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竹書謠壹·秦國卷:有女名拾

作者:文簡子
竹書謠壹·秦國卷:有女名拾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十章 十年一夢

第二十章 十年一夢

明夷說,公子利是要來見趙世子的。沒想到那病怏怏的黑衣男子居然是晉國正卿趙鞅的嫡長子、趙氏的世子趙伯魯。晉國趙氏與秦國公族同為嬴姓,本是一脈,如今公子利大婚,趙氏派人祝賀原在情理之中,只是公子利此時變裝潛入館驛就有些讓人費解了。莫非,除了恭賀婚禮之外,趙氏與公子利之間另有籌謀?

「阿拾!」
在我被狂風吹走之前,一隻手輕輕地搭在我肩上,我回過頭,先看到了站在五步開外的張孟談,而後才看清站在我身後的人。
是誰說他不會騙我,又是誰對我許下承諾?幾個月前離別的餘音未消,他就這樣輕易地丟棄了香囊、丟棄了我……
「黑子那小子沒告訴你嗎?我平生最恨這杯中之物……」明夷引頸又是一杯。
我一聽張孟談的話,忙轉頭沖他拚命地擺手,生怕他一不小心就把我還活著的消息告訴了那個人。
四兒!無邪!
我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她想說,謝謝你,謝謝你給了年少的她一份如此完整的愛;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日日揣在懷裡的那個香囊是她繡的,那香囊上的木槿花用的不是絲線,是女子的髮絲。我此番不能與你好合,都是因為她,我如何還能讓你帶著她的東西?給我!」
「紅雲兒,可喜歡我的這份大禮?」
「我何曾騙過你?」
「將軍,請自重!」張孟談抱起我,旋身避開。
明夷這是喝醉了嗎?我哪裡能通鬼神?
就在我閉上眼睛的剎那,一張久違的臉帶著一絲光亮出現在我面前,他摟著我的肩膀將我猛抱了起來。
「從小養大的童子,雖不能言,卻能通鬼神。」明夷看了我一眼,一字一句道。
「你到底要去哪裡?」張孟談騎了一匹黑色的駿馬從我身後趕了上來。
我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是非因果、前塵舊夢,就算我此刻能開口說話,又哪裡說得清楚。昏昏沉沉、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等再次醒過來時,房間里已是昏黃一片。我用力支起身子站了起來,只一夜的工夫,人好像大病了一場,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力氣,腳踩在地上軟綿綿的,總踏不到實處。喉嚨里幹得冒煙,本想拆了嘴上的布條找口水喝,可用手摸了摸,卻發現鼻子以下都被張孟談密密地纏了布條,根本無從下手。
我這時候一門心思要去找四兒和無邪,腳步沒有絲毫停頓,撥開他們兩個直衝出大門,朝西市狂奔而去。
「小小秦女竟也識得晉國文字。」明夷挑眉一笑,仰頭將水飲盡,又將杯子遞給了我,「我知道你這小兒心裏在想什麼,不過女樂是我送給趙氏的,還的是我自己的人情,與天樞無干。」
我沒理他,只咬著牙拚命往前跑。
我呻|吟了一聲,悠悠地醒轉過來。可這是哪裡?
我傻傻地立在窗邊,驀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格外地刺眼。如果可以,我想要天空積滿烏雲;如果可以,我想要那烏雲里落下血雨;如果可以,我想要天地色變、萬綠枯槁,因為只有那樣才能應和我此刻的心情。
是夜,我醒來時安然地躺在床上,嘴上的紗布已經被解開了。
鴻雁於飛,中心藏之。吉士顧我,何日忘之?
