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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壹·秦國卷:有女名拾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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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憂心且傷

第十三章 憂心且傷

之後的七天,伍封一有空就會來院子里陪我,和我一起烤烤火,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從吳國回來才沒幾天,現在又要領兵駐守西境,他這幾日彷彿一下子老了好幾歲,連看我的眼神也總帶著一絲隱忍的悲涼與哀慟。
伍封這麼急著見我,莫非是國君已經決定要出兵伐晉了?
「樣子長得倒是乖巧,只是出身委實低了點。」說話的是坐在百里大夫右側的青衣夫人,當今國君的胞姐冉嬴。
「那瑤女……」我遲疑了半天,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胖丫一聽,捂著嘴就笑了:「哎喲,貴女可真會逗人開心,奴婢今年都十七了,進府也快七年了。」
伍封仰頭長嘆一聲,一把將我緊緊抱入懷中:「小兒,你這個樣子,讓我如何安心離開?我答應你了,只要戰事一消,我即刻就去百里府接你回來。」
我雖然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但遽然聽到時,心中仍是一震:「死了……怎麼死的?」
百里氏一族是五羖大夫百里奚的後人,自穆公時就是秦國的名門望族。在秦國,伍封雖然手握兵權,但畢竟是楚人,根基不深。十幾年來,他能在秦國掙得一片天地,除了公子利的關係外,這位百里大夫對他也極其重要。
「謝嬤嬤,不知我何時能去拜見你家家主和主母?」我把隨身帶來的東西交給了胖丫,自己在案幾后的蒲席上坐了下來。
「真的不能帶著我?」我仰頭委屈地看著他。
「我脖子肉多,碰著癢就忍不住要撓。」
回去的路上,胖丫走得飛快,好幾次都差點撞上前面領路的寺人。看她這副著急的樣子,我就知道她一定憋了許多話想說,而且多半是和主母冉嬴有關。雖然不知道伍封為什麼要送我進百里府,但這裏實在是個危險的地方。幸虧我只需待上幾個月,否則日日提心弔膽、瞻前顧後的,還不把人活活累死。
「我被私情蒙蔽了雙眼,險些害了家主,其罪當誅!由僮在此對天盟誓,只待心中余願一了,必以死謝罪!」他屈膝跪倒在地,悲痛的眼睛里滿是紅絲。
「去了便知道了。」他見我沒有反對,突然掉轉車頭向右急駛而去。
等伍封送走了百里大夫,我還傻傻地跪坐在原地。
雍城的東面臨近渭水。春日里,成群結隊的少女會來這裏采葛采 、遊玩嬉戲。多情的少年便會躲在半人高的蘆葦叢中,偷看自己喜歡的姑娘。但此時已日近隆冬,原本綠茵茵的草地在嚴寒和冰雪的摧殘下已變成了一望無際的荒原,沒有嬌顏,沒有歡笑,只有抹不去的暗淡和叫不破的寂靜。
「善,幾年不見,小兒生得越發明媚了。」
「誰?」
「多子魚、栗子飯、桑子酒,這一餐可就是你往日說的『子歸,子歸,雲胡不歸』?」伍封轉過頭,我一看到他哀傷的眼睛,自己的眼裡立馬浮上了一層水霧。
「貴女可願隨我去個地方?」由僮見我發愣,輕聲問了一句。
「這是哪裡?你為何要帶我來這裏?」我步下馬車環視了一圈。
「昨日我在亂葬崗里找到了她,雖說少了舌頭,但這樣至少還有一處棲身之所。」由僮不知何時已經走到我身邊,他的臉無喜無悲,但聲音卻透露出了一絲哀痛。
「吳國的大軍已經快到晉國東境了,太子緔也已經領軍出征。國君為防止西面的戎人趁亂偷襲,已經命我統兵駐守。戰事一觸即發,府里的近衛我會盡數帶走,萬一動亂之中有流民入府搶掠,你叫我如何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
