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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壹·秦國卷:有女名拾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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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獸面驚魂

第十四章 獸面驚魂

「我都說完了,你就別難過了,現在我不是還好好地活著嘛!」
「胖丫,快別在這裏添堵了,你去幫我看看隔壁的兩個小丫頭,怎麼這個時辰了還沒醒?」我努了努嘴推了胖丫一把,示意她先出去。
「吳國的兵馬如今到了何處?」我抓緊自己的衣襟,正色道。
等花樹下的兩個人相擁而去,我急忙掙脫了身後的鉗制躥了出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緩解心中的尷尬與緊張。

「你可知道我今天來之前做了什麼打算?」獸面男子背著手慢悠悠地踱到我面前。
「荒唐!要晉國將霸主之位拱手讓出,這與投降何異!」他厲聲回道。
美人韶笑著走到我身前:「怎麼來得這麼早?」
「天寒地凍的,又耗眼睛,別為我們勞神了。接下來的日子,還有的你忙呢!」美人韶拍了拍我的手,嬌笑道。
「和善,當然和善,和貴女一樣都是好人。」說話的是叫萍的小婢子,進府還不到兩個月,眯眯的小眼睛,生得很是白凈。
我苦笑一聲,握了握胖丫扶在我臂上的手:「我怎會和那樣的人計較?去吧,幫我回府看看。四兒是不是已經回來了?將軍可有來信?」
「娘親,我沒有胡說!她的眼睛有古怪,會迷人心智,你快讓父親把她趕走吧!」
第二日,我在溫暖的床鋪上睜開了眼睛,小斗端著熱水候在一旁。
「我不會嫁人!」我語氣決絕。不管這紅葯貴女嫁的是哪位貴胄,我一概不稀罕。
頭頂傳來戲謔的聲音,我聽得不太真切:「你說什麼?」
我伸手推了他一把,他卻順手拉著我躲進了牆角的修竹叢中。
這兩年,公子利待我一直很好,除了平常差人送些新鮮玩意兒予我把玩之外,上次我被箭鏃傷到了額頭,他也是一罐罐地往府里送葯。可是,好歸好,我待他卻沒有這個心思。現在突然說要嫁他為妾,心裏只覺得荒唐。
「吳王夫差近幾年屢興兵禍,不外乎就是想重新要回他父親當年在世時的尊榮,請足下回國后,勸說晉侯修書一封交與吳王,只說承認吳國的霸主之位就可以了。」
「阿芷,住口!」妾室有辛緊張地看了我一眼,高聲喝道。
聽新來的兩個小丫頭講,我們這幾日喝的是百里府待客的果釀。因為百里大夫的采邑在接壤楚國的裕城,那裡盛產一種赤色綿軟的果子,食之甜中帶酸,用於入酒則香甜清醇。認識百里大夫的人都知道,他這人極懂享受,只吃最精細的食物,喝最甘醇的美酒,賞最漂亮的女人,幾日下來可見傳言不虛。
小斗紅著臉搖了搖頭:「奴婢們昨晚喝醉了,也都剛起。」
「你再這樣大叫,小心引來百里府的侍衛。如果讓百里大夫知道他女兒的媵妾出嫁之前私會男子于花園之中,會做何感想?」
此時,我的眼睛已經去了腫,便拿了個新綉好的香囊,去拜見那位紅葯貴女。
「你要我心甘情願地把你送給他,我做不到!」樓少康沉下臉色,一拳狠狠地捶在了梅樹上。
「我沒事。」我揉了揉眼睛,尷尬地笑道。
「什麼打算?」我勻了勻呼吸抬頭問道。
「別睜開眼睛,我怕我會後悔自己現在的決定。」他沙啞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那她待人可和善?」我笑著又給她們倒滿了耳杯。
這美人韶原本只是宮中司樂坊的一名舞伎,當年因與百里大夫相戀還鬧出過不少事情;現在,雖然入府為妾,但地位比起出身士族的另外兩個妾室仍舊低上一等。
「對,你也不會吃人,那些背地裡嚼舌根的人,通通都是在騙人!」萍眯著眼睛拚命地點頭。
