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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壹·秦國卷:有女名拾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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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春祭遇劫

第十五章 春祭遇劫

「大叔小心!」那少年挺身護在大漢身前。
這話一出,那個叫黑子的少年一下愣住了,他朝我看了兩眼,無奈地朝大漢搖了搖頭,低聲道:「信函上只說在河邊的馬車旁抓一個穿紅衣服的美貌女子,誰知道一下子居然來了兩個!」
「揀一些香料帶著吧,回頭可以送人。」我把身旁的一盒香料遞給她。
眼前的三個人看上去就像是做這種營生的人。但是,方臉大漢的談吐、他手中精美的長劍、黑臉少年抱出來的那隻紅漆高頸壺,卻不是一般遊俠兒能有的,更不用說那謎一般的忘憂酒。
我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紅葯,心裏涼透了,虧我還想著替她謀條生路,她倒是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往別人的劍刃上送。
「哈哈哈,甚善,你這般知禮,也不枉伍將軍一番教養。」紅葯對我的回答很是滿意,她撩起我披在身後的長發,柔聲道,「你這頭髮美雖美,但也太長了,等過了公子府就剪了吧!」
雖說秦國民風彪悍,但挨著國君祭祀的隊伍強搶民女,這也實在是太……太大胆了吧!
我話未說完,紅葯已經撲在地上大哭起來。像她這樣出身的人,從小到大怕是連一句重話都沒聽過,碰上這等生死攸關的劫難自是無法冷靜。我剛想出聲安慰,但轉念一想,不由得在心裏長嘆了一聲,其實現在最該哭的人是我啊!我既不是他們要抓的人,又看到了他們擄拐公親的罪行,真是想不死都難。
「許是有人知道了你與他今日的約定,就趁機候在車上等著抓你。你想想,他要與你私奔,怎會捨得讓人用麻袋裝你?那個大漢把我當作你時,甚至出手打暈了我。再者,我看那幾人的裝束皆是庶民。貴賤有別,樓少康傾慕你,怎麼會找幾個庶民男子來羞辱你?」
我驀然想起那晚躲在修竹叢里聽到的話,分明是樓少康約了紅葯今日在渭水邊見面。
「你們要幹什麼?」紅葯掙扎了兩下,就被那少年按著腦袋灌進了兩口酒。

梅花吐艷,瓊枝瑤樹,如雲似霧的白梅下,樓少康已經奄奄一息。黑子遙遙地站在一棵梅樹之後,抱劍看著我們。我伏在樓少康身上,聽他不停地呢喃著紅葯的名字,他渙散的瞳仁緊緊地盯著枝丫上兩朵重瓣的白梅。片刻之後,他笑了,然後身子漸漸地滑落。
我低頭不語,紅葯又說:「父親很早就跟我提起過,說是伍府里有個讀書識字的貴女,生得機靈又貌美。那時候,我就想著一定要見見你。沒想到,如今我們兩個竟要嫁到一處做姐妹了。」
「罷了,黑子,去取忘憂酒來!」方臉大漢吩咐了一聲,走到我面前,「百里氏教出來的女兒處變不驚、有膽有識,只要你乖乖和我們走,我就放了她。」
「才見了幾面啊,不過也難怪,任誰見了妹妹這樣的人都是會放在心上的。利雖是我表哥,但他嫌我愛哭,打小就不喜歡我。上次在太子府的夜宴上,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對一個女孩那麼上心。」
「那你告訴——」
「不是的。」紅葯止住了眼淚,抽噎道,「車是我讓他停的。我想著待會兒等祭祀結束了,還能同你一起在水邊走走,不承想……」
祝歌裊裊,巫舞翩翩,秦伯帶著他的兒子和大臣們在秦太史的祝詞下虔誠地焚香祭拜春神。巨大的銅鼎里盛放著祭祀用的牲畜,精美的方尊里流淌著濃香撲鼻的美酒。女眷們圍在外圈踮起腳使勁地往裡面瞧,我被人群擠得東倒西歪,索性就退了出來。
「嗯,走吧!」我把手邊的東西理了理,環視了一圈自己的房間后出了門。
「是我犯的錯,我回去就同主上領罰。大叔,既然她還有娘親要侍奉,就放了她吧!」黑臉少年說到「娘親」二字時,目光中閃過一絲苦澀。
方臉大漢和黃衣男子留在了船上,只黑子一人拉著我下了船。
「你為什麼不跑?」大漢狐疑道。
「她才是百里氏的女兒!我只是她陪嫁的媵妾。幾位行行好,你們抓錯人了,求求你們放了我吧!」紅葯哭著跪倒在地,拚命地叩頭。
我用力睜開眼睛一看,那哭得梨花帶雨的紅衣少女不是別人,正是我將來的主母百里氏紅葯。
這是在做什麼?!擄拐?
