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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後，無恤帶著無邪和小九回到了晉陽城。

須臾，可怕的地動終於過去，剛剛發生的一切只在頃刻之間，卻讓我感到無比的漫長。

尹鐸把小九扶了起來，伸手在他肩背上捏了兩下：「幸好沒砸到腦袋，但肩膀脫臼了，得趕緊接回去。」

「既然這樣，到了齊國，你要寸步不離地跟著我。」

「好。」我轉身朝門外走去，才走了兩步頭突然一暈，搖晃了兩下險些摔倒。

怎麼回事？難道是這兩日沒睡好，犯了暈症？

我腳步一頓。就在此時，原本支在土牆上的一根圓木重重地砸了下來，揚起一片塵土。

我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服，把自己躲進了他懷裡。

「再危險的地方，只要有我在，你就是安全的。」

「長眉，早年出沒在吳越兩國，一柄短匕亡了上百劍士的命，但凡習劍的人都聽過他的名號。」

「祭禮的事你不用擔心，一應物什我都安排好了。」我說完把半個身子都趴到了案几上，「唉，紅雲兒這幾日也不知道在忙什麼，一天到晚不見人影，再這麼拖下去，那些刺客的屍體就要爛成了一團了。」

我抬頭望著那聲音的主人一字一句道：「我再不要和你分開，我要陪你一起去齊國，不管有多危險。」

「想必這樣待你的人早就已經有了。」

「城尹，小九聽什麼都當真，你不要嚇唬他。」四兒解開尹鐸臂上的繃帶，轉頭對小九道：「你去求求巫士，讓她給你煮碗安神的葯，保證你喝完了一覺睡到天亮。」

我微笑著點頭，而後朝他深深行了一禮：「謝城尹救命之恩！明日的祭祀小巫定當竭盡所能！」

「剛剛嚇到你了？大家都還好嗎？」他輕撫著我的頭髮，想要安撫我剛剛所受的驚嚇。

四兒紅著臉啐了我一口，小心翼翼地幫尹鐸穿上衣服：「城尹，你別跟著瞎鬧，她這幾日沒見著趙家兒子正上火呢！」

「算了，算了，隨他們去吧！」我心煩意亂地揮了揮手，「為什麼我就不能開開心心地過幾天安生日子？等明日的祭禮完了，我就什麼都不管了，隨他們折騰去！四兒，你去給尹鐸換藥，我去看看傷患。」

「嗯，我試試吧！」尹鐸輕輕抬起小九的手，提醒道，「你忍著點兒，會有點兒痛。」

「你怎麼知道？你認識他？」我掙出無恤的懷抱驚問道。

燧石者，生火之用。無恤猜測，當晚這六人真正的目的不是要劫糧，而是要燒糧，從而阻礙晉陽城的修復。至於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就無m.ｈｅｔｕｂｏｏｋ.ｃom.ｃom從得知了。

「你在想什麼？」尹鐸問。

「阿拾……」四兒在我懷裡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四兒姐姐，我這幾天老睡不著，你有沒有什麼葯，也給我來一碗吧！」小九這幾日被我派去跟了尹鐸，他這會兒一見四兒立馬笑著貼了過去。

「能治啊，只要我把四兒許配給你，你這病一準兒就好了。」我說完仰頭大笑。

我拉著尹鐸默默地離開，把安靜的小院讓給了四兒和小九。

「小九，你醒醒！四兒——」我把圓木從小九身上推了下去，尹鐸快速地把昏迷的兩個人拖到了安全的地方。

「阿拾，你怎麼了？」尹鐸問。

無恤低頭凝視著我，他的眼睛似是在笑，漆黑的瞳仁里有一片迷人的瀲灧水光，我被那水光所迷惑，不自禁踮起了腳，在他火熱的唇上顫抖著印下一吻。無恤握在我腰上的手驀地一緊，而後便是叫人天旋地轉的纏綿。我的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襟，一顆心彷彿置身在一片汪洋之中，只能隨著他的動作跌宕、迷失。

我的解釋直接被他無視，於是被逼著在屋裡走了兩圈。「這回信了吧？就只有右手在下刀的時候太狠有點兒扭到了。」我把手伸到無恤面前，嘟囔道，「你摸摸，骨頭沒斷，過兩天就會好的。」

