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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壹·秦國卷:有女名拾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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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巫童歸秦

第十九章 巫童歸秦

「畫好了嗎?」我問。
「你剛來的時候不就她這樣的個頭兒嘛,那件藍底綉了個鳥在背後的,她穿一定好看。」
明夷不動聲色地取了虎魄,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而後沉聲道:「我這兒有各色藥水,塗了可暫蓋你的膚色。你如果不想讓相識之人認出你,最好先試一試。」
「好。」明夷把面具一摘,滿臉憂慮之色。
哎呀,這絕對是明夷對我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我聽完笑呵呵地直起身,心道:這禮總算是送到他心坎上了,我這頭髮算是保住了。
我扶著燕舞走出兌卦的院子,卻看見服侍于安的小童帶著兩個巽卦的弟子撐著傘站在微雨中等我。小童示意身後的弟子背燕舞上山,自己則拉了我走到了路邊的一棵松樹底下。
我小心翼翼地換上這件巫袍,走了兩步,發現除了袖口稍稍大了點之外,竟似為我量身而做。

「誰要和你成親?你懂什麼是成親?!」他冷不丁冒出來的一句話,幾乎把我嗆了個半死。
我打開包袱,裏面裝著一件淡青色的錦衣,白色貼頸的緣邊上用素線綉著淡淡的雲紋——那日街市上初見四兒時,他穿的便是這身青衣。
這話的表意是說我丟失了首飾,但不用找,七天後它會自己回來,但深意是什麼,我怎麼也猜不透。對於我的疑問,明夷只是笑笑,不做回應。我猜不透,就只能在上船前使勁地用手壓著自己的冠帽,免得它被風吹跑,應了卦象。
明夷扶男子在地席上坐下,又命人端了一碗水進來:「你可好點了?」
「想那麼多幹嗎?萬一他們在路上要對你施什麼詭計,我就帶你逃走。」
「誰知道呢。不過這傢伙來了之後,懸崖峭壁上的藥材都歸它采,省了我不少麻煩。」無邪摸了摸雪猴的下巴,小東西一臉享受。
「好吧。那你這回可別再被人抓走了。」無邪一臉不情願地說道。

明媚的午後,春光融融,和風徐徐,水面浩蕩,波光粼粼。欸乃槳聲中,明夷坐在船內讀卷,黑子幫船夫行船,我坐在船沿上脫了鞋襪半眯著眼睛,看著清澈的河水夾著耀眼的金光悠悠地滑過我的腳踝向東流去。
小童說完,我愣怔無言。許久,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眼淚,竟摻了斜飛進傘下的雨水濕了我滿臉。他是個把命握在手裡的刺客,我是這亂世旋渦里的一片浮萍,將來也許是真的不會再見了。
有無邪在身邊,我的心情暢快了許多,沒幾天病就好了。於是,我向醫塵提出要和無邪一同上山採藥。老頭子想了想,很爽快地同意了。
少女羞紅了臉,幽幽唱道:「渭水渙渙,泛彼柏舟,願言思子,如匪浣衣。」
「待會兒下了船,把這個戴上。」明夷遞了一個黑漆的神鬼面具給我,「這裏已是秦境,你最好不要開口說話,免得被人發現是個女子。」
「到了雍城以後呢,我們去哪裡找你?」
「吱——」雪猴被他燙得一陣亂叫。
我心中一痛,在她仰頭喝下那罐毒藥之前攔住了她。
「我背著你走吧,那樣還會快點。」無邪滿不在乎地說道,順手撈了一捧水灑在身邊的雪猴頭上。
無邪在我屋裡住了下來。醫塵其實早就知道他要找的人是我,因而見我們兩個已經見面了也就沒多說什麼。
見他笑成這樣,我連忙跑到銅鏡前探頭一看,天啊,這是什麼啊!
