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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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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浮生若夢

第一章 浮生若夢

「沒事,讓家宰見笑了。」我咬著牙站了起來,等眩暈感稍退便掙扎著躲開了家宰散一直扣在我右胸上的手。
我默默地轉身,十指的指甲深深地摳進了掌心的傷口。痛,卻還不夠痛。阿拾,這是你自己的選擇,當初既然決定捨棄他,捨棄神子的身份,那麼此後一切的痛苦你都必須咬牙扛下來。
在這條宋國通往晉國的官道上,我不知醉了多少次,哭了多少回,一個人對著漫天流雲瘋言瘋語了多少遍。
陳逆把水盆放在我身前,迅速走到牆邊把那床略有舊色的被褥卷了起來:「我今晚就會搬出去,你放心,你的東西我都沒有動。」
第十日,朔風乍起,天降大雪。
我望著他的背影,把到了嘴邊的兩個字咽了回去。
我仰頭無奈地看向他,我知道自己剛剛的行徑很失常也很可怕,可我現在真的沒有力氣再同他解釋什麼了。
我站在太史府門前,深吸了一口氣,抬手叩響了眼前高大烏黑的柏木大門。
「哦,是拾娘回來啦!」家宰散笑著打量了我兩眼,雙手合力推開了左邊的半扇木門,「家主現在正陪兩位貴客在園子里說話,你先進來吧!家主前兩日還在問你有沒有回來呢!」
從齊國到宋國,天寒難行,歷時一月半,再到商丘時,歲末已過。
收了他的柴,若想不承他的情,總是要幹些活兒的……
「陳爺,我現在沒有力氣說話,放我去睡覺吧,我好累。」
「苦才可以壓愁啊。」我輕笑一聲,低下了頭。
日落西山,倦鳥歸巢,當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扶蘇館時,兩層青瓦朱樓早已火燭高照,內里酒客如雲。可熱鬧,永遠是別人的熱鬧。於我,這依舊是一個落寞悲傷的夜晚。我累了,累得沒力氣哀傷,只想閉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覺。
「我去了艾陵。」我低頭抹了一把眼淚,避開他探究的視線跨進了酒園,「你怎麼會在這裏?你不是去晉國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喝了酒靠在窗邊看著月亮發獃,陳逆坐在我身旁又滿飲了一杯壓愁香,他說:「如果你是個男人,也許我知道該怎麼勸慰你。」我咽下口中的苦酒,轉身笑著奪了他手中的耳杯:「陳爺,別喝了,我知道你不喜歡壓愁香。」他是個不善言辭的好人,他不知道,我此刻由衷感激的,正是他如金的沉默。
我從來不是一個堅強的人,我知道自己軟弱,才咬牙學著堅強。
我臉一熱,忙把腳從門裡收了回來。
此後,每隔十日,陳逆都會來扶蘇館找我喝一次酒。
在我被自己惶恐的淚水淹沒前,竹門「吱呀」一聲開了。門后,是一臉驚愕的陳逆。
「為什麼這麼對我,為什麼?!你給我滾出來,我就算是堆爛泥也輪不到你來羞辱!你躲在裏面做什麼,給我滾出來!」我忍了一整天,本以為自己還可以繼續忍下去,可臨到最後,居然被一根落在頭頂的羽毛壓垮了。半年多來的隱忍、委屈、痛苦,在這一刻突然像地底的烈焰衝破岩層噴涌而出。