身旁的美人韶輕聲笑道:「貴女不要太拘謹了,主母其實很和善的。」
等老嬤嬤走遠了,胖丫忍不住讚歎道:「這百里府果然不一樣。擺的、用的,可不比我們將軍府好上一大截?剛才那老嬤嬤也是,領子都是用色帛縫的。真好,不像葛麻的領子到了冬天硌著疼,還冰。」
「唯,小女謹記。」
我與美人韶齊齊退了出來,待走下了階梯,我才忍不住長舒了一口氣。
「以前在府里時,我曾私下向她求過親,可惜她不喜我。」由僮苦笑一聲,蹲下身來抓了一把新土添在墳m.hetubook.com.com頭,「現在立了這牌子,說不定,她還是不高興。」
「嗯,記下了。」胖丫難得乖巧地點了頭。
「我不日便要西行了,我囑託了息冉兄在此期間代為照顧你。」
「阿拾……」
集雅堂建在一丈多高的夯台之上,抬頭望去,檐牙高啄,雕樑畫棟,真真富麗至極。拾階而上,人還未到門口,便有一群白衣婢子迎了上來,恭恭敬敬地將我們引進了內堂。堂內,百里大夫一身常服端坐在高階的案幾之後,在他兩側各坐了一位衣衫華美的婦人。
「良人,這樣的安排可還滿意?」主母冉嬴說完笑著望向百里大夫,午後的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戶照在她臉上,讓她眼角的褶痕越發明顯。
「去吧……」伍封垂眸捏起案上的紅漆雙耳杯,仰頭將混了我眼淚的濁酒一飲而盡,然後,再不看我。
由僮和所有衛士此次都要隨軍出行。在雍城憋了半年多的士兵們,聽說能回邊關抗擊戎人,個個都顯得神采奕奕。
「去哪兒?」
「來之前將軍早就囑咐過了,百里大夫府上有正室孺人一位,得子貴妾三位,庶妾七人,其中最尊貴、最重要的就是這位孺人冉嬴。在秦國,右為上,左為下,雖然美人韶的衣飾看上去要華美許多,但顏色不是正色,繡的也只是蝴蝶、萱草圖紋,遠遠不及冉嬴下擺上繡的黑羽玄鳥。孰貴孰輕一眼就看出來了。」
「謝百里大夫照拂,小女不缺什麼。」
「七天後我就要出發了,這幾日你可有想做的事?明日,我帶你去渭水鑿冰?或者,你想去摩崖山行獵?」伍封柔下聲音。
「多謝!」我深深行了一禮,美人韶欣然點了點頭,帶著婢女們走了。
「你自己都跑了,哪還能看見他們跑?」我看著胖丫誇張的表情忍不住笑起來。
「就像你我二人這般,福難同當。」
「將軍,你找我?」我脫下沾滿泥土的鞋子,著襪進了書房。
多年前,我與阿娘乞討為生,總免不了要吃些餿爛發霉的飯食。每每我哭著不肯吃,阿娘就會一邊喂我,一邊笑著向我形容一些色香俱美的飯食。這些飯食在她嘴裏都會有一個名字,酒漬烤乾的多子魚、新磨的栗子粉蒸黃粱飯,再配上微酸微甜的桑子酒,便喚作「子歸」。我知道,她到死都在等著我的父親,可他始終沒有出現。如今,我心裏的人也要離我遠行了,他何時才能回到我身邊?
「你全見過!」我想起那日他們聚在一起說的葷話,不禁愕然道,「你不是和他們都……」
我到百里府後,很快就有嬤嬤引我住進了一間靠近後堂花園的房子。雖說此時正值隆冬,百草盡枯,但園子里的幾樹梅花卻開得正好,虯枝勁節,紅艷吐芳,我只要推開窗便能聞到梅花若有似無的香氣。
我住的屋子在百里府的南邊,集雅堂則在東邊,我們跟著寺人穿階繞堂走了足足一刻多鍾才到了堂前。
「這樣的安排甚是妥當,今日就都退了吧!」百里大夫點頭笑道。
我輕嘆了一聲,拉起她道:「行了,現在還沒到百里府,規矩等下了車再做吧。」
「我何曾騙過你?」他緊蹙著雙眉,沙啞出聲。
「庫房就建在校場邊上,難怪前兩日看你和府里的侍衛們格外親近。」
「太子府的事家主都已經處理妥當,貴女無須擔心。只是……」由僮欲言又止。
「玄鳥?」胖丫一臉疑惑。
「貴女,百里府的人又來催了。」胖丫在房門外嚷了一聲。
聽我說完,由僮久久不語。也許,對很多像他一樣的秦軍士兵來說,上陣殺敵、建功立業比任何事都重要。
「她沒有說錯啊,我本就是個身份卑微的人。再說,她是國君的胞姐,誰在她眼裡都尊貴不起來。」
「死了。」由僮雙眉一皺,吐出了兩個字。
子歸,子歸,雲胡不歸?這前兩個字是這一餐的名字,后一句卻是我自己加的。
