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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壹·秦國卷:有女名拾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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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世外天樞

第十六章 世外天樞

「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饒了你。」我轉頭盯著黑子認真道。
華山北臨渭水,壁立千仞,自古以險著稱,峭壁層崖,無可度者,越接近山腳,越不見行人。這一日黃昏,我們走進了華山腳下的一處山谷。
我看了一眼身邊如遭雷擊的黑子,高聲回道:「夫人有所不知,阿拾與這位大哥一直不合,他是死是活和我沒有半點關係。」
這時,緊閉的房門突然打開,裏面扔出一隻木屐,我險險閃身避過,黑子樂呵呵地撿起那隻木屐笑著對我說:「他在呢,我們進去吧!」
「這怎麼成!」春芽嚇了一跳,連忙擺手道,「我要是穿了這個,是要被殺頭的。不成不成!」
「你這人也忒沒骨氣了,趕緊起來啊!」
我這話一出,明夷的臉在頃刻之間換了好幾種顏色,他按著額頭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一旁的黑子更是笑得直捶床:「哈哈哈哈,明夷問人要錢?哈哈哈哈……」
我看著他光潔修長、玉蔥一般的手指,心想:拿什麼?錢?
「是你們自己眼拙。百里氏的女兒今年十八,早已束髮及笄;我未滿十五,梳的是總角。況且,那日紅葯穿的是赤色,我穿的是硃色。赤紅是正色,為尊。我卑她尊,一目了然。」
「你——死丫頭!」黑子衝過來,拎著我的衣領就把我提了起來,「你耍什麼脾氣?你以為這還是你們將軍府啊!」
黑子看了我一眼,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眼淚:「我帶她離開了曹國,一路行乞到了晉國。我們一起偷過東西、一起打過人,也被人打過,雖然日子過得苦,但起碼還能在一起。後來,妹妹長到九歲,在路上被一個貴人看中了,她自賣為奴給我得了五枚錢幣。原本我也高興,進了大府她就用不著跟著我挨餓了,可是沒過幾天,她就被府里的家宰打死了。他們說,她偷藏了一袋粱。」
「別多問,待會兒就知道了。」黑子一點都不著急,自顧自喝著酒。
黃衣男子有些慌張,拎著劍在船板上走來走去;方臉大漢卻拍著大腿哈哈大笑:「想不到我祁勇活到這把歲數,竟被一個黃毛丫頭耍得團團轉。麗質天成、有膽有謀,黑子,你要是還想要這條命,就把她給我看好了,到時候帶回去送給夫人,興許不用受罰,還有賞!」

我正打量著房間里的擺設,只聽得身後房門一動,黑子拉著我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磕得我膝蓋生疼。
「你——小爺我宰了你!」黑子吃痛,把我往地上一摔,一手捂著腦袋,一手拔出劍來。
「稟夫人,小女今年十四,名喚阿拾,秦國人,不願留在此處。」
「好,我答應你!」我點了點頭,鄭重應道。
「好好好,如果你讓我覺得這地方有趣,我就待上個四個月。」我無奈嘆道。
抓我回去?回哪裡?

「你就是栽在這丫頭手裡的?」明夷輕啟朱唇,聲音如風過松林,沁人心脾。
剛進房門,便聞到一股細細的甜香,抬眼一看,只見屋內雕樑畫棟、鋪陳華麗,上座正中央一張黑漆描鳳鳥銜枝圖紋的桌案足有一丈多長,比將軍府書房裡的案幾長了足有一倍。案幾后的莞席上鋪著一張純白色的動物皮毛,不似狐皮,倒像是虎皮。可這世間哪有白色的老虎?就算有,又有誰捨得殺了取皮子鋪在地上用?
趕著七輛載滿糧食的牛車,我們離開了熱鬧喧囂的風陵渡,來到了華山腳下。
聽了我的話,黑子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春寒料峭的天氣,他前額的髮際處硬是冒出了一層密密的細汗。
我越想心裏越覺得難過,眼淚想止都止不住。
之後的三日,醒了又被砸暈,砸暈了又醒過來,日子苦不堪言。
黑子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你這樣無憂無慮的貴女知道什麼?這裏的每個人都是甘願留下來的。外面的天地,那都是人吃人的地方!」