「什麼?」
「小兒,你這個樣子,讓我如何安心離開?我答應你了,只要戰事一消,我即刻就去百里府接你回來。」
一時間,大殿內恭賀之聲不絕於耳。公子利飲了酒,望了一眼身邊端坐的紅葯,便伏在案几上再也沒有起身。
伍封依舊穿著他最愛的月白色儒服立在樹下,與記憶中一樣的眉眼、一樣的聲音,但是此刻撲進他懷裡的卻不是我。
「他自然是不信的。雖然你被蒙住了嘴巴,但他從小看著你長大,如何能瞞得過去?」
還是那個夢——冰涼刺骨的渭水裡,我仰面躺在蘆葦叢中隨波浮蕩,灰白色的天空有鴻雁哀鳴,久久不去,荒涼的岸邊有白幡招展,空無一人。
「你告訴他我是誰了?」我拉住張孟談的手,急問道。
也許,我是真的瘋了……
「小童可是驚擾了各位?」緊急關頭,明夷打開了房門。
我蜷縮起身子,靜靜地躺在黑暗裡。有樹葉從枝頭飄零,有螻蟻從眼前經過,而我就像死了一般,消失了,融進了無邊的虛空里……
公子,我只願你不要記得我,最好忘了我……
身著各色美服的婢女,穿梭在賓客之間,她們手中的美酒正是我平日里最饞的「梨觴」。公子利府中有一口古井,井邊種一樹梨花。每年暮春,風過時,梨花便會像雪片一般從枝頭飛落,墜入井中。公子命人取井水釀酒,於是便有了這讓我念念不忘的「梨觴」。
「你可醒著?」明夷喝著酒不經意地問了一聲。
暈厥前,我隱隱約約聽到了伯魯戲謔的聲音。
張孟談聞言把我放了下來。此時的我已經神志不清,依稀只聽到明夷惡狠狠地說了一句:「打暈她!」
年少相識,他待我如珍似寶,但凡好的總是第一個送我;但凡我送的,再無用的都帶在身上。他向伍封求娶我,我雖不願意,卻仍舊感念他的用情。
跟在公子利和紅葯身後的是兩名為首的媵妾,其中一人是絹,另一人頷首垂目,看不清容貌,但此刻讓我喉頭哽咽的正是她捧在手上的東西。那是一個一尺見方的紅色漆盤,上面赫然放著我昔日愛穿的一件舊衣和一把已經斷了一齒的梳篦。
我深吸了一口氣,提筆緩緩寫下:
她想說,她從沒有怪過你;
公子利神色淡漠地從我身前經過,我抬首望著他的側臉,一滴淚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
我乾涸了許久的眼淚在他關上門的一剎那,像不受控制的洪水從和*圖*書眼眶中奔涌而出。
我走到牆邊打開窗戶,窗外是雍城熱鬧的街道,金色的夕陽下,小販們熱情地吆喝著;一條瘸了腿的黃狗從窗下經過抬頭看了我一眼,叫喚了兩聲,顛顛地跑走了;近處,三個遊俠兒正圍著一個粉衣女子調笑捉弄。當我的世界天崩地裂后,其他的人都還好好地活著。
我的疑慮尚未得到解答,第二日便和明夷一起被一輛馬車接到了公子府。望著府門口那塊熟悉的牌匾,我不由得心生恍惚。眼前的這個地方我來過太多次,上一次跨進這個大門,是因為公子利得了幾隻鶴鳥養在後院的池邊特意邀我來看;再上一次是請了琴師越;再再上次約莫記得是品香……只是沒有一次像今天一樣,邀我來做婚禮的巫童。
伍封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我面前,在我最脆弱不堪的時刻。
我笑著在案幾前跪下,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一口飲盡:「晉侯派來的使臣就住在咱們樓下,可同我們車隊住一起的那位貴人也說自己是晉人,身上的佩玉又隱約刻了趙字,所以我猜這次一定是晉國趙氏同天樞買了女樂。這趙氏可真有錢,一買買了二十個。」