我心中揪痛,臉上卻漾起一抹淡笑:「這裡是扶蘇館,從這扇小門出去,過兩道垂簾就可以聽到南來北往的消息。我若想知道什麼天下大事,每日只消在垂簾後站上一刻,便都知道了,哪裡用得著你千里迢迢替我傳什麼消息回來?」言畢,我撩起夾衣的袖擺俯身從右手邊的木柴堆上取了一小截松木,輕輕地放進腳邊的銅爐。
陳逆輕笑了兩聲沒有否認,我背對著他洗去臉上的淚痕,隨手把擰乾的帕子掛在窗口:「今晚留下吧!我去把放香料和空罈子的夾間收拾出來。現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歲末已過,就不喝鬱金酒了。酒窖里還有一小壇我私藏的壓愁香,如果你不嫌它味苦,今晚就陪我喝光它吧!」
為什麼不來尋我?為什麼不來接我?任你怨我,惱我,罵我,打我,只要你來,我就隨你走,從此天涯海角,生死不離……
「哦。」我恍恍惚惚行了一禮,轉身往暗夜裡走去。他驀然拉住我的手臂,指著燈火通明的酒堂說:「請我喝一回扶蘇館里的玉露春,我們之前的恩怨就一筆勾銷。」
「有人在嗎?」一個清朗的男聲打破了夜的寂靜。

我點燃送魂燈,吟唱著古老的巫詞,繞著荒原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拎桶轉身,我不自覺開口叫住了他:「陳逆,你為什麼要離開齊國?」
「半月前就回來了。」陳逆闔上竹門,兩步走到我面前擋住了我的去路,「有人欺負你了?」
世間萬物,皆有始,皆有終,就像我心裏的那段情。
日落西山,倦鳥歸巢,當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扶蘇館時,兩層青瓦朱樓早已火燭高照,內里酒客如雲。可熱鬧,永遠是別人的熱鬧。於我,這依舊是一個落寞悲傷的夜晚。我累了,累得沒力氣哀傷,只想閉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覺。
「嗯,我回來以後就知道了。那時候你不在,館里又正好缺人看守酒園,我就住進來了。沒有工錢,一日半壺浮白酒只夠解饞。」陳逆從懷中取出一條灰黑色的布帶,幾下就把卷好的被褥捆成了一隻可以背負的包袱。
扶蘇館,宋都商丘最負盛名的酒樓,一壺十金,一夕千觴。亡國的曹女撫琴鼓瑟,北地來的胡姬展袖媚舞,雕花的朱欄、塗椒的香壁,來往客商拋金舍銀的極樂天地。我住在扶蘇館,不舞不唱,不舉杯,不賣笑,十指淘米和曲,滿月焚香祝禱,酒娘所司,釀水為酒。
陳逆端著水盆進屋時,我正盯著那床被褥發獃。我在想,他是不是離開臨淄后就和我一樣無家可歸了。
那日,我茫茫然離開了無恤,原想一路往南方的楚國去,卻不料在途經宋國時病倒在了商丘的大街上。病中數日,昏昏沉沉,等我再度醒來時,人已經進了太史府。在宋國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庶民出身的人,若是受了貴族的大恩惠,是要賣身為奴作為報答的。我是個沒有身份的庶人,施藥救了我的子韋又恰好是宋國數一數二的權貴,所以病好之後,太史府的人就理所當然地將我視作了府里的奴隸。
「勞太史記掛了。」我提起裙擺抬足跨進身前半尺高的門檻。襦裙一起,右腳繡鞋的鞋面便露了出來。茜色的底絹染了黑黑黃黃的泥水,綉了木槿花的鞋尖兒上破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洞,洞口破絲拉線,從洞里又露出灰黑色髒兮兮的襪子。
我支起木窗看著柴堆上越積越厚的白雪,空了許久的心忽然生出一絲情緒。
我抹去唇上的血珠,吹滅了手中的送魂燈。
那一夜,我同他喝了許多酒——玉露春、朱顏酡、壓愁香、青蓮碎,醉眼惺忪,我撫上他右眼的眉梢,心嘆:這裏為什麼沒有一片紅雲?