天色漸黑的時候,原本離開的兩個人回到了船上。黑子把我如何欺瞞他們的事一五一十地彙報了一遍,最後還原封不動地重複了很多我勸解他的話。
黑子倒吸了一口氣,舉起拳頭凶神惡煞地沖我喊道:「小爺要說,你就給我乖乖聽著!我們向東走,五天就能到風陵渡。到了那兒,自然就有能收拾你的人。」
「自然是說真的。還愣著做什麼?快給我拿針線去!」
「夫人留了她?」明夷慢慢地將書簡重新卷好,起身端坐。
「應該會吧……」黑子悶悶地回了一句,快步朝渭水走去。
春芽家裡沒有當家的男人,阿牛娶了春芽后是要住進來的。他們的婚禮和我之前在姆師那兒學到的完全不同——沒有祭神,沒有巫祝,只一幫男男女女聚在院子里喝酒聊天、吵吵鬧鬧。
「嗯,前面有木柵欄的那家就是。」春妞拿手指了指,見我笑著點頭,撒丫子就往家裡跑,邊跑邊叫:「阿娘!阿娘燒水——」
「快說!」
「天樞訓練女樂難道就是為了給貴族做侍妾?」
「天樞有規定,進了這裏就要留一縷頭髮在明夷那兒。這樣,將來如果有人想叛逃,明夷就可以施咒懲罰。」
「快到了。」黑子拉了我一把,「害怕就走到我前面去,跟在後面小心被狼叼走。」
風陵渡,傳說是黃帝借指南車打敗蚩尤的地方。這裏連接著渭水、汾水、洛水、涇水等多條水路,是秦國和中原各國之間重要的水路樞紐。
我想無論再過多少年,我都不會忘記第一眼見到明夷時的震驚——他一身青衣,拿著一卷書簡,斜斜地卧在床鋪上,腳邊的青銅鶴蓮紋爐里散發著一種淡淡的、讓人慾罷不能的香氣。在裊裊青煙之中,他低垂著眼瞼,一頭披散的長發只幾縷輕輕地搭在肩上,清晨的陽光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淡淡的光暈,寧靜、脫塵,彷彿窗外的世事紛擾都與他無干。
「死丫頭,小爺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什麼好貨。你這是要把我往火坑裡推啊!」黑子一把把我扛到肩上,一邊走一邊抱怨,那說話的腔調,好似我做了多少喪盡天良的事。
「停——」祁勇在隊伍前頭喊了一聲,我們一群人便停了下來。
「那倒不是,她們院子里送回來的消息可不比商人們少。」黑子懇言道。
昨晚黑咕隆咚的什麼都沒有看見,原來這山谷之中、密林之後竟然別有洞天。除了五音夫人華麗的m.hetubook.com.com居所外,高大的松柏之間還錯落有致地排列著數十座院落。
「這趟生意可還順利?該買的都買回來了嗎?」祁勇和幾個商人見了禮,便開始打聽起生意上的事。
「明夷——明夷——」黑子一進了院子就開始大喊大叫,我連忙捂了他的嘴,生怕他驚擾了住在這裏的天人。
「去你個鬼頭的夫人!」我猛力推開他,徑自回了船艙。
「嘿,你可笑了,成天哭喪著臉,醜死了。」黑子喝了一大口酒,一抹嘴巴大笑道。
「我怎麼把你往火坑裡推了?你要殺我,難道還不許我逃?!」我趴在他背上斜側過身子,兩隻手握成拳狠狠地在他後腦勺上砸了一記。
聽了幾個商人對端木賜的不滿和抱怨,祁勇倒不生氣,只朗聲笑道:「這也是此人的本事,幾位就不要介懷了。一個月後,楚地有一批香料要到,到時候還要勞煩各位來渡口再拉一趟。」
「艮主請!」
「哦?」黑子的話讓明夷很是意外,他微微挑起左邊的眉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伸手道,「東西拿來吧!」
這帕子是在雪水裡擰的嗎?怎麼能冰成這樣!我瞪了他一眼,胡亂擦了擦就把帕子狠狠地甩給了他:「我的頭髮像鳥窩?你這雙眼睛真是白長了。」
如果不想嫁入公子府,眼前便是天賜的良機。一旦紅葯被人發現,所有人就會開始追查我的下落,所以當務之急就是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過了這陣風頭,再想辦法聯絡無邪和四兒。
「我想學樂舞。」雖然我討厭蘭姬,但她當日在鼓面上驚人的舞姿卻讓我久久難忘,每每想起都覺得餘味無窮。
黑子口中所說的「天樞」,很有可能就是隱藏在所有事件背後的黑手。既然我現在逃不掉,倒不如順水推舟到虎穴里探上一探,看看那個獸面男子究竟是誰,他們在秦國又安插了多少我們不知道的細作。
小丫頭抬起頭來,兩隻圓圓的眼睛亮晶晶的:「貴女要到我家討水喝?」
「拿什麼砸我?石頭?馬車?還是抬了房子砸我?娘的,瞧你這小心眼兒,小爺我那幾天還沒下重手呢!」他用手又在我脖子上比了一記手刀,得意道,「我那劍柄要是用了力,你這個細皮嫩肉的小脖子還不咔嚓一聲——斷了?」
