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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壹·秦國卷:有女名拾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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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再遇故人

第十七章 再遇故人

因此在天樞,女樂們學習的主要是散樂——雖不及六舞高雅,但卻是最受世人歡迎的宴樂之舞。
此時再看男子的臉,我心裏不由得喜一陣、悲一陣。喜的是,我們隔著連天的烽火終於相見;悲的是,若是他這回傷重不治,還不如不遇,那樣我和四兒至少會以為他好好地活在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
「諾!」小童行了一禮,不放心地看了男子兩眼后開門走了出去。
我被那冷漠刺得心中一痛,才驚覺自己面前的這個人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被我推倒在地卻依舊溫柔相對的少年。他昔日圓潤的面龐因消瘦而變得冷硬,他眉骨高起、眼神陰鬱,左頰上一道細細的疤痕正努力提醒著我他此時的身份。
既然答應黑子要在天樞老老實實待四個月,我就得找點事情打發時間。
這門后的世界,該是多少男人夢中的世界啊!
瑤琴動,清歌起,白衣勝雪,嬌顏如花,三十多個妙齡少女手執七彩雉羽,在碧水池前翩翩起舞。她們身上穿的是半透明的白色紗衣,那紗衣輕薄似霧氣,陽光一照便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子姣好的胴體。男子若誤入此間,怕是要把三魂七魄通通留在這裏了。
小童誤我啊!他只說受了傷、流血不止,可沒說傷口潰爛、全身高熱啊!
「你是誰?」夜半,我被一個沙啞的聲音從睡夢中喚醒。
「師傅,坤卦除了我之外,還有別的弟子嗎?」我像條小尾巴一直跟在醫塵身後問東問西。
屋后那片地里種了太多置人于死地的毒藥,我膽子小,不敢隨便亂吃,就動手做了一支簡易的投矛。葯圃溫暖濕潤,經常會有小動物光臨,因而,我這幾日的吃食也就解決了。
日出而舞,日落而息。大半個月下來,我的步法、身形、姿態都有小成,但無奈天賦不足,大大地耽誤了其他人的進程。眼看著三個月後就有一場重要的宴樂,我不忍大家因我而辛苦就自請離開了女樂。
第三日,便是我所有痛苦的開始。
「巽卦的主事受了傷,請姑娘隨我下山救治。」
「你哭什麼?他讓你給治死了?」明夷來的時候,我滿臉都是淚水。
放下狠話不到半刻鐘后,我就後悔了。床上躺著的是一名二十多歲的男子,雙目緊閉,全身發燙,手臂上一處新傷流血不止,腹部一處舊傷已經潰爛紅腫。
他是誰?為何知道我的名字?
受傷,流血……
「書都看完了?」醫塵問。
「那我呢?」
「什麼?」
床榻上的人此刻正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看著我,蒼白的嘴唇如久旱龜裂的泥地,干皮翻翹、唇紋滲血。「阿拾……」他喚了我一聲,聲音虛浮沙啞。
「你不是在做夢,你活著回來了。明日等醫塵醒了,就讓他來看你。」
「你不用安慰我,他現在傷口腫脹、高熱不退,再這麼下去,肯定撐不了幾天了。」我哽咽道。
敷藥、包紮,一番折騰下來后,我已經累得滿頭大汗,彎了許久的腰直不起來,只能隨手扯過一張蒲席在床鋪旁半趴了下來:「小童,這裡有我看著。你去守著醫塵,他一醒過來就趕緊帶他來這裏。」
「治病救人怎麼能心疼一塊葯?!葯若不給人用,留著又有什麼用?!」我這裏急得要死,老頭子居然還心疼起葯來。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你為什麼不在雍城等我?」他呼吸沉重,寬闊的胸膛在我面前一起一伏,「你是不是以為我已經死了……」他喘息著,聲音輕得彷彿被風一吹就會消散不見。
「傻站在那裡幹什麼?還不進來!」醫塵板著臉蹲在葯圃中央,手裡拿著一把小鋤頭正在地里刨著什麼。
之後兩天,于安還是高燒不退。醫塵吩咐我將五音夫人珍藏的一隻羚羊角削成薄片入葯同煎。我手笨,才削了不過七八片,手上已添了兩三道血痕。好不容易湊夠了數量、煎好了葯,還未坐下,就見小童火急火燎地跑來找我。
「是啊,我是逃婚又逃命才進了天樞。」我嘆了一聲,將自己如何被伍封收為族女、如何與公子利結www.hetubook.com.com識、如何被送進百里府為媵又如何被黑子誤當成紅葯抓進天樞的事,前前後後都同於安說了一遍,只是小心隱去了和獸面男子有關的事。
