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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壹·秦國卷:有女名拾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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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謎之香木

第十二章 謎之香木

貴族指使僕役打死個庶民是常有的事,因而此刻大街上的行人大都視而不見,只有少數幾個圍觀的人面露憐憫之色,但也不敢多言,生怕惹禍上身。
「扶他做什麼?誰讓他剛才跑那麼快撞到了你,打死了活該!」無邪全然不理我,徑自走過去把之前扔在地上的東西一一撿起來,「咱們走吧,再晚天都要黑了,趕緊去打兔子吧!」
「他在這街上晃蕩了一個多月了,拿了幾根破樹枝死活說是香料。老朽香料沒用過,但好歹活到這把歲數也知道一些。香料,那是南方楚國才有的金貴東西,我們這兒的山啊,不長那料。偏偏這小子不信,非說月前在路上遇過一個貴人,說他手上這幾根爛木頭是價比千金的什麼香料,要好好收著,如果賣得好,還能蓋間房。你們說好笑不好笑?那貴人耍弄他呢,傻小子還當真了。」
「你把那木頭拿出來我看看,如果真是香木,我就買了,怎麼樣?」我錢袋裡還剩下五枚幣子,如果拿去換些便宜的粟米倒是勉強能撐上一個月。
「敢問,這可是晉國趙氏的車隊?」由僮站在車上大聲喊道。
「夠了,夠了,多謝小哥!賣瓜佬,我說我沒騙人吧。那貴人紅雲上眉,一臉奇相,他說值錢就真值錢。」那男子拿了我的錢笑得合不攏嘴,彷彿身上的傷一下子全好了。
無邪待人冷淡,死一個不相干的人跟死一隻兔子,對他來說,唯一的區別可能就是前者不能吃,後者還能吃罷了。
我暗暗咽了一口口水,笑著問道:「可好吃?」
「那我也不去,也許他還算不準呢,不能白白送給那老頭兒一枚錢。」
我朝趙無恤一拜,跟著小兵往車隊中央走去。才走了兩步,耳邊突然傳來趙無恤戲謔的聲音:「此處風光甚好,趙某不急著趕路,姑娘也無須著急。若是改變了心意要與我家孟談一同歸晉,趙某心甚喜也。」
「我不想蓋房,只是家裡實在沒糧下鍋了,地里也刨不到野菜,兩個孩子已經餓得不行了。不過,我沒騙人,這木頭燒著了真的香!」
我轉過臉望著他清澈的眼睛,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儘管,他現在選擇跟著我住在將軍府,平時一塊兒相處的也都是府里的士兵,但在他心裏,狼依舊是他最親密的朋友。
「好吧,興許我們很快還會見面的。」張孟談朗聲一笑,輕輕一躍跳上了馬車。
「聞著倒有點味道,我買了,五枚錢幣可好?」我掏出錢放到他手上,「再多我也拿不出了。趁天還沒黑,趕緊去買點吃的吧!」
「太好了,終於趕上了!由僮,駛到車隊前面去!」
「是昨天新買的香,你若喜歡,待會兒去我那兒拿一根。」我笑著提起衣袖湊到鼻尖一聞。這香可是真奇,此刻聞起來同之前相比,像是又變了一種味道。
「算了,算了,你總是有道理的。」
我輕笑了一聲,拉起他的手:「其實做人也有很多有趣的地方。走,我帶你去市集湊湊熱鬧!」
「對了,桃花釀莫要多喝,易醉。」
自打我買了這把「香木」,無邪就沒再和我說過話,大約是惱我花錢買了爛樹枝,上當受騙了。