四歲那年,我被幾個小乞丐捆在亂葬崗上過了一夜,那些飄忽不定的鬼火就繞著我飛了一整夜。那場景讓我至今想起來仍舊頭皮發麻。
「黑子,聽祁勇說,你這次的任務是毀在這小兒手裡了?」美婦開口道。

「夫人與阿拾素未謀面,為何要千方百計留下我?」
「阿姐,這是都城裡來的貴女,她晚上要同我一塊兒睡!」春妞跑過去一把拉住了少女的手,轉頭對我喜滋滋道,「貴女,我家阿姐後日就要出嫁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該……唉,你讓我說什麼呀!」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祁勇和矛帶著三個孩子走進了酒館。黑子立馬起身迎了上去:「大叔,你們可來了,路上還順利嗎?」
「請!」
我扯他起來,他卻把我的腿抱得死緊,一動不動:「你先答應我這四個月不走,不然小爺我打死不起來。」
「姑娘改主意了?」
「人吃人的地方?」
看他笑得停不下來,我一掌拍在他的背上,大聲喝道:「別笑了!再不說清楚,你就趕緊給自己領死葯去!」
春妞低著頭不遠不近地走在我身邊,兩隻泥手不知在身上擦了多少回,小肩膀一聳一聳的,很是緊張。
五天過後,我們如約到了風陵渡。
「你們為什麼會心甘情願地為天樞效力?外面的天地大著呢,像你這樣的身手做個貴族家的門客綽綽有餘。你們不敢逃,難道就是害怕明夷的咒術?」
明夷瞪了他一眼,翻身從床上站了起來,赤腳走到房間左側的高架前取了最上格的一隻棕色小盒,用一塊白色絲帕將斷髮包了包收入盒中,然後冷冷地說了一句:「走吧,不送!」
百里府的司衣用色、用料、用線都是少有的華麗。這禮服衣緣和下擺上的繡花少說用了四捆頂金貴的明黃絲線。暗燭之下,纏纏繞繞的藤蔓發出幽幽的光芒,生生晃暈了春芽的眼。
「喂,聽到沒?你以後也得這麼叫我。」黑子樂呵呵地回頭沖我喊了一嗓子。我照例只是白了他一眼不做回應。
我低頭看著自己身上嶄新的麻布襦裙,心中一暖,便把禮服往春芽那邊推了推:「那我就把它送給你作嫁衣吧?」
「我不是百里氏紅葯,我憑什麼要替她去死?」我閉上眼睛沖他大吼了一聲。
「算了,等我走的時候再取來燒掉就好了。」我把他的手拍了下來,站起身繼續往前走。
「稟夫人,是黑子事先考量不周才致任務失敗。」黑子依舊把頭磕在地上,恭聲回道。
一出美婦的院子,黑子就忍不住指著我的鼻子大聲喝道:「臭丫頭,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吧,居然敢跟夫人這麼說話!」
「他莽撞大意壞了主顧的買賣,本就是死罪。不過艮主祁勇對你頗為賞識,求我看在黑子為天樞找到人才的分兒上饒他一命。如今你要走,那他的這份功勞自然就不用記了。你今日走,他便今日死;你明日走,他便明日死。一切都由你來決定。」
「學那個做什麼?」黑子冷哼了一聲,下巴一揚,一臉不屑,「學來學去都是為了陪貴人們喝酒尋歡,弄得再好也就做個侍妾,哪裡有我們的日子爽快。」
此時,我已經換下了身上的絲絹禮服,改穿了一套春芽的粗麻布裙。
黑子獃獃地看了我一眼,身子一蹲,大手一攬又把我扛到了肩上:「就算是受死,我也得回去。」
我兩眼一黑,來不及咒罵一聲便暈了過去。
斷斷續續、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整天,到了日落的時候我才終於冷靜下來。
「快到了嗎?」我問。
我話音剛落,黑子已經嚇傻了。美婦掩袖輕笑一聲,道:「如此,那黑子明日還完劍之後,便到醫塵處領一服死葯吧。」
黑子一等我放下梳篦就拉著我一路狂奔,我根本來不及看清周圍的環境就已經被他推進了一間房子。
「我不管你什麼『天書』『地書』的,如果你們不放我,自然會有人來找我!」
我淚眼矇矓地抬頭看著黑子,心裏卻在想,四兒看到「我」的屍身,該多難過——穿著單衣,沒了頭,還泡了水,這種難看的死相,她怎麼受得了?
「見過黑子哥哥。」三個孩子奶聲奶氣地叫道。
是夜,春妞跟hetubook.com.com著婦人睡在東屋,我和春芽一同坐在西屋的草鋪子上說話。
「你叫什麼?」我走到個頭兒最高的一個女娃身邊,輕聲問了一句。
「貴女,我能摸摸你的衣服嗎?長這麼大,我還沒見過絲做的衣服呢!」春芽盤腿坐在我身邊,一雙眼睛恨不得貼到那套硃紅色的禮服上。
我突然開始瘋狂地想念阿娘,如果她還活著,如果她也有機會看我披上嫁衣,她是不是也會落淚,也會像婦人這樣痛哭出聲?