黑子看了一眼后,把我帶到了一間木屋外:「他就在裏面,你進去吧!百里府的人很快就會來收屍的。」

我心中豁然開朗,不自覺面露喜色,這可把黑子嚇了一跳。
「救命啊!」那女子還沒跑出去幾步,就被身後的黑臉少年一手按倒在地,緊接著從岸邊的蘆葦叢里又走出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二話不說就把那女子裝進了一隻麻袋。
黑子探過我們的鼻息后便走了。我坐起身來,最和圖書後看了一眼躺倒在梅樹下的男子,心裏一陣唏噓。
「這匕首的匕刃據說是生鐵鑄就的,比尋常的青銅劍要更堅硬鋒利些。平日帶著可以防身,萬一以後在外面沒了錢,還能把寶石摳下來換些要緊的東西。」
「她說的可是真的?」那大漢走到我身邊,低頭盯著我的眼睛。
日升日落,時間在我指間飛逝而過,轉眼我已經在百里府住了一個多月。
「你要帶我去哪裡?」我問。
樓少康察覺到屋內有人,費力地睜開了眼睛,摸索著抓住了我的手:「紅葯……」
「這匕刃的底端有我未來夫君公子利的名諱。壯士可暫且收下這匕首,待我平安回府,父親定會另外奉上百金!」
黑子抿著嘴轉過頭去,此後任我說什麼他都一聲不吭,只低著頭牽著我往前走。
「你多大了?」
絹一直央求紅葯帶她一同去觀禮,對於馬上要成為妾室的她來說,錯過了這一次,就再也沒有機會參与秦國的祭祀大禮了,因為身為妾室生前不能參加夫家的祭祀,死後也不能享受宗廟的祭奠。但不幸的是,絹昨晚突然天癸至。以不潔之身參加祭祀是大罪,紅葯只能把她留在府里,因而今日馬車之中只坐了我與紅葯兩人。
太子夜宴,她也在?
