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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壹·秦國卷:有女名拾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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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夜遊教坊

第九章 夜遊教坊

瑤女輕輕揭下我額上的布條,莞爾一笑:「貴女可是好奇,公子為何會把婢子送給家主?」
月光一晃,我連忙閉上了雙眼。下一刻,人已經被猛拖出來按倒在地。那男人的左手掐著我的脖子,右手一尖銳之物抵在我裸|露在外的腰腹上。
「今天,我要帶你去個好地方。」

「可有人跟著你?」黑暗中,那男子刻意壓低了聲音。
這女子就是傳說中的蘭姬?果然艷絕天下!莫說是底下的一群男人,就連我都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衣服看著倒像是,只是這些楚女都是此次在郢都新招來的,我不全認得。」
「老了紅顏,空了歲月,值得嗎?」
我歪著腦袋打量著他這張俊逸的臉龐,抿嘴一笑:「公子想來定是不少女子心中的良人,身在高位卻懂『情』字何物。」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阿拾,你可高興?」公子利問。
「奇怪,今日天色尚早,為何來了這麼多人?」公子利狐疑道。
「你所唱之曲動人至極。只是不知你歌中所唱的女子最終可等到了她的良人?」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故意賣起了關子,臉上掩不住的得意。
「公子為何要我戴著它?」我雙手接下竹笠放在膝上,不解道。
「小賤人,看我怎麼收拾你!」追上來的蘭姬已經被我徹底激怒。我左腿痛得發麻,根本站不起來,為了逃命,只能拚命拖著身子往外爬。
片刻之後,她等的人終於出現了。
過了一會兒,天色漸暗,樓下燈火通明、人來人往,身著各色紗裙的美人端著美酒佳肴穿梭其中,好不熱鬧。
「嗯,那也隨你。前面快到了,你把這斗笠戴上吧!」公子利從身側一個硃紅色描黑色捲雲紋的大木箱里取出了一頂竹編的斗笠,斗笠的邊緣掛了一圈長約三尺的淡青色薄紗。
「值不值得只有等的人最明白。貴女如今年紀尚幼,也許再過些年就明白了。葯已換好,婢子告退。」瑤女說完站起身來,朝我行了一禮,轉身離開了。
對於伍封的不辭而別,我多少有些難過,因此連著好幾日都悶悶不樂,提不起精神。
我環顧四周,發現垂簾之外的確放了一排編鐘、一摞破舊的鼙鼓和一排系了五彩絲線的竹笙,而公子利所說的「後門」就藏在我們右手邊的角落裡。他安排得這樣妥當,我似乎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蘭姬的手剛剛觸到我的肩膀,整個人卻遽然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撲飛了出去。緊接著,一聲凄厲的狼嚎響起,一道黑影抱起我,幾個起落就奔出了巷口,消失在了夜色里。
這樣逍遙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這一日,家宰秦牯帶著四兒請歸故里,說是家裡有人捎了口信來,要他趕緊回去。四兒已經多年不曾回家,因此這回也想一道回去看看。
「你可聽說過盲臣師曠?」
公子利笑道:「即便觀舞者是王公貴胄,這鄭女蘭姬每晚也只跳一曲。」