「叔媯,你性子太過剛烈,這樣想只會傷到你自己。公子仁厚,你又是伍氏送進府的媵妾,他就算對你無情,權衡利弊也不會虧待你。」伍封把手按在女子肩上,語氣沉重。
「他還不知道?之前瞧你們的樣子還以為你與他有情呢!」張孟談笑著將我摟緊了些,我默默轉過頭不再理他。
等我們到了館驛門口,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春末夏初,雍城的風最是狂躁,路上的行人個個都低著頭、頂著風,神色匆匆地趕路。
「阿拾,你告訴他,你是阿拾,你不是我的幻覺。」伍封捧著我的臉,急切地向我求一個答案。
「阿拾,你說話啊!你可是在怨我?」他抱了我許久才發現我的異樣。
「我日也盼、夜也盼,只盼著你有朝一日能把姐姐忘了,忘了她的好、忘了你對她的愧疚,這樣你才會發現——從齊國逃亡到秦國,這一路上陪著你的人是我,不是她!這些年,我和伍惠留在臨洮受盡了邊關的風霜寒雨,如今好不容易挨到你接我回雍,你卻要把我送給他人做妾。我不甘心,不甘心……」女子拚命地捶打著伍封的胸膛,淚如雨下。
「宴會之後,巫士真的會遵守諾言放我走嗎?」
(第一冊 秦國卷·完)
「自然,如果你想留在秦國的話。」明夷眸光一閃,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冷月清輝下的古井旁,一株生滿翠葉的梨樹正靜靜地等著我。迷濛的月色下,它潔白的花瓣凝著滴滴露珠已經鋪了一地。虯枝披霧,花落無聲,我低著頭踩著厚厚的落花走到了井邊。
我緩緩吐了一口氣,又往前走了兩步,用手扒著牆壁探頭去尋他。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驛站,剛剛回來的力氣一下子又被抽幹了。
「若你再這樣看著,他可要過來了。」明夷突然湊了上來,語帶揶揄地說道。
「阿拾……」伍封蹲下身子,用手來摸我的額頭,看著他越來越近的手,我喘得更加厲害。
他怎麼會在這裏?我閉上眼睛想了許久,才隱約記起昨天暈過去之前似乎看到過他的臉。
他們是什麼時候走的、怎麼走的,我一點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我自始至終沒落過一滴眼淚。
我一口氣把葯喝完,將陶罐遞給他:「我沒事,你不用守著我,去睡吧。」
「你如何知是趙氏?」明夷放下水杯,抬眸看向我。
「你為何要哭?」公子利用手一勾將我的臉抬了起來。
舉步邁進大門,頓覺今日的公子府比往常多了幾分肅穆。取婦之家,三日不舉樂,思嗣親也。因而,此時的公子府雖然忙碌喧鬧,卻絲毫不見喜色。
我抓住胸口開始拚命地喘氣,但每一口氣吸到一半就再也吸不進去了。我快要窒息了。
「你不會食言?」
「快去取筆墨!」公子利對身後的寺人高聲喝道。
我低眉垂目,根本不敢抬頭看他,只盼著他能忽略我的存在。
我咬著嘴唇,顫抖著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這一生便這樣了吧,睡長長的一覺,然後一切皆空……
「問問看,昨天有沒有抓到什麼刺客?」
「你是想讓我去公子府打探一下?」
張孟談一把拉住我的手:「你又要去哪裡?」
……
「那他信了?」