「阿拾,你怎麼不說話了?」無邪見我發愣,就把腦袋湊了過來。
「你身上帶著白檀的香味,我又剛好在一個月前碰到過那個人,所以,這並不難猜。不過,若你今日是來討香木的,我這兒可沒有能給你的。」
「一個月前我替家主來秦國遞送過拜帖,姑娘是如何知道的?」張孟談似是很驚訝,但隨即又釋然一笑,「讓我猜猜,姑娘可是碰到那個賣香木的了?」
那人一聽我要買他的木頭,便強打起精神從懷中掏出幾根不起眼的樹枝來:「小哥,你看看,這燒著了真的香!」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嗯,以後不管誰問起都不許說,免得將軍平白為我擔心。」
無邪伸手抓了幾粒在手上,先是聞了聞,然後一把全吞進了嘴裏。
我小心翼翼地把陶罐從青銅豆里端了出來,觸手之處還是溫的:「快來,有熱的粟米羹可以吃了。」我笑嘻嘻地端著陶罐走到無邪面前,他瞄了一眼,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悶聲拿著銅扦子撥弄著早已經熄滅的爐灰。
我被他拖著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來:「無邪,那天晚上你救了我的事,後來有沒有告訴過別人?」為了不讓伍封為我擔心,我只同他說,自己是躲在樹后瞧見了瑤女和晉人的私會,之後拚死逃命、被無邪所救的部分我都刻意隱去了。以前無邪不會說話,倒不怕他戳穿我;現在看他口齒日漸伶俐,我就不得不提醒了。
「聰明的鳥兒都知道歌唱時要尋根安全點的樹枝,更何況是人。在我看來,這與忠義無關,旁人若有非議,先生只當是穿林之風,無須介懷。」我抬頭微笑,輕施一禮,「今日多謝先生解阿拾心中疑惑,阿拾在此拜www.hetubook.com.com謝,祝先生一路好行!」
我脫下精美的深衣,換上厚重的粗毛短褐,又把頭髮亂亂地在頭頂盤成一個總角,最後往臉上抹了一把炭灰。很快,一個清瘦的黑臉少年就出現在了鏡子里。
「醒了,進來吧!」
「五枚幣子。」
「阿拾一介女子,如何能去晉國?不過,先生若是有機會再來雍都,你我倒可以好好喝上一場!」
「小弟兄不要多惹是非!這賤民衝撞了我家貴女的馬車,害貴女受了驚,我們就算打死他也是應該的。」
無邪一聽,咧開嘴哈哈大笑道:「太好了,我明天就告訴豫狄去,看他還敢瞧不起我!」
我見那人抱著頭蜷縮在地上甚是可憐,急忙跑上去勸和:「幾位小哥消消火,歲末里打死人,明年是要沾晦氣的。」
「嗯,我已經耽誤了車隊不少時候,縱是脾氣再好的主人恐怕都要生氣了。」我轉頭看了一眼前面的車隊,發現趙無恤竟然真的下了馬車,背手站在荒草叢中,遠遠地看著我和張孟談。
「我不問你討香料,只是想問問這香料的來歷。」
「小女請見謀士張孟談。」

由僮知道我心急,一連抽了好幾鞭子,馬兒嘶鳴著,朝雍城東門飛奔而去。
「猜對了一半。做這個需要把新鮮的豚肉放在鬱金酒中浸漬兩天,取出後放入銅鬲中蒸制,等肉酥爛之時,切小丁調味風乾。這肉乾配上粟米羹最是好吃,你拿一塊嘗嘗?」
「如果你再動,我們現在就回府里去。晚上繼續吃你的稷粥去!」我拂開無邪的手,沉下臉色大聲喝道。
一路急行。等我們趕到晉使下榻的館驛時,卻聽聞晉國趙氏的車隊剛剛出發,已由東門離雍了。
「吃不上兔子不高興了?」我放下罐子,撥了撥他卷卷的額發,「再過幾日,等祭祀結束了,將軍就會把牲品分給大家吃。如果你喜歡,我的那份也留給你。」
