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章 白雲蒼狗

第二章 白雲蒼狗

熊章,那是個令人嘖嘖稱奇的少年。他是楚王的兒子、越王勾踐的外孫,他身體里流淌著最高貴的血液。他睿智、豁達、重賢納才、野心勃勃,最重要的是,他還年輕。一個國家如果可以保持幾十年政權穩定,而主政的君主又恰好是位賢君時,毫無意外,它將成為一個富裕強大的國家。
半月前,我在林子里打獵時發現了幾棵野梨樹。那是長了七八年的梨樹,茂密的枝丫上密密麻麻地結了一串串深綠色的小野梨。野梨肉少,核大,即便成熟了也依舊酸牙。但若是放八九顆野梨和著肥滋滋的野鴨一起燉了,那肥而不膩、入口酥爛的鴨肉叫人現在想來都不禁口水漣漣。
木屋外的爐灶上生著火,一隻褐土製的吊釜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青煙白霧之中,有人一襲青衣側首遠眺。
我騎著馬踏上了那條黃沙飛揚的官道,在經過道旁的那棵老樹時,我又看到了那個醉酒眺望的女子。她在這裏等一個人,從炎日酷暑等到了飄雪隆冬。如今,我要帶她走了,帶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因為她等的人不會來了,他已經忘了她了。
「嗯。」陳逆點了點頭,伸手給自己舀了一碗熱湯,「他前日用這鎖鏈絞斷了一個人的頭。」
「你已經替楚國占卜過國運了?」
「入秋了,怎麼不|穿外袍和鞋襪就出門了?」陳逆轉頭看了我一眼,很快就轉開了。
窗外,陳逆按劍而答,我十指緊扣著窗欞想要聽清他們的聲音,卻什麼也聽不見。我只聽到一顆心開裂的聲音,嘩啦啦,裂得滿地碎片。
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被晨露浸濕的薄絹褻衣和沾滿草屑、泥土的赤足,笑著圈緊雙臂朝他走去:「大哥忘了小妹是在雍城長大的,楚國的秋天比秦國的夏天還要熱,早上赤足沿湖岸走一段是件極愜意的事。」
楚國地闊人稀,在雲夢澤的水泊里我見過划著獨木小舟獵鳥捕魚的楚人,但在這片沿湖的樹林里,卻從來沒有遇見過其他人。久而久之,我便把這片小樹林當作了自家的後院。我在這裏採藥,練劍,用麻繩拴了石頭捕獵。只要抓著麻繩的一端把兜了石頭的另一端甩得嗡嗡作響,然後順勢丟出去,躲在樹上偷吃幼鳥的山貓就會一頭栽到樹下。這招是陳逆教我的,事實上他和他的那些朋友還教了我很多。一個女人獨自生活,要學的總有很多。
我不自覺揚手,咚的一聲響,伏靈索不偏不倚地落入了陳逆身前熱氣滾滾的吊釜。

「嗯,等我一下。」我小跑著進了屋,換上外袍,穿上鞋襪,原本因夢境而紛亂的心緒漸漸地恢復了平靜。
無恤旁若無人地攬著他嬌妻的纖腰,他看著她笑,笑得飄然欲醉,彷彿他身邊的美人便是他此刻所有歡樂的源泉。「長姐不喜歡這樣甜膩的酒,你若喜歡就都自己留著喝吧!只是喝了酒,就不能出府騎快馬了,小心從馬上摔下來。」他輕點她的鼻尖,就像他曾經無數次用他溫暖的指尖觸上我冰涼的鼻。
我能要什麼呢?除了陳逆和越國來的劍客鬼,剩下的人能給我的恐怕就只有他們身上破爛的衣服和衣服上到處亂跑的虱子。而這兩樣東西,是我打死都不會要的。
「越人鬼雖說脾氣有些古怪,卻是個謹守承諾的人,他說要把伏靈索送給你,就絕對不會食言。」
「我沒忘,你是晉人敬畏的神子。」
原來,我一和*圖*書直期盼的,竟是分離之後他也和我一樣不幸福。
十二年,歲月在我們指尖悄悄流走,她尋到了她愛的人,有了自己的孩子,而我用了十二年的時間丟掉了自己,又拚命地想要找回自己。
釀酒六月有餘,那個驕陽一樣的女人卻幾乎只用了一刻鐘就搬空了我的酒窖。當陳逆把一箱冰冷的珠玉擺在我面前時,我瘋婦一般抱起那隻嵌螺鈿的黑漆小箱狠狠地砸向了牆壁。
情,我有太多放不下的情,所以註定永遠無法自由。
黑暗中,我的心驟然間裂開一道細縫,「咔」的一聲脆響。我以為他會聽見,但是有笑聲的時候,男人總聽不見心碎的聲音。
「呃,如果伏靈索會說話,它一定不會喜歡我這個新主人。」我用食箸撩起吊釜里黏糊糊、濕答答的伏靈索,苦笑道。
天啊,我到底在做什麼!白日在野地里寬衣解帶,就為了證明一個荒唐的夢嗎?