「我知道……」女子撲進他懷裡,半晌抽噎著說了一句,「今天我只問你再要一樣東西。」
夜盡,夢醒,人散。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照進昏暗、空蕩的館驛時,我才驚覺臉頰上的淚早已冰冷一片。
我扶著牆穩了穩自己搖晃的身子,然後抓起張孟談放在案几上的長袍就踉踉蹌蹌地沖了出去。
「意思就是,如果你不願意留在秦國,我也可以帶你回天樞,或者讓你去任何一個你想去的地方。」
我嘆息著看了最後一眼,然後閉上眼睛,任自己沉入深深的河底。
沐浴齋戒后的第三日,公子利於黃昏陰陽交接之時身著大禮所用的黑色爵弁服,帶著迎親的隊伍出發去了百里府。半個多時辰后,新婦的車隊緩緩行至門外長街。
到了西市驛站后,我一邊比畫一邊寫,在張孟談的幫助下,好不容易說清了四兒和無邪的長相,但驛站里的人卻說從來沒見過這兩個人。
「你可見到她了?她和你說什麼了?」公子利滿臉焦急。
公子利神情肅然,紅葯腮透紅雲、滿眼喜色,一身端莊玄衣讓她嬌媚之中又添了幾分華貴。看著眼前兩個天造地設的人,和圖書我暗自欣慰,自己當日替下紅葯總算還是值得的,起碼如今公子能藉著婚事得到百里氏的相助,只要假以時日,他的抱負、他心中的大業一定都能實現。我這樣想著,心中對他的愧疚之意便少了三分。然而這份坦然和輕鬆只維持了短短一瞬,就被隨之而來的滿腔感傷掩埋了。
「伍將軍原本是來見趙世子的,如今見了你便不肯走了,現在人還在大堂里坐著,非要你親口告訴他,他才相信你不是阿拾。」我默默掀開被子,披衣下床。
渭水招魂,你對著這些舊物說了什麼?醉卧河畔的時候,你可聽見了我的嘆息、我的愧疚……
經過一番勞頓,我們的車隊終於在五月初到達了雍城,住進了臨近秦宮的館驛。館驛里熱鬧非常,早已住了不少臨近諸國前來恭賀秦四公子大婚的使臣。
阿拾,你是我求之不得的奢望……
「她自己不願意醒,我又能如何?」
也許是時候離開了……
白日里喧鬧的館驛此時空蕩蕩的,昏暗的大堂里只點了一盞暗黃色的油燈,伍封獨坐在斑駁的光影里,散亂的長發遮去了大半張臉。
「是明夷說的?」
「阿拾……」
公子利醉酒之後,明夷看著我,感嘆道:「他為你井邊浣發、渭水招魂,即便你是苦澀不堪的野荼,他也甘之如飴。這樣的人,你竟然捨得放手?」
寺人伸手去扶他,卻被他狠狠地推開。他搖晃著一路奔上主位,站在青玉案前端起一杯酒,對著我身後的牆壁高聲說道:「今日,利娶新婦,心喜難抑,請諸位與利共飲此杯。」
我透過花枝朝下望了一眼,便再也不能呼吸了。
「原來你沒死!」他驚訝的表情讓他眉梢的紅雲更加炫目。
我坐起身子接過陶罐,輕聲道:「我沒事了,你回去睡吧。」
明夷歪著腦袋,伸出兩根玉蔥般的手指,在案几上「行走」起來。
「那個綉了黑色木槿花的香囊。」
很快就有人呈了竹片和筆墨上來。公子利將竹片一把拂落,低頭從懷中掏出一方月白色的絲帕。那絲帕的一角綉著一朵淡藍色的木槿花,而正中央卻有一塊暗紅色的血跡。我眼眶一紅,憶起數月前的一日,他帶了那柄寶石匕首來送我,為了炫耀匕首的鋒利竟不小心割傷了自己的手指。那時,我就是用這塊帕子給他包紮的傷口。
「小兒,你還活著,還活著……」伍封一把將我緊緊抱在懷裡。
我長吁了一口氣從明夷房中退了出來,一轉身卻撞上了一個硬邦邦的胸膛。
往日的記憶排山倒海般朝我奔涌而來。
我把手從被子里拿了出來,在他手心寫道:我在哪兒?