于安聽得雙眉緊蹙。我輕輕拉住他的衣袖,皺眉不解道:「于安,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什麼是天樞?你又是在為誰賣命?」
于安眼瞼一顫,立刻鬆開了我的手。
「半個月前收了一個,現在上山採藥去了。」
「那你呢?你為什麼沒有回晉國?為什麼進了天樞不去艮卦做你光明磊落的君子,反而做了這不見天日的刺客?」我心疼他一身是傷,語氣中不免帶了慍怒。
之後幾天為了方便照顧于安,小童替我在牆角用蒲席和毛氈搭了床鋪,又上山幫我搬了一摞葯經下來。白天,我便按照醫塵的吩咐給於安煎藥、換藥,晚上累了就和衣睡在牆角。這樣寢不安席地過了幾日,到了第五天夜裡,于安的燒終於退了。
「他什麼意思?」明夷走後,我問小童。
于安渾身一顫,轉過頭去。
「你為什麼會在天樞?」于安轉過頭看著我,彷彿剛剛做了一場舊日大夢。
「你等等啊,我馬上來!」
這時,屋子裡只剩下了我和男子兩人。我好奇地往床頭挪了兩步,細細地端詳起這位號稱天樞刺客之首的人。他樣貌清瘦冷峻,閉著眼睛,看著還有幾分眼熟。聽童子說,他是在齊地受的箭傷,一路熬到這裏;昨天在山下為救一名被山匪強掠的女子,又添了手臂上的新傷,這才一直昏迷不醒。
此刻,天邊殘陽已沉,青紫色的天幕上,一顆明亮的星辰悄然顯現。于安靠坐在床榻上,側首望著窗外那遙遠無際的蒼穹,啟唇道:「天樞是天上的星辰,我們為所有看得見它的人賣命。」
「別叫得太早,七天過後若沒被毒死,再叫不遲。」老頭子似乎很不習慣與人接觸,我纏了他半日,他已經有些抓狂。
醫塵把葯圃里的藥草都說了個遍,末了,還拿出幾樣相似的草藥考了我一番。十樣之中說錯了兩樣,我很是懊喪,醫塵卻捻著鬍子若有所思。
「我會治好他的!」我把頭一昂,信誓旦旦道。
此時,雖然嚴冬已過,但還是春寒料峭,路上的小水坑仍結著一層薄冰。我哈了一口白氣,伸手推開了女樂的院門。
「這傢伙死不了,你哭得太早了。」明夷在牆角的銅爐里焚上了降真香,一縷青煙飄搖而上,一曲巫歌從他口中流淌而出。末了,他從胸前的衣襟里取出一小包紅褐色的粉末,和了熟水灌進于安的嘴裏:「我今日給他算得了一卦『雷水解』——卦象雖凶,但有利變。」
「謝師傅教誨。」
我將匕首在火上烤了烤,慢慢地割開男子的外衣,露出裏面的傷口。手臂上的是劍傷,腹部的因潰爛紅腫看不太清。按醫塵手卷上的記載,腐爛的傷口必須先去除死肉才可上藥。但手中這把匕首刀刃處太厚,根本做不了這麼精細的活兒。
「沒事,切葯時不小心劃到了。你這幾日流了太多血,除了這退火解毒的葯,待會兒我再送碗豚血來。以後十日,每日都要飲上一碗,那樣身子才好得快。」
起初覺得生氣,久了,卻發現她們個個待我如同親妹,一邊調笑捉弄,一邊教導愛護。如果我練舞時犯了錯,姐姐們也都陪著一起挨罰,從無怨言。
「你這小兒把我一整塊麒麟竭都給用了。讓你去取葯?我還能有什麼好東西剩下!」
「諾!」小童從懷裡掏出一把匕首遞給我,而後拿了草藥飛快地出了屋子。
醫塵喝了幾口小童遞上來的水,仔細詢問了之前用藥的情況,又拆開布條看了看于安的傷口,然後默不作聲地在屋裡走來走去。
m.hetubook•com•com安靜靜地躺著,六年的時間彷彿在我們之間飛逝而過。我不知道這幾年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傷痕纍纍的身體告訴我,他過得遠不如我們的想象。
「姑娘,都弄好了。」小童拿著兩隻漆碟走了進來。
我微微一笑,伸手打開裝著膏藥的蚌殼,極小心地取了一些抹在他的傷口上:「若不是將軍後來給我請了姆師和夫子,我還真不知道自己當年稀里糊塗一點頭,竟是和人定了終身了。其實,同榻而眠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且不說我們那時年紀都還小,就算是現在,我這人也不講究這些男女之防。只是你若有心,明年便去雍城娶了四兒——那丫頭倒是扳著指頭等了你這麼多年。」我用在沸水中煮過又晒乾的細紗布在於安腰間包紮妥當,起身擦了擦手,合上了蚌殼:「葯已經換好了,傷口不能見水。兩日之後,我再給你換藥。」
「自然是我大哥的匕首最快、最利。」
「你大哥叫什麼名字?」我看著床上的于安,輕問了一聲。
「你這人,我何時嫌棄過你的身份?我只是……」我一時語塞,竟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得深吸了一口氣道,「其實,我是因為逃婚才進了天樞。」
「師傅,可是要用什麼葯?我上山去取。」我心裏著急,一把攔住他。
我一聽立馬就傻眼了,我這半桶水都沒有的人,怎麼能下山救人呢?
