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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叄·齊魯卷:蒼龍隱曜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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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千金不換

第三十五章 千金不換

竹門外站著一高一矮兩個男子。高個兒的年紀稍長些,濃眉大眼,肩背寬厚,一件利落的青色長袍沒有一點兒裝飾;矮個兒的男子面貌清秀,身量單薄,讓人乍一看以為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細看了才發現他眼角有幾條難掩的褶皺。
「這……」向巢看向身旁的謀士羅,謀士羅抬手行了一禮道:「願聞其詳。」
宋公若對向巢網開一面減免了他的罪責,那他的確值得無恤贊一聲仁德。不過,若說他要讓向巢回國重掌兵權,那無恤的這句稱讚的背後恐怕另有深意。
「你放我下來,小心叫人瞧見!」
「羅,不要再多說了!」向巢一拍謀士羅的肩,抬手朝無恤抱拳行了一禮:「士羅醉酒無禮,叫先生見笑了!」
此刻,向巢的驚訝程度完全不亞於我和無恤,他猛地放下酒碗,幾步走到謀士羅身前將他拉了起來:「羅,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轉腰,挽弓,竹條制的三尺長弓在他手中猛地被拉到了極致。他光裸的背脊泛著一層蜜色的水光,那充盈著男子力量的脊線以一種令人心跳的弧度從後頸一直延伸到了腰際,繼而沒入了水中。
「呃,在下失禮了。」男子臉一紅,轉頭朝身後的高個兒男子看去。
「我……我要去柴房抱幾塊木頭生火。」我低頭結結巴巴地回了一句,生怕被無恤看到自己臉熱心悸的窘態。
「哈哈哈,宋公竟是如此重情仁厚之人,實在難得啊!」無恤拊掌大笑,眼中忽地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亮光。
我被他看得有些納悶,這時無恤提著一桶水從我身後走了過來:「兩位進來坐吧!這是我家婦人。」
看著眼前這個笑逐顏開、喜如孩童的男人,我不禁揚起了嘴角:「看把你高興的,這向巢有那麼好嗎?我瞧著那兩個人可都有些傻氣。」
「記下便好,將來可不許忘了……」我仰頭望著他迷人的笑眼,生生將一個「我」字咽回了肚中。
雨霧之間,他光裸精壯的背影在湖面上若隱若現。我坐了一會兒就爬下青石,悄悄地步入了水中。微涼的湖水漸漸地漫過我的小腿,一陣風過,無恤的身影再一次清晰地出現在了我眼前。
青魚中箭,水花四濺,幾縷亂髮從他頭頂的髮髻中散落,濕漉漉地粘連在頸后。我隔著幾丈湖水,面熱耳赤地注視著他身上每一處的動作。我的心越跳越快,臉越燒越燙,在我身體的某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正被悄悄地喚醒。我撇開臉不去看他,可弓弦一響,我又忍不住抬頭去尋他。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一個男人的背影,也可以擁有讓人無法移開眼睛的魔力。
傳說,女媧造人時,曾將一塊泥土分成兩半,一半捏了hetubook.com.com男人,一半捏了女人。他們的手連在一起,他們的心有相同的律動,他們生來就註定屬於彼此。可當他們手牽著手來到這世間時,命運會無情地把他們投放在天涯的兩端。於是,他們尋尋覓覓,無數次地相遇又無數次地錯過,最終,歷盡千險才能于千萬人之中認出彼此。無須演練,就能親密無間地合作;無須言語,就能明白對方的感受。我與無恤,我們也許就是彼此遺失在天涯的另一半。
「被褥?!」我臉一熱,抬頭正對上無恤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無恤三指扣著碗沿,笑著問向巢:「這麼說,向將軍此番離魯西行,是要回到宋國繼續為宋公效命?」