嗬,這樹枝還真是奇香,莫非昨夜的好眠也是託了它的福?早知道就該問問那人是從哪裡得來的,說不定我也能做幾筆大買賣,給自己蓋間屋子。我笑著合上門,邁步朝前堂走去,想著熱鬧的祭祀,想著即將回來的四兒,腳步也越發輕快。
待我取了提梁壺奔將出來,由僮已備好馬車候在門口。
一夜無夢,夜沉眠香,這無疑是我這一個多月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好,忘了也好。」我抬手摸了摸無邪微卷的頭髮。這時,從左手邊突然飛奔過來一個人,不管不顧一頭就撞在了我身上。我眼見著要摔跤,慌忙用手在地上撐了一下,沒想到那人衝勁太大,我根本撐不住,雙手蹭著地滑出去一尺有餘,頓時磨破了皮,壓了一手的碎石粒。
「哪個要同你歸晉?」我低頭將手裡的提梁壺遞了過去,「太子府上你替我解過圍,這是今年春天新制的桃花釀,算是謝禮。」
「喂,你們用點力啊,小心別碰到了牆!」大堂之中,胖丫正指揮著府里的一群侍衛熱火朝天地搬運著祭祀用的青銅禮器。
「無邪。」
回到府里時,天已經大黑了,我把採買來的東西交給由僮后就帶著無邪往庖廚去了。
「我來送你!」我來時一往而不顧,一心只想著要問清香料的事,可如今站在他面前,卻突然覺得有些尷尬。
無邪咂巴咂巴嘴,老老實實地喝起粟米羹來。
吃過了早食,無邪興沖沖地到了我院中。數日未見,他晒黑了點,人也壯實了不少。以前不會說話的他敏感安靜、沉穩霸氣,可今天的他彷彿變成了一隻高大健壯的麻雀,在我耳邊聒噪不已,一會兒說由僮欺負他,一會兒又說豫狄不理他,說到最後又開始抱怨起庖廚的大頭師傅,說他五天才給一頓肉吃。那可憐的小模樣彷彿受了多大的委屈。
這香味我不是第一次聞到,在獸面男子身上我聞到過一模一樣的香味!
有的人說話,說滿十分卻只能信他五分,但無邪卻不同,他嘴裏說的便是他心裏想的,因而讓我備感溫暖。
「我被人扔進山裡的時候,應該也有四五歲了。」
「看不出,你這狼王還小氣得很。」
「這是你釀的酒?」張孟談伸手接過,打開壺蓋深吸了一口氣,「好香,怎麼釀的?」
我拿了火扦子正打算滅了炭火出門,卻不期然在爐中聞到了一股異香,不似杜衡芬芳,也不似丁香蜜甜,吸一口,那醇厚的香味便像是長了腿腳,一下子就順著鼻子衝上了腦門,讓人頓覺清明寧靜。
「胖丫,這東西重得很,我們抬的要是你,那可就輕鬆多了!」幾個男人抬著一隻三足蟬紋雙耳大鼎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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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替我不值了,我那五枚錢買的不是這破木頭,是他一家子的人命。你想,如果那人真的被打死了,他家裡的妻子、孩子怎麼活得下去?」
「你怎麼知道?」我驚問。
『一個多月前,先生是否已經入秦?』『一個月前我替家主來秦國遞送過拜帖,姑娘是如何知道的?』張孟談似是很驚訝,但隨即又釋然一笑,『讓我猜猜,姑娘可是碰到那個賣香木的了?』
那人的腳程哪裡比得上無邪,沒跑出去幾步就被他拽著后脖頸拎了起來,狠狠地摔在地上。
「那你趕緊換啊!」無邪伸手就來扯我身上的腰帶,我慌忙往後一躲,高聲道:「你不出去我怎麼換?」
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賣香人口中那個面帶異象、眉帶紅雲的貴人。而這個人興許就是我剛剛結識的晉國謀士——張孟談!