「姑娘?」小童擔心地看著我。
每天拉筋拉到痛死不說,院子里的一眾姐妹見來了個新人,都合起來欺負我,日日挑些我做不到的動作來為難,看我轉暈了摔在地上,她們就嬌顫顫地笑成一團。
「嗯。」我話還沒說完,于安已經端過陶碗,把一碗滾燙的葯湯全都灌進了嘴裏。
第六日,東方微白,我披上襖子上山去取新葯。
醫塵見我拔高了嗓門,就豎起眉毛大喊道:「嚯!別以為你是主上派下來的人就可以這麼跟我說話!」

「哎喲,兩位別吵了,快救救我大哥吧!」童子見我們兩個聲音越來越大,忙上前勸解。
深紅色的晚霞中,于安一張消瘦憔悴的臉幾乎紅出了血。
「男女七歲不同席,不共食,不親授。你走那年,我和四兒剛好八歲。你那日說七年後會回雍城找我們,可是算好了我和她明年剛好到了可以許婚嫁人的年紀,所以打算一同娶我們過門?」我放下手中沾血的紗布,抬眸笑看了于安一眼。
我舒了一口氣,扶著他重新躺下,柔聲道:「你先休息一下,我現在就去找醫塵,讓他來看你。」
「手……」
「我來治病,你呢?」
「最好的刺客……」我鼻尖一酸,對小童道,「你在這裏守著他,我再去取些冰水來。」
「我在做夢?」我剛想起身倒水,卻被男子牢牢地握住了右手。
我吃痛,一把抽出自己的手,手背上已赫然多了幾道青青紅紅的指印:「你這幾日昏迷不醒,替你塗藥、換藥的都是我。你現在才同我提這君子規矩,是不是太晚了?」
小童皺著眉頭點了點頭,把自己的整個身子都壓到了男子的腿上。
醫塵所說的葯經堆得足有一人多高,想來是他多年的心血結晶。我抽了幾捲來看,著實發現了不少好玩的東西。
「這個說起來太麻煩,不說也罷。快,讓我先瞧瞧你的傷口。」我走到床榻旁,伸手去解于安裡衣的帶子,他猛一驚,一下擒住了我的手:「你這是做什麼?你是個女子,不該做這樣的事。」
小童看著男子越來越蒼白的臉,忍不住扯著我的袖子急聲道:「姑娘,你倒是快治啊!」算了,死人當活人醫吧!