我白了他一眼,揉了揉自己腫了小半個月的脖子,冷哼道:「笑?我都快被你砸死了,我還笑?以後最好別讓我找到機會,否則看我拿什麼砸你!」
「哼,他們一定能認出那人不是我。」
「那糧食呢?可買夠了?」祁勇又問。
五音夫人之下參照先天八卦分了八處院落,分別是乾、坤、離、坎、震、巽、艮、兌。每一個卦象對應一種技能,如兌卦對應樂舞,院中所住皆是能歌善舞的美貌女子;離卦對應巫卜,明夷是天樞最尊貴也是唯一的一名巫士;艮卦對應勇士,由宗師負責訓練像黑子這樣的少年。另外,還有負責行醫問葯的坤卦、訓練刺客的巽卦、招募謀士的震卦、培養商人的坎卦,八卦之中唯獨乾卦一直空缺。
「謝夫人!」黑子磕了三個頭,再看我時像是鬆了一口氣。
我在身上掏了半天,發現自己除了貼身的那枚碧玉環外已經身無長物,只能尷尬地回道:「我沒錢了。」
「放我回去!」我嘶啞著嗓子衝著黑子大喊了一聲,右手一掀,把一碗稷羹全都灑在了他衣服上。
飄忽不定的「鬼火」轉眼已到身前,黑暗中,一盞竹綠紗燈幽幽地飄到我眼前,緊跟在後的是一張白得發青的女人的臉。空洞的眼神,泛青的面龐,女子嘴唇上一點血色的硃砂讓她看上去形同鬼魅。
「我說我不是百里氏紅葯。我叫阿拾,是秦國將軍撿回家的孤女。我無父無母,要過飯、打過架,的確不是什麼好貨。你要殺,便殺了吧!」我睜開眼睛看著黑子,自己把脖子往他劍上湊了湊。
我起初覺得奇怪,後來看到自己身上硃紅色的禮服后便瞭然了。這幫孩子應是受過爹娘教訓的,見到貴人必須低頭下跪。
「貴女,你是說真的?」
片刻之後,餓得兩眼昏花的我,在這間小土屋裡喝上了一碗熱騰騰的野菜湯,草花新下的蛋也很快入了我的肚子。
方臉大漢和黃衣男子回來之前,我的心情一直很不錯。今天的事情忘了就忘了,沒什麼好可惜的,能從劫匪手裡撿回一條命已經是大幸。
山谷中,密林叢生,荊棘遍地,一行人循溪往深處走了幾里,依舊看不到盡頭。此時,夕陽西沉,夜色漸濃,耳邊時不時傳來夜梟刺耳的叫聲,讓人不由得膽戰心驚。
「丫頭,趕緊起來!主上和夫人要見你!」
黑子抓到我時,頭頂還掛著一根煮爛的野菜,額頭也被我用石頭砸了一個大包。當然,我的樣子也沒好到哪裡去。
「嗯。晚上我和你同睡好嗎?」我牽起春妞的小手,邁步走進屋子。
春芽要嫁的人是同村的阿牛,憨厚老實的小夥子見到朱衣高髻的春芽驚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傻笑著蹦出兩個字來:「好看。」
「好嘞!」黑子直到剛才臉一直綳得死緊,現在聽大漢這麼一說,長出了一口氣,笑嘻嘻地轉過臉來,看著我歉疚道:「丫頭,你太滑頭,我怕看不住你,性命攸關的當口,就只有對不住啦!」說完,他舉起劍柄就在我后脖頸上重重砸了一下。
藉著最後一點點天光,我探頭往前看去,前方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松林,顯然已沒了道路。
「阿娘,放開——」春妞一把扯下了婦人的手,紅著臉朝她努了努嘴,「家裡來貴人了。」
黑子一驚,把劍往後一收:「你這丫頭滿口謊話,我不信你。」
「你給我等著!」我冷哼了一聲,轉頭看著窗外道,「我們都等了兩個時辰了,你大叔怎麼還沒來啊?他到了以後,我們還要去哪兒?」
「小兒今年幾歲了?叫什麼名字?可願留在這裏為天樞所用?」
「說來說去,活該是我這個大俗物倒霉。」
「丫頭,你打算去哪個院子啊?要不同我一道?練劍也是很有意思的。」黑子幾步跟了上來,笑著說道。
「來什麼作死的貴人——」婦人輕呸了一聲,把手在身上搓了搓,叫罵著轉過頭來。
一路往南轉了幾個彎,黑子帶我到了一處幽靜所在。白石、綠樹、清溪,空靈高雅,飛塵不到,與剛才五音夫人居所的華麗奢靡截然不同,這裏活脫脫是一處神仙府邸。
「唉,後悔沒早聽你的話。現在夫人把我的命都交到她手裡了,這次出門虧大了。」黑子嘆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床鋪上。
「前兩年莊稼收成好的時候,端木賜從秦、晉低價收了不少糧食;等今年我們這兒糧食稀缺了,他就漲了一倍的價錢賣回給我們,實在是氣人啊!」
待我們走近時,男子懶懶地抬首看了我一眼,只這一瞬的光景卻讓我在心中忍不住驚呼:「此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大叔說了,到了天樞之後,你就不會再想回來了,你會留在天樞跟我們一起過。」
「丫頭,你想什麼呢?你要知道的我可都同你說了,你就別生氣了。」
明夷斜眼瞄了我一眼,笑道:「小丫頭看上去不似俗物,你栽在她手裡,倒也不算丟人。」
「你們真會放了我?」聽黑子這麼一說,我立即停止了掙扎,乖乖地趴在他肩上。
清晨,天剛蒙蒙亮,就聽見啪的一聲有人開門走了進來。
這是渭水岸邊的一個小村子。村口,踩在路邊泥溝里玩耍的幾個孩子見到我,全都挺起身子獃獃地看著我,滿是泥水的小臉上寫滿了驚詫和好奇。我停下來沖他們招了招手,四個孩子慌慌張張地從溝子里爬了出來,年紀大的拉著年紀小的,齊齊跪在我面前。
「活兒是坎卦的商人們接的,主顧是誰,幹活兒的人是不知道的。本來艮卦只接護衛的活兒,殺人這種事是巽卦的刺客們乾的,可巽卦的人幾個月前全都去了齊國,這事就落到了艮卦頭上。我看機會難得,就想出個頭、立個功,沒想到遇上了你這丫頭,真是倒霉!」
「你若喜歡,就穿上試試吧!」我把禮服一抖,整件攤放在床鋪上。