「你帶了什麼止吐的藥草嗎?」明夷回頭問我。
明夷眼神一滯,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
「穿好了嗎?快出來讓哥哥瞧瞧!你再不出來,我可要進去嘍!」黑子在外面叫嚷著,我嘆了口氣拖著寬大無比的巫袍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
「不行,你得下山接上四兒。她一個人在山下待了那麼久,一定已經急死了。天樞的人如果要對我不利,早就下手了。等我走後,你再找機會給醫塵灌一壺千日醉,然後帶上雪猴、接上四兒,一起去風陵渡雇一艘船回雍城去。」
「天氣挺涼快的,你怎麼弄得一頭汗?」
「《竹書謠》?」我看著頭頂明月,揚唇一笑,只覺這體弱多病的男子是個有趣的人。
「放心啦,我會小心的。」
「重瞳?」
明夷垂眸看了我手中的虎魄一眼,便再也移不開眼睛了。
「貴人唱的是什麼曲子?我怎麼從來沒聽過?」
「這是兩百年前秦穆公的夫人、晉文公的妹妹伯姬唱給秦穆公聽的《竹書謠》。這歌謠據說是青竹皮中所生,是為天神所作,只為平定晉國『驪姬之亂』。秦穆公就是因為聽了這首《竹書謠》才相信文公乃我晉國天定之君,所以發兵助他歸國繼任國君、平亂安民。」https://www.hetubook.com•com
「畫好了!明夷,你來看看,還能瞧出她原來的樣子嗎?」黑子放下筆,沖明夷喊了一聲。
「沒事,我改改小就能穿了,不用麻煩巫士。」我瞪了黑子一眼,連忙賠笑。明夷緊抿著雙唇不說話,美目之中有莫名的情緒一閃而過,讓人抓不住卻沒來由地心疼。我拉了拉黑子讓他給明夷賠禮,明夷卻轉身走到牆角一個黑漆描硃紅色鳳鳥紋的木箱前,彎腰從裏面取出了一件長袍揚手扔給了我。
「小童別惱啊!月下碧眸又不是壞事。」男子溫柔地笑著,像哄孩子似的把腦袋探到我面前,「小童可聽說過我們晉國有個文公?」
「明夷就愛大驚小怪,你不要理會他。小童,你的眼睛怎麼和白日里不一樣?」黑衣男子指著我的眼睛好奇道。
「姑娘,你身子可好了?」小童問。
我接過衣冠,轉頭看了一眼明夷的背影,只覺他此刻冷冷的樣子比怒氣衝天時更叫人害怕。
「明夷,這小兒來了不過兩月就破了你的『夜魘咒』,留在醫塵那裡似是可惜了。不如,讓她跟著你學習巫卜之術?」
這樣……會不會更好?
我扶著燕舞退了出來,屋外不知何時竟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邁下被春雨洗凈的台階,燕舞靠在我肩膀上強撐著抬起頭。遠處的青山腰上,她心所嚮往的地方被一層輕紗似的白蒙蒙雨絲溫柔地包裹著。她彎起嘴角,一顆淚珠順著她濕漉漉的睫毛輕輕滑落。熬到今天,她終於熬到了與他再見的一日。
我在屋內環視了一圈,發現案几上放著一件深藍色的巫袍和一頂葛布制的、帶飛羽的黑色巫冠——想來應該就是祭祀時童子的裝扮。
燕舞病愈之後,我和無邪、雪猴每日一起上山「採藥」,她就和獵戶留在葯圃里給花花草草洒水、鬆土,為醫塵碾葯、曬葯。日子過得平淡,倒也舒心。
「她在唱什麼啊?」黑子拿肩膀頂了我一下。我搖了搖頭,壓低聲音說:「待會兒再告訴你。」
我陪著無邪在溪邊坐了一日,第二日告別了燕舞和獵戶就背著包袱下了山。