「今日貴女回府,阿拾怎敢晚到?」
「胖丫姐姐去司衣那裡取袍子了。昨天在路上碰上司衣處的人,她們說貴女的長袍有一套已經做好了。」
「貴女,快看!我把長袍給你取回來了。」胖丫捧著一隻髹紅漆描舞者宴樂紋的漆盒走了進來,臉上喜滋滋的,說話也比往常更響亮了。
「你不殺我?」獸面男子的手從我的眼睛上輕輕移開,我緊閉雙目冷聲問道。
獸面男子烏黑的瞳仁里倒映著我蒼白的面龐,是悲傷、無奈,還是恐懼、絕望,都已經不重要了,我輕揚嘴角,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家裡出了點事,回來的路上又遇上大雪封山,所以才晚了。快,讓我看看你,可是沒好好吃飯又瘦了?」四兒笑著抬頭看了我一眼,只一眼,她那明媚的笑容就徹底消失了,「你這是怎麼了?眼睛怎麼了?脖子又怎麼了?」
「是嗎?胖丫呢?」
臨走前紅葯送了我幾丈羅絹,又囑咐婚期定在五月之後,讓我早做準https://www.hetubook.com.com備,給自己綉些喜慶的用物,到時候一同帶到公子府去。
「是福是禍過了這一晚都與你無干,你還是趕緊走吧!」
「晉國危在旦夕,你居然還笑得出來?我的計策可不可行,說完,你便知道了。」
「紅葯貴女回來了?」我站起身來,理了理身上月白色的合領深衣,順手取過一件青蓮色的外袍,「好了,我們走吧!」
「對!晉侯修書吳王后,可再修書一封與越王,之後便擇一處靠近晉國的地方邀請吳王會盟。檢閱一下軍隊,夜宴、狩獵,玩上半個月,吳國自然就會被越國所破。到時候,吳王夫差回家救火都來不及,霸主之位自然就拿不走了。吳國的軍隊一撤,秦國的軍隊自然也就撤了,這樣的結局難道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合於利而動,不合於利而止?」
還沒等我回話,一旁的絹便插了進來:「姐姐,你不知道,我們這位阿拾妹妹和公子利早就情意相投。因著她年紀太小不便出嫁,公子還特意到國君面前求了好幾回。現在,連君夫人都知道,伍家有個讓公子傾心愛慕的貴女。」絹的這番話說得陰陽怪氣,挑撥之心昭然若揭。
「唯!」冉嬴身後的兩個老嬤嬤,手腳極快地把跪在地上的兩個人拉了起來。
「你放開我!你放開!」他身材高大,我被他箍在懷裡,腳尖只能微微擦到地面,縱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始終無法擺脫他的禁錮。
出身為什麼就這麼重要呢?天地造人的時候難道真的就分好了貴賤?為什麼貴人可以理所應當地享受這世間最好的東西,而庶民卻連性命都是卑賤不值錢的?
我是百里氏和伍氏結盟的工具。
我依舊在園子里站著,直站到令人哀愁的天色沉浸在黑夜裡。
「好一對痴男怨女,怎麼今晚哭的人這麼多?」身後的人貼著我的耳郭輕聲呢喃。
「紅葯,你自小就與他不親厚,如今為何又要嫁他?我明日去求百里大夫,求他答應我們的婚事。」那男子執起紅葯的手放在唇邊不住地親吻,語氣激動,聲音幾近沙啞,「這一院子的梅花都是我們當年親手種下的,如今花事正好,你卻要違誓另嫁他人嗎?」
「我自有知道的法子。如果你這主母將來對你不好,你倒是可以拿今天的事情做個把柄。」
我是紅葯的媵妾。
這一夜,我在暗香縈繞的梅花樹下望著滿天的星宿,很認真地思考了這個問題。
他摘了面具,吻了我!我的眼睛被他結結實實地捂住,什麼都看不見,唯一能感覺到的便是他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和那隱隱約約熟悉的香味。
「知道了。」
「我今年十八,絹今年十六,妹妹是我們三個中最小的。」紅葯執了我的手坐在窗前的毛氈上,微笑道,「伍將軍怎麼捨得這麼早就把妹妹嫁出去?」
「嗯。」我咬牙忍著疼,輕聲問,「你家裡出了什麼事?家宰可跟你一道回來了?」