昨夜,婦人喝了幾口濁酒,曾驕傲地同我說,她男人死的時候她都沒有哭,她們娘兒仨是野地里的茅,再乾的地都能活,沒男人也能活。
「呃,做和-圖-書了,貴女身上穿的就是。」春芽摸著手底下的絲絹,喃喃自語道,「原來這就是絲絹啊……」
豐年買入,荒年賣出。去年秋天渭水一帶遭了幾場霜寒,各地的收成都不太好。想起之前那些逃難的大荔人,我在心中不禁暗嘆:真沒想到端木賜這人居然還是個奸商。兩年前,他隻身一人周旋於五國之間,僅憑著一張嘴就把魯國的兵禍引給了宿敵齊國,生生攪亂了天下格局。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幾乎超過伍封成為我最崇拜的人。如今想來,他到底算是國士還是奸商?嗬,真當是個奇人。
婦人很是驚詫,她看看我又看看手裡的錢:「貴女這是?」
「是嗎?那要恭喜姑娘了!」我笑著環顧了一圈,見祭壇前供著一抔粟米、兩尺紅麻布,看來這家人是真的要辦喜事了。我低頭在自己身上看了一眼,難為情道:「今日太過狼狽,身上沒什麼可送的賀禮,還請姑娘見諒。」
房門邊站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彎彎的眉、圓圓的眼,皮膚雖有些黑但透著亮色,看上去很有朝氣。
「你們抓了我有什麼用?平白浪費一份口糧。我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一有機會還是會逃回秦國去的。」
這幾日,船上除了船夫之外,就只剩我和黑子兩個人,祁勇和另一個叫「矛」的男子在三天前的晚上就已經從陸路離開了。他們和黑子約好,五天後大家在風陵渡的一家小酒館見面。
「嚯,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吧,居然敢跟我這麼說話!」我冷哼了一聲,甩袖坐到了一旁的水井沿上。
這一夜,我把百里府給我做的禮服拆了線,縫成了庶民成婚時允許穿著的深衣樣式。春芽托著下巴,喜滋滋地在我身邊看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時候才合上眼睛睡了過去。
「謝謝大嬸。」「你真是都城裡的貴女?你真要在我們家住?」婦人走後,春妞挨近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哦。」我胡亂應了一聲不再理他。幾天下來,我早已經累得虛脫,沒力氣點燈,摸著一個像床鋪的東西就趴了上去。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日。
「是阿拾不願留在這裏,夫人為何不殺我,反而要殺他?」我訝異道。
我驀然發現,我是喜歡這種日子的——輕鬆舒坦,心裏空空的,腦子裡也空空的,不用去考慮生死攸關的大事,不用去費心權謀,只需想著一鍋水放多少條小魚、放多少把野菜、加了鹽還是未加鹽。
待我離開那片梅林從山間繞出來時,天邊粉紫色的晚霞剛剛消退。遠處的村落,乳白色的炊煙和銀灰色的暮靄交融在一起,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薄紗,隱隱約約,飄飄忽忽。從早上出來到現在,我連一口水都沒喝過,唯一進到嘴裏的還是一顆要人命的毒藥,這會兒看到裊裊炊煙,肚子不由得連著叫了好幾聲。
我搜腸刮肚地在腦子裡尋了半天,卻找不到一個詞來形容他的美貌,看著他那雙流光溢彩、似泣非泣的含情目,不禁感嘆:老天生他,定是為了羞殺天下女子!
「姑娘,再給我加碗湯吧!」身後有人拿碗頂了頂我的背。
我拉了拉黑子衣袖,小聲問:「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啊?黑乎乎的,這樣趕路太危險了。」
「這可是你說的!」黑子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給我,就拉著我往南面跑去。
黑子咬著牙、忍著笑從懷裡掏出一把梳篦,在上面取了一小團頭髮交給明夷:「喏,東西在這兒,你裝起來吧!」
須臾,一簇幽冷瑩綠的火光一搖一擺地從密林深處飄了出來,緊接著兩點、三點,慢慢地越聚越多……
「嗯,是我害了她。我想替她報仇,可我打不過他們。最後,是大叔救了我,還替我殺了那個家宰。那時候我就發誓,總有一天我會變成和大叔一樣強的人!」
「你到雍城打聽打聽就知道,公子利與將軍府的阿拾一向要好。這樣的東西,將軍府上多得是。你既然接了殺人的活兒,就應該打聽清楚,做好準備再動手;像這樣貿然往前沖,就算這次不栽在我手裡,早晚也得死翹翹!」
婦人先是一愣,隨即身子一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賤奴該死,該死……」
「丫頭,走吧!」黑子拖著我朝渡口走去。祁勇身邊的三個小孩兒時不時地回頭瞄我,一副很好奇的樣子。我翻眼吐舌沖他們做了個鬼臉,他們嚇得立馬轉了回去。
黑子遞給我一把梳篦,我花了足足兩刻鐘才把打結的頭髮理順,在頭頂綁成總角。
墨色的天空無月無星,我像個瞎子一般被黑子拉著走到了一間房屋門口。
眼前的情況和我之前預計的完全不同。沒有灌藥,沒有喂毒,甚至連忘憂酒都沒讓我喝,輕輕巧巧地就說要放我走?可我既然進了這個地方,不探個究竟又怎麼捨得走?