「你怎麼又下水了?」無恤將幾條青魚丟上岸后就收了弓箭朝我走來。我看著他越來越近的身影,心中一顫,慌忙回身朝岸邊走去。
細雨,從日升到日隱,已經纏綿了整整一日。暮色中的落星湖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銀灰色雨霧。湖風輕輕吹過,那些細小的水珠便結成一卷薄透輕盈的細紗,在湖面上飄搖瀰漫。
交換我?這是什麼意思?!我轉頭朝無恤看去。

「二位請!」無恤笑著一頷首將兩人讓了進去。
我沒有理會謀士羅驚愕狐疑的目光,靜靜地行了一禮便從房中退了出來。向巢已經對無恤的身份產生了興趣,接下來,如何說服他拋棄宋國轉投趙氏的懷抱,就要看無恤自己的了。
無恤聞言攬過我的肩膀仰頭大笑,他此刻既歡喜又得意,眉宇之間更有掩藏不住的風發意氣:「哈哈哈,小婦人大功一件,為夫記下了!」
無恤笑言道:「將軍欲贈我千金之璜,我這婦人亦有千金之言相贈。向將軍,不妨聽上一聽。」
時人夏日飲酒多以甜爽的甘醴、清瀝為主,而燒酎乃重釀之酒,其味辛辣,其性醇厚,少飲可驅寒辟邪,多飲卻極易醉人。貴人家中,夏日飲凍酒喜用大口深底的耳杯,啜飲燒酎時則會特地換上淺底厚壁的耳杯,防的便是賓客多飲醉酒。此刻,草堂之中只有庶民家中喝水用的大碗,而我每次斟酒又必至碗沿,因此三巡過後,這二人都已有了些醉意。
「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就好了。」無恤重新系了一把褲腰上的結帶,笑著抽走了我抱在懷中的長袍。
「傻氣才好啊!能征善戰,重情重義,又天生幾分傻氣,這才是世間可遇而不可求的將才!趙家有了他,明年的衛國之戰,便是如虎添翼。我的好阿拾,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快活!」無恤兩手一抬,猛地將我往空中拋去,我驚呼著攥住他的后領,他大手一接,瞬間又大笑著將我和_圖_書抱回了懷中:「哈哈哈,得良將,擁美人,上天待吾果真不薄。」

「曾有耳聞。」向巢狐疑地點了點頭。
「是啊!入夜了,你要與我裹著被子看星星嗎?」無恤一臉壞笑地執起我的手,輕輕地按在自己胸前,「要嗎?臉這樣紅,想來——手也不冷了吧?」
我抬頭看向無恤,無恤揚起嘴角朝我微微一頷首。心領神會之後,我便對著向巢款款行了一禮,道:「賤婦斗膽,敢請將軍臨行前再聽賤婦幾句閑言。」
「好,那今天就看我的了。」無恤卸下佩劍,脫去外袍,只穿著一條單褲慢慢地涉入了水中。
如今,司馬向魋已被陳恆收入帳下,齊國、魯國、吳國、越國都在爭取把這左師將軍向巢收入麾下,而無恤一定是認出了向巢,才會這麼熱情地招待他們。想到這裏,我的心情突然暢快了起來。無恤巧攬將才,我挽袖添酒,在他描繪的未來里,也許這就是我們最平靜最尋常的一日吧!
無恤早就察覺到了我的不耐,但他笑而不語,只頻頻示意我替客人提勺斟酒。
謀士羅抬頭看了一眼向巢,然後清了清嗓子對無恤道:「家主有千金玉璜一件,願與先生交換此婦。」說著他將視線轉投到了我身上。
「兩位請先進來歇歇腳吧!」我打開大門,側身站在了門邊。
「主人家,過路之人想討口水喝。」門外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
我此言一出,眼前二人均已面露驚愕之色。於是,我指著謀士羅手中的玉璜又道:「這塊玉璜將軍依舊可以將它送給公孫得,不過不是請他在宋公發難時營救將軍,而是借他的口告訴宋公將軍抵達宋都的路線、時辰。賤婦聽聞,昔日向氏兄弟與宋公同席而坐、同案而食,即便狩獵歸來,宋公都會出宮相迎。這一次,將軍可事先藏身宮門之外,親自數一數宋公會帶多少披甲帶劍的武士出宮『迎』你。」
這種場合之下,婦人開口說話本就失禮,再加上貴賤有別,向巢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便轉頭看向無恤。
我雙手攀上無恤濕淋淋的胸膛,仰頭在他的下唇上輕吮一口:「夫郎,我們今晚就行夫妻之禮吧!」