金色的陽光下,渭水岸邊俏生生地立著七八個妙齡少女,她們有的在浣衣,有的在打水。剛才扔匏瓜給我的是一個拎著果籃的素衣少女,她見我轉過頭來,便推搡著和其他人笑成一團。
我的額頭上被黑子畫了一連串青色的怪字,眼下又被塗得黃黃紫紫,最可怕的還是嘴角兩道猩紅一直延伸到了耳際,儼然一張食人的血盆大口。
我把面具拿在手裡,偷偷地打量著對面的黑衣男子,心想:他究竟是誰,竟能得明夷如此照顧?再看他這副羸弱的樣子,怕從小就是個病秧子。
「安安靜靜的不也挺好嘛!」無邪啃了一口果子,探頭往裡面瞧了瞧,「啞了還能在這兒種種地,不然一個送出去陪男人睡覺,另一個還要冬天出來打獵,一不小心從山坡上掉下去就死了。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也不知道你在難過什麼。」無邪從懷裡又掏出一個果子,用手擦了擦遞給我,笑道:「別管他們了,快接著,給你留的這個最甜。」
「生來就這樣。若貴人覺得古怪,我就把臉轉過去。」我收了笑容,把臉朝旁邊側了側。
巫士向來都是天下間最神秘也最讓人敬畏的一群人。傳說他們能上通神靈,替天帝傳達旨意到人間。上岸后,戴著面具的我們果然得到了眾人的敬畏,有田間勞作的農人甚至放下手中的農具跪倒在田岸邊向我們祈福。
「我在想五音夫人當初為什麼要留我,現在又為什麼讓我走。」
「沒事,我慢慢爬下去就好了——」黑衣男子話音未落,只聽得屋檐底下傳來明夷無奈的聲音:「你們把他給我弄下來。」
「你下藥把他弄暈了?!」明夷驚問。
「好吧。」我訥訥地應了一聲,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忙又問了一句,「無邪,你進來時可被巫士明夷拔過頭髮?」
「小兒不信?兩百年前,你們秦國的穆公可是信了。」黑衣男子得意一笑,伸手撩起腰間的一串組佩,將其中兩枚長形的玉佩握在手中輕輕一敲,然後和著白玉相擊之聲唱道,「弈弈恆山,八鸞鏘鏘,狐氏和圖書生孫,在彼嘔夷,其陽重瞳,興國興邦……」
「一顆眼珠子里怎麼能有兩顆瞳仁?貴人胡說,拿我小童逗樂呢!」
燕舞接過葯含淚對我一笑。
男子見我誇他,越發得意。他放下手中玉佩,湊到我耳邊神秘兮兮道:「更奇的還在後頭!十幾年前,晉國范氏、中行氏作亂時,據說狐氏先祖的墓前原本生有《竹書謠》的青竹旁又長了一棵竹子,竹身上也有形似字跡的紋路,於是守墓的鮮虞人又新編了一首《竹書謠》。只可惜,鮮虞國後來為趙氏所滅,那半首《竹書謠》也就失傳了。」
黑衣男子笑了笑輕輕地合上了眼,睡過去之前嘀咕道:「這草根還有安神、助眠之用吧?小兒真真多詭計。」
黑子雙手抱胸繞著我轉了一圈,不住地搖頭:「這也太大了吧。明夷,有沒有小點的?」
「貴人好些了嗎?」我問。
這一次,隨巫士明夷和巫童「既濟」一同出發赴秦的還有女樂二十人、劍士十人。巫童「既濟」自然就是我。臨行前,明夷用蓍草卜卦,為自己此行卜了一個大吉大利的兌卦;為我卜了一卦「既濟」,解道:「婦喪其茀,勿逐,七日得。」
明夷起初只是微微笑著,後來竟也不顧儀態跟著黑子捧腹大笑起來,見他們兩個笑得開心,我捧著銅鏡也嗤嗤地傻笑起來。
明夷不再理我,兀自閉目假寐,男子靠在他肩上睡得香甜。