「阿拾,你不是說每年冬天都會餓死很多人嗎?為什麼他們還要把吃的都交給那個人?」無邪不解地問道。
張孟談眼神一黯,沉默半晌,才開口徐徐道:「我與家兄原是智氏家臣。兩年前,智氏世子智瑤無故鴆殺了我兄長,我無奈之下才投奔了趙氏。」
我從太子府回來已經三天了,如果張孟談真的要離開秦國,那麼就在今天。
臨近歲末,不管是士族還是庶民,所有人都要著手準備家中的祭祀。因而,這時的市集是全城之中最熱鬧的地方。用我家紡的葛布,換你家釀的濁酒;用我家春日晒乾的香茅,換一把你家秋日存余的黍米。庶民們手裡沒有錢,就在市集上拿東西與人交換;士族們有錢幣,就去買各國商人手中最好的香料、最醇的美酒用於祭祀,供奉祖先。
「貴女,你醒了嗎?」
我回過神來,忙道:「快!讓由僮給我備車,我要馬上出門!」
我這話一出,把無邪氣得直跳腳:「什麼?!還有一個!」
張孟談高鼻深目,不似普通中原之人,所以賣香人才會覺得他面生異相;而他眉梢的紅色胎記,很可能就是賣香人口中所說的「紅雲」。
「我不要,他們天天盼的,我不稀罕!」無邪嘟著嘴道。
「這樣便要走了嗎?」
喜的是,這香料如此稀有,如果能知道它的名字和來歷,我就有可能找到和獸面男子有關的線索;悲的是,就連那賣香人自己也不知道這香料究竟是什麼,我又如何能知?
「原來是這樣。」一年前,智氏宗主智申亡故,他的兒子智瑤繼任了宗主之位,弱冠之年就已是晉國統領下軍的軍佐。「孟談背棄舊主,實是走投無路。姑娘莫要把我視作不忠不義之人。」張孟談見我沉思不語,又補了一句。
「現在不生氣了吧?」
「那你先告訴我,你用多少錢買了那把香木?」
「去香料鋪買降真香!」說完,我提起裙角飛奔了出去。
「取初春微雨洗凈的桃花,借夜風陰乾,浸入酒中,再於酒旗星當空之時焚香藏於桃花樹底,六月即成。今春我只釀了三壺,這是最後一壺了。」
「阿拾,你看,那兒有好多人!」無邪指著左前方的一大群人喊道。
「阿拾,你的臉為什麼那麼黑?」自打我和無邪從後院的小門出了府,無邪就一直用手擦我的臉。
「不長眼的賤種,便宜你了!」另幾個人在那男子身上又胡亂踢了幾腳才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這兒有卷器物名錄是做清點用的,你可看得懂?」
「呃,其實很多年前,我和四兒還救過一個人。」
「對,你可是花了公子利大把大把的錢,而我也因為你,欠了他一個天大的人情。所以,你很重要,比豫狄、比賣樹枝的人、比我以前救的任何人都貴重。怎麼樣,可滿意了?」
「你這個人還真是中了邪風,你那幾根爛木頭哪裡是什麼香料,居然敢去攔百里大夫家的馬車。」一個白須老者拿袖口擦了擦那人嘴角的血跡,嘆聲說道。
「這是哪家的商戶,生意這麼好?我們也去看看!」
無邪見我摔倒在地,甩下身上的東西,拔腿就沖了上去。
「沒說,你都沒和別人說,我當然也不會說。」
「酒氣清冽香甜,聞之欲醉,甚善!」張孟談長眉輕挑,忽地將臉貼了過來,在我耳邊輕聲道,「酒我喜歡,不過,佳人之心尤為難得。」
「好!」
無邪見我刻意討好,反而沉下臉色:「阿拾,我不喜歡你一個接一個地救人。我是你救的,豫狄說自己也是你救的,今天你又救了一個。」

他這話一說,我恨不得兩眼一黑暈將過去,弄了大半天,原來這「小狼崽」居然在計較這個。
「救人有什麼不好的?況且於我又沒什麼損失。」

「可羞死我了!要是我胖丫能識字,這滿山跑的猴子怕是都識字了。」胖丫鼓起臉頰裝出一副抓耳撓腮的樣子,一下子就把大傢伙都逗樂了。