時間曾許我一個美夢。它告訴我,如果我能以滿腔真情待一個人,那麼,那個人便會認真地愛我。我以為歲月流轉,老了紅顏,白了青絲,只要守在原地,驀然回首,他總會站在我身後。自摩崖山回來后,在他溫暖的懷抱里,在他寵溺的眼神里,我幾乎以為這個美夢已經成真了。但如今它終究還是碎了,碎在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嘴裏,碎得滿地狼藉。
兩個小丫頭看起來已經醉得不輕,我笑著把她們手裡的耳杯取了下來:「天色暗了,回房吧,酒氣退了容易得風寒。」我把她們兩個拉起來,又搖搖晃晃地去扶倒在地上的胖丫。
他說話間突然欺身向前,從身後取出一把銀白色的匕首頂在我的脖頸上:「我打算著,如果你給不了我想要的答案,我就放了你;如果你給了我一個救國的計策,我便一刀殺了你。只是我沒想到,你短短几句話竟能將三個大國玩弄于股掌之間,這樣的人,我實在留你不得!」
胖丫擔憂地看了我一眼,輕應了一聲就走了。
我驚叫一聲放開了手,轉身便逃。獸面男子彷彿早就知道了我的想法,左手輕輕一撈就把我整個人抱了起來,緊緊箍在懷裡。
「我們倆打小就說好了,生病的那個要聽話。現在你得聽我的。」四兒語氣強硬,我也就不再逞強。
「我打算……」
「這丫頭的性子可真急。」
阿芷經過我身邊時,絲毫沒有掩飾她忌恨的眼神。她的眼神如同一把匕首割開了我心中縈繞已久的謎團,露出了它血淋淋的真相。
「貴女,這太素凈了。」胖丫見我已m.hetubook•com•com經走到了門邊,忙拉住我的袍袖急聲道,「換上新衣再去吧!上次百里府的主母不是嫌你的衣服太素凈了嗎?」
接下來的幾天,雖沒有在將軍府時舒服,但好歹也還算清閑。冉嬴免了我的晨暮請安,嫡女紅葯又尚未回府,我每日除了去美人韶那兒小坐片刻之外,其餘的時間都和幾個丫頭聚在梅樹底下烤火飲酒。
可是,他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信誓旦旦地告訴我,三個月之後他會回來接我?
「我在想,上天為什麼要讓你這樣一個女子降生到這亂世中來,這到底是福是禍?」
「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合於利而動,不合於利而止,這樣的道理難道你不懂?現在是冬季,興兵無疑是尋死,將霸主這個虛名暫時讓一讓又有何不可呢!」
「你年紀尚小,我和你父親才打算多留你兩年。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是從誰那裡聽來的?可又是你姨父教你的?」冉嬴低頭看著阿芷,阿芷嘟囔了幾句便點了點頭。
秦、晉、吳三國之間的戰事一觸即發,蘭姬何時會來殺我?獸面男子會不會來見我?我表面上清閑,心裏卻已經急得團團轉,恨不得立馬沖回將軍府去。
我仰望著他,流著淚卻笑得無比甜:「我就知道,你不會不要我。」我強撐著站起來,一頭撲進來人的懷裡,雙手緊緊地摟著他的腰,生怕一鬆手他就會離開我,「帶我走吧,別把我留在這裏……」
「四兒——」我來不及穿上鞋襪,赤著腳就從床上跑了下去,一把將她緊緊抱住,「你怎麼現在才回來?我等了你好久!」
「唯!」兩個小丫頭搖晃著行了禮,身子一偏差點撞到一處。
「沒事試它做什麼?」我瞄了一眼胖丫捧在手裡的那條腰帶,鸞鳥銜花的玉帶鉤,美則美矣,卻顯得有些俗氣。
冬日的太陽落得特別早,說話間的工夫,便已隱沒在雲層里沒了蹤影,只留下斑駁的雲霞獨自面對著青色天幕上那一點點新出的淡白色星光。
曬著暖陽,吃著乾果,三個人東拉西扯地又聊了一會兒。我賠著笑,裝著傻,最後實在覺得心累,便起身告退。
「不知道。」四兒搖了搖頭從我的綉盒裡取了一條紅色的絹帶綁在我的傷口上,「上次公子利送來的膏藥還留了些在府里,我待會兒回去拿,可千萬別留了疤。」
「洗耳恭聽。」他語帶戲謔,讓人惱怒。

其實,我跟在伍封身邊多年,不是不知道此間的利害關係。如果聯姻之事對他真的那麼重要,他大可以當面告訴我。也許為了他,我即便心中苦痛,也會心甘情願地出嫁。