入暮來,夜深去,不論風雪,從無違例。
歲后,宋國最重要的事便是新一年的春祭。商丘的城門口,一輛輛牛車載著禮器和美酒緩緩通過中央的大門往城外走去,熬過了一個寒冬的人們則挑著擔,領著孩子歡天喜地地從一旁的偏門擠進城。蒼老的、稚嫩的、美麗的、醜陋的,環繞在我身邊的一張張笑臉讓此刻疲憊不堪的我愈加覺得落寞,我感覺不到欣欣向榮的春意,也笑不出來。
「哦。」我輕https://www.hetubook.com•com應一聲,側身用四方葛布墊著手,取過浸在熱水中的長柄銅勺,洗杯燙杯,替他又滿斟了一杯白浮,「再試試這杯吧,六年的燒酎加了白芷、白芨、乾薑,酒辣,意長,雪天喝正當時。」
十二歲的我,第一次在密報上讀到了艾陵;十四歲的我,遇到了引起艾陵之戰的端木賜;十五歲的我,答應陳逆要送走這十萬齊兵的亡魂;十六歲之前,我終於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天寒野闊,萬物肅殺,僅一日,我便凍裂了面頰,唱破了雙唇。
去年,一場失敗的戰爭最終導致了宋國向氏一族的沒落。向魋、向巢兄弟離開宋國后,宋太史子韋成了宋公最器重的大臣。昔日在晉國,史墨和尹皋都同我提起過此人。尹皋說,子韋善占星演卦之術,有半神之稱;史墨則說,子韋有才,亦喜財,成不了大器。而我到了宋國后才知道,宋太史子韋竟還是聞名天下的扶蘇館的館主。半年多前,將我困在宋國的人也正是他。
喝了扶蘇館里的殘酒,我總會傻傻地站在那條黃土飛揚的官道上,想象著他青衣長劍,策馬揚鞭,朝我飛馳而來。有的人醉了,就管不住自己的心。我醉了,便再也耐不住日日夜夜蝕骨的思念。
城外冰雪初融,青山吐翠,離開時空無一物的樹梢此時也爆出了顆顆豆大的新芽。冬去春來,又是一年。世間不公平事十有八九,可歲月待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不管你願不願意,它總會拖著你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這十萬白骨在這裏任憑風吹雨打,凄凄哭號了一千多個日夜,是該有人來送一送了。
艾陵十日,我唱了整整十日的巫詞。
太史府的台階比尋常人家的足足高出一倍,我慌亂之下右腳未踩穩,左腳已經抬了起來,兩下一起踩空,整個人連滾帶爬地從台階上摔了下去。碎石蹭破了手掌,右膝蓋在石階上連撞了兩下,劇烈的疼痛讓我眼前一片漆黑。
幾個樵夫被他的樣子嚇住了,挑著木柴一溜煙就跑了。
是那個禿眉濁目的家宰散吧,現在除了他還會有誰在這裏等著我呢?我今天叫他當眾難堪,他現在是等著我送上門嗎?他要做什麼?羞辱我,打罵我,還是乾脆撕破臉皮強佔了我?
「藏在東北角的粟稈堆里。」
在離開無恤后的第一百零六天,我最後一次去了城外那條寸草不生的官道。那一天,天空飄著雪,高燒不退的我在扶蘇館門前熙熙攘攘的酒客里見到了一個故人。
也許,當年我的魂靈真的在夢裡踏足過這片土地。也許,我這一路從孤女到巫士,一切因緣際會,都只為了能來這裏,為這十萬白骨唱一支送魂曲。
家宰散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一骨碌爬起來衝著幾個樵夫大罵了一句:「笑什麼笑?!爛泥,通通都是扶不上牆的爛泥!裝什麼貞潔清高?破爛貨,還真拿自己當回事了!」
謝我,謝我什麼呢?