伍封不在的一個月里,公子利常常會帶著從各國搜集來的新奇物件上門來找我一起把玩。今天,他又帶了幾盒楚國南香館的留夷香、石蘭香來送我,並且向我提出了一個無法拒絕的邀請——他要帶我出府。
「之後的宴會用不上她們了,主人不放心就殺掉算了。」蘭姬淡淡開口。
「除了蘭姬之外,南方楚女所舞的《楚腰》也是一絕,你看了肯定也會喜歡。」公子利一邊說一邊轉頭去查看樓下的太子緔。
伍封不在,我只能自作主張同意了秦牯的請求。雖說雍城離平陽並不算遠,但一來一回怕是有幾個月見不到四兒了。
可憐這一套舞衣不僅料子單薄,還露了一大截腰肢在外面。我扶著外牆走在黑乎乎的巷子里,凍得渾身發抖,這才想起自己的衣服和斗笠居然都落在了裏面。
「你在想什麼?」公子利見我出神,湊過臉來問。
晉國毗鄰秦國,是當今天下最強大的國家之一。自殽之戰后,兩百年間,秦晉兩國紛爭不斷。當初瑤女說她是晉國智氏一族送給公子利的歌伎時,我就有些詫異,今日見她私會晉人,更覺得此女不簡單。和_圖_書
我點了點頭,心裏暗嘆。暫不論太子緔現在還想不想殺我,光是被他看到我與公子利坐在這曖昧的垂簾之後,就不知道會有多少難聽的話。但現在,我連師越和蘭姬的面都還沒見到,實在捨不得離開。
公子利的話還沒說完,我已被眼前見到的景象驚呆了。
「今天我們要去哪兒?」
我怕他繼續說下去,忙抽出手來,看著樓下大堂道:「下面有人來了!」
「那個為了精進琴藝用艾草熏瞎眼睛的晉國大夫?」
四兒一聽到瑤女的話極興奮地靠了過來:「瑤女,原來你是鄭國歌伎啊!那你肯定會唱很多好聽的曲子咯!現在反正無趣得緊,要不你給我們唱一曲吧?」
「說你呢!還站著做什麼?趕緊把衣服給我脫了!內衫,內衫,你給我快點!」老媽子扔了一套衣裙給我,然後一臉不耐煩地盯著我。
「反正都來了,你又把師越和蘭姬說得那麼好,我怎麼也得見識一下這世間至情至性的舞蹈啊!不過,待會兒若樓下擠滿了,可會有人上樓來?」
「蘭姬,你好像沒有以前快了。」遠處傳來那男子戲謔的聲音。
我看著公子利萬分期待的樣子,卻無法應承。
可隨著那人越走越近,我心中的疑雲卻越來越濃。
「你這次要做的事兇險無比,且不容有失。你現在若反悔,還來得及。」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須臾,一連串的鼓點響起,只見兩列身著月白色輕紗舞衣的少女穿過珠簾魚貫而出,于紅色鼙鼓之上婀娜起舞。我從未見過這麼大的歌舞場面,忍不住探身想看得更真切些,可沒想到,這一看,卻把自己嚇得頭皮驟麻。
唉,這陰暗的小樓梯也不知通往何處。我扶著牆壁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走了半晌才看到光亮。光亮處十多個妙齡少女正在排隊整裝等候出場,而蘭姬就立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縴手撫鬢,低頭沉吟,飽滿圓潤的額頭中央一抹淡淡的朱紅,似是畫了一朵蘭花。
一曲唱畢,屋內一片寂靜。瑤女微微頷首,一滴淚水竟順著她的眼角輕輕滑落,滴在我手背上,燙得我心中一慟。透過瑤女的臉,我彷彿看到了許多年前,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焦急地徘徊在黃昏里,等待著她心中青衫落拓的男子。無論瑤女是不是歌中所唱的女子,她的眼淚讓我相信,在過往的歲月里,她一定深愛過一個人——一個讓她等待至今的人。
射箭看上去簡單,但真正學起來卻是件辛苦活兒。四兒擺弄了兩天就逃回庖廚去了,反倒是我,每天天不亮,就會背著箭服跑到校場上去練射箭。
那老媽子見我穿得差不多了,轉頭又去催促、教訓其他姑娘,我趁機尋著了門跑了出去。
「臭阿拾,我擔心你,你倒來打趣我!」四兒伸手猛推了我一把,把秦牯嚇得直賠禮。
「饒了賤奴吧,饒命啊!」我一邊哀求,一邊想要伺機逃跑。那男子鬆開掐在我脖子上的手,站了起來,沒有出聲,似乎在考慮要不要殺了我。
太子緔!他怎麼也來了?!