如果這件婚事成了,那伍封、公子利、百里大夫就在秦國朝中結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同盟。樓大夫臨時插一腳,硬把女兒送進來,無疑是太子抗爭此事的手段。
「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此事已成定局,以前的一切,你都忘了吧……」紅葯說完,低頭嚶嚶地哭起來。她這一哭嚇得那男子手足無措,只得將她摟在懷裡百般疼愛:「紅葯,我帶你走。國君祭祀那日,我等你。」
這時,婢女萍突然急匆匆地從門外跑了進來,一邊跑一邊喊:「我家貴女的馬車已經過了宗廟,主母讓咱們快去府門口迎接!」
「出身卑賤又怎樣?我自有我高興的活法。」我仰頭將耳杯里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斜斜地躺倒在梅樹下。
「我有一計,足下如果做得好的話,可以不費一兵一卒,既解了晉國的危機,又能趁機削弱吳國,叫吳王夫差再無力攻晉。」
穿過幾間院落,我和胖丫行至紅葯屋前。有婢子進去通報,不一會兒一襲湘色襦裙的紅葯就領著一個樣貌還算可人的綠衣女子走了出來。那女子看著有些眼熟,一番寒暄之後我才知道,她原來就是樓大夫的嫡女、樓少康的幺妹——絹。當日,在太子府夜宴之時,依稀記得便是她在府門口「山鬼」「山鬼」地叫我。
「我皮肉好得快,你就別麻煩了。」
「賤妾教女無方,請主母降罪!」妾室有辛在冉嬴面前如同老鼠見了貓,整張臉嚇得雪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如果貴妾們喜歡,阿拾改日再多綉幾方帕子送過去。」
牆角的這一叢修竹勉勉強強能藏住兩個人,為了不讓人發現,獸面男子將我箍得很緊,我掙扎著想把他的手從自己嘴上拿開。
如何見的百里氏紅葯,我已經記不清了,等人醒轉過來時,已經是次日的黃昏。我穿著貼身的單衣站在梅園裡,望著虯結枝丫上的點點冰霜,一直想不清也想不透,他為什麼要把我騙進百里府,為什和圖書麼要把我許給他人為妾。
新送來的兩個婢子年紀比我都要小兩歲,看上去瘦瘦弱弱的,現下喝了酒,說話舌頭髮軟,迷糊的樣子比胖丫也好不了多少。
「今天第一次與貴女見面,我怎能搶了她的風采?如此這樣就很好了。」我拍了拍胖丫的手,提起裙擺快步走了出去。
第二日,渾渾噩噩地起了床,就有嬤嬤引了兩個婢子捧了梳妝奩送到我房裡,庫房也送來了好幾件黃玉、青玉配飾和一大堆紅黑兩色的漆器用具。到了黃昏時分,司衣處的人來量了我的尺寸,又順帶著給我送了不少布料和針線,說是府上貴妾韶的吩咐,予我每日打發時間用。
「以後喝了酒不要一個人躺在樹下睡覺了,沒人會再抱你回房了。」說完,他腳步一響,我睜開眼睛,只見一個黑色身影立在高牆之上,很快又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你對要殺你的人,向來都這樣慷慨嗎?」
是嘛,如今連晉國的人都已經知道我是百里氏紅葯的媵妾,就只有我,還傻乎乎地以為自己只是為了躲避兵禍才在這裏做客。心中一苦,我便不再掙扎,任由他將我抱在懷裡。
「大哥被征了兵,大嫂子很快就跟人跑了,爺爺氣得舊病複發,所以在家裡多待了一段日子,但現在已經大好,你不用擔心。」
我抹了抹臉上的淚痕自嘲道:「你這人倒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多疑。我如今這副鬼樣子,你居然還要聽我的計策。」
「有你們說得那麼好嗎?看你家主母的樣子就知道那貴女的性情也好不到哪裡去!」胖丫說完,咕咚一聲翻倒在地上。
如果不是脖子上那道深深的血痕,我會以為昨夜發生的一切都只是我酒醉后的一場幻景。我輕撫著傷口坐在床上,腦中思緒紛紛。他昨晚這一刀如果再深一點,我就已經死了。可他最後為什麼又改主意了?又為什麼要吻我?