「那hetubook•com•com一把香料最少可賣兩金!說得那麼明白,那個傻子還是賣虧了。」張孟談嘆氣搖頭,似乎很為那賣香人感到惋惜。
無邪拿了錢,笑嘻嘻地問:「那你呢?」
胖丫聽我說要贈她香料,一臉喜滋滋地看著我,可這時我心裏卻驀地閃過一個黑色的身影,驚得後頸一陣發涼。
「原來是你啊!」趙無恤笑著打量了我一番,舉手示意前方的士兵把車隊停了下來,「姑娘這麼急著趕來,可是來與孟談話別的?」
無邪完全不懂什麼是男女之防,他嘟囔著賴了半天,最後被我連踢帶打地趕了出去。
「做人真比不上做狼。」一旁的無邪突然似懂非懂地回了我一句。
「你改變心意要同我一道歸晉了?」他微笑著望向我,深邃的眼睛里藏著一種我看不懂的情緒。
「散了,散了吧!」無邪沖眾人喊了一嗓子,又對著地上的男人道:「喂,這位大哥,你拿了錢也趕緊走吧!」
「五天就給一頓肉吃,這已經是將軍特別厚待你了,你就別抱怨了。今天我帶你去集市上逛逛,晚些時候再到城外野地里打只兔子吃,可好?」
我往後退了幾步,站在灰黃色的蕭草叢中目送車隊徐徐前行。
果然,出城門向東不到兩里,我就遠遠地看見一支行進緩慢的車隊。
「嗯——嗯——再給幾粒!」
「唯!」馬車旁跑出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兵,對我道:「姑娘請隨鄙人來!」
「是不是好東西,你聞聞就知道了。可是有酒味又有肉味?」
也許是因為在我記事之後,我每天都希望能有一個人來救我和阿娘,救我們出飢餓,救我們出苦難,但這個人直到阿娘死的那一刻都沒有出現。現在,與其說我是在救別人,倒不如說,我是一遍一遍地在救自己。
初冬的雍城少了幾分繁華,多了幾分蕭索。街道上除了幾輛匆匆行進的馬車外,就只剩下滿臉風塵的行路者。他們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瑟縮著脖頸,背著行囊,身上破爛的袍服在凜冽的寒風中顯得格外單薄。
「姑娘,你瞧,張先生已經下車等著你了。」小兵的聲音清脆響亮。
那僕役看了看我,把錢別進了腰間的綁帶:「哼,你這小兒倒是會辦事。」他說完慢吞吞地迴轉身子,沖其他幾個人大喊了一聲:「走了,走了,別誤了貴女進宮的時辰!」
張孟談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提梁壺,衝車隊前面的人喊道:「啟程,走吧!」
「你為什麼現在話說得那麼好?」我把最後一個裝了香草的包袱掛在了無邪的脖子上。無邪一聽我的話,笑容瞬間消失不見了。他轉過頭去悶悶地回了一句:「我本來就會說話,只是以前不想說,後來就忘了。」
「那清點的事我來做,大家快點搬吧!」我抱著竹簡亦笑得開心。
「那這香?」
我拉了其中一個面善些的僕役走到邊上,從腰中摸出三枚錢幣交給他:「我家家主讓我出來挑個勞力買回去。你們別把他打死,賤賣給我如何?」
「你先幫我扶他起來,我晚上給你做好吃的,保准比兔子還好吃。再說,城外餓死了那麼多人,興許西邊林子里的兔子早就被人逮光了,我們去了也打不著。」
「嗯?」
「小女請見謀士孟談!」
我走到柴火堆前跪下,伸手在裏面划拉著:「和你一起住的士兵都是庶民,能吃上一頓肉都是主人的恩賜。外面郭郛里住的那些人,他們打的獵物、釀的酒、種的糧全都要上交主人,自己只能在歲末得點陳舊的穀物勉強度日。人活一世,不識肉味的多的是。」
「何人找孟談?」我話音剛落,一旁黑漆華蓋的馬車中探出一個人頭來,定睛一看竟是太子府見到的趙無恤。
「先生這樣的好眼力不如不要做謀士,為你家家主行商牟利才是正道。」我笑著打趣。