我走進帘子坐下,伸手摘下斗笠放在身側,冷著臉不理會公子利。雖然知道他安排周全,可心裏還是有些氣惱。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啊?」我難掩失望之色,可見樓下眾人依舊推杯換盞,又問,「既然蘭姬不舞了,那為何大家都還坐著?」
這是一個巨大的兩層廳堂,四根紅色樑柱撐起高高的屋頂,廳堂四個角落擺放著四個羊首青銅爐,爐內青煙裊裊,正燃著熏香。在廳堂的正中間放著一面長三丈、高一丈的黑色大鼓,鼓的周圍又依次放了幾十個紅色的小鼓,每張鼓面上也同樣描了硃紅色的蘭花。
公子利朝我伸出雙手hetubook.com.com,笑道:「鄙人可否請貴女上車?」
「公子,我先避一下,待會兒在樂坊後面的路口等你。」我心頭一緊,拿起蒙紗斗笠,以最快的速度衝到右側的小門前,開門躲了進去。
「自然。不知貴女覺得此曲如何?」瑤女微笑著看向我,臉上已不見半分悲傷之色。
他輕聲對地上的小兒道:「無罪,與御人一道趕車去吧!」
瑤女?這麼晚了,她怎麼會來這裏?莫非她今夜在這兒約了情郎相見?
樓下,金冠墨衣的太子緔帶著一眾隨從坐在廳堂最好的位置上,左擁右抱,正喝著美人遞到嘴邊的酒。公子利這會兒也瞧見了他,於是拍了拍我的手,輕聲道:「莫怕,有我在,不會讓他再傷著你。」
「正是他。世人傳說他奏清徵而玄鶴起舞,奏清角而雷雨驟至,一把瑤琴可通鬼神。琴師越幼年師從師曠,他的琴藝雖不及師曠,但確能讓白鶴聞樂起舞。而且,鄭女蘭姬雖是沒入賤籍的舞伎,但原先卻是鄭國貴卿之女。傳言,她身輕似塵,舞蹈時蹁躚若飛,在各國都享有名聲。」
「放心,你只需帶她進去。萬一她出了什麼差錯,也絕不會牽連到你。」那男子摟著蘭姬柔聲道。
妖嬈美人,猙獰獸面,眼前的一切實在太過詭異,直看得我后脊樑一陣發麻,不自覺就往後挪了一步,卻不料踩到了一堆枯葉。
「睜開眼睛!」他道。
那男子的話如一道驚雷在我心中炸開,難道這瑤女竟是晉國派來的刺客?晉人要刺殺太子緔!

「不管為什麼,幸好我們來得早。」我微微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擺,然後滿懷期待地看著樓下熱鬧的廳堂。
馬車不緊不慢地向雍城的西面駛去。很快,外面就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公子利伸手掀起了身旁的車幔,我順著他的手望出去,只見長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挑著擔子的農戶、扛著布匹的夥計,還有布衣荊釵的少女們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從馬車旁經過。她們看見車裡俊俏貴氣的公子利,個個眼睛火辣辣的,絲毫沒有掩藏自己的心儀之情。
「伍將軍平日里不讓你出門,我大約是知道原因的。你還是趕緊戴上吧!」
那男子轉過身,一張青銅獸首面具將他的臉全部罩住。蘭姬走至那男子身前沒有行禮,直接偎進了他的懷抱:「你與她可說好了?」蘭姬的聲音異常甜膩。
「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我伸手放下面紗,轉頭問公子利。
「沒有,我這一路都格外小心。」瑤女回道。
我四下看了幾眼,心想,這老媽子難道是在叫我?
司樂坊是什麼地方?這是秦國貴胄們喝酒取樂的地方。這次可真被公子利害死了!