「姑娘一個人住在這裏嗎?我們剛剛好像還聽到了男子的聲音……」矮個子的男人盯著我的臉,竟隱約有一絲懼怕之色。
我瑟縮著避開他炙熱的鼻息,笑道:「夫郎好生得意,這裏面可也有我的功勞。」
無恤將我放在湖畔的青石上,自己動手制了一把竹弓、幾支木箭。
草堂外面就有可以取水的湖泊,這人為什麼要敲門求水呢?我轉頭看著無恤小聲道:「我們不會遇上打家劫舍的盜匪了吧?」
m.hetubook.com.com「呵,別那麼急著走!」無恤輕笑一聲,攬著我的腰又把我帶到了身前,「小婦人,待會兒可要為夫再為你尋一床被褥?」
我環著無恤的腰,輕輕地把臉貼上了他的胸膛:「恭喜夫郎,又得一員幹將。」
「慢點兒走,小心摔跤!」身後水聲四起,無恤撥開湖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
無恤這話一出,向巢和謀士羅越發愣怔了。
我坐在屋檐下,一邊烤著火,一邊凝視著雨霧中翠色|欲滴的修竹。
無恤看了向巢一眼,笑著對謀士羅道:「鄙人乃山野之人,若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但說便是。」
宋國向氏之亂是司馬向魋引起的,向巢雖說是他的哥哥,但為人忠勇,宋公在內亂之初便派向巢親自剿殺胞弟向魋。向巢恪盡職守,一路率兵將向魋趕到了曹國的故城,但內亂將息之時,卻不知為何又被向魋說服,領軍進入曹城與宋公反戈相向。
謀士羅抬頭看了一眼向巢,然後清了清嗓子對無恤道:「家主有千金玉璜一件,願與先生交換此婦。」說著他將視線轉投到了我身上。
「貴人果真是喝醉了!」無恤看著滿臉通紅的謀士羅,笑著搖了搖頭,「抱歉!吾婦千金不換。」
開門前,無恤明明說要快些打發了這兩人,可這會兒,他替二人裝滿了水囊后,居然客客氣氣地把人請進了屋,之後,又不知從哪裡找出了兩壇陳年的燒酎,說要與這二人暢飲一番。
高個兒男子微笑著朝無恤抱拳行了一禮:「叨擾了。」
「家主,公孫得雖愛美玉,但更愛美人。高先生之婦乃世間少有的佳人,公孫得若收了她,定然不會再拒絕家主的請求。況且玉不會說話,人卻可巧舌,家主既然執意歸國,總得為自己謀一條退路。」謀士羅一口氣說了一大通,向巢似是被他說動,握著謀士羅的手便鬆了。謀士羅趁機俯身從隨身的行囊中取出了一塊半尺長瑩白水潤的玉璜遞到了無恤面前:「高先生談吐非常,學識博遠,若先生有意出仕為官,家主可代為向吾國國君舉薦。這是千金玉璜一件,還望先生收下!」
宋國向氏與晉國趙氏、齊國陳氏、衛國孔氏一樣都是執掌一國軍政大權的卿族。如今各國卿族與國君之間都已勢如水火,齊侯與陳氏相爭以慘敗告終,宋公卻意外地在君臣之戰中獲得了勝利。向氏一族在戰敗后紛紛逃出宋國,而驍勇善戰的向氏兄hetubook.com.com弟則成了各國爭搶的將才。
「無妨,將軍無須介懷。」無恤將我招至身邊,笑著朝向巢擺了擺手。
「彌子瑕獲寵于靈公時,曾將一顆咬過的蜜桃拿與靈公分享。靈公言:『愛我哉!忘其口而念我。』而後彌子瑕失寵,靈公卻以剩桃辱君之罪懲處了他。君心變了,以前的好也會變成壞。君臣之間一旦有了猜忌,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宋公招將軍歸宋,不是感念向氏舊功,他是要誘殺將軍,了結後患!」
「你這婦人……」謀士羅瞪大了眼睛看著我,他的嘴巴張張合合像是一直沒能找到合適的字眼來責罵我或是誇讚我。
暮色四起,雨氣蒼茫,我與無恤並肩站在草堂門前的翠竹下目送那一高一矮的兩個人漸行漸遠。西去,越過故國寂寥的山河,他們終會找到自己新的天地、新的歸宿。
「趙無恤,別鬧了——」我大叫著抓住了他扶在我腋下的右手。
但此刻,向巢的視線卻沒有停留在我身上,他一臉肅然地看向無恤,沉聲道:「先生究竟是何人?!」
這人從進屋到現在已經喝了四大碗燒酎,雖說面色無恙,但說話的聲音明顯比剛開始高了許多。無恤請他喝酒不外是想叫他卸下心防,再招攬他為趙氏效命,不過看他現在這副喜不自禁的模樣,想來他對宋國依舊有難捨之情。
「正是。」向巢笑著端起手邊酒碗仰頭一飲而盡,「巢乃一介莽夫,當初被胞弟唆使以致犯下彌天大罪,原本以為此生再不得踏足故國半步,哈哈哈,沒想到前日君上竟派人送來了特赦令。」向巢一臉激動地將手中的空碗遞到了我面前。