「叫一聲『哥哥』,我就帶你進去,保證明夷不會拔光你的頭髮。」黑子沖我抬了抬下巴,左邊的眉毛輕輕一挑,很是得意。
「我不僅覺得歡喜,還羡慕她們——敢愛敢言,活得自由自在。對了,早知道該把明夷叫出來在船頭坐著,那樣,等我們到了秦國,說不定能多出一船的蔬果來。」我說完自己樂開了。
「呃——我沒去喂馬。」此刻站在我身後的竟是那位吐得一塌糊塗的黑衣男子。
男子說到這兒,面有惋惜之色。我於是打趣道:「失傳了也不怕,上次生孫,這次定然是生女咯!」
我接過面具戴在臉上,悶悶道:「這樣別人不會覺得我更奇怪嗎?」
「改小了穿。」明夷瞄了我一眼。
「哦,老頭兒問我要過,我上山扯了幾根捲毛猴的毛。怎麼了?」
好吧,這倒真像是無邪會幹的事情。「沒事,隨便問問。我要換衣服了,你快走吧!」
此刻院子里已經圍了許多人,五音夫人穿著一件青色寬袖紅蓮紋深衣端坐在堂前,燕舞則一身素服跪在地上。眾人見我來了,紛紛讓出一條道來。我低著頭走到五音夫人身前,行禮道:「小女奉師傅之命前來送葯。」
「唉——明天還要繼續爬,要到哪天才能趕上你和雪猴啊!」我仰天長嘆一聲,把自己沉進了湯池。
明夷拿出另一個紅色的面具戴在自己臉上:「我和你一起戴,別人就不會覺得奇怪,反而會敬畏,敬畏到不敢看你。」
三日後,由明夷帶領的隊伍從天樞出發,浩浩蕩蕩地踏上了前往秦國的道路。近鄉情怯的我坐在馬車裡沒有絲毫的喜悅,縈繞在心頭的是最現實也最讓人痛苦的問題——到了雍城,見了伍封,我該如何解釋自己的「死亡」?公子利如果知道我還活著,會不會原諒我的「逃婚」?如果伍封還是執意要把我送給公子利為妾,我又該何去何從?
登華山猶如登天,我手腳並用爬了一日,整個人累到散了架,還陷在叢林里望不到天,最後,只能讓無邪把我背了回去。
五音夫人又道:「燕舞,既是巫士說神靈不願收你,那你就喝了這啞葯上山去吧!」五音夫人伸手一指,我會意,把葯端到了燕舞面前。
行車時,讓與不讓很有講究,關鍵是要看雙方的身份高低。現在,我還不知道天樞這次是以什麼身份參加公子利婚宴的,心想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探一探虛實。
無邪拍了拍我的背,無辜道:「你急什麼啊?不成親就不成親,在一塊兒就行了。」
「大哥已經走了。」小童抿了抿嘴道。
「哦!這草根微辛,有醒腦、止嘔之用,捂在口鼻處能緩解噁心。等到了城裡,再讓這位貴人休息一下,找一塊新鮮的杜若根,切片含在嘴裏就好了。」
「哈哈哈——」黑子雙手叉腰挺起胸膛,那樣子彷彿自己一下子長高了兩尺,「行了,行了,跟哥哥進去吧!」
「貴人要怎麼下去?」我看他腳步虛晃,生怕他一個不小心就從屋頂上倒栽下去。
我進了船艙在明夷身邊坐下:「巫士有何吩咐?」

「既濟,進來!」船艙里傳出明夷的聲音。
「自然聽說過,他是兩百年前稱霸天下的有識之君。」
明夷並不看我。我從懷中取出一塊巴掌大的金色虎魄,笑嘻嘻地捧到他面前:「阿拾早前魯莽,無意中冒犯了巫士,懇請巫士恕罪。」和-圖-書
「我沒事,只是覺得他們倆好不容易見面了,肯定有很多話想說,可惜,一句都說不了。」
五音夫人不長不短恰好留了我四個月,想來她早就做好了讓我隨女樂一同回秦的打算。
時人只有女子的馬車會罩華蓋、設地席,但明夷的車子卻可兩用。這會兒,青色的頂蓋一放就把車子蓋了個嚴實。