「我想求貴人買我一點香料,好讓我家有糧食過冬,不想衝撞了馬車。」
「你說的,我聽不大懂。」無邪懊惱地搖了搖頭。
「智瑤?」張孟談一提到晉國智氏,我的心立馬緊了起來,「小女聽聞晉國智氏與趙氏一向不合,孟談兄既是趙氏家臣,怎麼還能識得智瑤喜用的香料?」
「由僮,快,去東門!」我從館驛里跑了出來,兩步就躥上了馬車。
百里大夫?這倒是老熟人了。先前就聽伍封說,百里大夫的正室是國君的胞姐,嫡女又是國君欽定的子媳。這人敢攔他家的馬車的確是不要命了。
那人衝撞了我之後,一臉慌張地爬了起來,腳步踉蹌了兩下又拚命地往前跑去。
我點了點頭,步下馬車。趙無恤朗聲笑道:「善,大善,阿狄,帶這位姑娘去見張先生!」
「國君的東西可是能白吃的?西面在修的城牆,前月里壓死了不少苦役。這些逃難的大荔人領了這份口糧,就要被充成勞工,送去加固城牆了。秦晉之間眼看就要開戰,夾在中間的大荔國今秋又遭了災荒,這些人早早逃到雍城來,無非是想求條生路。可惜,這天下https://m.hetubook.com.com哪裡還有什麼生路。」我看著這些逃難的大荔人不禁感嘆。
「什麼?!那你可還記得你叫什麼、家住哪裡、父母是誰,又是被誰扔進山裡的?」
伍封生性|愛馬,府里用來拉車的馬匹都是從西域採買來的神駿,因此不消片刻我們就趕到了隊首。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每年除了既定時節的大小祭祀外,君侯家的婚、配、嫁、娶,國與國之間的兵戎相交,也都要事先問過巫士,卜個吉凶。如今天下那麼亂,就算再窮,到了歲末大家也都想問問神明自己明年的運道如何。」
「小心笑岔了氣,砸斷了腿。想抬我,晚上摸對了門,自己來試試啊!」
「哦——就是那個讓你把我丟了的死丫頭啊!她做的東西一定不好吃。」
「貴女,只是有一樣不好的。今年夏天雨水多,庫房裡備著的香料受了潮、變了色,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兄弟們,大家可都聽見了,晚上打一架,誰贏了誰去啊!」幾個滿頭大汗的侍衛笑得正開心,見我紅著臉站在門口,全都呆住了,個個低頭悶聲不吭地搬東西。胖丫倒是一臉自然,她走到我面前,行禮道:「貴女,庖廚那邊都交代好了,日中之前禮器也都能搬完。」
「我才不是小氣,我是怕你少了錢買不齊東西。」無邪被我說得紅了臉,氣鼓鼓地拉著我離開了卜卦的攤子。
「一個多月前,先生是否已經入秦?」
我忙後退了一步,低頭道:「小女的酒可不是那麼好喝的,先生今日還須解我一個疑問才行。」
「你趕緊把衣服穿回去,天寒地凍的,哪裡有人像你這樣胡來!」我被無邪的傻氣弄得哭笑不得,「你要算卦,我這兒帶了錢。喏,給你就是了。」
「走吧,趕緊買完東西,我帶你去逮兔子。」
我微笑著接過,放在鼻下聞了聞,除了樹木原本的青澀味道外,實在沒有特殊之處。唉,不知哪個貴人當日一句戲言,今天差點害了一條人命。
「貴女,你怎麼了?」胖丫見我發愣,便提高了聲音。
須臾,忽聞有人輕聲吟唱:
「唯!」胖丫行禮退了出去。
「以後有我護著你,自然誰都傷不了你。家主知不知道,無所謂。」
我看著胖丫總會想起以前府里的柏婦,坦坦蕩蕩的個性很是討人喜歡。男女之間只要相悅,湊在一處睡一覺本也沒什麼,只是我搬進東邊的院子后,這樣的葷話聽得少了,一時有些尷尬。
像伍封這樣的品級,按說府里祭祀的一應物什都應該由采邑的農戶在秋末時交上來,但伍封的采邑離雍城太遠,因此祭祀要用的穀物、牲品、美酒、香料都要從雍城另外採辦。往年做這件事的都是家宰秦牯,但今年他沒有回來,我就只能先行張羅起來。