「瑤女,我聽說你原先是公子利府上的女樂?」我問。
「嗯,快去吧!」
「放心吧!這裡是樂工們平時堆放樂器的地方,沒安排座位,別人自然不會上來。」
黑色鼙鼓上的蘭姬,掩唇嬌笑,旋即用左手廣袖舞出一個完美的弧度,柳腰輕折,右手妖嬈旋轉而上。輕躍,旋轉,她的每一次落地都讓鼓點與琴音配合得完美無缺,裊娜的身姿如同一隻翩翩飛舞的彩蝶,將所有人都拖進了她製造的夢境里。
「太子人呢?」我話剛出口,就看見對面的台階上,太子緔正擁著兩個美人,帶著三名侍衛,搖搖晃晃地走上來。
「弱柳纖腰,輕若鴻羽,難道你家家主竟吝嗇吃食?」公子利將我放在身前,皺眉道。
晉語。瑤女的情郎莫非是晉國貴族?!
瑤女往前迎了兩步,虛行一禮,喚道:「主人。」

豫狄覺得我在射箭上頗有些天分,便建議我去城外的林子里試著打些獵物。從那以後,幾乎每天我都會換上男裝和府里的侍衛一起到南郊的林子里打些兔子、山雉回來,運氣好的時候,還曾經射到過一隻大雁。

只一眨眼的工夫,那獸面男子就朝我躲藏的大樹飛身而來。
「好啊!」四兒挨著瑤女坐下,一臉期待。我雖無太大興趣,但想著聽聽總是無妨的。
「阿拾不怕責罰,只怕會惹將軍不快。再說偶爾出門是趣味,多了興許也就乏味了。」
「什麼好地方?」
「好吧,既然四兒姑娘想聽,那婢子m•hetubook•com•com也只好獻醜了。現下無鼓樂相伴,便唱個鄭國的小調如何?」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卻發現太子緔的位置空了。
這時,公子利從車裡鑽了出來。他今日穿了一件細麻制的白色儒服,儒服的下擺用黑色絲線綉了雀鳥圖紋,看起來不像公室子弟,倒像是個儒雅俊秀的文士。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你可是怕伍將軍知道了責罰於你?」
「蘭姬,過來看看,可是你的人?」獸面男子楚語、晉語轉換自如。
「那我以後經常帶你出來,可好?」
下了馬車,公子利帶著我走進了一座府院。我悄悄掀起覆面的輕紗,只見過道兩旁擺了兩排紅漆描黑色獸頭紋的鼙鼓,每張鼓面中間還用硃砂畫了一朵妖嬈盛開的蘭花。一陣風過,鼻尖拂過陣陣香氣,味道濃烈卻並不惹人討厭。
「瑤女,你唱得可真好聽,能教教我嗎?」四兒拉著瑤女的手,聲音有些嘶啞。
「你現在怎麼不惱了?」
公子利收斂了神色,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正廳里魚龍般地湧進來許多人。白衣飄飄的文士、褐衣甲胄的軍士,還有幾位衣著鮮麗的貴女也在婢子的陪伴下緩緩落座。
「貴女,該換藥了!」瑤女捧了盛葯泥的紅漆小碟推門進來。這些天,伍封派了她來照顧我。按說,瑤女溫婉體貼,是個可人兒,但我總覺得她謙虛恭敬的背後隱藏著些什麼。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那男子握住她的雙臂,輕聲道:「蘭姬那裡我已經讓她安排好了,你獻舞時只需藏好匕首,瞧準時機接近秦太子即可。事成之後,我定派人救你出來。」
聽客們如痴如醉之時,只見一絕世佳人硃紅色華衣裹身,端立於一面黑色鼙鼓之上,由四位清秀少年抬至正廳。她三千青絲束在頭頂,盤成高髻,髻上斜插一枚紫琉璃蘭花形梳篦,露出白皙滑潤的脖頸和兩寸令人浮想聯翩的裸背。