我遠遠地看著他,希望他是真心享受這一刻的熱鬧和歡喜。
片刻之後,我睜開了眼睛。
公子利執著紅葯的手從遠處徐徐走來,在他們身後是數十個面若春桃的妙齡少女和一車車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隨嫁之物。
「唔——」我欲開口,卻發現嘴巴被人嚴嚴實實地用麻布捆了一圈,根本張不開嘴。
我心裏亂成一片,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一口飲盡杯中「梨觴」站了起來:「我出去走走。」
「嗯——」我接著又寫了幾個字。
我從腰間的掛袋裡取出一個褐色陶塤,用帕子細細包了埋在井邊。這是我在華山時自製的陶塤,雖然樣貌醜陋,但音色卻是極好,之前一直帶在身邊,寂寞時拿出來吹吹;如今,不管他日後能不能發現,便權作是我這個「魂靈」的賀禮吧!
聽到這個聲音,我的心猛地縮成了一團。
女子擦乾臉上的淚水,站了起來,哽咽道:「你放心,我叔媯不是別人,我懂你的安排、你的抱負。只是我心中不甘——你養了那小兒十年,把她從一個賤民硬生生教養成了貴女,為的不就是這一天嗎?要是早知道她如此受不起福祿,當初還不如找個命硬些的,那樣也不至於讓你我生別。」她說到最後又忍不住啜泣。
我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瘦弱的趙伯魯,心中不由得感嘆:想那趙鞅雄才大略、從善如流,十幾年來權傾晉國,沒想到他的繼任者竟是這樣一副羸弱的身子。
我搖了搖頭,他的臉瞬間一片死灰:「走得這樣急……」
我拽著他的衣領,想要說話卻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
我點了點頭,在他手上寫了「公子府」三個字。
看我寫完最後一個字,公子利仰首一嘆,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硬擠出一個微笑。他望著我身後的高牆,輕聲問:「她可還在這裏?」
「叔媯,你容貌有三分像她,公子利定不會虧待你。這一次,是我欠了你。」伍封蹲下身半跪在女子身側,柔聲勸慰。
「既然傷心,為何不去告訴他你還活著?」明夷飲了一口酒,輕聲說道。
「你為何現在才來?」樹下女子抽噎著,嬌聲埋怨。
我伸手往前一指,他用一隻手緊抱著我的腰,喝馬飛奔而去。
「小兒可還有什麼想問的?一併問了吧。」明夷見我出神不語,又道。
「唔——」我此刻說不了話,只能用手肘使勁頂他。
「你醒啦!」
朦朧間彷彿回到了六年前,我嚇走了蔡夫子后一個人躲在將軍府的樹上哭,他一身白衣站在樹下,說的正是這一句——「原來你在這裏……」
我剛剛掩埋好陶塤就聽得遠處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此處離僕役們的院子不遠,也許是有婢子來古井取水。可這裏只有一個出口,我這會兒來不及把頭髮塞回巫冠里,只能雙手攀住梨樹的一枝粗干,輕身翻了上去,躲在殘花翠葉之中。
過去的十年,我究竟為了什麼而活?現在的我又該往哪裡去?我突然間丟失了自己存在的意義,只能像一個孤魂在夜色里遊盪,找不到過去,看不見m.hetubook.com.com未來。
「巫士喝完酒,話可比平時多了。」雖然我們二人臉上還畫著讓人懼怕的獸面,但明夷舉手投足間的美態還是引來了旁座賓客的頻頻注目。
公子利的眼中立馬有了神采,他將我的手合捧在掌心,傾身向前急聲道:「她是秦人,名喚『阿拾』,你幫我問問她,可是怨我害了她?你告訴她,我若知道會有今日的結局,當初一定不會強求她。」
我先是一愣,而後微微搖了搖頭:「我的夢已經做了太久,這一生,許是醒不了了。」
人的心若是燒成了灰燼,如何還能流出半滴眼淚來。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你要它做什麼?」伍封神情一滯。
「什麼意思?」
「巫士莫要食言。」
「你以為你能跑得過馬嗎?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去!」
「這樣呢,這樣會不會好一點?」張孟談扶著我的腦袋,扯開我的領口,轉頭朝館驛里急聲大呼:「明夷——明夷——」
阿拾,阿拾……
我來到這個世上,便是一無所有的,從小到大身上沒有一樣東西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可如今公子利大婚,我卻也想送他一份賀禮。
最後,他終於又變成了那個波瀾不驚的秦將軍伍封,他默默地朝明夷施了一禮,然後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公子可有思念的故人?我這小童興許能為公子一顧。」明夷看著我笑得意味深長。
「他現在人呢?」我心中一痛,低聲問道。
很顯然神明沒有聽到我的乞求,公子利別了祁將軍直直朝我走了過來。
阿拾,我來帶你回家……
「晉國。」明夷喝了一口水,淡淡回道。
遠遠地從黑暗的深處傳來轟鳴的聲音,那聲音明明聽不清楚卻隆隆地帶著迴響,震得我頭痛欲裂。是誰在講話?講得這樣大聲……
「伍將軍,巫童既濟是不會說話的。」明夷出現在我身後,他輕輕地把我從伍封懷裡拉了出來,「不管將軍此刻眼中看到的是誰,這都只是一場幻境。巫童的這張臉不過是將軍心中的思慮所化。」
我是誰?如果我不是他的阿拾,那我是誰?我蜷縮起身子,靜靜地躺在黑暗裡。有樹葉從枝頭飄零,有螻蟻從眼前經過,而我就像死了一般,消失了,融進了無邊的虛空里……
「巫童?不,她是阿拾!」伍封突然瘋了一般伸手來搶我。
明夷嗤笑一聲,滿飲了一杯酒,又提壺倒滿了我手邊的雙耳杯。
我怔怔地停了下來,他打馬在我面前繞了一圈,俯身一抱將我放在身前:「你這個瘋子,赤著腳就這樣跑出來,扎破了皮,我就把你的腳也捆成圓的,看你還怎麼跑!」
「符舒!」公子利看了手下一眼,他們齊齊收了劍退到了公子利身後。
也許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吧,這世間也不是每件事情背後都會另有陰謀。
館驛外頭吵吵鬧鬧的人群中,不知是誰高喊了一句:「四姑娘——你別走啊!」這聲音鑽進我的耳朵,在黑暗混沌的世界里驟然炸起一片亮光。
然後,我便如願暈了過去。
「我要看看他。」我推開門,就著走道上昏暗的燈火摸到了轉角。可站在轉角,我的腳卻不自覺地停住了。
傻子……她活著時罔顧了你的情意,如今她死了,你還要帶著她的魂魄入府嗎?