為了一個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人而把自己賣了,如今想來,實在愚蠢可笑。
「你放開我!」我回頭一把推開拉扯不休的家宰散,他一時不備往後踉蹌了兩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拾娘,你沒事吧?怎麼這麼不小心啊!」家宰散跑下台階半抱著將我扶了起來。
可當我穿過扶蘇館西側的竹林回到酒園,我才發覺,原來睡覺於我而言,也是奢望。

「家宰安好,太史今日在府上嗎?」我站在門外行了一禮。
「商隊里沒有酒,喝慣了你釀的酒,新絳城裡那些摻了水的酒就咽不下去了。我在晉國待不住,歲前就趕回來了,本想喝你釀的鬱金酒守歲,沒想到你去了https://m.hetubook.com.com齊國。」
安眠香,所中者,半刻之內形如安眠而神志清明。所以,他聽見了,也聽信了我含淚編織的謊言。夏花落了,秋雁去了,當寒冷的冬日飄下第一片鵝羽般的雪花,我便知道,他是真的不會再來尋我了。
我知道他在暗示什麼,我也明白這是每個無親無故的孤女遲早都會遇上的問題。如果我此刻還能思考,如果我此刻還沒有瀕臨崩潰,那麼,我想我可以妥善地處理這個問題。可現在,我的心痛得幾乎要炸開了,我腦子裡只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迴響著——無恤來了,他另娶新婦了!
「無妨,喝了你的酒總是要幹些活兒的。」他疏朗一笑,解下佩劍,撩起了袖擺。
「我今日要早些走,以後兩月不能來,今晚就替你多劈幾塊木柴過冬吧!」陳逆仰頭一口飲盡了滿杯火辣辣的白浮酒,挺身站了起來。
「我不在的時候,你一直住在酒園嗎?」我問。
「你是喝慣了阿素的酒,離了臨淄城又找不到能入口的酒,才找到扶蘇館來的吧?」
「不想說就不用逼自己說了,我明白的。」陳逆朝我微一頷首,拎著木桶轉身離開了。
我聞言轉過頭,東山之上皓月初升,陳逆臉上真摯的表情伴著微藍的月光清晰地落在我眼中。我看著他,有片刻的愣怔,而後冷冷道:「你錯了,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需要你的幫助。」
我站在茫茫雪原之上,心中忽生一念。
「唉,別逞能了,看著叫人心疼。拾娘啊,晚上替我留個門吧,我給你送膏藥去?」家宰散俯身在我腿上拍了拍,末了又在我腰間不輕不重地捏了兩把。
「好。」陳逆頷首謝過,一手接過熱酒卻遲遲不飲。兩片相接相連的六瓣雪花從他面前裊裊飄落,距杯口三寸處,化雪為水,滴落杯中。
我每日倚坐在扶蘇館的木欄上看著枝頭夏花落盡,看著長空秋雁成行,我瘋狂地想念著他。有時候,我甚至會忘了,當初是我先離開了他。
「有酒喝,我怎麼會嫌棄?」他笑著拎起卷紮好的被褥,大步走到了房門邊,「你腿上有傷,就在屋子裡坐著吧。酒藏在哪裡?我去拿來。」
「你怎麼了?你去哪裡了?」陳逆焦急地跨出竹門。
這幾月,我從不問他為何離齊,他也從不問我為何離晉。今日,他的確多言了。
「此番商隊要進新絳城,到時……可要我為你打聽一二?」他躊躇了半晌,待頭頂的黑漆籠紗小冠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白雪,才開口探問道。
艾陵郊外,冬日無雪,枯草叢生。荒野之上,黃土皸裂,累累白骨隨地散落。遠遠望去,竟似寒日平原上一堆堆未融的殘雪。
我輕嘆了一聲,抬頭對陳逆道:「他們不用謝我,你也不欠我什麼。對不起,我今天過得很糟糕,現在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時候,我還怕無恤會來找我,即便不來,也總會派密探四處尋訪我的下落,所以就乾脆簽下了賣身契,以奴隸的身份躲進了太史府。
上了台階,推開房門,三個月不在,我的房間卻異常整潔。微暖的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芳芷香。床鋪、書案,房間里的一應擺設都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只是臨窗的矮几旁多了一床淡藍色的被褥。
但在我心裏,他卻從未離開。
「街市之上頷首一笑便是朋友,酒肆里同桌舉杯就是朋友,你救過我的命,你遵守約定替我送走了艾陵的十萬兄弟,即便你不願與我為友,我也依舊認你是朋友。你的腿受傷了,如果不想承我的情,就當我是個多事的閑人吧!」
他凝眸,搖頭,他說:「我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和-圖-書友、敵人,在我每一次墜入深淵的時候,伸手接住我的總是我的「敵人」。或許,正如阿素當日所言,這世間本就沒有永遠的朋友和永遠的敵人吧!