「嗯。」

「世子伯魯自請讓位，趙氏諸子會集新絳，料想趙家現在每日都會有新動靜。只不過，這封信和世子之爭沒什麼關係。」尹鐸回道。

「我以為你會說，那裡太危險。」

「我信你。」

…………

「那老人什麼模樣？」無恤問。

「來嘍……」尹鐸話音剛落，我們就聽到了小九殺豬一般的號叫。

「城尹沒跟你說嗎？那些個屍體昨天就已經埋了。再不埋，屍蟲都要爬出屋了。」

「嗯？」這聲音是我從未有過的沙啞。

「嗯。」

「萬一我打不過別人，你一定要逃走。」

房屋、綠樹、人群在我身邊飛掠而過，我奮力地奔跑著，像一隻掙脫了牢籠的雲雀，振翅飛向我思念已久的天空。我要見他，瘋狂地想要見到他！

「別想。」

「坐一張案幾。」

「阿拾——」他像是一陣青色的旋風，瞬間刮到了我面前，雙臂一攬將飛撲向他的我牢牢地接在懷裡，「我正要去找你……」他把頭埋進我的頭髮，聲音難抑顫抖。

「作死的，自個兒不開心，就拿我來取樂！」四兒抓起手邊的一個陶碗朝我砸了過來。

當著眾人的面，他沒有發作；https://www.hetubook.com.com待人走光以後，扯著我從頭到腳看了好幾遍，那眼神好似要把我一寸寸拆開來，按塊兒檢查清楚才算了事。

唉，這事折騰到最後，恐怕也會和猴頭山上的盜匪一樣，變成一條斷線。

「聽話，快走兩圈。」

「原來這就是幸福……」他把頭靠在我的肩上，聲音里有滿滿的愛意。

「不行，這太危險了！陳氏一族在齊國權勢滔天，陳恆此人又心狠手辣，他要是和闞止卯起來，是要起兵禍的。無恤這個時候入齊，豈不是找死？」我心中頓生怒火，趙鞅這哪裡是器重無恤，這分明是把他當作一把殺人的利劍了。

「阿拾，你已經嘆了一百二十八下了，你到底在煩心什麼啊？」四兒把剛剛晾曬好的草藥都裝進布袋掛在了牆上，轉身走到我面前語重心長道，「刺客的事就留給趙家的人去擔心吧，三日後的祭禮才是最重要的。」

「六卿之亂都過了那麼多年了，這個范吉射竟然還活著？卿相這次莫非是想讓無恤偷偷入齊，趁兩相之亂伺機剿殺范氏後人？」

「我猜是這樣。」

小九瞪大眼睛看著我，猛地點了點頭：「巫士，你怎麼都知道？我這會兒嘴裏還泛苦，口乾得很，心也跳得快。怎麼辦？這病還能治嗎？」

「小九，你這病啊，治不好了。」尹鐸看了一眼在他身邊忙碌的四兒，笑著說道。

「四兒姐姐……」小九悠悠地醒轉過來，一張嘴卻吐出一口血沫子。

「接上了嗎？」四兒急聲問道。

「你會讓我陪你去齊國，對嗎？」我問。

「小九你怎麼了？」一直處於驚恐狀態下的三個人呼啦一下全都圍了上去。

「世上哪兒有那麼多剛好的事。」無恤望著我的眼睛，沉聲道，「阿拾，看來智瑤已經知道了你的來歷。」

「可能還在西城，那兒有座傾了的木樓昨日塌了，砸死了兩個人。我剛剛就是從那邊過來的。」

「你說不行又沒用，卿相要無恤去，他就得去。」尹鐸道。

我微微一頷首，挽起下擺，朝西城飛奔而去。

「那巫士就把四兒姐姐許配給我吧！」小九忍著痛扯起一個笑容，顫抖著從懷裡摸出一塊鳥蛋大小的白玉遞到我手上，「這是我家祖傳的，是我曾爺爺替貴m.hetuｂoｏｋ•cｏｍ.ｃom人賣命的時候，貴人賞的。巫士你先收下，等今年大雁飛回來了，我再去打只雁子來提親。」