不料,他話音剛落,公子利居然真的轉了過來。眼神交錯之間,我心中一驚,連忙低下了頭。
我退了一步給張孟談行了一禮,他冷哼了一聲,擺出一副臭臉把我抱上了馬:「剛才在巷道里還想搶我的馬,現在倒懂起禮來了。」
「明夷自問從不食言。」明夷看著我,一臉冷傲。
「人已經死了,多說無益。叔媯,自孟媯死後,你幫我照料伍惠多年,這份情意伍封銘記於心。只是過了今夜,你我再不能像這般相見了。」
「收了吧!你們嚇到他了。」一個頭戴黑紗斗笠的男子喝止了出劍的侍衛,他走到我跟前輕聲問道,「你可是巫士明夷的童子?」
公子利此刻已經走下主位,站在祁將軍身邊舉杯飲酒。他的臉很紅,笑得也很大聲,比起之前儀式上的淡漠肅穆,像是換了一個人。
「只是你養的那個小兒死了,對嗎?她為什麼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這個時候死了!」女子雙膝一軟,癱坐在地上。
床頭,張孟談抱著一個小陶罐靠牆睡著。我稍微翻了一下身子,他即刻醒了過來:「你醒了?快,先把葯喝了。」
她想說,她愧疚,因為知道此生已經註定無以回報;

世間武士愛劍、文人愛卷,公子利身兼兩者之長,卻獨愛陶塤蒼涼低沉的聲音。
到了將軍府後門口,我來不及等張孟談扶我就從馬背上跳了下來,疾奔到門邊。牆角上果然有兩個用石頭畫的小圈。
我心中一慟,終是點頭,閉上眼睛默念巫咒。
「情迷時夢不能醒,但終有一日他會忘了我。那時,他便知道此刻坐在他身邊的女子才是他真正需要的。」我遠遠望了一眼坐在青玉案后的公子利,低聲嘆息。
那人臉上群情交織,有喜悅,有哀傷,有驚訝,有痛苦,而落在我眼裡只剩下深深的恐懼。我雙手一松,手上的長袍瞬間被風捲走。
「衛大夫孔悝,攜辯士季路到——」
「我本不該來,若被人看見了對你不好。」
「大胆!」來人拎著我的脖頸猛地往後一拉,下一刻,五六把劍齊刷刷架到了我肩上。
「先喝葯吧,明夷熬了一個多時辰。」
「嗯。」
我怔怔地望著他,心中一時百轉千回:
「那我回自己的房間。」我掀開被子想要下床,卻被他一手按住。
女子走到井邊坐了下來,不似取水也不似賞月,呆坐了半晌竟取出帕子嚶嚶地哭了起來。此時夜闌人靜,她哭聲和-圖-書凄切,聽得我后脖頸一陣陣發涼。
「你倒好,把嘴巴咬爛了就什麼都不用說了,生死之事全然不用解釋。」張孟談遛著馬兒慢慢地往館驛走,走了半天又問,「你剛才都到了將軍府為什麼不進去?伍將軍知道你還活著嗎?他上次說要請我喝酒,也不知道還算不算數。」
「你去哪兒?」等我衝下樓,張孟談和趙伯魯正好從大門口邁步進來,見我這樣不管不顧地奔出來,他急忙大聲問道。
明夷給他倒了一杯酒,點頭道:「正是他,還望公子見諒。」
莫非她是來賞月的?我心中疑惑,把身子盡量往枝葉後面移了移。
她想說,對不起,因為她不該以死亡的方式逃避你的真情;
我輕輕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液。當日只覺得這名甚美,如今卻有一絲無奈的宿命之感——飲「梨觴」,訴盡離傷。
寢門外東方,三口蟠獸紋雙耳青銅大鼎里盛著禮用的牲品,兩列秦國巫士分立於長街兩側沉聲吟唱著祝歌。年近百歲、名滿天下的楚國國巫帶著童子立於大門左側,明夷則帶著我立於右側,四人皆以青、紅兩色塗料畫獸紋于面上,念咒詞于口中,以通達神靈、震退嫉恨新婦大喜的鬼魅。
「公子請吧!趙世子應該也快到了。」明夷把公子利讓了進去,對我揮了揮手,我行了一禮,慌忙逃回了自己的房間。
公子利的府邸沒有太子緔的大,院落多建在綠蔭環繞之中。為了不讓樹枝折斷冠上的鳥羽,我把巫冠解了下來抓在手上。此刻府里所有人都待在宴堂里,應該不會有人看見我。
幸好,幸好沒被發現……
只是我「死」了,你才不得已用她來替,對嗎?
眼前的人是我刻進骨血的人,耳中的聲音是我過往歲月中聽過的最動聽的聲音,可我手足無措,整個人抖得幾乎站不住。
他接過絲帕重新納入懷裡,腳步踉蹌著站了起來,先是苦笑了兩聲,而後望著我笑得越發大聲:「賞——重賞!」
為何要貪戀呢?其實早該離開的。
我是誰?如果我不是他的阿拾,那我是誰?
「你在館驛。昨天巫士在宴席上等了你一個晚上,席罷出來尋你時,才發現你倒在路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之前聽人說你死了,這次你突然出現又弄成這副鬼樣子。」
「原來你在這裏……」
「阿拾,是你嗎?」伍封扳著我的肩膀把我猛拉向他。
「伍將軍!」張孟談抱在我背上的手猛地一緊,將我整個攬進懷裡,「巫童突發惡疾,恐對將軍不利,還請速速避離!」
「童子的眼睛生得真好,巫士是從哪裡得了這樣靈透的人?」公子利酒至半酣,醉意頗濃。
他果然是趙鞅立的世子。
「雖然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但我今晚就派人過去。」
「她說的你就寫在這上面吧!」公子利把絲帕端端正正地展在我面前。
「佼奴?是佼奴吧!」一個胖臉、留絡腮胡的褐衣男子搖晃著我的肩膀,連聲問道。
河水漫過我的身體、蓋過我的眼鼻,有孤獨、陰冷的手將我拖入無邊的黑暗。過去的歲月死死地掐著我的脖頸,記憶里的暖變成了寒,笑變成了哭,溫柔變成了陰謀,愛戀變成了古井中墨色的木槿花,與我一同沉入水底。
我猛地一驚,忙用手捏了一把臉,難道我剛才睡過去了?