「那倒是好了,我怕的是有人不願意看到百里氏和公子利聯姻。」
句芒是草木之神,生命之神。上至周王,下至各國諸侯,每年歲末過後便要擇一日,率領眾臣到東方明堂祭祀芒神,以求來年風調雨順、谷庫充盈。
「我一向說話算話。」
「既然如此,壯士定知生命之貴,輕賤不得。這媵妾家中尚有老母要侍奉,實不該枉死此地,還請壯士饒她一命!」我俯身哀求道。
「那晚在梅園,我看見你們了。」
船,最終靠岸了。
「你就別裝了,這不就是你和樓家那小子以前私會的地方嗎?」黑子在我背上推了推,嘀咕道,「你這丫頭嘴巴厲害,膽子也大。要不是上頭的命令,我也不想這麼干。待會兒到了那邊,和你的情郎好好過日子,可別忌恨著我。」
提劍奔來的少年身材瘦小,濃眉厚唇,臉色黝黑,他見我呆站在原地,便回頭沖後面的兩個男人喊道:「大叔,這裏還有一個嚇傻的!」
只可惜,他那晚沒有殺了我。這出好戲,怕是又要被我攪黃了。
這是多好的一場戲啊!公子利未來的正妻與樓大夫的嫡子雙雙殉情,死在舊日私會的梅花林中。公子利與百里氏的聯姻斷了,百里氏自慚形穢,便不敢再用其他女兒頂替紅葯出嫁。吳王夫差如果願意與晉會盟,那秦伯自然會重提秦晉聯姻之事。
伍封曾經告訴我,如果想要解開一個謎團,便要捨棄所有複雜的表象,往它的根源處去想。我追本溯源,細細想來,無論是誰,抓走紅葯定是為了阻止百里氏與公子利的聯姻。會這樣做的人,除了太子緔外,便只有那日與我一同躲在修竹叢中的獸面男子。
這一個月的時間里,我除了按例給幾位貴妾請安、陪紅葯做女紅外,大部分時間都在計劃著自己的西北之行。
「你說什麼?!」紅葯猛地抬起頭來,瞪大眼睛看著我。
「對一個將死之人也說不得嗎?」
「你醒醒,我不是你的紅葯。」我把他的手從臉上拿了下來,又重複了一遍之前的問題。這一回,他總算清醒了過來,怔怔地望著我道:「你是誰?」
黑子看了一眼相擁而泣的我們,臉上露出同情之色,大步走了過來,一把扛起了樓少康。
「不——你放開我——我才是紅葯!我才是百里氏的女兒!她是個騙子,她騙了你們!」紅葯這才如夢方醒,又扭又跳,瘋了一般撕咬著,完全沒了往日的端莊淑雅。
流雲飛逝,天光忽明,一目所及之處,梅樹成林,千株競發。巨石之後,竟是一片梅花香雪海。滿山盈谷的白梅,在蒼宇下競相開放,繁花灼灼,煙姿玉骨。一陣風過,暗香浮動,雪海蕩漾,美到令人心醉。
「小女惶恐,將來即便到了公子府,貴女是妻,阿拾是妾,主僕有別,斷斷不敢忘記。」
我點了點頭,從懷裡掏出之前公子利送我的那柄寶石匕首,用力一掣,冷光乍現。
這一日,我得空兒帶著四兒回了一趟將軍府,打點了些東西交給無邪保存,預備著兩個月後,如果伍封沒有回來,我就帶上四兒和無邪自己找到邊關去。
「嘿——要死了還這麼橫!」那少年拉著癱軟的紅葯跟著出了船艙。
「嗯。」黑子點了點頭,「這藥名喚『越女丸』。葯芯外面裹了一層蜜糖,很甜,不會苦。你吃下去,睡一覺就過去了。」
「好好好,你說了算。阿拾,這滿屋子的東西我們是留在和*圖*書這裏,還是搬到百里府去?」四兒叉著腰看著一屋子的盒子、箱子不知該從何下手。
「應該是吧。你快些去,去晚了,他恐怕已經死了。」
「說不得。」
「去了就知道了。」
看著這個高我半個頭的黑瘦少年,我實在無法想象,綁架公親這樣的大事,竟是所謂的「上頭」派給他的任務。
粗麻制的衣服、散亂的頭髮、骯髒的鞋履,在雍城的大街上隨處可見這樣的遊俠兒。他們沒有錢了,就拿一把劍坐在市集上。你可以雇他們拉牛車,也可以雇他們殺人,他們通常不會拒絕,因為這兩種活兒對於他們來說,唯一的區別就是價錢不同。

「你拿它做什麼啊?」四兒從柜子里取出一件紅布包著的東西,一層層掀開后正是幾個月前公子利送的一柄鑲寶石的匕首。
這是哪裡,是九天之上的仙境?
正當我力竭之時,木門突然被打開了。黑子愣愣地站在屋外,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呃——你們還沒死啊?」
我這裏正躊躇難決,耳朵里卻突然傳來一聲驚呼,轉頭一看,差點嚇得一頭栽進水裡。
溫婉如水、嬌艷如花的美人韶,怎麼會是晉國的細作?可是除了她,還能有誰呢?