陳逆看了我一眼,悶聲道:「是我多言了。」
「今秋,我沒釀鬱金酒。」我從懷中掏出綉帕,一點點地浸入水中。
如果,銀月爬上中天的時候,竹門外沒有響起敲門聲,我想陳逆一定已經聽到了我發自內心的感謝。
「去給你打桶水,你看起來很糟糕。」他的視線落在我開裂的面頰上,我訕笑一聲把背上的包袱甩在房門口的蒲席上,兀自脫鞋邁上了台階:「陳爺,你不用待我這麼好,我對趙家而言已經不重要了,我也永遠不會為陳氏所用。如果是陳盤派你到宋國來找我的,那你可以走了。」
幸而子韋這人愛財卻也守信,只要府里的奴隸有生之年為他掙得百金,他就會燒毀丹圖,隨那奴隸來去。這半年來,我替子韋賺的錢早已不止百金。今天,我就要取回那份賣身的丹圖,啟程去楚國了。
陳逆聞言一動不動,他低頭看著我,像一座永遠不會移動的高山佇立在我面前。
「因為這把劍。」陳逆按劍回首,「齊侯死後,相爺要肅清朝堂上所有與右相一派有關的大夫。我這劍殺人可以不沾血,離開齊國前我已經殺了二十七個人。世子不想我留在臨淄城繼續替相爺殺人,就給了我三年自由。世子沒有給我什麼命令,只說我路過新絳時若能遇見你,就替他和阿素說一聲謝謝。」
我盯著眼前緊閉的竹門,耳邊是扶蘇館里的歌女唱到幾欲斷氣的、尖銳細薄的高音,我轉身往回走了兩步,提起裙擺一腳踹在了竹門上。
進了商丘的城門,我低頭避開熱鬧的人群,一路去了宋太史府。
可我終究不是個瘋子,當夕陽落谷,酒意散盡,當宋國蕭索的秋風吹乾我臉上的淚痕,我便會清楚地記起盟誓成婚後的第二日,我在他耳邊說過的每一句話。
我低垂眉眼,伸手取了他擱在地席上的杯子,捋袖沉進了一旁的熱水:「扶蘇館有劈柴的僕役。」
陳逆低頭不語,我也只望著腳邊那隻兩耳生了綠銹的銅爐發獃。銅爐里的松木塊被火舌燒焦了醜陋的外皮,噼里啪啦兀自響著。
第二日清晨,雪霽。我留書扶蘇館館主后,出門雇了一輛牛車、一名車夫,一路搖搖晃晃地離了宋都,往東去了齊國艾陵。
我在車水馬龍、人潮如織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整整一日。我想買一壺酒把自己灌醉,可我怕自己醉了就會哭著跑進太史府里去找他,告訴他——我痛,我等了你二百零四天。我害怕有朝一日你會忘了我,我會忘了你。我害怕有朝一日,我再也不是阿拾,不是子黯,只是宋國扶蘇館里一個愛醉酒的酒娘,獨自蒼老了歲月,卻再無可憶。
不一會兒,門開了。開門的男人名叫散,是太史府里的家宰,也是扶蘇館的常客。我不喜歡這個人,因為他喝了酒以後的眼神總叫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令人作嘔的蒯聵。
是夜,陳逆陪我一杯一杯地喝著壓愁香。他這個人大多數時候是不說話的,即便喝了酒,他的話依舊很少。趙氏新立世子,世子新娶狄女,既然到了新絳城,這麼大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今晚,關於趙氏的話,他一句都沒有說。
陳逆飲盡紅漆鴨首杯里的朱顏酡,輕輕地把杯子放在了我身前的竹m•hetubook.com.com木矮几上:「明日,我要護送一支商隊去晉國,要想再訛你的酒,恐怕要等到歲末之後了。」
我要離開這裏,我不能讓他看見我現在這副模樣。我轉身要走,家宰散卻不依不饒地拉著我的手臂:「拾娘,你點個頭吧!我家就一房妻室,你要是從了我,以後也不用孤苦無依地住在酒園裡,有個病痛也沒人照顧……」
「朋友需要幫助的時候,我絕不會走開。」