是啊,我在難過什麼呢?這樣已經很好了。
「叫你呢!」黑子推了我一把,我才反應過來我現在是童子既濟。
明夷一貫不喜與人相處,因此他的船上除了掌船的船夫之外,就只有我和黑子。
「真的?」無邪丟了手裡的半株綬草,似懂非懂地湊到我面前,道,「阿拾,你這樣說,可是想和我成親了?」
我離開雍城已有四個多月,和來時的蕭索不同,如今的渭水兩岸已是草茂花盛。平坦的水面上,一叢叢碧綠的水草擁著淡紫色的花影隨波蕩漾,更是讓人看了就心生歡喜。
水玉草的毒性讓大病初愈的燕舞陷入了昏迷。木屋內,獵戶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寸步不離。他如今雖說不了話,但千言萬語都寫在了那張焦急憔悴的臉上。這二人如果早知道會有今日的結局,會不會寧願當初沒有遇見彼此?倘若沒有遇見,她還是天樞輕歌曼舞的兌主,他也還是那個徜徉山林的瀟洒獵戶。有一天,也許他們會在路上相遇,坐在華蓋馬車內的女子和提著獵物經過的男子,他們會互相望上一眼——沒有情愫,沒有曖昧,只是隨風而逝的一眼,然後漸行漸遠,再沒有交集。
「嗯,已經好了。你大哥呢,他的傷可好全了?」我本想送了燕舞之後去巽卦看望于安,沒想到他卻先遣小童來問候我了。
「對,就是他。傳說文公的生母是狐氏一族的族女,她和你一樣也有一雙月下碧眸。便是文公自己,雖名喚『重耳』,實則卻是重瞳之人。」
「你怎麼來了?」
「無邪,我這個樣子肯定是逃不出去了。」我泡在湯池裡,全身酸痛。
我連忙擺手:「貴人嘔吐可能是脾胃虛寒所致,在吃食上調養一下就會好的。」
「管她怨不怨你,再過兩個月,咱們不就走了嘛!」無邪雙手一撐從池子里躍了出來,轉身拎了雪猴的脖子,對我道,「你也趕緊擦擦出來吧,早點把葯送掉,早點回來。」
「今天有風,逆水行舟,哪裡那麼容易?不過再過一個河灣,就要改行陸路了。」
「幸好貴人沒事,不然巫士肯定饒不了我。」
時光如水,從指間輕輕滑落。轉眼暖春已至,山澗里開滿了黃色的苦荼,鋪天蓋地的,似是長到了天際。我坐在溪邊呆望著對岸新綠叢中的一樹野桃。桃樹原本空蕩蕩的枝頭如今已經暴出了顆顆粉色的花|蕾。鳥叫蟲鳴的季節終於到了,而我也已經在天樞待了四個月。
我暗自鬆了一口氣。
香煙裊裊,和風徐徐,我立在窗前任黑子在我臉上亂塗亂畫。
許是這兩個月的訓練真有成效,從葯圃到明夷的院子半個多時辰我就走到了,可在離卦的院子外,我卻足足徘徊了一個時辰。進,還是不進,這真是難以選擇。
「看把你高興的。那姑娘唱的到底是什麼啊?」
明夷走到近前看了我一眼,突然輕笑出聲,而站在我對面的黑子這會兒更是笑到眼角淚花飛濺:「哈哈哈,這回……你親娘都認不出你來了!」
「哈哈哈!」男子聽我這樣一說,也笑道,「照你這麼說,上次興國,這次豈不是要亡國了?」
「雪猴是山中靈氣所化,它一定知道你是個好人,才願意跟著你。」
「你和我一起下去看看。」明夷說。
「原來這世上還有青竹生字這樣的奇事,貴人知道得可真多。」我聽得津津有味,不由得贊道。
我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在田埂上轉了一圈,拔了一株闊葉草,用卵石把根部砸爛塗在一塊帕子上,一言不發地遞給了明夷。