他湊到我耳邊輕聲道:「之前怕和你說了,你不願意來。這裡是秦國的司樂坊,我前幾日聽說鄭國的琴師越帶著蘭姬到了這裏,就一直想帶你來看看。」
幾天後,公子利按約來接我。我同府里的侍衛長由僮交代了幾句后便出了府門。見著了公子利的馬車,我本想自己跳上去,卻發現今天穿了寬頻束腰的曲裾深衣,根本沒辦法邁開腳。正懊惱,馬車旁跪在地上的小兒顫聲道:「請貴女踩奴的背上車。」
「這你可錯了。樂舞有雅俗之分。雅者,諸如六舞,確可陶冶君子情操,酒後奢靡取樂之舞不可與之相提並論。」
公子利俊臉一紅,拉著我的手無比激動道:「這世間,利只求一人的傾慕。」
我的心思被她一眼看穿,卻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只是有些好奇,你的樣貌看上去不像秦地女子。」
黑色鼙鼓上的蘭姬,掩唇嬌笑,旋即用左手廣袖舞出一個完美的弧度,柳腰輕折,右手妖嬈旋轉而上。輕躍,旋轉,她的每一次落地都讓鼓點與琴音配合得完美無缺,裊娜的身姿如同一隻翩翩飛舞的彩蝶,將所有人都拖進了她製造的夢境里。
起初四兒對我從一個嫻靜貴女變成粗野獵戶很是不滿,但後來府里每日的加餐卻讓她興奮不已。如果有一日我空手而歸,說不定還要受她幾句嘲諷,外帶幾個小白眼。
「公子不喜酒樂,將軍更是清心寡欲,我這些年歌藝已經生疏了不少。」瑤女婉言推辭,四兒卻不舍不棄,百般哀求。
「這是鄭國來的一種香,秦人覺得它不夠雅重,所以很少用。」
公子利早先送來的膏藥的確好用,數日之後,我額上的傷口就已經痊癒,白玉似的皮膚上沒有留下一絲痕迹。欣喜之餘,我忽然發現伍封已經連著幾日沒有hetubook.com•com來看我了,找了家宰秦牯一問才知道,原來伍封在幾天前就已經奉了國君之命離開了雍城。
四兒為了逗我開心,便提出要讓豫狄教我們射箭。豫狄在校場之事後雖受了將軍的重罰,但幸在最終留了下來。若要在府里找個可以媲美伍封的箭手做師父,非他莫屬。
瑤女沖我彎了彎嘴角,淡淡回道:「如果那人不來,難道她就不該等嗎?也許她只是順從了自己的一顆心,用等待換一個幸福的機會。」
「臭丫頭,你還傻站著幹什麼?還不快換衣服去!你們這些楚地來的下賤坯子,什麼時候才能比得上蘭姬?!」
兩日後,我把四兒從柴房裡接了出來。公子利得知校場之事後,也特意來看過我兩回,他前前後後送進府的藥材幾乎堆滿了我整間屋子。我這額頭的傷口雖不深,但到了夜裡卻奇癢無比,我怕留下疤痕,也只好強忍著不去撓它。
來人依舊是個女子,額間一朵硃紅色蘭花,儼然就是鄭女蘭姬。
瑤女清了一聲嗓子,轉頭望著窗外飛雲,輕啟紅唇,悠悠唱道:
只見那蘭姬輕移蓮步,邁上正廳的那面大鼓,燈火之中,她身後寬大的裙擺上絲繡的上百隻斑斕彩蝶亦隨著她的腳步飛上了巨大的鼓面。琴音在此時突然加快,蘭姬曲腰一旋,身上的華袍霎時飛了出去,落入看客群中,引起一片騷動。
「起來吧,上車拉我一把就行了。」我把跪在地上的小兒拉了起來。
「唉,真是個傻女人。」月光下,蘭姬仰面看著獸面男子,臉上笑得無比嬌艷。
堂堂公子居然自稱鄙人,我頷首一笑,把雙手遞給了他。可他沒有抓住我的手,反而俯身握著我的腰將我一把抱了上去。
一舞結束,燭火又是一暗,再亮起時,大鼓上的蘭姬已經不見蹤影。剛才看到的一切彷彿只是我們這些看客心中的一場美夢。大廳里一時叫好聲不絕於耳,我此刻也是熱血沸騰,恨不得也跟著大叫上幾句。