「看完了。」
山上此時積雪未化、荊棘遍布,我手腳並用爬了兩個多時辰才到了後山腰。原以為要在密林之中找到葯圃是件難事,誰料我一到山腰上就發現了這處神奇的地方。這裏綠樹成蔭、花團錦簇,從地底冒出的陣陣白霧驅趕了初春的嚴寒。嫩黃、草綠、淡紫、桃紅,五顏六色的小花開滿了整個葯圃。
https://m.hetubook.com.com你醒啦!」我急忙拿手在男子額上試了試,感覺他高熱似乎退了些,「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一來二去,太陽西沉,皓月東升,床榻上的人總算睡得安穩了些,我這才趴在床頭沉沉睡去。
能做到巽卦的主事,自然是有過人的本事,但讓我敬佩的不是他的功夫,卻是他的品德。一個人明明受了這麼重的傷,居然還會出手救人,實乃真俠義也。沒進天樞之前,我打足了十二萬分的戒心要到這虎穴里探個究竟,可進了這裏,遇到的全是可憐、可愛、可敬的人。若不是心裏牽挂著四兒、無邪,放不下伍封,我倒真想留下來做個種葯、治病的小童。
男子迷離的視線落在我的眼睛上,忽然他笑了,蒼白乾裂的嘴角微微一揚,從干啞的喉嚨里擠出了兩個輕不可聞的字:「阿拾……」
「請問姑娘可是醫塵的徒弟?」童子小小年紀,說話卻很老練。
「那你大哥人呢?我可否借他的匕首一用?」
那一夜,夢中的我彷彿又回到了遇見於安的那個冬天。他還是馬車上讓四兒一見傾心的青衣小哥,我們還像小時候一樣依偎在將軍府小小的床鋪上互相取暖。到後來,夢裡的我們長大了,他駕著紅布蓋頂的馬車娶走了四兒。四兒穿著天下最美的嫁衣,笑得淚流滿面。多好,七年後,他真的回來娶你了,夢中的我獨立在漫天飛雪裡泣不成聲……
這一日,我洗漱完畢就興緻勃勃地去了女樂們習舞的院子。
我拿了陶罐還沒走到院外,就看見醫塵快步走來。他一見到我,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大罵,說的無非是我膽大妄為、學醫十日就敢給人用藥、輕賤人命、十惡不赦。
周禮規定了十分嚴格的樂舞制度,如《雲門大卷》《大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這六舞一直以來都是用於盛大的祭祀,由各國大司樂掌管,貴族男子二十而冠之後才可以學習;當然,庶民是無權練習的。
我拉開匕鞘,一陣寒氣撲面而來。這匕首窄短鋒利,比起之前公子利給我的那把匕首絲毫不差。
「大哥,我陪著你。姑娘已經守了你好幾天了,你放她回去睡一會兒。」小童放下手裡的粱米湯,快步走到床邊。
「先巫后醫,難道你不知道?」明夷行至我身邊,輕笑道,「你才去了山上幾日,居然敢來行醫?要是他死了,你就別想走了。」
「是我,我是阿拾。」我握住他冰涼的手,心中五味雜陳,「你這個人,你這輩子到底打算欠我多少回?你可想好了用什麼還?」我把手伸向小童,小童連忙把葯倒了出來,遞到我手邊。我摟著于安的肩膀把他扶了起來:「趕緊把葯喝了吧,你燒了很多天,我真怕你醒不了了。」我把陶碗湊到他嘴邊,他輕咳了幾聲就著碗口喝了一口。
「你的燒昨夜已經退了。醫塵說,燒退就得換新葯。」我低頭解開他腰間的系帶,半褪下他貼身的裡衣。
「哦,是嗎?」明夷頷首微微一笑,廣袖一擺,似一陣清風消失在我眼前。
其實要記住草藥的名稱、習性對我來說輕而易舉,但如何分辨形態相似的草藥卻著實困難——明明長著一樣的葉片、一色的花朵,可一種是治病的良藥,另一種卻是害人的毒藥,差之分毫,失之千里,一點都馬虎不得。
過了一個時辰,男子手臂上的傷口止了血,但人依舊高熱不退、渾身發抖。我此刻也沒有別的方法,只得到外面取了冰水,用帕子擦拭,替他降溫。
床上的男子雖然昏迷不醒,但當我下手時,他仍舊痛得直打戰。我心中不忍,只能盡量做得快一些,以減輕他的痛苦。
「放下吧。這谷中誰有最鋒利的匕首?」