我心裏這樣想著,仰頭靠坐在艙壁上,聽著外面欸乃的槳聲,又不由得感嘆:為什麼命運總喜歡與我作對?我明明想往西北去,卻坐著船一路向東,離伍封越來越遠。
「將軍府……」我鼻子一酸,眼睛里頓時生出了淚水。自從伍封把我送進百里府之後,一切都變了,變得面目全非。
正午時分,當春芽穿著我新縫的嫁衣出現在東屋時,婦人的眼裡竟流下淚來。她看著自己即將出嫁的女兒,捂著嘴泣不成聲。
婦人沒有名字,是村裡的寡婦。兩個女兒,大的是馬上要出嫁的春芽,小的是只有六歲的春妞。三人都是潑辣的性子,聊了一會兒便不再和我拘束了。
春妞的家是一間矮矮的夯土房子,粟稈鋪的屋頂,樹枝編的柵欄,大門上的鎖早就已經壞了,只斜斜地掛了一條閂門的麻繩。我推開院門走了進去,只見春妞拉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從屋裡走了出來。
「照你這麼一說,綁架、殺人都是艮卦的活兒咯?那這次讓你去綁架百里氏紅葯的人,是五音夫人還是主上?」我小心試探。
「夫人留步!」在美婦出門之前,我喊住了她。
「你的意思是,那天喝了忘憂酒被大叔扔到河裡的那個才是百里府的女兒?」黑子兩隻眼睛瞪如銅鈴,驚訝之下說話都變得有些結巴,「那……那你的匕首?」
「嗯,你一定可以的。」
「來了——」我舀了一勺白|嫩嫩的魚湯笑著轉過身來。
「娘的,小爺我才要哭呢!第一次出任務就碰到你這樣的鬼丫頭,難怪明夷說我這回是『敗局天定』。對了,這活兒是我領的,事也是我搞砸的,大叔只是陪著我來的,你到時候見了夫人可別亂說話!」
鬼火?
「胡說什麼?你不和-圖-書懂!」黑子嗆了我一句,徐徐道,「就算你不是百里氏的女兒,我現在也不能放了你。不過你放心,我大叔很喜歡你,前兩天還在同矛叔念叨,說你是個人才,死了實在可惜。我先帶你回船上,等他們兩個辦完事回來,給你喂點忘憂酒就放了你。」
「……」
我在屋裡閑不住,便跑出來幫婦人一起分野菜魚湯,村裡的幾個小夥子以為我是春芽家遠房的妹子,就圍在我身邊說些有的沒的調笑話。
我在一旁無聊就逗幾個小孩兒玩。忽然間,耳朵里傳來一個熟悉的名字。
在白衣女子的身後,是十幾個身穿黑色束服的少年。他們手上各提了一盞綠色的紗燈,綠紗之內一小點火苗隨風搖曳,和著山谷里野獸的哀鳴聲,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我笑著點了點頭,伸手把她和其他三個小毛頭都拉了起來:「天晚了,趕緊回家找阿娘去!」
「你說什麼?」
走出明夷的院子,我一把甩開了黑子的手,冷著臉憤憤道:「我已經稀里糊塗了這麼多天,今天你無論如何都得給我解釋清楚!」
我低著頭先是瞄見一雙男子的鹿皮翹首履,而後又是一雙褚黃色鞋頭嵌七彩蜻蜓眼的帛履從我身前走過。珠簾一動,等我抬起頭來時,只見一中|年|美|婦端坐在長案之後,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著履的男子已經隱在左側的珠簾之後。
黑子自嘲地笑了笑:「在這裏待了五年,一出去就被你這死丫頭騙得團團轉。什麼狗屁的強者?連把劍都保不住。」
黑子對我騙了他的事依舊耿耿於懷。可我心裏想的卻是,如果天樞是個拿錢幹活兒的地方,那獸面男子很可能只是天樞眾多主顧中的一個。這樣一來,我即便進了天樞也很難查到和他有關的線索。
少年們不出一言,默默地將手中的紗燈遞給了我們,然後扛起牛車上的糧食,迅速地躥進密林,消失了蹤影。白衣女子朝祁勇欠了欠身子,轉身向林中走去,眾人緊跟在她身後,進入了這片迷魂之林。
「沒了頭的身子又泡了幾天的水,就算是你親娘都未必能認得出來!」
「是條絕路,這可怎麼辦?」我問。
「留了。主上昨天就傳下口信,說是七個卦象隨她挑。」
在白衣女子的身後,是十幾個身穿黑色束服的少年。他們手上各提了一盞綠色的紗燈,綠紗之內一小點火苗隨風搖曳,和著山谷里野獸的哀鳴聲,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我六歲那年,宋國討伐曹國,我們住的地方被宋兵圍了三個多月。城裡的存糧被吃光了,地上的草也被人吃光了,人們就開始換孩子吃。阿娘為了不讓人把妹妹搶去吃掉,就割下自己手臂上的肉送給了來搶食的人。你見過人的骨頭長什麼樣嗎?我見過,白花花,還沾著點碎碎的、黑紅色的肉。」黑子怔怔地看著我,眼眶裡水霧升騰,他說話的時候嘴角一直上翹著,這是一個比哭還要讓人心痛的笑,「再後來援兵到了,可阿娘的手已經爛光了,她躺在床上不能說話,出氣多、進氣少。阿爹想偷偷出城采點葯,結果被曹國自己的士兵當作姦細亂箭射死了。」
「小爺我也是為了你好啊,不然被明夷一割,你這漂亮頭髮還不知道能剩多少呢!」黑子討好地捏了捏我頭上的總角。
「端木賜?」祁勇高聲道。
我咽了一口稷羹,沒好氣地回道:「不想,你千萬別說。」