「放心吧,到時候會有人來救你的。今夜為免秦人起疑,你還是趕快回去吧!」那男子輕輕放開瑤女,用手撫了撫她的鬢髮,「去吧,我在晉國等你回來。」
四兒一步三回頭地跟著秦牯走了,我站在府門口一直招著手,直到看不見她了,才轉身進了門。這九年來,我幾乎天天都和四兒待在一起,如今她走了,我心裏忽然覺得空蕩蕩的。
至情至性……當日聽完瑤女含淚所唱的《子衿》,我滿腔的感動也無非就是這四個字。
「我……我是舞伎,出來小解,迷路了……」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我現在不得不承認,被士大夫們稱為「靡靡之音」的鄭衛之風,已經徹底打動了我。那情深意切的詩句讓我為自己之前的無知與傲慢羞愧不已。
「那蘭姬的舞又是哪一種呢?」
那小兒慌忙鬆開我的手,撲通又是一跪,惶惶然不知所措。
這男子尚有一絲猶豫,沒想到這蘭姬居然如此歹毒!我閉著眼睛摸索著站了起來,往後退了兩步。
「我家家主一向慷慨。倒是公子今天好生奇怪,怎麼用了輛婦人的馬車?」我同公子利混熟了,說話已經少了許多禁忌。他用手撩了一下馬車上的帷幔,笑道:「我今日可是為了你才特意借了二姐的馬車,你倒嘲笑起我來了。快進來坐好吧!」
正想著,瑤女已從我藏身的大樹前經過,停在了三丈開外的牆角下,左顧右盼的樣子似乎真的在等著什麼人。
「唯。」小兒如獲大赦,連忙爬到了駕車人的身邊,瘦弱的肩膀仍止不住地發抖。
「楚女?你躲在樹后做什麼?」肚子上一陣刺痛,他手中的尖銳之物已經刺破了我的皮膚。
「好香的味道,這是什麼香料?」我問公子利。
過了一刻多鍾,遠遠地從巷子口走來一個女人。我往樹后縮了縮,不想讓自己的樣子嚇到無辜路過的人。
「這樣吧,若是今年雍城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你還沒回來,我就去平陽找你,可好?」
「瑤女這條命本就是主人的,即便你不來救我,我也絕不怪你。」瑤女將自己依靠在那男子胸前,月光照在她臉上,她的笑容越發迷離。
正在我躊躇為難之時,廳內的燭火突然暗了下來。一連串琴音從黑暗中流瀉而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如珠玉相擊,如溪水泠泠,空靈悅耳之聲讓人彷彿徜徉於青山綠水之間,忘盡憂愁。忽而,琴音一轉,曲調變柔,恍惚間彷彿又見千萬朵空谷幽蘭在眼前瞬間開放。
「嗯,自然是高興。」我笑望著車外人群,不假思索地回道。
我與這些少女年紀相仿,此刻又站在黑乎乎的角落裡,這管事的老媽子怕是認錯人了。
分別的時候,四兒哭得傷心,直拉著我的手不肯放:「阿拾,要不我還是不回去了?」
「我聽說今天晚上幾個卿大夫家的貴女也都會來,想來底下的人定會有所收斂。你平日里不同雍城的貴女們往來,所以不知道,今晚撫琴的師越大有來頭。」
「傻四兒,又不是一去不回,我會好好待在這裏等你回來的。還是——你怕這次回去,家宰會在平陽給你找個俊兒郎嫁了?」我湊到四兒耳邊小聲揶揄。
鄭國歌伎?我抬眸看了一眼身前的瑤女,並沒有跟著四兒一起起鬨。鄭衛之地民風開放,男歡女愛多靡靡之音。我雖不像尋常士族那般迂腐,但是心裏多少有些不屑。
晉國智氏,阿娘死前無數次警告我要躲避的一個氏族。他們為什麼要把瑤女送到秦國來?瑤女歌中所等的男子又會是誰?