「巫士明夷性情最是冷淡,就算你死在他面前,他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他怎麼會安慰人呢?」小童說完跑到床邊看了看于安,轉頭對我道,「醫塵已經醒了,馬上就來。姑娘,你說大哥怎麼還這麼燙手啊?」

「醫塵昨晚喝了千日醉,往他身上澆冰水都醒不過m•hetubook•com•com來。主事流血不止,還請姑娘隨我速速下山。」看童子的樣子似乎情況非常緊急。
「你來做什麼?」我抹了把臉,悶悶道。
「拿一柄鋒利的匕首給我,再找人把這幾株草藥的根洗凈、搗爛,這塊麒麟竭也要磨成粉交給我。」
他許是被我刺中了心傷,漆黑的眼眸里乍然浮現出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沒事,你去吧。」我笑著搖了搖頭。
第一日,我坐在碧水池旁看著一眾美人流口水;
「劍士要有劍德、要講信義,可刺客不需要。刺客唯一的目的就是殺人,可以陰險、可以毒辣、可以不擇手段,只求能夠一擊斃命。我的仇人不允許我做一個和我父親一樣的君子。他們權勢滔天、守衛成群。如果想要報仇,我就必須成為一個影子,躲在黑夜裡,躲在這身黑衣底下苟且偷生。你方才說的話,我都明白。我原本就沒有打算再回去找你們——一個卑鄙的刺客還有什麼資格談禮法和責任?你不願嫁我是對的;四兒,我亦不能誤了她。」
我想了想,既然過了七日還沒死,那應該也算是醫塵的徒弟了吧,於是點頭道:「童子找我何事?」
「是我唐突了。」我訕訕地往後退了一步。
靜謐的黃昏,我守在故人的床前。白日里一切的喧囂都隨著四合的暮色沉澱了下來。窗外是風吹松濤的嗚咽聲,屋裡偶爾會響起幾聲爐中松木被火燒裂的聲音。
小傢伙年歲小,腳下的功夫卻很是了得。我來時走了兩個時辰的山路,被他拉著只走了不到一個時辰,但是走到的時候,已經氣喘吁吁,只剩了半條命。
「阿拾,晉國……我早就已經回不去了。」沉默許久的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而後轉頭凝視著自己掛在牆上的青銅長劍,「當年我離開秦國后不久,就聽說自己留在晉國的家人全都被人活埋進了黃土。我的父親是個好人,是個真正的君子,可他就算舍了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我們全家人的命。你問我為什麼不去艮卦,你可知道劍士與刺客最大的區別是什麼?」
「醒了?!」我大喜過望,忙把葯倒進提梁壺裡,跟著小童一路飛奔進了于安的房間。
「我……」于安眸色一黯,十指緊握成拳,再不敢動。
醫塵捋了捋白鬍子,咳了幾聲道:「小姑娘昨天做得不錯,手臂上的傷已經不礙事了;只是,這肚子上的傷雖然去了腐肉也上了麒麟竭,但是傷口泛紫,怕是箭頭有毒,毒入五內才致高熱不退。」
我這會兒根本不計較他罵什麼,拉起他就拚命往院里跑。
「你怎麼起來了?」我邁進房門。
「別走……」于安閉著眼睛按住了我放在他被子上的手。
我先用燒酎把匕首擦了擦,而後又在火上燒了燒:「你幫我按著他,我要先把這些壞死的腐肉割掉。」
紫草、獨活、白芷、半夏、天南星各取定量,細細磨成粉;再配上溫火煮的香油熬成膏;最後,拿竹扦子挑了裝在洗凈的蚌殼裡合上,這去腐生肌的膏藥才算完工。伸伸懶腰走出葯圃,外頭已是正午。醫塵見我這幾日在山下熬得皮黃眼青、著實可憐,便留我吃了一頓葯膳。吃完飯,揣上膏藥,下山回到巽卦時,太陽已經掛在半山腰的斜頭松上。
「師傅就在山下,童子為何不去找他?」
我微微一笑,俯身幫他掖了掖被角,輕聲道:「你放心,我不走。爬兩個時辰的山路回去睡覺,還不如在這裏隨便眯一會兒。」
「野山薯冬季採摘,舍花葉,取根入葯,性寒微毒,治跌打損傷最好。」我將書簡上寫的原封不動地背了出來。
坤卦的院子建在山谷的北面,主事的醫塵是個白髮蒼蒼、不愛說話的老爺爺。他見到我什麼都沒問,只扔了一堆破破爛爛的書簡給我,限我三日內看完,然後去後山腰的葯圃找他。
「你就在這兒等著,拿冰水給他多擦擦。」醫塵吩咐完就帶著小童走了。
「你是誰?」我錯愕不已,剛想細問,男子一歪頭又暈了過去。