昨天見了哪些人、怎麼去吃的宴席我都記不清了,唯一記得的是讓人多送了一壺燒酎帶回來。是啊,傷心的時候,還有什麼能比這烈火般的酒更暖人心……
去的路上胖丫告訴我,昨夜紅葯貴女下令杖斃了一名侍奉阿芷的婢子。聽說是那不長眼的小婢子私自帶了男人進府,在院中私會時,又剛好被路過的紅葯撞上。結果,男的跑了,女的卻沒跑掉。
「兩位姐姐近來為了貴女的陪嫁之物日日操勞,妹妹幫不上什麼忙,實在是慚愧。」美人韶盈盈施了一禮回道。
我梳洗之後便百無聊賴地伏在案几上看著漆盒裡的針線發獃。過了這麼些天,胖丫帶來的幾件粗麻短衣都已被我縫上了色帛的領子,各色香囊、帕子也做了一堆。每日困在百里府,除了女紅還是女紅,這樣的日子難道還要繼續過下去嗎?
「妹妹怎麼都不說話,可是高興壞了?」絹滿臉堆著笑,殷勤地給我遞了一枚乾果。
正當我想得一頭霧水,胖丫推門走了進來:「貴女,看,我帶誰來了?」
「昨晚是你們扶我進來的?」我扶著昏沉沉的腦袋坐了起來。
原來,我要嫁的人是他。
我抬眼一看,只見四兒穿著一件水藍色的襖子俏生生地站在晨光里。
還沒走到府門口,恰巧看見美人韶和另外幾個妾室迎面走來,我上前一步欠了欠身子。
「主母,不是阿芷胡鬧,這伍氏族女身上可疑之處甚多,請主母明察!」阿芷收起滿臉的怒容,可憐兮兮地跪在自己母親身旁。

「當真是個機靈的,手巧,心也巧。」美人韶瞭然一笑,同我並肩朝大門口走去,「你的女紅是同誰學的?我們幾個剛剛還在說,前日你送來的香囊可比這府里的女眷們做得都要好。」
什麼來了?我藉著月色抬頭望去,只見不遠處走來一對男女。男子穿了件絲制的深褐色長袍,身材修長,面目俊朗;女子則穿了一條嫣紅色纏繞裾裙,長發高束,露出優美的脖頸,容色絕佳。
我一一應下,帶著胖丫退了出來。
被她這麼一問,我這才反應過來,拿鏡子一瞧,把自己都嚇了一跳——眼睛腫得像杏子,脖子上凝了一長條的血痕,難怪會把四兒當場嚇傻。
「是嗎?我說呢,妹妹如今都不滿十五,公子這也太著急了。」紅葯臉色一僵,不著痕迹地鬆開了我的手。
我驚得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一顆心狂跳著幾乎要從胸腔里蹦出來。
「你就是那個將軍府的族女?」兩位妾室身後突然走出來一個身穿薑黃色紅緣曲裾深衣的少女,她繞著我走了一圈,訕笑道:「哼,也不過爾爾,傳言實不可信。」
在無奈和彷徨中,我度過了在百里府的第一個夜晚。
我這樣順從,他反而失和圖書了興緻,將我放了下來:「你托蘭姬帶的口信我已經收到了。如果今天你能給我個滿意的答覆,我便饒了你;如果不能,就只能怪你自己命薄了。」
到了隆冬臘月,無論是貴族還是庶民,每日里少不了的,便是這暖人的東西。
「你要哭到幾時才好?」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我已經醉得暈眩,哭得虛脫,顫巍巍地回過頭來,蒙矇矓矓只看見天上的一輪明月和面前一個高大的身影。
「貴女,你是有福氣的人,不是山鬼。」小斗垂著頭嘀咕著。
這天夜裡,我的心中突然萌發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我要離開雍城,我要走到西北去,我要聽伍封親口告訴我原因。
「都是百里府那個庶出的貴女害的,好好的,非在大家面前說我們家貴女是山鬼變的,還罵貴女是賤民。」胖丫忍不住在旁邊數落起來。
「你輕一點!」我一急也忘了他是誰,習慣性地在他手臂上使勁擰了一把。
他們是誰?為何入夜了還到我這園子里來?