「誰瞧見了?」無恤停下腳步,裝模作樣地在草堂前轉了一圈,「看過了,沒人在偷瞧咱們。」他一邊說,一邊用右手的兩根指頭在我身上輕撓了兩下。
「你這養馬的瘋子,別摔著我!」
「好。」我套上繡鞋,幾步走到大門前取下了斜杠在門上的木條。
「區區一婦人爾,還望先生三思!」貴人與庶民之間奪妻、買妻之舉實屬平常,因而謀士羅雖遭無恤拒絕卻依舊不舍不棄。
我正興緻勃勃地要看無恤如何說服向巢為趙氏所用,一旁的矮個子謀士羅突然跪坐著往後退了兩步,沖無恤俯身行了一個大禮:「鄙人有一請,還望高先生應允!」
我原想著今日要與他安安靜靜地廝守一日,即便只和他牽著手干坐一日,我都願意。可現在,我居然坐在這裏替兩個陌生人斟酒,而這兩個人顯然沒有離開的意思。
剛才在我打量他們的時候,這兩人同樣在打量著我。現在我大大方方地請他們進屋,他們相視一眼反而猶豫了。
「敬遵上命——」無恤眉眼飛揚,抱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朝湖邊大步跑去。
「吾國君上乃仁德守信之君。當日,他派向某出兵討伐罪弟向魋時,就曾許諾平亂之後免罪於我,巢此番歸國將復任左師之職!」向巢接過酒碗,志氣滿滿地回道。
「你……」掌心的炙熱和指尖濕膩的觸感讓我的身體瞬間綳成了一道弓弦,我下意識地想要伸手推開他,可看著他一臉揶揄的笑容,又突然改變了主意。
我看著近在咫尺的湖水,驀地想起他上次將我丟進湖中的場景,急忙牢牢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無恤低頭朝自己胸前看了一眼,笑得更加得意。
我胡亂應了一聲,攥著自己的衣角就往後退。
無恤哈哈一笑,俯身將手裡的竹笠和蓑衣放在了地上:「落星湖的湖水是白色的,這人定是不敢喝,才來討要清水的。你去開門吧,我去井裡打桶清水,快快打發了就是。」
「那小弟便要恭喜向將軍了!」無恤長眉一挑笑著從我手中取過酒勺,親自給向巢斟滿了酒碗,「不知將軍歸國后,貴國國君對將軍又有何安排?」
無恤看了向巢一眼,笑著對謀士羅道:「鄙人乃山野之人,若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但說便是。」
轟,無恤臉上戲謔的笑容頓時凝固。
窗外,細雨依舊,案幾前三人對飲高談。
無恤嘴角噙著笑,低頭用鼻尖在我耳後輕輕地撩撥著:「你叫我什麼?」他聲音曖昧而低啞,我的頸子上傳來一陣陣酥麻。
我心中一頓,連忙起身朝屋裡看去。無恤一手拿著竹笠、一手提著蓑衣從竹簾後走了出來。「門外何人?」他高聲問道。
「今天要不要再與我比上一回?」他笑著把弓箭遞給我。我看著他興緻勃勃的臉,微笑著搖了搖頭。
我再施一禮,微笑道:「將軍可知衛國靈公曾有寵臣彌子瑕?」
無恤這會兒正高興,見我皺眉反而大笑著在我眉間用力地親了一口。
草堂之內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微妙起來,向巢於是再施一禮欲與無恤辭別。
「忘不了!回到新絳,隨你要什麼都行。」他嘴角一彎,扶在我腰上的左手已經繞過我的膝蓋將我打橫抱了起來,「走嘍,我們到湖邊射魚去!」
男人喝醉了酒,嘴巴就不緊了。無恤幾番試探之下,這高矮兩人的身份便顯露無遺了。
「咚咚咚!」草堂的竹門上突然傳來響亮的叩門聲。
「那將軍可知,彌子瑕死前曾犯下『餘桃之罪』?」
今年夏初,宋國向氏兄弟作亂,宋公率兵與向魋、向巢戰于曹國舊地。此後,宋公大勝,司馬向魋逃到了齊國,其兄向巢逃到了魯國。眼前這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是逃亡魯地的宋國六卿之一——左師將軍向巢,而他身邊這個面貌文秀的矮個兒男子便是他的舊部謀士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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