「丫頭,再看他可就要惱了。」黑子拿肩膀撞了我一下,輕聲提點。
黑子看了我一眼,起身站到船頭,冷冷道:「三天前的夜裡,大叔讓人找了具新死的女屍,給那女屍穿了之前讓你換下來的單衣、揣了你的匕首,扔在渭水岸邊的蘆葦叢里了。」
「行,那我們趕緊回去吧,別讓夫人久等了。」
「運出去的布料都賣得很好,只是齊地的海鹽大部分都被端木賜組織的商隊買走了。我們只買到了十五袋,大概能夠半年。」
行在密林之中,黑子緊緊地拉著我的手,生怕我落隊走丟。他說,天樞的人把這片林子叫作「迷魂帳」,這裏的一樹一石都有古怪,如果沒有引路人,就算走上十天半月也別想離開這片林子。
那少女紅著臉擺了擺手,笑道:「貴女來了就是喜事了。」說完,她極利落地轉身從房裡拿了一卷葦席鋪在地上,「貴女先坐,我去幫阿娘燒水。春妞,快去看看草花下蛋了沒——都叫了一天了。」
兜兜轉轉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我們才從密林中穿了出來。
我被她的樣子驚到了,急忙上前把她拉了起來:「大嬸這是做什麼?我就是來討口水喝。嗯——若家裡還有什麼吃食,能不能也賣我一些?」我從身上的佩囊里掏出兩枚幣子交到婦人手上,「隨便什麼都好,都餓了一整天了。」
「事情我都聽說了。上次賜你的佩劍明日交還給明夷,另外再去領三十重杖。」
「哪國的夫人要見我啊?」我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被黑子從床上拉了起來。
「你剛才為什麼要把我的頭髮交給明夷?」
他這麼一說,我連忙小跑了幾步,走到他身前。
「你今晚就先睡在這兒,明天早上我來叫你。」黑子說完把我推進了房門,臨走時又探進頭來補了一句,「明天我沒來之前,你千萬別亂走,否則到時候稀里糊塗死了,可別怪小爺我沒提醒你。」
成婚當日,春妞和村裡幾個大一點的孩子從渭水裡摸了一簍子小魚。婦人燒著火,煮著魚湯,她的眉毛在笑、眼睛在笑,就連額頭深深淺淺的皺紋里都漾著笑意。村裡其他幾個來幫忙的老嫗坐在院子里一邊聊天一邊摘洗著野菜,她們都說寡婦家終於有喜事了。
我該死的同情心立馬冒了出來,站起身來小聲問了一句:「我壞了你的事,你回去不會真的要送死吧?百里府我是不會回去了,要不——你把我放了,我們一起逃走?」
「你放開我——」我的手腳都被黑子用麻繩捆了起來,中間要是穿上一根木棍就可以直接被人當作野豬抬走了。
「大嬸,我是來討口水喝的。」我這個「作死的貴人」尷尬地笑了一聲。
黑子一抓腦袋,這才想起來自己的小命還捏在我手裡,撲通一聲跪在地,抱著我的雙腿開始鬼哭狼嚎起來:「哎喲,我的祖奶奶,我的好妹妹,你就行行好在這裏玩上個四個月,好不好?四個月一到,我做牛做馬背著你出谷,行不行啊?」他一邊說一邊猛搖我的腿,力氣之大,險些把我推到井裡去。
「你哭什麼啊?欸,你……你別哭啊!」https://www.hetubook.com.com黑子見我哭得厲害,忙把我放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我的衣領道,「喂,小爺我最討厭人哭了,你再哭我可要把你扔到河裡去了。」
婦人一聽鬆了口氣,急忙道:「有的有的,貴女先到屋裡坐坐。我這就燒水準備吃的去!」
美婦微微側首看了一眼珠簾背後的人,笑道:「姑娘在秦國做的那些事,主上早有耳聞。能將姑娘納入麾下,自然是件喜事。留在天樞里的人,都得是心甘情願的。姑娘不如在這裏待上四個月,四個月後若你還想走,我便派人送你回秦,如何?」
「丫頭,你想不想知道我們現在要去哪裡?」黑子坐在船板上,望著越變越寬的河面輕聲問道。
這一日,黑子突然良心發現決定放過我。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砸暈我,反而很好心地給我送來了吃食、水和一套厚重的麻布夾襖。
幾個商人把車一卸,吆喝著把牛趕到一邊。有三個人留下來看守牛群,其餘兩人扒開樹叢鑽了進去。
「見過主上,見過五音夫人!」黑子把頭磕在地上,大聲喊道。
「施咒懲罰?難怪你一大早就催我梳頭,敢情你是在算計我!」
「欸!」春妞赤著腳,樂顛顛地跑了出去。
說起來,黑子這個人除了脾氣差一點之外,倒也不討人厭。他愛和我扯淡、吹牛,他說,他今年十五歲,曹國人,他妹妹如果沒死的話,正好與我一般大;他說,他那天早就看出我不是百里氏紅葯,只是忍住沒說;他還說,他劍法超群,之前被我用石頭砸了腦袋純屬意外。我只是聽著,偶爾說幾句挑刺的話堵堵他的嘴。
「這裏好熱鬧。」我哈了哈凍僵的手,微笑著開口。
「姑奶奶,你這四個月乖乖地待在這裏,就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我歪頭朝鏡中一看,臉騰地一下就紅了。這哪裡是鳥窩?這簡直是一團連鳥都看不上眼的雜草。
「那他的命?」我瞟了一眼黑子。