山鬼?吃人?難怪這府里的婢子、僕役看我的眼神那麼奇怪,原來這山鬼的謠言都傳到這裏來了。
「我自然知道……」我伸手摸上他的臉龐,觸手處冰涼刺骨,抬眼細看,月光下映出的赫然是一張齜牙咧嘴的獸面。
「吳王夫差率領大部精兵已經逼近晉國東南境,秦國太子緔的軍隊也已經過了大荔,在晉國西面駐紮。」他語氣中透著深深的鄙夷,看起來對秦國趁亂攻晉的不義之舉很是不滿。
「阿芷,不可無禮。」妾室有辛上前一步,抓住那少女的手,把她往自己身後一帶,對我微微頷首道,「阿芷年幼不知禮數,請姑娘莫要介懷。」
四兒抹了把眼淚,站起身來二話不說,只默默地從懷裡掏出帕子浸了點昨夜喝剩下的燒酎,輕輕地擦拭著我脖子上的傷口:「這酒太烈,咱們不是說好以後都不喝的嗎?將軍那兒可能另有安排,你也別急著難過,好歹以後到哪裡我都會陪著你。」
「大胆小兒,你居然敢——」他吃痛,收起了笑聲。
我與四兒皆喜飲酒,九歲那年因誤飲了燒酎,兩個人幕天席地醉了三天三夜。人人都說酒可通神,但那一次,我們兩個都沒有見到傳說中的神靈,唯獨腦袋痛了大半個月。從那以後,我再不碰重釀之酒,興緻來時也只與四兒飲些自製的桃花釀和農戶們交上來的甘醴。
冰寒的匕刃劃開了我的皮膚,劇痛,有溫暖的液體順著脖子慢慢流下。
「阿拾年紀尚小,情啊愛啊,還不懂。」我低頭輕聲回道。「果然還是個孩子。」紅葯拍了拍我的手,笑道,「公子溫柔體貼,『情愛』兩字再過幾年你就懂了。」
「你大哥被徵兵?徵到誰的軍隊里去了?」
胖丫身材高壯,我們三個人勉勉強強才把她拖進右側的偏室。我幫胖丫蓋上被子,轉頭對兩個小婢子說:「你們兩個也早點睡吧,晚些我自會梳洗。」
待我說完,他久久沒有出聲,只一雙漆黑的眼睛透過面具上野獸的眼眶死死地盯著我。

「你可看清了我是誰?」
「怎麼也不打開看看啊?奴婢剛才偷偷瞧過了,這袍子可真好看。」胖丫抱著漆盒硬是擋在我面前,「要不,貴女你先試試?瞧,這衣服上的帶子還配了玉鉤。」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預期的死亡並沒有降臨,一隻冰冷的手輕輕地覆上我的眼睛,隨後有溫暖濕潤的東西緊緊地壓在我的嘴唇上。
我替她們合上了門,又獨自回到了梅樹下,撥了撥快要熄滅的炭火,忍不住捂著嘴咯咯笑起來。如果被主母冉嬴知道我帶著她府里的婢子一起在院子里醉酒,她一定會氣得眉毛眼睛全都豎起來,然後大罵我出身卑賤不懂禮儀、沒有教養。
「主母!」不等阿芷開口,妾室有辛已趕忙迎了上去,「小孩子的胡言亂語,主母千萬別怪罪!」
「你們倆……見……見過府里的紅葯貴女嗎?」胖丫幾杯酒下肚,臉已經漲得通紅,一句話問得斷斷續續。
「少康……」紅葯的臉上露出無奈之色,她用力把手從那男子手心裏抽了出來,冷聲道,「你是怎樣的身份還要我再提醒嗎?你我雖有情,但註定是沒有結果的。我是百里氏嫡女、國君親眷,如何能嫁與你們樓氏為婦?再說,我父親一直與太子不合,你們樓家仗的又是太子的勢力,這次,你父親還強推著要把你妹妹也送進府來為媵,這已經惹惱了我父親,你要是還敢提什麼求娶的事,便是自己不要活路了。」
我閉上眼睛,矇矓間彷彿聽到了一樹花開的聲音……
等四兒走了,隔壁的兩個小丫頭還是沒有醒,估計https://m.hetubook.com.com是昨晚著了那獸面男子的道。
莫非他另有苦衷?