我起身想要行禮,男子擺手微笑道:「坐著吧,小心摔下去。」
「甚善,小兒帶她上山去吧!替我傳話醫塵:燕舞與獵戶此生至死不得下山,若有違背,一併處死。」
「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無邪一屁股坐在我旁邊。
原本碰到這種事愛潔的明夷一定掩鼻迅速離開,可今天他卻破天荒地上前拍了拍那男子的背,柔聲道:「讓車子跑得慢些就不會吐成這樣了。」
「小兒的法子挺管用,我好多了。」男子拍了拍明夷的手,看著我笑道,「小兒一臉悲憫之色,不會是覺得我快死了吧?」

這一日之後,我又在離卦的院子里住了三和_圖_書日,跟隨明夷學習祝歌和婚禮祭祀上的祝詞。
不到一刻鐘,燕舞的喉嚨已經腫得血紅,手腳也開始抽搐,被人逼著說了幾個字,卻也已經沙啞含糊沒人聽得懂了。
「說話!」
我跟著明夷下了車,往前走了幾步,只見另一支車隊旁一個頭戴碧玉冠、身著黑色綉螭龍紋深衣的白面男子正在路邊吐個不停。
「她呀……她說:『乘舟的男子啊,我愛慕著你,心中的思戀就如家裡未洗的衣服,忘也忘不掉。』」
世間萬物皆有弱處,山有之,水有之,國有之,人亦有之。冷情如明夷卻獨喜虎魄,聽黑子說,他床頭的奩盒中已經藏了不少珍品,但蝶魄卻是久尋不得。
「走了?去哪兒了?什麼時候?他怎麼也不差人來告訴我?」
「我就料到你不敢進去!」黑子踢踏著鞋子,笑呵呵地從遠處走來,見我磨磨蹭蹭、一臉躊躇的樣子,嘴巴咧得更大了。
我看了他一眼,低頭悶悶地叫了一聲:「黑子哥哥。」
「我剛剛就是自己爬上來的,你們別,我……」兩個衛士完全無視男子的掙扎,二話不說就托著他跳了下去。
我垂首立在窗外深深嘆息。無邪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捂著我的臉道:「你今天怎麼了?怎麼那麼不開心?」
這是一件絹制的藍色巫袍,顏色淡雅細膩,應是用六月新生的蓼藍染成的,僅這染色一步就須少女朝出暮歸采藍至少七日;而身後被黑子說成鳥的分明就是一隻用絲線綉成的紅鸞,圖案與明夷背上的那隻極為相似。
我看傻了眼,黑子倒是激動,拉著我的袖口大喊:「快看啊!好多姑娘啊!」
兩日前,五音夫人派人將我留在明夷處的頭髮送了回來,並告訴我,四月初我便可以隨天樞的女樂一同前往秦國。
「哈哈哈,小童說得極是!胡言,胡言。」男子捂著嘴,忍著笑看著我。
「你大哥還說什麼了?」我捏著手中的衣服,喉間一陣陣發緊。這一次的離別竟比上一次更叫我難過。
「嚯!天下怎麼有貴人這樣說話不知忌諱的人?貴人是晉人,那兩個字可說不得!」
「好啊,到時候你上山採藥,我替人治病,得了錢再蓋一座房子。沒有紛爭,沒有殺戮,平平安安過完這一生。」
船在轉彎時離岸邊近了,她們就用手撩了水來灑我。素衣女子從籃子里拿了個紅果扔了過來,我伸手接過,微笑著點頭致謝。
「你這小兒真奇怪,被女子示愛了還那麼高興。」
她看著我,一臉釋然,輕聲道:「這樣已經很好了。」說完一仰頭把葯全倒進了喉嚨。
這一唱,把我鬧了個大紅臉,果子拿在手上扔也不是、吃也不是,只能傻傻地咧著嘴笑。
我睜大了眼不敢相信——這話決計不像是明夷會說的。