「這到底是哪裡啊?」紅葯哭著問。
太子緔今天沒有出現,這說明秦軍還沒有從邊境撤回來。如果再這樣下去,等伍封回來的時候,我很可能已經被人推進公子府了。到那時,我就算有飛天的本事,也只能俯在紅葯身前做個怯懦一生的妾室。而那絕不是我想要的未來。
周王子狐的傳說,我只在書上看過。當初夢中見到那枚玉佩,我也以為只是自己讀卷后的臆想。這世上即便真的有那麼一枚九尾雙環佩,也不可能和我夢中所見的一模一樣。
「這是什麼地方?」我轉頭問他。
今天,正是秦伯祭祀芒神的日子。據說前幾日,光祭祀用的禮器、牲品、美酒、香料就用了二十五輛牛車,足足往東門外運了三趟,規模之大可想而知。
我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等那少年提著劍怒氣沖沖地朝我跑來時,我還傻傻地站在原地。
忘憂酒,世間竟還有這樣的酒?
他的手冷若寒冰,陰冷的觸感讓我不禁打了個哆嗦:「紅葯已經逃走了,你放心。」我把樓少康攙扶著坐了起來,「我是將軍府送進百里府的媵妾,我叫阿拾。你能不能告訴我:是誰抓你來這裏的?百里府除了紅葯,還有誰知道這處梅林?」
我站在岸邊隨手摺了一根新萌的蘆芽咬在嘴裏,雍城的春天已經來了,千里之外的臨洮現在又是怎樣一番光景?都說西北蠻荒之地,匪盜眾多,戎人橫行,我的理智告訴我,擅自去找伍封會是個愚蠢的決定,但我的心卻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往西北去,不為別的,只為求一個答案。
「到了哪邊?」
「你是百里府的女兒?」帶頭的大漢問。
「別問了,問得小爺心煩!」黑子在背後用手肘頂了我一把,我踉蹌了幾步一腳邁出了岩縫。
我與你並不相識,卻陪你走了最後一程。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愛的那個女子能懂你的這份深情。十年,二十年,當她高坐在殿堂之上時,還能記得曾經有一個人真心地愛過她……
「沒有,我沒有告訴百里大夫,也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很羡慕你,起碼有人肯為你爭上一爭,而不是拱手把你讓給別人。不過,今天綁你的人不是他,就算是他,也不是為了綁你與他私奔。」
河岸邊,白茫茫的蘆葦叢中,一名披頭散髮的女子正尖叫著朝我跑來。在她身後緊追不捨的是一個提著劍、滿臉兇相的少年。
我一閉眼睛將藥丸丟進了嘴裏,然後輕輕一咽,張開嘴巴。
「這是我接的第一個任務,我不能失敗。」
「若被賤民羞辱,倒不如一死。少康一定不會這樣待我。」紅葯想明白后就徹底慌了,說話的聲音也開始發抖,「你……你說,他們這些賊人綁了我,可是想問府里要錢?」
「那你就收著吧!東西都理好了,我們趕緊回去吧,百里府的車夫肯定等急了。」
大漢仔細看了看那柄鑲滿珠玉寶石的匕首后,毫不遲疑地把它推還給了我:「貴女可是想折辱在下?吾等雖是山野村夫,但也知道信義廉恥。收了主顧的錢,就要替主顧辦事,兩邊拿錢那與畜生有何區別,以後又如何取信於人?」他說完朝旁邊的黃衣男子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匕上有『秦伯子利』的字樣,應該不會有錯。黑子抓錯人的事,不可以讓上頭的人知道,地上這個就處理了吧,乾淨些!」