「諾。」瑤女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可那男子卻依舊背對著我站在牆角的黑影里。月亮已經快要升到中天,再過片刻,我藏身的地方可就要暴露了。此時,背後又有腳步聲響起,我心裏默念:可千萬不要是公子利,千萬不要。
「公子,你叫我這樣可怎麼走路?」
「哈哈哈,真有趣。你這小丫頭嚇得連看都不敢看,居然還想從主人劍下逃走?」蘭姬話沒說完,我已經轉身朝巷口跑去。眼看著就要跑到巷口,身後卻突然飛來一顆石子,狠狠地打在了我的小腿上。我堅持不住,一個踉蹌撲倒在地。
我抱緊雙臂躲在一棵大樹背後避風,心裏一刻不停地咒罵著可惡的太子緔。

蘭姬走到我身後,冷笑道:「跑?現在我看你往哪裡跑!」
「婢子是早些年晉國智氏送給公子的歌伎,不是秦人,是鄭人。」她一邊說一邊麻利地幫我更換膏藥。
豫狄這人雖然話不多,但教人射箭卻很有一套。從射箭的姿勢、力度的控制到如何瞄準目標,只一個月的時間,他就把我這個原先連弓都拉不開的人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箭手,五十步開外,箭箭上靶,當然前提是靶不會動。
「什麼來頭?」
「有我牽著你就行了,跟我來吧!」
「公子,你說蘭姬還會再出來嗎?」我兩眼閃閃地望著公子利。
我怕她著急了會走過來扯我,只好轉身解了束帶,脫了外袍,慢吞吞地穿上了與舞伎一樣的桃粉色短襖襦裙。
「那就這麼說定了,你可要守諾呀!」
「來都來了,看了再走吧!我在樓上留了位置,沒人會看見你。」公子利連拉帶拽地把我弄上了二樓,「你看,我還特意讓人在這兒掛了帘子。等過會兒人多了,你就在裏面坐著,下面的人絕對看不到你。晚些時候,我再讓人從後門引我們出去。」
我怕身份暴露,死閉雙眼,用楚地方言苦苦哀求:「別殺我……」
「蘭姬之舞不在此兩者之列,依我來看,倒是一種至情至性的舞蹈。」
有馬車的士族都有自己的「人踏」——通常是車夫或者僕役,身份極貴的人還會用樣貌清秀的小兒做人踏。我流落街頭時,受過不少貴人的羞辱,現在即便伍封給了我個高貴的身份,我也不想欺辱、踩踏那些與我一樣的人。
公子利的語氣頗為堅決,我心中雖然納悶,但還是將竹笠戴到了頭上。這一戴,眼前霎時只剩下了一片淡青色的模糊景象。
公子利講得眉飛色舞,我忍不住笑著揶揄:「阿拾原以為公子不喜酒樂,今日方知,公子不是不喜,而是深諳此道啊!」
「你來喝酒賞樂,幹嗎要帶著我?快帶我回去!」顧不上禮數,我轉身就往外走,可力氣不夠大,被身後追來的公子利拉著手轉了一圈,直接推上了樓梯。
沒想到一個歌伎居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我看著瑤女遠去的背影,沉吟許久,心裏的疑問也越變越大。
「瑤女多年等待,只求能為主人解憂,『反悔』二字從未入心。」瑤女聲音微顫,情難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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