「黑子!」我大吼一聲,氣得牙痒痒。
「好了,我也該下去了。待久了,恐怕又要犯暈。」黑衣男子笑著站起身,拍了拍手。
二子同車,美不勝收啊!若是此刻開了車蓋,不知又能得多少好吃的瓜果;萬一碰上的是士族家的貴女,說不定還能投上香草、美玉來。我這邊胡思亂想著,車隊已經入了涇陽城,所有人要在此處休整一夜,等天亮再行出發。
「它是我之前採藥的時候順手救的,沒想到這傢伙後來就賴上我了,怎麼趕都不走。」
無邪見狀急忙把我撈了出來:「你可別把自己淹死了!慢慢來吧,有我呢!對了,老頭兒昨天說的那個啞葯你打算什麼時候做啊?」
五音夫人的話著實嚇了我一跳。跟著明夷,這與尋死何異?
「讓道——」明夷沖前面的車隊高喊了一聲,自己扶起男子,小聲道:「不如坐我的車?」
我取了水玉草的根煎了一小罐葯,下山送到了兌卦的院子。
黑子把衣服拿了過來,小聲道:「快,去把這身衣服換上,再把頭髮藏到冠里去。」
「大哥還讓我轉告姑娘,前些日子他教姑娘的那幾套身形步法請姑娘勤加練習,他說以姑娘的性情,將來怕會有派上用場的時候。大哥還說,他欠姑娘的這一生恐怕還不了了,姑娘只先把債記下,也許以後到了另一方天地,他得了自由,便能還了。」
「換上吧!」他沒有看我,只垂眸淡淡說了一句,又把眼神投向了窗外。
採藥其實是個幌子。山谷前面的那片「迷魂帳」處處透著詭異,我和無邪稍有不慎就會步了燕舞和獵戶的後塵。因此,我打算避開「迷魂帳」,從北側的山崖翻出去。可華山之險絕非世人所能想象,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假借採藥之名開始鍛煉自己的腳力。
「那這次你見了家主以後,如果不想留在秦國,我們就找個山腳學老頭兒開個藥鋪,替人看病,好不好?」
「心思不凈,不可為巫。」明夷瞄了我一眼,聲音還是一貫地冷淡。
和-圖-書從風陵渡經渭水到秦國是逆水行舟,再加上水流湍急的地方可能還要改行陸路,這樣前後一算,女樂們到達雍城最早也要五月。而在這個時間,雍城裡最盛大的宴席非公子利的婚宴莫屬。
「諾!」
男子虛弱地笑了笑,接過碗漱了漱,開口道:「你們兩個把面具摘了吧,看著嚇人。」
「東西都是現成的,只要煎了湯藥灌下去,不出半個時辰喉嚨就廢了。只是我好不容易才把人醫好了,現在又要給她喂啞葯,你說她會不會怨我?」
入夜,我坐在館驛的屋頂上,看著天上的月亮發獃。阿娘曾騙我說,這涇陽城是我出生的地方。如今繞了一大圈鬼使神差地到了這裏,多少讓我有些感嘆命運的玄妙。
車隊在田岸邊走了一段,突然停了下來。有劍士報告明夷,說是在前面的岔路口和另一支隊伍撞上了,問是讓還是不讓。
虎魄乃山川千年精氣所化,金色透明,燦若寶石,偶有珍稀者,含花草蟲蟻之魄,便會成為巫士們不可多得的靈器。我在採藥時偶然得到的這塊虎魄確是此中絕上之品,撫之圓潤如脂,聞之松香縈鼻,最珍奇處是其間含了一隻振翅欲飛的彩蝶。
「明夷,無妨,我行的!」黑衣男子沖屋檐底下喊了一聲,興沖沖地撩起下擺,可還沒等他邁出一步,兩個青衣衛士就縱身躍上了屋頂,一邊一個把他架了起來。