「好,我信你。」我深吸了一口氣,從懷裡掏出一個暗紅色的香囊遞到伍封手中,哽咽道,「西塞天寒地凍,醫潭說白芷有祛寒驅邪的功用。今年春https://m•hetubook.com.com天,我采了茜草染了兩尺紅羅一直留在屋裡,前日里想起來就做了這個香囊,這次只能由它代我陪著你了。」
「最快也需三個月,一旦秦晉開戰就不可知了。」
七天的時間轉眼即過,伍封還未領兵出城,百里府的馬車就已經到了門口。
不,我不會答應!無邪這一生不需要功名榮華,平安一世就足夠了。
「七年?那我以前怎麼都沒見過你?」
我俯身在地,行禮謝恩。
「隆冬苦寒,大地枯槁。現在雍城外天天都有人餓死、凍死。此時如果再起戰火,窮苦之人如何還能活得下去?再說,今年不是豐年,雍都屯糧尚且不夠,一旦起了兵戎,對秦國也很不利。」
「然後,他們也跑了啊,捂著那什麼。」
「奴婢剛進府的時候被分給了庫房,頭四年都在庫房裡守著呢!」
「這是今年夏天我們在渭水裡網到的多子魚,我拿鹽和鬱金酒漬了,這會兒烤乾了,魚腹里的黃子最是香脆,配你的栗子飯剛剛好。還有,這桑子酒是我用你院中的桑果釀的,你也嘗嘗。」我跪坐在伍封身旁為他布菜,可他握著食箸的手卻遲遲不動。
日中,一個面色白凈的寺人引導我去集雅堂。我緩步行在寺人身後多少有些緊張,不知這百里府的女主人會是個怎樣的人。
由僮拴好馬車,站在我面前沉聲回道:「這裏叫桃花渡,我想帶貴女來見一個人。」
「貴女怎麼知道右邊的是國君的胞姐?明明左邊那位美人的穿著要更富貴啊!」
「這裏到了春天,景色獨好。今年三月,我和她來過一回,從這一頭望到那一頭,全是艷桃,雲霧一般。」
「去吧,別讓他們府上的人久等。」伍封訕訕地鬆開了環抱在我身上的手。
「放心吧!」
「由僮,這兩日太子府可有什麼動靜?」我問。
「如果這是你的錯,那府里的人,包括我在內,哪一個能逃得掉?你對家主的忠心沒有人會懷疑。」我傾身扶由僮起來,他卻依舊挺身跪著。
「好了,我知道了。」面對即將到來的離別,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卻又說不出來是哪裡不對,只得抱著伍封的手臂安撫自己慌亂的心,「那一旦兵戎消了,你要儘快回來,我在雍城等你。萬一西戎來犯,你也要千萬小心。」
「我是在月前與公子利外出時,撞見了瑤女私會晉人預謀行刺太子。事後我也將此事告訴了你,告訴了將軍,但只有一點我沒有如實相告。那日在暗巷之中,獸面男子其實已經發現了我,他意欲殺人滅口,也就在那個時候,我聞見了他衣襟上奇異的香味。昨日,我在市集上恰巧得到了這種香料。剛剛聽張孟談說,這香料是晉國智氏宗主智瑤最喜歡用的熏香,價值千金,從西域買進,專供他一人使用。你既與瑤女親厚,必然知道,她當年正是晉國智氏送給公子利的歌伎。所以,這獸面男子很有可能就是智氏新任的宗主智瑤。」
「貴女請先在這裏安置,炭火和熱水馬上就會有人送來。」引領我進府的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嬤嬤,說起話來很是和善。
「我這會兒手頭沒現成的料子,等回去了,也給你一尺色帛綉在領子上,省得你羡慕別人家的嬤嬤。」
百里大夫的心情看上去很好,伍封雖然滿臉笑容,但總覺得少了些生氣。
送別了張孟談,我和由僮並肩駕著馬車行在東郊的荒野上。
「那你帶上我?」我伸手拉住伍封的袍袖,「我不怕邊塞冰寒凄苦,只要和你待在一處就好。」
「你不會食言?」我抬頭淚汪汪地看著他。
回到府中,胖丫告訴我,說是伍封回來了急著要見我。我將身上的外袍脫下來交給她,自己整了整衣襟,快步朝書房走去。
「只是什麼?」
「哈哈哈,又熬不住回頭看了唄!」胖丫想了想當時的場景,也樂得直不起腰來。
「智氏宗主,智瑤?瑤女……她是用了他的名!」
豫狄是府里的下等軍士,按理輪不到他隨軍出行,但我知道他一心想要建功立業,所以在他來求我之前,就已經讓伍封格外通融,許他和*圖*書進了出行的隊伍。有的人,他心裏藏著一把火,如果不能在戰場上肆意燃燒的話,總有一天會燒了他自己,也燒了別人。
桃花渡,落盡桃花空余枝。一川寒水,默默繞孤墳。寒風中,枝幹扭曲的桃樹下,沒有人在等我,等我的只是一座孤零零的新墳。