「真的嗎?這麼個臭老頭兒還能知道明年要發生的事?要不,我們也去問問?」無邪起了興緻,非要脫了自己身上的外袍去換巫士一卦。
「我是說,這個人他知道明年會發生什麼。」

「唯!」
無邪清澈的雙目霎時蒙上了一層灰紗,他緊咬著下唇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也不想記得。我就是無邪,阿拾的無邪,其他的什麼都不重要。」
臨睡前,我不死心地拿起街上買來的「香木」又聞了聞,可依舊沒有聞到任何香氣,於是隨手把它丟進了炭火,自己梳洗了一番上了床。
推門進來的是一個身材高壯的婢女。瑤女走後,胖丫便成了府里的主事婢女,她腦子清楚,手腳麻利,是個極能幹的人。
時人用香以示其德,上至祭祀請神,下至沐浴香湯,士族每日生活,各色香料是必不可少的用物。公子利知我喜香,但凡他能收集到的香料,總會往將軍府送上一份。江離、木蘭、辛夷、杜若、芳芷、蕙草,從楚國到晉國,從吳國到衛國,經過我手的各國香料,恐怕比秦宮司香處的還要多。但是,昨日得來的奇怪樹枝究竟是何種香料,我卻沒有一點頭緒。這個認知,讓我不禁又喜又悲。
「這位大哥,那些人為什麼要打你啊?」青衣小妹問。
無邪聽到「兔子」兩個字,瞬間收起了那張慘兮兮的臉,笑得恨不得把嘴角掛到耳朵上去:「那我們快走啊!」他一邊說一邊扯著我往外走。
「這些人都是從大荔逃來的,西市上有食鋪,去了就給吃的。豫狄說,東門外還有很多餓死的人。」無邪這幾日從侍衛那裡聽到了不少消息。
「正是,來者何人?」隊首一個駕車戴冠的劍士問道。
「這世上傻子真多。黑臉小子啊,你買了他的爛木頭,回去和你家家主可難交代嘍!」老頭兒看著我搖了搖頭,背著手走了。
「不好,我說不好就不好!」無邪說完皺著眉頭繞著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後繞到我身邊,極小聲地問,「那我可是你花了最多錢的?」
「你若得空,可來晉國找我,我定好生招待。」
一覺醒來,我才想起自己昨晚竟忘了問問伍封,他這幾個月過得如何,他m.hetubook.com.com身上的傷現在怎麼樣了。他此番于公,是領了秦伯之命和祁將軍一同出使吳國;于私,則是為了弔唁被夫差逼得自殺的族叔伍子胥。這麼多年,伍封對自己的事情一直諱莫如深,但看他此番消瘦的模樣,也許伍子胥對於他而言,並非只是一個族叔那麼簡單。等處理完了太子府的事,我真該找個時間再好好問問他。
「老伯,你認識他?」我問。
那男子扶著腰,不住地道謝。我拿著一把樹枝,目送他一瘸一拐地走遠。
這時,原本站在旁邊的幾個人也圍了上來,一個青衣小妹掏出水袋給地上的男子餵了幾口清水。那男子吐了一口血沫,悠悠地醒了過來。
看他著急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積在心裏多日的陰霾也因為他此刻的笑容煙消雲散:「你別急,我要換身衣服才能同你出門,你先到院子里等我。」
「我不算,將來的事情若都知道了,就太無趣了。」
「什麼疑問?」張孟談低頭看著我發燙的耳朵笑眯眯地問道。
「狗東西,衝撞了我家貴女的馬車還想跑!」幾個穿著毛皮褐衣的僕役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撥開無邪,對著地上的人就是一頓拳腳。
看他一臉的饞蟲樣,我就藉機把粟米羹往前推了推:「喝上半罐子,再給你四粒。」