我這一年來跟著史墨，奇珍異寶見了無數，要說玉石，便是我家院子里用來壓花泥的都比這塊好。可我此刻握在手裡的不是玉石，而是傻小子小九對四兒的一片真心。也許，錦衣玉食的公子可以用一座城池做聘禮，但在我看來，那都抵不上眼前這塊斑駁的白玉。我把玉石交到了四兒手裡，嘆聲道：「你自己同他說吧！」

「巫士，我真的病了嗎？」小九可憐兮兮地走到我身邊。

「你也別太擔心了，這隻是我的猜測。如今太史府的子黯是晉國上下皆知的神子，你又有卿父和太史關照著，智瑤他再狂妄也不敢強抓你入府。以後凡事小心些便是了。」無恤捏著我的手柔聲安撫，可他卻忘了，安慰人的時候，起碼自己要鬆開緊蹙的眉頭。

尹鐸帶著我奔至院中，我回頭一看，卻不見四兒的身影，腦子裡嗡的一聲，掙開尹鐸的手就往屋裡沖。

另一條線索便是刺客中有兩個狄人。可如今，中原各國到處都有戎狄之人的身影，他們或從商或為奴，卿大夫家養幾個夷狄戎蠻的劍客也是極尋常的事。

「嗯。」

「沒有，你很勇敢，謝謝你救了四兒。」我握著小九的手，心中感動。

「大言不慚的男人！」

「好。」

「小心——」尹鐸大叫了一聲。

「無恤現在在哪兒？我去找他！」

「信里說什麼了？」

大地陡然震顫，房屋上的黃土、粟稈全都落了下來，門上的銅環哐啷哐啷一陣亂響。

「嗯。」

「別怕！」我一把摟緊了她。

「你說什麼？乖，再說一遍。」無恤獨有的，那軟軟的，似撒嬌又似哄騙的聲音再次響起。

「四兒！」我心跳驟停，飛快地跑了過去。

「不勞煩四兒姑娘跑一趟了。」尹鐸在我話音剛落的時候推門走了進來，笑盈盈道，「每天都讓四兒姑娘跑來跑去實在不好意思，打今日起，我每日準點過來換藥。」

在一片坍塌的廢墟前，我終於看到了和我一樣飛奔的身影。

「長眉？」無恤沉吟片刻，蹙眉道，「如果我沒猜錯，那老者的兵器是一把短匕，對嗎？」

我點了點頭，正色道：「你這病啊，是不是心頭堵得慌，食不下咽，夜不安寢，每天腦子裡從早到晚老想著一個人？」

「騎一匹馬。」

救人的讓人擔憂，這殺人的就更傷腦筋了。無恤回來后仔細檢查了那六具屍體，發現刺客和圖書的衣飾、兵器都極普通，唯一特別的就是六個人都帶著燧石。

智瑤現在的確不能拿我怎麼樣，可如果有一天趙鞅不在了，智瑤坐上了正卿的位置，到那時，他還會忌憚我這個「神子」嗎？長眉既然能在如此危急的時刻救下我，那就說明，從新絳到晉陽，這一路上他都在暗中跟著我們。這種被人跟蹤和窺探的感覺讓我如芒在背。

「智瑤？這事與他何干？」我被他說得一頭霧水。

「長眉如今是智瑤手下的第一劍士。」

「當年范氏、中行氏圍攻趙氏失敗之後，逃到了朝歌。後來卿相帶兵攻陷了朝歌，他們又轉道逃到了齊國。中行氏我不知道，但范吉射和他的後人都還活著，陳恆對他們極為照顧，想來日子過得還挺好。」

「陳氏終於忍不住了。」

「齊國內亂與趙家有什麼關係？」我疑問道。

「你還好嗎？這手怎麼腫了一塊？腳呢？快走兩步讓我仔細瞧瞧！」

我連忙伸手一接，對小九笑道：「小情郎，你的四兒姐姐惱了，還不快哄哄？」

「他把一枚幣子直接打進了一個人的額頭，這樣的手段我還從未見過。紅雲兒，你說他是不是周遊天下剛好路過晉陽，又剛好救了我和尹鐸？」

無恤一語驚醒夢中人，我心底深藏的那一團恐懼彷彿被針一下刺破了，慌亂和惶恐四下逃竄，手腳頃刻間一片冰涼。

「嘖嘖，真是個傻小子，牙都沒換全還想讓我家四兒等著你？」我笑了兩聲轉頭瞥見尹鐸正一臉堆笑地看著我，於是忙擺手道：「幹嗎？難不成你也要問我討四兒？不成，四兒心裏有人了，這事兒成不了。」