「你們到了以後,四兒肯定是要回將軍府的。你讓她在將軍府的後門邊上畫兩個圈,讓我知道你們已經平安到了;然後再讓四兒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讓你住到西市的驛站里去。公子利的婚宴一結束我就去驛站找你。如果婚宴結束之後,我沒去找你,你就悄悄地到公子府上找我,明白了嗎?」
黑子拉著我進了院子。屋內,明夷背身立在窗前,清晨的陽光在他身後拖曳出長長的影子。聽到我們進來,他微微轉首,有風拂過,吹起他鬢旁的散發,露出一張無悲無喜的側顏。

于安不辭而別後,我在他屋裡坐了許久,直到天色將晚才收拾了自己留在巽卦的東西,回了山上的葯圃。
採藥其實是個幌子。山谷前面的那片『迷魂帳』處處透著詭異,我和無邪稍有不慎就會步了燕舞和獵戶的後塵。因此,我打算避開『迷魂帳』,從北側的山崖翻出去。
「你喂完馬了?」聽到身後有聲響,我料想肯定是喂完馬回來的黑子。
我接了衣服朝黑子使了個眼色,他揮了揮手,做口型道:「沒事——」
「它怎麼老跟著你?」我看了一眼可憐的雪猴,不解地問道。
「我這會兒上來,就是想和小童道謝的。多虧了你的葯,這一路總算沒遭什麼罪。」黑衣男子用手扶著青瓦在我身邊坐下。
「你倒挺會一個人找樂子的。」黑子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坐到我身邊。
我綳不住臉,也呵呵笑了。
「他既然坐車易嘔,睡著了不是更好?既能休養又不遭罪。」我攤了攤手一臉無辜。
水玉草生於林下陰濕之地,全株有毒,毒性最強的是它乳白色的球根;平日若用量少,可以治濕痰氣喘,但若是用得多了,輕者咽喉燒灼,重者麻痹而死。燕舞逃過了死劫,但這碗啞葯卻是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去了。
「是啊,就是一顆眼珠子里有兩顆瞳仁。傳說這樣的人一生下來就註定能平亂安民、興邦定國。」
「前面是到哪裡了?」我與黑子正說著話,突然從岸上飛來一個黑影,直奔我腦門而來!我側首避過,定睛一看,只見一個綠油油的匏瓜在船板上滾得正歡。
船又向前行了一段,陽光下的少女漸漸地消失在我們的視線里,我望著手裡的果子,笑得無比燦爛。
這是……用匏瓜做兵器的刺客?
「她穿可比你穿還好看啊!」黑子對明夷嚷了一聲,轉頭端著下巴沖我笑道,「若你是個男子,恐怕兌卦的女樂們都要喜瘋了。」

「那他們讓你什麼時候出發?」無邪說著從身旁的草地上拔了一株開著淡粉色小花的綬草,用指甲依次將花序上的花骨朵摳下來,毫無章法地往我頭髮上放。我也隨他,只輕嘆了一聲,道:「快了吧。雍城的人都以為我死了,所以這一次我要扮作明夷的巫童入秦。明天,就要住到離卦的院子里去了。」
「噓——小心別被他聽見。」黑子說完大概也想到了明夷坐在船頭被匏瓜砸的場景,捂著嘴笑得比我還高興。
「大哥昨日夜裡出發的,他說,他若見了姑娘,怕又要說一些自己實現不了的話。他與姑娘以後怕是不會再見了。這天水匕是大哥留給姑娘的,還有這件衣服,說是留給姑娘的姐妹的。」小童從懷中掏出於安貼身的短匕遞給我,又把手中一個四四方方的包袱塞到我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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