「那你趕緊給他解毒啊!」
「傷口上還有些膿腫未盡除,我得和圖書先幫你把它們收拾乾淨才能換上新的膏藥。你忍著點,會有點痛。」我穩定心神,盡量不去看他身上橫七豎八的舊傷,只盯著腰腹處紅腫潰爛的傷口小心翼翼地處理著。
「記好了,我只說一遍。」醫塵站起身,指著葯圃里的草藥開始一一講解。
第二日,有教習嬤嬤替我捏了筋骨,說是筋太硬,練舞須等腿腳、后腰都軟了才可以;
華山之上最多的就是松樹。醫塵手卷中記載,可用刀割開松樹皮獲取松脂,用細布袋包裹投入沸水中煮開,取浮起者加入白茯莖末,杵羅,以後每日取少量和熟水漱口,可固齒、駐顏、烏髮。天下庶民十人中,牙黃、牙爛者九人。我四歲入伍府時就已經有四顆大爛牙,八歲第一次落牙后,伍封就額外吩咐僕役每日送一小碟海鹽予我潔牙之用。換牙后,我更是每日漱口四次,一次都不敢落下。現在找到這麼好的方子,我忍不住立刻動手做了起來。
醫塵的葯經像是一個寶庫,我每日研讀、製作,忙得不亦樂乎。
「我安慰你?」明夷嗤笑一聲走至門邊,瞟一眼站在門外的小童,回頭對我笑道,「新來的,果然有趣。」
「姑娘,這床上躺著的就是我大哥。」小童放下手中的漆碟,俯身從男子鞋靴中抽出一把只有兩寸長、半寸寬的匕首,「姑娘,給!」
「有總比沒有好,姑娘跟緊我!」
「你急什麼!這麼多天還沒死,箭上塗的肯定也不是南蠻致命的毒草。我先去熬幾碗解毒的葯湯,小童去庖廚要一碗牲畜的血,煮一煮給他灌進去。」
進了屋,醫塵彎腰扶著房門大喘不止。我等不及讓他把氣喘勻,一把就把他推到了于安的床前。
「姑娘,快——大哥醒了,急著起來,非說要來找你。」
夕陽透過窗欞照進屋裡,在一地青黃的蒲席上留下一條條深紅色的光帶。床榻上,原本昏睡不醒的人此刻正獨自坐在血色的餘暉里,像是一尊陷入沉思的俑像。
「採藥?這個時候山上的草都還沒出芽,哪裡有葯可采啊?」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你為什麼不在雍城等我?』他呼吸沉重,寬闊的胸膛在我面前一起一伏,『你是不是以為我已經死了……』他喘息著,聲音輕得彷彿被風一吹就會消散不見。
天下間的事情,有時候真分不清誰對誰錯。十幾天前,黑子還是我的敵人,但今天聽了他的故事,我突然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心想著將來有機會一定要送他一把好劍。
「逃婚?」于安臉上的冷漠終於被驚訝取代。
「見過醫塵。」我行了一禮后,小心翼翼地走進葯圃。
兜兜轉轉,最後還是決定去坤卦學習岐黃之術。
「你來做什麼?」明夷一身紅色長袍立在床鋪旁,絕美的臉龐讓我幾乎忘了此刻房裡還有一個流血不止的病人。
轉眼過了七日,醫塵沒來,卻來了一個只有七八歲的童子。
黑子以為我終於開了竅,便帶著我在艮卦、巽卦轉了一圈。揮舞長劍、刺殺巧擊,雖然我有心學習,但終日與一群男人待在一起總有不便的時候。
醫塵瞪了我一眼,從嘴裏蹦出三個字:「野山薯。」
第二日,我哭著醒了過來。明明是個美夢,我卻因為于安的昏迷不醒而悲傷不已。
「你家家主給你請了姆師和夫子?既然他待你那麼好,你為什麼還會離開秦國到了這裏?」于安低頭合上衣服。
「死記有何用?要認得出來、聞得出來才是本事。」醫塵扔下小鋤頭,面無表情地從葯圃里站了起來,「我下山了,你這幾日就待在這裏。屋子後面的地里種了些能吃的果菜和不能吃的毒藥,你自己看清楚點再吃。另外,我寫的葯經堆在屋子裡,有空多看看。」
三日後,我頂著青黑的眼圈去了後山。
「大哥沒有名字,他是天樞最好的刺客,這裏的人都叫他巽主。」
我憑記憶在葯圃里拔了幾株止血的草藥,又到醫塵柜子中取了一塊麒麟竭,跑到外面對小童道:「我從沒醫過人,研習醫術也不過幾日。先說好,我只能勉力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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