「我早就和你說過,子昭府里的這個女娃機靈聰明、禮儀周全,這下你可信了?」百里大夫微微側首捻須笑道。顯然,我剛才的舉動讓他很是滿意。「阿拾,快坐下!不必拘禮,只當是在自家府里。」
「奴告退。」
「你倒是嘴利。百里府不比將軍府,該做的規矩都得做好,免得人家說我們將軍不懂管教下人。」
「有勞息冉兄!」
「婢子知錯,請貴女責罰!」胖丫跪在車裡朝我行了一禮。
「貴女,他們府里的主母可真是兇悍,夫君還在身邊就敢這樣說你。」
「只是行刺太子的幕後主使之人還沒找到,國君對此極為惱怒。現在秦宮裡,太子極力主張攻晉,將軍與公子利則全力反對。國君的意思,大家也都猜不透。吳王夫差的大軍已經快抵達晉國邊境了。秦國如果這次真的要參戰,怕是要早做打算,儘快屯兵東境。」
「那女人背後有各國權貴的勢力,太子不敢將她怎麼樣,昨日便已經將她放出去了。」
「請將軍示下!」
「說什麼傻話,戰場上劍戟無眼,帶著你只會讓我分心。紅葯是百里氏的嫡女,長你四歲。你自小除了四兒就沒有別的玩伴,借這次機會也該認識一些別家的貴女。」伍封的神情、語氣異常篤定,我便知道就算我繼續堅持也沒辦法改變他的決定了。
「貴女,你就別難過了,家主很快就會回來的,我們在百里府最多住到明年開春。」胖丫挽著我的手,往我身邊靠了靠,小聲道,「貴女可是把那白芷香囊送出去了?家主是不是沒看出來那墨色的木槿花其實是貴女用——」
「果然是個懂事的孩子。先回去歇著吧,主母吩咐的東西我明日就派人給你送去。」
「何事?你問便是。」我把由僮扶了起來,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貴女今日為何會來求見晉人謀士?此事可與那獸面男子有關?」
「她在那邊的桃花樹下,貴女見了便知。」
四兒依舊未回來,所以胖丫替我收拾了幾件常穿的衣服,準備與我一同前往百里府。
「你來得正好,快來見過百里大夫!」伍封朝我招了招手。
我低頭哭得傷心,眼淚簌簌地全都落入了身前的酒杯。
「息冉兄過獎了,阿拾不懂規矩,以後還要請你多加管教。」
「好了,現在可以說話了。」我打發了寺人後,一下癱倒在床鋪上。
「子昭,你看,過了這麼多年,這小兒還是不喜我啊,眉頭皺得這麼緊。」百里大夫看著我捋須笑道。
「對,福難同當!哈哈哈,七日後,百里府會派車來接人,子昭此番可以安心御邊了。」
「就是我們春天常見的燕子,秦國公族與晉國趙氏同以玄鳥為宗族象徵。」

現在,面對唯一需要道別的人,我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珍重。
桃花渡,落盡桃花空余枝。一川寒水,默默繞孤墳。寒風中,枝幹扭曲的桃樹下,沒有人在等我,等我的只是一座孤零零的新墳。
車夫駕著馬車遠遠地離開了將軍府,車外傳來街市上此起彼伏的喧鬧聲,我撩開車幔看了一會兒,心中的愁緒漸漸地也淡了,於是轉頭問胖丫道:「你今年幾歲了?可是比我年長?」
「自然親近,那些猴崽子光屁股不|穿衣服的樣子我可全見過。」
「百里大夫敬好!」我跪地行禮。
「沒,沒,我說笑呢!」胖丫躲閃著卻依舊被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半圈紅印子。
瑤女和他,曾經結伴遊春?由僮的話讓我驀然一驚。低頭細看,墳前的木牌上竟赫然刻著「吾妻瑤」三個字。
我們這一路碰到了不少百里府的僕役、奴婢,他們個個都用一種探究的眼神打量著我,彷彿我是一件奇怪的物什、一個突然闖進他們世界的異類。
「秦晉之m•hetubook•com•com戰,是打還是不打,就留給國君去定奪吧!」我不想和他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下去,於是轉而問道,「你可知道當日與瑤女同場獻舞的蘭姬如今怎麼樣了?」
與豫狄恰恰相反,無邪聽說自己不用隨伍封出行后,高興得上躥下跳。看他那開心勁,我不禁想,如果兩年後,他和豫狄一樣同我自請殺敵,我該怎麼辦,我會放他走嗎?