行至門口,有寺人高聲唱名:「晉國趙氏世子伯魯,攜巫士到——」
此時的公子府一洗白日的肅穆,四面牆壁前,每隔兩尺就立著一座紅漆鳳形燭台,燭台上半月形的刻花去煙罩讓火光變得如夢似幻。殿堂中央,半人高的饕餮紋青銅大鼎里分盛著羊、麋、豚三種大禮用的牲品,一時間湯汁鼎沸、肉香四溢。
我一時有些發矇,便用眼神詢問明夷。明夷愣了愣,側臉避開了我的視線。
「要是痛,就哭出來吧。」張孟談輕輕地拍著我的背。
「他叫既濟,是我晉國趙氏的巫童。」身旁的伯魯略施一禮,淡淡回道。
過去的四個月里,我曾經無數次幻想過與他重逢的場景,可無論歡喜還是悲傷,這裏面從來都沒有過別人、沒有眼前的這一幕。
「知道了,你指路吧!」
「現在又不是祭祀,戴什麼面具?還不快摘了!」符舒伸手來抓我臉上的面具。
「我什麼都沒說。明夷說你是他從小養在身邊的巫童,因患有痼疾才會失態。」
我屏住呼吸不敢開口,只是獃獃地看著他。
一個醞釀了十年的計劃,一顆悉心雕琢了十年的棋子,當他以為一切終於塵埃落定,我的「死」卻打破了他的計劃。原來,我只是他的一個預謀,一個落了空的預謀。
宮和商是天樞目前最好的兩個女樂,明夷把她們送到秦國,這背後打公子利主意的不知是天樞還是趙氏。
汲井浣發,君子甘荼。倚水招魂,伊人不壽。
淡藍色的月光下,一個身穿柳綠色長袍的女子從樹影里走了出來,她兩手空空,並沒有拿什麼取水的器物。
我抬頭獃獃地望著頭頂脫漆破敗的木樑,突然很想開口問問他,你在我腦中說的那些話,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我越想越害怕,腳底一虛,差點撲倒在路上。
明夷在原地呆站了一會兒,隨後心不在焉地領著我在明堂右首的一張案幾前坐了下來。
「你這是何苦……」伍封沉吟了片刻,從懷中掏出了我當日送他的那個紅色香囊。
「季路,不可無禮!」站在胖臉男子身後的文士見狀連忙走了上來,拉著發獃的季路給伯魯施了一禮:「家臣魯莽衝撞了世子,還望趙世子見諒。」
我們就這樣對望著,彷彿過了一世。
我舉起陶罐湊到嘴邊,葯汁碰到嘴唇上的傷口,痛得我一陣陣地發顫。
身後和圖書繼續傳來寺人的唱詞,明夷的腳步突然一頓。我探頭看他,卻被後面追上來的一個人一把擒住了肩膀。
「小兒,你才多大,談什麼一生?」明夷半眯著眼睛晃動著杯中金黃色的酒液,笑容迷離。
「明夷,她什麼時候才會醒?」
我艱難地抬起頭望進他的眼睛。這一瞬,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我的眼中只有兩個幽暗的、深不見底的黑洞。那黑洞震顫著、呼嘯著,越變越大。猛烈的旋風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從那黑洞深處沖了出來。我的腿突然冷得發木,牙齒開始咯咯作響,一種難以言喻的寒冷侵入骨髓。
「你——」伍封還來不及說話,明夷已經從館驛里奔了出來,厲聲喝道:「你們在做什麼!是要害死她嗎?快放下來!」
昨晚,我沒有去西市的驛站找無邪,無邪很可能會按我們之前的約定去公子府找我。但昨晚他又沒有出現,莫不是被公子府的人當作刺客抓起來了?
張孟談拉住我,輕聲道:「也許驛站里人多,他們一時住不進來。待會兒,我派人過來守著,如果有他們的消息就立馬告訴你,可好?」
我這是在做什麼?難道昨晚看得還不夠多嗎?難道傷得還不夠深嗎?
他是誰?為何與將軍有一樣的容貌?他又是從哪裡得了這件衣服?
「方才你是通了哪位鬼神才落淚不止的?」公子利痴痴地望著我的眼睛,布滿紅絲的雙眼竟生出一絲淚光。
他們到雍城了!