「忘憂酒,一口忘憂,兩口忘愁,一壺忘平生。她一覺醒來就會和_圖_書忘記今日發生的一切。千金不換的酒,我賞了她兩口,也算仁至義盡了。」
「你真不怕死?」他驚問。
「快進去!」黑子推了我一把。
四兒拿布袋打了一個小包袱,清點道:「香料、乾果,再加一丈你喜歡的月白色絲絹和一捆蓼藍的綉線,看看還要帶些別的嗎?」
偌大一個秦國,就這樣被一個晉人玩弄在股掌之間。
船板上,方臉大漢和黃衣男子抱劍並排站著,見我們三人出來了,便邁步走了過來。
正當我天人交戰之時,那大漢二話不說一記手刀就把我砍暈了。
「黑子,放開她!」說話的是一個方臉寬鼻的大漢,看上去像是他們這幾個人的頭領。
紅葯失蹤之後,她只消在百里大夫身邊透露一兩句紅葯與樓少康的情事,便能引得眾人到這梅花林中找見一對交頸殉情的怨侶,叫百里氏一朝顏面掃地。
在這些東西中,我意外地發現了一枚玲瓏剔透的玉環,那半掌多寬的玉環之上儼然暗刻著一隻奔跑于祥雲之中的九尾獸。
「妹妹,公子與你是如何結識的?」紅葯望著車外的風景,不經意地問道。
「差點忘了。你把它給我收好,一起帶到百里府去。」四兒手中捏著的是一件小小的鼠皮襖子,自我記事起,它就穿在我身上。它是阿娘留給我唯一的一樣東西,再貴重的裘衣也不能與它相提並論。
「我走不了了,你快逃吧!」樓少康的腳根本站不住了,一離開床鋪,他所有的重量就全都壓到了我肩上。
「紅葯……」樓少康神志模糊,儼然將我看作了紅葯。他的左手死死地拽著我的手臂,右手顫抖著撫上我的臉頰:「紅葯,你放心,我死了,你便好了。」
我把尚未融化的「越女丸」別進腰際,抬頭看了一眼房中的另一個人。
「下次見他,恐怕得是成婚當日了。」四兒湊到我耳邊調笑了一句,然後迅速地逃開了。
「你怎麼知道我娘不在了?」黑子臉色一緩,但隨即又皺起眉頭惡狠狠道,「死丫頭,別說話了!你說什麼,小爺都不會放了你!」
「此話當真?」我看了一眼身旁的紅葯,她聽了男子的話,眼睛里倏然透出亮光來。輕賤他人性命的貴人,對自己的命卻是愛惜得很啊!
不知過了多久,等我醒轉過來時,脖子痛得像是要斷掉,頭也暈乎乎的,看什麼都有兩三個重影。
「唉,小時候有誰家的爹娘不撒謊?問了一句話,答不出就騙,騙不過就罵,罵了還問就打,都一樣的,都一樣……」四兒迷迷糊糊地回道。
「大叔,別和她廢話了。先都抓回去,等待會兒祭祀結束了,人可都要往這邊來了。」那少年望著不遠處的人群有些沉不住氣了。
「想要活命就把嘴張開!」黑臉少年沖紅葯喊了一聲。
正當紅葯哭得幾欲氣絕之時,那個叫黑子的少年推開艙門走了進來。他見紅葯哭個不停,便不耐煩地從懷裡掏出一塊髒兮兮的破布塞進了她的嘴巴,罵咧咧道:「哭,哭什麼!吵得小爺耳朵疼。起來,都給我出去!」他一手拎起紅葯,另一隻手伸過來抓我,我往後一閃,徑自起身出了艙門。
「樓少康也被餵了這個葯?」
半個時辰后,我們從林子里穿了出來,眼前赫然出現了一塊巨石。那巨石高約三十丈,石身之上布滿了青黃色的苔蘚,斑斕異常。巨石中央從上至下彷彿被巨斧一力劈開,留出了一道空隙,空隙之中又有人用碎石鋪出了一條小徑。
「這些人為什麼要抓你?」
「這是毒藥?」
「他們不是樓少康的人。」我忍不住出言打斷了她天真的幻想。