「當日以為你是害怕才緊閉雙目,沒想到是因為這舉世無雙的碧眸。」獸面人伸手撫上我的臉,我側臉輕輕避過。
「貴女沒和我說過話,服侍她的人得是府里最好的,我還不行。」小斗拽著頭髮,靦腆地回道。小斗之所以叫小斗,是因為七歲那年,田裡收成不好,她被爹娘賣進百里府充了少交的一小斗粟米。
「你幹什麼?」我推搡了他一下,他伸手捂住了我的嘴,湊在我耳邊輕聲道:「你給我出了這樣好的計策,我便也請你看一出好景色。」
「這是要趕走誰啊?」幾步開外,冉嬴帶著一群婢子從台階上走了下來。
「當然見過,我們貴女身份尊貴無比,長得比花都好看。」
「你離我遠些!」我伸手揉了揉耳朵,「你怎麼知道他們會來?」
「她醉了,別聽她胡說。」胖丫這話要是傳到冉嬴耳朵里,怕是小命不保。幸好兩個小丫頭也已經喝得發矇。
胖丫說的時候唏噓不已,直說天下男人都不可信,可我卻在心中暗嘆,那可憐的小婢子應該是不小心撞見了紅葯與樓少康的情事,又因著她是庶女阿芷的人,才被紅葯下了殺手。
「少康,你帶我到這裏做什麼?這院子里如今住的是伍氏那個傻獃獃的族女,如果被她看見我們兩個在一起,傳到父親和阿娘那裡,他們會剝了你的皮!」紅葯看了一眼我睡的房間,見燈火全暗,便按住胸口,緩了語氣對那男子道,「我如今已經有了婚約,你我以後還是不要再見了。」
他摘了面具,吻了我!
「那你早去早回。」
冉嬴瞥了妾室有辛一眼,冷聲呵斥道:「這府里什麼時候輪到你們娘兒倆指手畫腳了?站在府門口吵吵嚷嚷,一點不知禮數,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女兒?」
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韶妹妹果真會做人,才幾日的工夫就和新客變得如此親厚。夫主若是知道了,一定怪我們兩個不懂待客之道。」美人韶的話音剛落,站在她身旁的另一位妾室就忍不住開口了。
酒氣上涌時,臉頰火辣辣的,它驅散了冬夜的寒氣,卻也讓我的腦袋變得越發昏沉。
我的眼睛被他結結實實地捂住,什麼都看不見,唯一能感覺到的便是他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和那隱隱約約熟悉的香味。
「噓——來了!」他幾乎咬著我的耳朵道。
四兒的臉色很不好看,為了讓她寬心,我只能從頭到尾把太子府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連伍封把我騙進百里府、我借酒澆愁的事也說了透徹。
「哈哈哈哈,小兒吹噓之功絲毫不遜於你的相貌。」獸面男子似乎聽了最好笑的笑話,樂得大笑起來。
我打發了兩個小丫頭,獨自坐在梅樹底下喝起酒來。一口口烈酒順著喉嚨流到心裏,把心裏的寒冰都化成了眼中的淚水。起初只是咬著牙嚶嚶地啜泣,到最後喝醉了,便伏在梅樹上號啕大哭起來,彷彿要把滿肚的愁腸都哭斷了才好。
「對,比什麼花都好看。」
牆角的一叢修竹被夕陽染上了暗暗的赤金色,時間在我的惶恐和彷徨中慢慢遊走。
「我沒想死,你先出去,別亂說話。」我把胖丫推了出去,轉身把門合上。
「貴女,你脖子上怎麼了?天啊,你不是昨夜尋了短吧?!我就知道我不該回府,你可不能啊——」胖丫見了我脖子上的傷痕嚇得臉都青了,號叫聲震得我頭痛欲裂。
冉嬴倏然收起笑容,對妾室有辛道:「你妹妹可替你們家找了個好靠山。讓伍氏族女為媵隨嫁紅葯,是夫主的意思。那樓林以為得了太子的寵信就能爬到我百里氏頭上嗎?來人啊,把她們母女都帶到房裡關起來,等家主回來再行懲處。」
我懶懶地看了眼,順手一指:「嗯,放那兒吧。」
「紅葯,你真的要嫁給他嗎?」那男子一開口就嚇了我一跳,眼前的這女子莫非就是我昨日見到的貴女紅葯——我將來的主母?!
胖丫輕輕地靠上來替我披上了外袍:「貴女,你到底怎麼了?昨天見了紅葯貴女就開始不對勁,今天剛醒過來又跑到外面吹風。那個阿芷說的話,你別理她,什麼山鬼啊怪物的,她是在忌妒你。」
「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我側身避開他的視線,冷聲喝道。
「娘親,你幹嗎對她那麼客氣!要不是她,陪長姐出嫁的就是我!」阿芷甩開自己母親的手,幾步躥到我面前,厲聲道:「你這個山鬼所化的妖女,憑什麼搶了我的位置?你騙得了父親,騙不了我,賤民!」
「我不會和你走……」他們兩個花前月下,郎情妾意,濃情款款,我這邊卻已經漲紅了臉,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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