「謝貴女體察,只是由僮還有一事望貴女能夠如實相告。」
「我不想去。你幾時回來?」我胸口悶悶的,喘不過氣來。
我起身對他行了一個大禮,磕頭道:「阿拾拜別將軍,祈願將軍早日歸來!」
「不喜你也無妨,只要能與你家貴女親近不就好了?」伍封說完,二人相視而笑,我也只能陪著笑了幾聲。
由僮垂首不語,算是默認了。當初,他在私情和忠義面前,忍痛選擇了忠義。如今,他冒險掩埋瑤女的屍身,又讓我看到了他的一片痴心。面對這樣的人,我如何還能用謊言來欺瞞。
「可是沒想明白?」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有的人,她心裏的花只開一次。後來的人,傾盡愛憐,卻只能看著她荒蕪死去。
愛究竟是什麼,我突然開始迷惘。
「如此這般便最好了。」我示意胖丫賞了那嬤嬤幾枚錢幣。她喜不自禁地接過,跪地行禮道:「謝貴女賞,貴女這兩日若還有什麼需要的,儘管打發婢子來找奴。」
「貴妾叫我阿拾就好了。孺人出身高貴,對我這樣的小輩能如此照拂,阿拾已經感恩不盡了。」
「謝貴女。」胖丫笑呵呵地抬起了身子。
「那就先謝過嬤嬤了。」我微笑著回道。
聽了我的答案,由僮突然開始發笑,他原本平淡鎮靜的臉上漾起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那笑聲由小變大,後來竟生生笑出了眼淚。「原來是他……傻丫頭,他是比天還高的人,你如何這般傻。智氏智瑤?哈哈……」由僮最後看了一眼瑤女的墳,仰天大笑而去。
「胖丫!」我神色一凜,沉聲道,「待會兒到了百里府,你要管好自己的嘴。他們府上門庭大,規矩也多,你要是放肆說錯了話,小心性命不保。」

我尋到自己的位置,跪坐下來,眼觀鼻,鼻觀心,絲毫不敢懈怠。
「我知道。」我鼻頭髮酸。伍封抽出被我抱緊的手臂,輕輕地按住了我的腦袋:「放心吧,都會好的。」
主母冉嬴聞言訕笑一聲,轉頭對美人韶懶懶說道:「歲末府里宴席多,找司衣給她多做幾套衣服。雖說還未及笄,但這打扮也太素凈了。明天,你再去庫房給她取幾件玉飾送去,再另派兩個婢子服侍著。」
我低著頭出了府門,胖丫攙扶著我一同坐上了百里氏的馬車。
「別多話,回去再說。」我看了胖丫一眼,她乖乖地閉上了嘴巴。
「嗯,這是我現在找到的與獸面男子有關的唯一線索。」
「墨色的木槿……」伍封用拇指輕輕地摩挲著香囊上兩朵並蒂的木槿,許久,長指一收,將它掖進了懷裡,「小兒,這下你可安心了?」
「不會吧?如果說錯話就要被殺掉,那百里府有多少僕役也不夠用啊!」胖丫摸著自己的脖子道。
我八歲那年,百里大夫第一次見到我,就曾開口向將軍討要我。最後他雖被婉拒,但之後的日子里只要他來府上,我總會找借口避開。今天避無可避,實在有些尷尬。
胖丫見我臉紅,咧開嘴大笑起來:「貴女想什麼呢!那天我是剛進府,跟著家宰去庫房領差,他們二十幾個小兵非要赤條條地站在雪地里,把我嚇得捂臉就跑了。哈哈,那時候年紀小,還怕臊呢!」
「貴女,他們為什麼都這樣看你?」胖丫附在我耳邊小聲問了一句。
他是傷心的,我亦然。
伍封領命御邊,因而歲末的祭祀也就取消了。府里上下突然閑了下來,後院的僕役們和*圖*書多少有些失落。而此時,將軍府的另一處院落卻因為家主的離開而熱鬧繁忙起來。
我心中一慟,拎起裙擺飛奔了過去。
「我不需要人照顧,我要留在府里。」我把頭一偏倔強地回道。
「家主此刻不在府里。主母說,晚些時候會有人來領貴女到前面的集雅堂與他們相見。」老嬤嬤垂首站在一側恭敬回道。
於是,百里府的人掀開車幔第一眼見到的便是我和胖丫大大的笑臉。所以,後來百里府里的奴婢們都在背地裡議論,說是新來的伍氏族女因為能有機會住進百里府已經高興瘋了。