「死丫頭胡說什麼呢！」我沉下臉色瞪了四兒一眼，從陶罐里倒了一碗葯湯遞給尹鐸：「我聽說昨天有新絳來的信函，可是趙家有什麼新動靜了？」

「能。」小九轉了轉手臂，抬頭看了我一眼，怯聲道：「巫士，我又丟人了是嗎？」

「沒事。」我扶著腦袋站了一會兒，突然瞥見門旁的大水瓮里盪起一圈圈的波紋。

「你的意思是……智瑤派了他手下第一劍士在暗中保護我？」

塵土之中，四兒被小九穩穩地抱在身下，圓木的一頭正好砸在小九的肩膀上。

「你不信我？」

「四兒——」

腳下的大地依舊在顫動，我望著搖搖欲墜的房子，心生戰慄。原來，這就是地龍的怒氣。

「我沒事……」

「我帶你去看大海。」

「我這人容易招麻煩是沒錯，但每次也總能逢凶化吉啊！只是這回的事情太古怪，莫說刺客的來歷我們ｍ•ｈetuｂｏoｋ•ｃoｍ•ｃｏｍ不清楚，就連突然出手相助的老人是誰，我也不知道。」

小九的一張圓臉漲得通紅，他支支吾吾嘟囔了兩聲，拽著衣角不停地偷看四兒的反應。四兒這會兒正板著臉替尹鐸換藥，根本沒有理睬他。最後，小九在我和尹鐸的笑聲中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四兒姐姐，你等著我！」說完拔腿就沖了出去。

尹鐸望著廢墟里新建起來的一間間泥房，低聲道：「你不用謝我，你是為了晉陽城的安危才到了這裏，我自然要護你周全。去吧，去找他吧！」

「你們誰會？」四兒一臉擔心。

「嗯，為什麼不呢？」

「齊侯寵信右相闞止多年，陳氏的人一直看在眼裡。這次據說是闞止的族人在朝堂上怒斥陳氏一族藐視國君，竊國竊權，左相陳恆盛怒之下上稟齊侯要嚴懲中傷者。這事一來二去就越鬧越大了。」

「嗯，都好。」我抱著他的腰，把腦袋探了出來，「紅雲兒，我想明白了，讓我陪你去齊國吧，我再不想和你分開！」

「嗯，不過智瑤派長眉保護的恐怕不是你，而是你的血、你的肚子。」

這時，一道黑影猛地推開我衝進了屋子。下一瞬，小九拉著四兒奪門而出。

無恤執起我的手，長嘆一聲把我摟進了懷裡：「我這才離開了幾日，你就出事了。你讓我以後的日子要如何過下去？」

「好了，就是肩骨這塊兒有些腫，得擦幾天葯。小九，現在覺得怎麼樣？手能動嗎？」尹鐸輕輕地放下小九的手。

「睡一張床。」

小九看了一眼滿臉焦慮的四兒，很豪邁地點了點頭：「來吧！」

「快跑！地動了——」尹鐸一聲驚叫，抱起我從門口躍了出去。

「嗯，矮矮瘦瘦的，鬍子到胸，眉毛很長，都掛到這兒了。」我在自己臉上比畫了一下。

「別想。」

在我幾欲窒息前，他離開了我的唇，轉而在我耳邊低語：「阿拾……」

「不許喜歡齊地的男子。」

「我在想，人這一生即便什麼都沒有，只要有一個肯為自己奮不顧身、付出所有的人，便值了。其他的，什麼都不重要。」

「信里只說齊國左右兩相陳恆和闞止撕破臉了，不日可能會有戰事。卿相讓無恤把晉陽的事交給郵大夫，儘快趕回新絳。」

我緊緊地抱著他，心裏忽然湧入了一股暖流，那溫熱的氣息瞬間驅散了隱藏在我心底的那份悲涼。原來，我也可以幸福。在這座被天神摧毀的城池裡，在這片荒蕪的廢墟中，我們擁抱著彼此，溫暖著彼此，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止，天與地之間只剩了我們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