半年前一別,再見已恍如隔世。他靜靜地坐著,我遠遠地望著,午夜的風嗚咽著穿過門縫,挑動著忽暗忽明的燈火。
叔媯接過香囊,隨手一甩就扔進了古井。
伍封用手指輕輕地撫摸著我的眉眼,他輕笑著,一如記憶中的溫潤。
我撫著心口坐了很久,一呼一吸之間彷彿還能聞到公子利身上熟悉的蘭草香。
我的眼淚忍不住湧出眼眶,打濕了臉頰,也打濕了一顆心。
「我答應過你,總有一天會把你和伍惠接來雍城同住。這次接你回來,本也沒有打算要把你送給公子利為妾,只是……」伍封突然停了下來,久久不發一語。
她想說,她痛苦,因為她還活著卻不敢告訴傷心的你,即使現在你們近在咫尺。

「你怎麼了?」張孟談推開伍封,在我倒地的一瞬接住了我。
合婚大禮結束之後,公子利在府中設宴招待各國使臣,我和明夷跟在黑衣男子身後一同登上了建於高台之上的明堂。

我慢慢地抬起頭來,原本端坐在案幾前的人不知何時已近在咫尺,一呼一吸之間全是他的味道。
「利,見過巫士!」公子利同明夷互行一禮后,在我們的案幾前坐了下來。
「這就是我的房間,你讓我上哪兒去睡?」
我爬下梨樹,整個人如墜迷霧。十年來,我像女兒一般崇拜他,像弟子一般敬仰他,像少女一般愛戀著他,我研讀兵書是為了討他歡心,機關算儘是為了護他平安,捧了一顆心放在他腳下,為的只是能換他回頭一顧。
「伍將軍,逝者已逝,強求也是無用,不如放手吧……」明夷空靈的聲音襯著搖曳的燈火,讓此刻的一切猶如一場朦朧虛幻的夢境。
公子利!他怎麼會在這兒?!
「能勞巫士大駕,還讓天樞送了那麼多女樂,晉國趙氏還真是大手筆。」
我替明夷將行囊放好后,替他倒了一杯清水:「巫士,我方才在樓下聽人說,這裏住的都是各國來的使臣,那咱們的車隊算是哪一國呀?」
張孟談去馬廄拴馬,我赤著腳站在長街上。夜風將長袍高高地吹起,吹得我睜不開眼睛,吹得我一頭長發在空中亂舞。可我喜愛雍城這時的風,它充滿了力量,我虔誠地乞求它能夠吹散我此刻滿心的悲愁。
他想說的是「最喜」吧!我輕笑一聲,不再理他,轉頭望向席間彩袖翻飛的女樂和各自尋歡的賓客。
「這可是迎親時哭泣不止的小童?」公子利輕聲問道。
「嗯。你為什麼那麼怕伍將軍?」
我驚懼萬分,忙用手死死地按住面具,心怦的一聲跳到了嗓子眼。
不,我只看一眼,再看一眼……
太子緔沒有來,伍封也沒有來,百里大夫因是女家主人,所以也不在。
伍封的字字句句像是千萬隻蟲蟻啃噬著我的心,一口一口和著血肉。
伯魯笑了笑,還禮道:「無妨無妨,孔大夫請吧!」說完他同兩名男子一同往大堂中央去了。
「你當初收留她是因為她的容貌有三分像我,如今,我倒是要靠著三分像她來博恩寵。今天,那些人還讓我端著她的舊物進門。公子利他只當我是個死人。」
張孟談一臉迷茫地牽著馬站在我身旁,我轉身雙手一撐翻上馬背,奪了他的韁繩就要跑。
我蘸了酒水在桌案上寫了一個字。
「你就消停一會兒吧,今天我都快要被你嚇死了!好好的,怎麼會驚恐過度到窒息呢?」
這棵梨樹自公子利建府時便種在這裏,樹榦高大、枝繁葉茂,因此,躲在上面倒不至於被人發現。我靠著有些扎人的樹榦,聞著夜風裡若有似無的花香,忽然覺得自己此刻的樣子像極了偷爬進府私會佳人的登徒子。只是,我只盼這取水的佳人取了水之後能快快離開。
阿拾,卸下你的防備好嗎?如果你害怕,便讓我來護著你……
「你等等我!」他急忙快跑了幾步,翻身坐到我身後。
我臉一紅、頭一低,用長袍把自己整個人都遮了起來。
「你的嘴唇昨天被你自己咬爛了,全是血,我幫你包紮了一下。」張孟談半抱著將我扶了起來。
我仰頭喝下,冰涼的酒液滑過喉嚨,到了心裏卻又變得燙人。
我看著他,木然地搖了搖頭,他的臉瞬間頹敗,原本閃爍著點點星光的眼眸遽然隱入了黑暗。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