「焚香才能請神,香料是最不能馬虎的。我昨日買了些,但恐怕不夠。你趕緊和由僮商量一下,看叫誰出府再買些回來。」
「行商牟利的事我可做不好。你問的這種香叫作白檀,只產於西域荒原之地,樹葉、樹皮皆無味,唯有樹芯帶有微微的甜香;若置於木炭之上,則香氣濃郁,可驅邪、明目。早年有西域之人入晉,曾以此香進獻國君,國君後來又轉賜給了智氏宗主。如今,智府每三月便要派商隊去一趟西域,一擲千金專為採買白檀,供智氏新任宗主智瑤一人之用。」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張孟談一身天青色常服打扮,按劍斜靠在馬車上,正笑嘻嘻地看著我。
「嗯,知道了。今年家宰不在,將軍也不得空,祭祀的事就只能我們幾個先預備著了。我昨天買的東西,你先去由僮那兒取來,仔細分分,穀物、牲品都送去庖廚,一應用到的禮器也趕緊差人從庫房裡搬出來,我待會兒來看。」我穿上夾袍,圍上兔毛領子,這幾天真是越發冷了。
「這樣難看死了——」無邪吼了一嗓子,把手縮了回去。吃了那麼多天單調無味的稷粥后,兔子對他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貴女,現在東面下了大雪封了山路,家宰和四兒恐怕要晚幾天才能回來。」
我拉著無邪擠進了人群,意外發現這裏原來是一個算卦問卜的攤子。攤子旁邊圍著的都是穿布衣的庶民,他們有的拿著麻布,有的捧了黍米,看樣子都是來向巫士求卦的。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我臉色一僵,心道,這趙無恤定是以為我和張孟談有了私情,才這樣不依不舍地驅車來追。不過反正以後不會再見,解釋起來倒更麻煩。
「無邪,你怎麼也不拉著點?快,幫我把他扶起來!」我走過去想把地上的人扶起來,無奈力氣太小,使不上力。
雖然我之前也有過懷疑,但聽到他親口承認還是嚇了一跳:「你原先就會說話?我以為你是被狼群養大的,只會做狼聲。」
此時的庖廚空蕩蕩的,為了節省木柴,府里過了晡時就不再生火了。但平日里,將軍總有晚歸的時候,因此大頭師傅總會在那隻鱗片紋的帶蓋高腳豆里倒上熱水,再在裏面留上一小罐粟米羹以備不時之需。今日,將軍被國君留在了宮裡,這罐粟米羹就便宜了我和無邪。
「別打他!」眼看著無邪坐在那人身上掄起拳頭就要招呼,我連忙大聲制止了他。
「奴婢不懂香,怕買不好,不像貴女連衣服聞著都香。」
我聽聞趙無恤入秦時帶了不少禮物獻給秦伯,秦伯為表誠意,在他們走時也一定送了不少回禮。冬日,渭水結冰,他們走不了水路,而牛車拉著重物一定走不快,所以只要我們的馬車跑得夠快,就能在半路截住他們。
無邪把鼻子湊到罐子旁一陣亂聞,欣喜道:「是把肉浸在酒里了嗎?」
看著無邪的笑臉,我也不禁在心裏想:為什麼我會那麼喜歡救人呢?
「哈,找到了!」我從柴火堆里找出一個灰陶小罐,笑道,「這裏面可是好東西,四兒臨走前幫我做的。我平時都捨不得吃,今天拿出來給你嘗嘗,也算是道歉了。」
「唯!」眾人齊聲應道。
「我以前吃得多,都膩了。兵小兒喜歡,我的那份也給他好了。阿拾,你在找什麼啊?」
市集上的東西一應俱全,祭祀用的牲品、穀物我讓人直接送去了府里,剩下來七七八八的雜物全都掛在了無邪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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