我攥著衣袖舉目朝太史府里望去,兩隻腳卻不自覺地往後退。
「紅雲兒,別來尋我,一夜恩愛權作還了你往昔的情分。我心裏藏的人終究是他,不是你……」
「好。」陳逆一點頭,轉身打開房門卻又收回了邁出去的腳,「阿拾,壓愁香為什麼要釀得那麼苦?」
我以為寡言如他會選擇沉默地離開,可我忘了他是被世人叫作「義君子」的男人,他根本沒有理會我冰冷的孩子氣的拒絕。
新絳城……
聽到這個聲音時,我灑光了杯中的壓愁香。
蒼茫天地,眾骨銷形。
十五歲的夏末,我離開了他。
「你是來殺我的嗎?」我問。
黑暗中,我們就這樣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對方。他目光如炬,我一片死灰。半晌之後,他終於移開了身子,隨手拎起了放在台階旁的木桶。
「你要做什麼?」我無力地問道。
以酒換命?我即便高燒不下昏了頭,也知道這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哎喲,你還沒回過酒園吧?」家宰散用他昏黃濁滯的眼睛在我身上掃了一圈,扯著嘴角笑道,「你也不用這麼急,你那份丹圖,家主早就命我找出來了,一準是要給你的。今日,家主與趙世子聊得正暢快,一時半會兒也沒空兒見你。你不如先回酒園梳洗一番再來見禮不遲。」
「晉國趙氏,聽說過嗎?他們新立的世子帶了世子婦來拜會家主。家主這回可真是——算了,跟你說了你也不懂。你還是趕緊回去梳洗乾淨,換身衣服再來吧!這個樣子若叫貴人撞見,有失禮儀。」
周王三十九年冬,晉國趙氏儲糧備軍,齊國陳氏誅盡異己,宋國扶蘇館的小院里,兩顆跳出棋盤的棋子,掃雪生爐,燙酒溫杯。一個遊俠兒和一個酒娘,偌大的天下自然不會因為兩個小人物的缺席而寂寞失色。
酒園的門被人從裏面關上了,門縫裡隱隱透著火光——有人在等著我。
他在太史府里,他和他的新婦現在就在太史府里!
忍耐思念是痛,被人折辱是痛,聽他另娶新婦、繼位世子亦是痛,可我不想被這痛苦擊倒,因為如果我喊痛,如果我落淚,那我便是承認自己後悔了。我害怕後悔,後悔是這世間最毒的葯,它化在你的骨血里,什麼時候想讓你痛,你就得痛。
這時,原本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幾個樵夫全都笑出聲來。
這一夜,風雪大作。陳逆冒著鵝毛大雪,硬是給我劈了兩垛半個人高的木柴,才悄悄出了酒園。
「是你……」我看著陳逆的臉,僵硬地收回了拳頭。在他眼裡,我這會兒的模樣一定與瘋婦無異。從齊國到宋國一路行了一個多月,兩頰的皮膚早已在寒風的摧殘下開裂紅腫。如今,那些裂縫被淚水填滿,燒得我整張臉火辣辣地痛。
「你說這會兒在府里的客人是誰?」家宰散的話如一道驚雷在我耳邊炸響,我兩耳轟鳴,心頭一陣劇麻。
我對著竹門又踢又嚷,淚水如決堤之水滂沱而下。多少年了,自答應伍封要拋掉自己的一身惡骨后,我就再也沒有這樣瘋狂過。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沒有阿娘,沒有四兒,沒有無邪,沒有伍封,也沒有無恤,到頭來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可如今的我要到哪裡找回自己被拔掉的尖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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