周王子狐的傳說,我只在書上看過。當初夢中見到那枚玉佩,我也以為只是自己讀卷后的臆想。這世上即便真的有那麼一枚九尾雙環佩,也不可能和我夢中所見的一模一樣。可現在,這觸手生溫的玉環就躺在我掌心裏,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釋便是——我四歲之前是真的在阿娘身上見過這枚玉佩的,抑或是聽她描繪過這玉佩的模樣。
另一頭,公子利為了避嫌,自太子府匆匆一別後就沒有再找過我。可我這次回了府才發現,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他竟陸陸續續派人送了二十幾個禮盒,從玉件配飾到錦帛布匹,從各色乾果到珍貴香料,七七八八堆滿了我的房間。
「我死了,你便好了……」
我起身趴在門縫上往外看了看,見外面沒有人,便轉頭道:「阿大今天獨獨把我們的馬車停在渭水邊上,莫不是收了歹人的好處?」
想到這裏,我的腦中再次浮現出了那張可怕的獸面。那男人像是一個黑影,永遠隱藏在夜色之中,伺機攪亂原本就劍拔弩張的雍城。

「貴女,你怎麼在這裏https://m.hetubook•com.com?」我綿軟無力地爬了起來。
「這是貴妾韶的梅林。以前,她帶我們來過,她是知道我與紅葯有情的。」
「到底是誰?」那大漢兩眼一眯,驀然提高了嗓門。他右手拇指輕輕一彈,手中長劍旋即出鞘,露出一截寒光。
和我在水邊走走?
我摸著胸前的玉環彎了彎嘴角,轉身抱住身旁溫暖可愛的人兒,沉沉睡去。
「我不能說。」
那人穿著白色的單衣,散發倒在床上,細看之下,正是當日與紅葯在花園裡私會的樓少康。但此刻,他的嘴唇已經向里捲起,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重重的呻|吟聲。我知道,他是真的快要死了。
當日,我與紅葯同做女紅時,她曾提過一嘴,說是君夫人原本有意讓公子利迎娶晉侯之女為妻,重修秦晉之好。但秦伯怕太子緔因此更加忌憚公子利,便改選了晉卿之女。求親的使臣都已經派出去了,後來,因太子緔執意聯吳攻晉,才最終改選了百里氏的女兒。
哦——原來如此……
「死丫頭,胡說什麼呢!」我把玉環小心地揣進懷裡,「這東西和我也許有些淵源,等下次見到公子再問問他是從哪裡得來的。」
「是誰給的任務?為的又是什麼?」
因為害怕我會伺機逃走,黑子用麻繩捆了我的雙手,如牽羊一般牽著我走在渭水河邊。
「我也不知道。趕車的阿大不知道去了哪裡,等我拉開車簾的時候,這幫人就已經躲在裏面了。」紅葯的頭髮散亂不堪,早上敷的香粉也已被淚水衝出了兩條溝痕,看上去很是狼狽。
「你們給她喝了什麼?」我小聲問。
如此一想,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我和樓少康現在的樣子很是古怪,我怕黑子看出端倪來,便硬擠出幾滴眼淚,哀求道:「他想與我死在梅樹下,你可以幫幫我們嗎?」
紅葯抹了一把眼淚,啜泣道:「我跟你被人群衝散之後,幾個婢子也都不見了。本想著回車上坐坐,沒想到遇上了一幫歹人。」
「毒藥已經吃了,怕有什麼用?你快走吧,省得被百里府來收屍的人撞見。」
只可惜,她算錯了。這幫人如果真要殺百里氏的女兒,剛剛在河邊的時候就下手了,何必多此一舉用麻袋裝了人運到船上來?既然她不想要這條活路,那我便將死路送給她!