看著由僮漸漸遠去的身影,我不由得想,如果當年在桃樹底下救了瑤女的人不是智瑤,而是由僮,那麼,溫柔善良的她,此刻定是夫妻和睦、兒女繞膝。她會有一個溫暖的家,一個疼愛她的夫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躺在幽暗陰冷的地底去追思她無望的愛情。
「明日如果派了新人來,記得我教你的,不要多嘴,有話等沒人的時候再說。」
由僮的話讓我變得有些恍惚,記憶里溫婉美麗的瑤女不見了,留下的只是一張不斷晃動的空蕩蕩、血淋淋的嘴。人不管現在活在哪裡,走完了這蒼茫一世,總是會有再相見的時候。到那時,沒了舌頭的瑤女要如何面對心中那個懂她、憐她、害她的「良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如今就連這份等待的思念都沒辦法說出口了嗎?
我緩步向前,對他和右邊的婦人行了叩拜大禮,而後又起身對左邊的屈膝行了一禮。
「嗯,這裏很好。」我摸著身旁的桃樹,望著眼前的一川流水點了點頭。
「哦,原來是這樣。」
「好。」伍封雖然笑著,但兩道劍眉卻不自覺地蹙在一起,「我不在的日子,你好好照顧自己,別叫我上陣殺敵時心裏還記掛著你。」

馬車跑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就來到了一條小河邊,由僮勒緊韁繩將車停了下來。
「趁晉危亂之際以攻之,雖不道義,但機會難得。」由僮語氣堅定冷靜,看來在這件事上,他其實是支持太子緔的。
「紅葯和她兄長隨國君祭祀白帝去了,過幾日才會回來。到時候,自會有人引你去見她。以後的朝暮請安都免了,我平日里最不喜人打擾。」
「我家紅葯雖說從小嬌慣,但如今長大了倒也稱得上淑德。阿拾乖巧懂事,她們二人將來定能相互扶持。」
「之前的事……難為了你。」伍封不在時,我得知瑤女是晉人的細作后,第一個便告訴了由僮,此後諸般設計也都是和他商議的結果。他既對瑤女有情,又要對伍封效忠,私情、忠義相交之下,他當時所受折磨勝我何止百倍。
「你就是想問這個,才帶我來見瑤女的?」
「你和瑤女……」我看著由僮不知如何接話。
「然後呢?」
「別躲了,我都看見了,抓得那麼狠,都破皮了。」
「你也希望秦國此次能與晉國一戰?」
「她在太子府受了多日酷刑,但始終沒有說出幕後主使之人。太子覺得留著她沒用,就拔了她的舌頭,勒死了。太子說,既然她活著的時候什麼都不願意說,那死了就更用不著舌頭說話了。」
「諾。」美人韶起身跪在我身側,恭敬應道。
「子昭如今只有這一個族女,身份雖不及我們家紅葯,但比起其他大夫家的女兒也算是貴重了。」百里大夫說完,指著左手邊的婦人對我道,「你如果還缺些什麼,儘管和阿韶說,她會為你準備的。」左手邊的綠衣婦人朝我頷首一笑,嬌美的姿容彷彿春日里含露凝香的杏花。想來,她就是當年名動雍城的美人韶。
「你的領子硌著疼了?」我一邊問一邊去掀她的領子。
「謝貴女,那到時候就要換成府里那幫小丫頭羡慕我了。」胖丫樂得呵呵直笑。
回來的路上,我和由僮約定,從此以後,桃花渡旁的那座孤墳將是我們兩個永遠的秘密。以後每年桃花開的時候,我們都會帶一壺酒一起去那兒見一個故人。
為了晚些時候拜見百里氏夫婦,我梳洗一番后,特意換上了一套緋色交領暗織捲雲紋的深衣,盡量讓自己禮儀周全又不致太過艷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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