我死死地拽著黑子的手,咬緊下唇不讓自己驚叫出聲。
「出去買糧的人已經到了渡口,我們一起去看看吧!」祁勇拍了拍黑子的背,復又走了出去。
「姑娘不說話,我便當你應承了。黑子,這四個月你要是把小姑娘弄丟的話,就自裁謝罪吧!行了,都下去吧!」
黑子說的,我其實早已發現。前面的白衣女子行進的路線極其怪異,她的每一次落腳似乎都有玄機,忽而往右,忽而往左,有時還會繞著一棵大樹轉上半圈,然後轉換方向。
然後……我把一勺魚湯連著兩根野菜全都澆到了那人的頭上,隨即推開人群飛一樣跑了出去。
「好好好,別急,別急,我慢慢說,都說給你聽。」黑子賠著笑拉我在路邊的草垛子上坐下,然後細細地同我解釋起了有關天樞的一切。
「嗯,都還順利。快,見過黑子哥哥!」祁勇笑道。
「春芽,你可有嫁衣了?」我笑著問。
她似是一驚,跪著往後退了好幾步,頭叩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回道:「春妞,奴叫春妞。」
「紅葯現在肯定已經回府了,百里氏的人到了梅林也只會看到樓少康一個人的屍體,你們的計劃已經失敗了。我勸你還是趕緊把我放了,早點通知你大叔逃命要緊。」
但事情發展到最後,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坐在河岸邊的小酒館里,望著街道上絡繹不絕的行人和渡口搬運貨物的忙碌商人,我忽然有些感慨。都說生在亂世,命如螻蟻,朝生夕死,一世無望,可我眼前的這群商人,他們沒有因為出身的低微、世事的艱辛就輕言放棄。他們麻衣草履,背著貨物,用自己的雙腳丈量著從北到南、從東到西的每一寸土地。他們為了生活四處奔波,但他們的笑容卻如春天新發的綠芽,朝氣盎然。
「我能穿嗎?真的嗎?」春芽對著禮服突然慌了手腳,她起身理了理頭髮,搓了搓手,猛咽了好幾口口水。
聽了黑子的話,我一下子就噎住了,難道將軍、四兒、無邪都會以為我已經死了?他們會把那具泡了水的死屍當作我!
「到時候由你決定殺或不殺。」
「行,你問吧!只要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訴你。」黑子拍著胸脯保證。
三個小毛頭你看我、我看你,哄地一下全跑了,跑出去老遠又轉過頭來笑嘻嘻地打量我。
「腌臢丫頭,你拉我做什麼?只知道耍泥子,明天替你阿牛哥放牛去!」婦人一手揪著春妞的耳朵,一手在她的臉上重重地抹了幾把。
黑子破天荒地沒有大罵,而是笑盈盈地從旁邊的桌案上拿出一面鏡子放在了我面前:「看看吧!」
可她今日卻哭了,抱著她的兩個女兒號啕大哭。
黑子一笑,拉著我走到了隊伍前頭:「過了這片林子就到家了,你安心等著。」
「春妞,你家在哪兒?我能不能去討口水喝?」我盡量把自己的聲音放柔,不想嚇到這幾個年幼的孩子。
「艮主不用客氣,這買貨賣貨、拉貨送貨都是小弟的職責。」
黑子被我一席話堵住了嘴,嘟囔了半天,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如夢方醒,驚覺自己這樣盯著一個男子的確有失禮數,遂低下頭來默不作聲。
「呃,這個……」黑子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眼神飄忽。
美婦掩唇又是一笑,而後裊裊婷婷地站起身來:「這樣啊——那我即刻派人送姑娘出谷,黑子也別跪著了,去領死葯吧!」她說完儀態萬方地從案幾後走了出來。
「快,把臉洗一洗,把你這亂糟糟的『鳥窩』也梳梳好。」黑子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塊濕布一下子捂在我臉上,冰得我立刻就清醒了。
等我們到了渡口,幾個青衣商人已經候在路邊。他們身後的七輛牛車上堆滿了麻袋,看樣子像是裝了粟稻之類的穀物。
我原本想著住上一晚就繼續往西北趕路,但婦人死活不放我走,硬要留下我參加春芽和阿牛的婚禮。我推辭不過,便留了下來。
「她想把粱米偷出來給你?」
「你妹妹呢?她後來怎麼了?」我握著他的手,努力讓他平靜下來。
「他們是不是也給你下毒了?是不是不回去照樣也是死?」我倒趴在他背後不死心地問道。
天樞是一個活躍在天下諸國之間的「影子」,十幾年來一直收留戰爭中的孤兒為其所用。督管天樞的人是我剛剛見到的五音夫人;至於主上,則行蹤不定,據說見過他的人只有五音夫人和明夷兩人。
「你去給我拿些針線來,我替你改改樣式,後天成親時就能穿了。」
「大嬸收下吧!我是都城伍氏的女兒,出門拜春半路遭了劫。大嬸可否收留我兩日?等我回到府里,必差人重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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