「嗯,就睡了。」我把玉環用紅繩穿好后系掛在胸前,起身吹熄了案上的豆燈,爬上了床。
「可今天的事只有他知道啊!」
「阿拾,阿拾,你醒了嗎?」一個細如蚊鳴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
這時,那個樣貌清秀的黃衣男子抬起我的衣袖看了兩眼,沖方臉寬鼻的大漢道:「大哥,這丫頭說話頗有些氣派,身上穿的也是紅色絲絹,樣貌長相比起袋子里的那個還要出色。你說,黑子不會是抓錯人了吧?」
四兒嘟囔了兩聲把腳架到了我腿上,我躺在床上盯著頂上的房梁,喃喃道:「四兒,你知道嗎?我阿娘也許從沒對我說過一句真話。」
「我沒做錯事,為什麼要跑?光天化日當著國君大駕強搶民女,錯的是你們,該跑的也是你們!」我理了理被少年抓亂的衣領,深吸一口氣正聲說道。
「她!」我和紅葯指著對方異口同聲。
「我們好像是在船上。渭水往東直通汾水,過了汾水就要到晉國了。」
為人妾室,與其說是侍奉夫君,倒不如說是侍奉當家主母。紅葯在她母親冉嬴身邊耳濡目染多年,駕馭妾室的功夫想必早已爐火純青。我要是真的隨她一起嫁到公子利府上,恐怕今後就要戰戰兢兢、唯唯諾諾過一生了。
「這玉環的顏色好奇怪,綠得有些泛藍,像你的眼睛。」四兒見我望著手中的玉環發獃便湊過來看了一眼,「小獸雕得也挺可愛。看來公子利對你還真不錯,要不你就嫁他算了。」
「紅葯逃脫了,我是將軍府陪嫁的媵妾。抓我們到這裏的是晉人,他們在百里府安插了細作。你快想想,除了你和紅葯,還有誰知道這處梅林?」
我順勢躺倒在他胸前,耳邊一片寂靜,那規律的跳動聲,戛然而止。
「若我不吃,你便會用劍殺了我?」
「美人韶?」我心下一驚,忽然憶起雍城街頭巷尾流傳的一條艷聞。很多年前,百里大夫為追求宮中舞伎美人韶,曾在渭水邊種下十里梅花林,最終擊敗所有傾慕者,抱得美人歸。但是,這麼多年來卻從來沒有人知道那十里梅林究竟在哪裡。
「殺人取樂?」黃衣男子放下劍,冷哼道,「貴女莫要亂說話!我們幾個兄弟從不濫殺無辜,做這檔買賣也只為了在亂世中求條活路。殺人取樂?哼,只有那些成天只知道飲酒尋歡的貴人才會覺得殺人是件樂事。」
黃衣男子一愣,轉頭去看方臉大漢:「大哥,放了www.hetubook•com•com她,若被人知道……」
我離開人群一邊走一邊嘆氣,不知不覺來到了渭水邊。渭水是秦國溝通中原的重要水路。歲末過後,秦地的天氣略微有些轉暖。此時,河面上大部分的堅冰已經融化,只剩河岸邊的樹蔭下還漂著一些破碎的冰片。岸邊叢生的白色蘆葦隨風飄蕩,偶有幾隻灰突突的野鴨從裏面鑽出來,跳進緩緩流動的河水裡。
我這小時候的一口爛牙如今換得只剩下了這最後一顆,沒想到還能派上這麼大的用場。哼,當年是誰同我說,愛吃蜜果只有壞處?
「十五。」他收緊了繩子,把我往前拉了拉。
「壯士既知信義廉恥,又為何殺人取樂?」我幾步跑過去拉住了黃衣人的手。
我把樓少康半拖半抱了起來,問:「你還撐得住嗎?我來帶你下山!」
「你們兩個到底誰是百里氏的女兒?」帶頭的方臉大漢扯掉紅葯嘴裏的破布,高聲問道。
「晉國?!瘋了,他真是瘋了——」紅葯癱坐在地上。
「你把這藥丸吃了,然後我帶你去見你想見的人。」黑子從懷裡掏出一隻小陶瓶,從裏面倒出一顆指甲蓋大小的藥丸遞到我手上。
我轉頭看向紅葯,她喝了酒後,起初只是兩個眼皮打架;之後,兩顆烏黑的瞳仁竟似喝醉了一般在眼眶裡亂轉起來;隨即雙目一閉暈厥過去,不省人事。
馬車?我抬眼一看,蘆葦叢後面停著的正是紅葯那輛青紗布蓋的馬車。莫非,這布袋裡的女子就是紅葯?!
完了,這事怕遠比我想到的棘手。現在禮樂之聲這麼響,就算我喊破嗓子也不會有人聽見。這可怎麼辦呢?現在跑還來得及嗎?
晚上回到百里府,我藉著燭火輕輕地撫摸著公子利送我的碧玉環。在摩崖山的那場夢境里,我分明見到這玉環就掛在阿娘腰間。只是夢中阿娘掛在腰間的是雙環佩,我手中的這一枚只是那雙環佩中的一環。
「大胆!」我用力推了少年一把,「國君的隊伍近在眼前,你等賊人居然還敢行此惡事,還不趕快把人放了,速速離去!」
「那麼晚了,你怎麼還不睡啊?明天還要早起去祭壇拜春呢!」四兒支起身子迷迷糊糊地問道。
她要剪我的發?我按捺下心中驚悸,俯身道:「謹諾!」
「你娘親若在世,定不願意你做這檔子殺人的買賣。」我嘆了聲氣道。
我抬頭看了看,發現我們被關在一間五尺見方的小屋子裡,地面搖搖晃晃的,依稀還能聽到水聲。
「哎呀,這噁心玩意兒你怎麼還留著?」四兒見床鋪底下露出一小塊黑乎乎的皮毛,便用兩個指頭捏住往外用力一扯,「這可是老鼠皮做的襖子啊,又臟又破又臭,你怎麼還拿它當寶啊,掉毛掉成什麼樣子了!」
我們沿著渭水走了一段,而後又繞著彎進了一片林子。林子里的路起初還算平坦,走到後來越來越陡。我因為雙手被捆,連著摔了好幾跤。黑子心軟便放開了我,但同時也拔出了他手上的長劍。
「能不能活下來,就要看她自己了。」方臉大漢抱起昏迷的紅葯,一把扔進了渭水。
「這匕首好看是好看,只是柄上鑲了那麼多寶石,拿著有些硌手。」四兒把匕首遞給了我。
「諾!」黃衣男子應聲拔出了手中長劍,一把拎起了跪在地上的紅葯。
「算你跑得快。」我冷哼了一聲不去理睬她。
瑤女、美人韶,這雍城到底還有多少晉人安排下的暗子?
「把公子利上回送的那把匕首拿出來給我吧!」
她為求自保,硬把自己的身份讓給了我;如今性命不保,又罵我是騙子。其實,她是死是活,與我毫無干係。我大可以看著她去死,然後伺機逃跑。但若是她死了,公子利與百里氏的聯姻就斷了,太子緔的目的就達到了。自私無情的紅葯可以死,百里氏的女兒卻死不得。
「兩口足以讓她忘了今日之事。」那領頭的方臉大漢說著從角落裡翻出一串干空的匏瓜綁在了紅葯身上。
黑臉少年被我嚇了一跳,等回過神后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拎著我的衣領惡狠狠道:「敢推小爺!你活膩了吧!」
「大叔,喂幾口?」那少年從包袱里取出一隻紅漆高頸壺走到大漢身邊。
「公子平日來將軍府找將軍時,偶爾見過幾面。」我低頭恭聲回道。
收屍,百里府的人怎麼會知道我和樓少康在這裏?
紅葯的腰上捆了匏瓜,因而她即便暈厥,身子卻沒有下沉。一襲紅衣,滿頭青絲,浸在水中,上下浮沉,如同一朵艷色的芙蕖盛開在暗青色的渭水之上,讓人看著有種說不出來的詭異,一如我身後站著的三個人。
我走進木屋,在合上門的瞬間,立即張開嘴巴,用手指在上顎的爛牙洞里挖出了剛剛咬進去的那一小顆毒藥。呼!幸好外面的糖衣沒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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