這十二個人,個個都是列國一等一的高手。高手比劍,流血受傷是常有的事,十天之後我幾乎替他們每個人都治過傷。臨別之時,一群人高馬大的男人昂首挺胸地站在我面前,豪言道:「小鬼頭,哥哥們沒錢付葯資,除了劍以外,哥哥們身上有什麼你喜歡的,儘管拿去!」他們拍著我的肩膀,每個人都是一副「大哥隨你挑,任你拿」的架勢。而我看著他們一臉慷慨的樣子卻有些哭笑不得。
「先穿件衣服吧,我有事要同你說。」
我一邊在心裏咒罵著自己,一邊飛快地拾起地上的衣服把自己包了起來。這隻是一個夢,夢而已。我系好腰間的細帶,深吸了一口冷氣,挺身站了起來。遠處,瑩白如雪的蘆葦盪中有一縷青煙裊裊而上。
陳逆依舊不知道該怎樣勸慰我,他站在我面前,看著我哭得抽聲斷氣。我不記得他是何時離開的,正如我看不清無恤離開時的背影。
在我哭得再也流不出眼淚的時候,陳逆回來了。他把一塊手掌大小的木牘放在了我手邊:「阿拾,這是你賣身的丹圖,燒了它你就自由了。這輩子,你總該為自己活一次。」
楚地濕熱,一個夏天,十人之中至少有一人會死於熱病或瘧疾。過去的幾個月,我大部分時間都行走在雲夢澤畔的村落間替人治病,教村民煮一些抗病的湯藥;現在天氣涼了,生病的人少了,我才得閑,可以費心思折騰自己的吃食。
「楚王月前派大軍出兵桐國,桐國依附吳國已久,楚國都城裡的貴人們怕楚軍一旦敗退會招來吳國的報復,所以都在重金招募能保護他們逃離郢都的劍士。」陳逆一邊說一邊用匕首削著手中的木箸。
陳逆替我開的門,我捂著嘴像個見不得光的竊賊偷偷地藏在窗后。
無恤來了,帶著他嬌艷得如同三月初陽的妻子敲開了酒園的大門。
九年前,吳國討伐陳國,楚昭王親自率兵救陳,卻不幸死在了中軍大帳。昭王臨終前有意將王位讓給自己的兄弟子西、子期、子閭,而子西等人卻在昭王死後迎了昭王的幼子熊章做了楚王。
在散發著奇異香氣的青煙里,我沒有得到自由的快|感。因為禁錮在我身上的枷鎖,從來就不是一塊木牘。
驚喜之和*圖*書說,源於三月前。
周王四十年春,我和陳逆一路西行,到了新絳城遠遠地見了一眼故人,就策馬南下去了雲夢大澤。
這輩子,總該為自己活一次。這句話像是一句破咒的密語,在我晦暗的胸膛里點燃了一簇火苗。我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引火燒了那份寫著我名字的丹圖。
彼時,我笑著點頭,心裏卻道,傳聞歐冶子鑄劍是雨師掃灑,雷公擊橐,蛟龍捧爐,天帝裝炭,所鑄寶劍皆乃不世神兵。楚昭王當年便是引了泰阿之劍才大破晉、鄭聯軍。這伏靈索既是三劍余料所鑄,定也是天下少有的神器。這麼貴重的東西,他如何能給,我如何能要?
最後,我在「慷慨的」哥哥們身邊走了一圈,只問越人鬼討要了他圍在腰上的一根腰帶——之前,我曾見他用這根不起眼的腰帶獵到了一頭橫衝直撞的野豬。
我撲倒在地上痛哭失聲,也許是因為無恤的無情和幸福,也許是因為自己的醜陋和虛偽。
當我提出用這腰帶抵作所有人的葯資時,陳逆仰頭大笑,其他人也都拍著我的腦袋,稱讚我極有眼光。原來,這越人鬼是越國鑄劍大師歐冶子的徒弟,他平日不專心鑄劍,卻喜歡做些稀奇古怪的兵器。他那根不起眼的灰色腰帶里實則裹了一條食指粗細、一丈多長的銀色長鏈,細密的銀色小環環環相扣,遠遠看去像是一條銀灰色的長蛇。此鏈做工之精已經令人瞠目結舌,但更令我驚嘆的是它的材質。天下鑄兵多以青銅為料,但青銅韌性不足,強擊之下易折易斷;這根長鏈不知是用何種銅料鍛造而成,竟能在野豬的怪力拉扯下不斷不裂。
「你怎麼知道楚人會贏?」陳逆將削好的木箸放在清水裡盪了兩圈,遞到我面前,「雖然越王當年借黃池會盟之機攻進了吳都,但吳國國業根基深厚,對楚國而言依舊是勁敵。」
「阿拾,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為什麼我就不可以幸福?」黑暗中,他將我翻轉過來,重重地壓在了身下。他炙熱柔軟的雙唇緊貼著我的裸背一寸寸地下移,然後張口咬住了我腰間的細肉。
「不住了,我今天要從雲夢澤坐船去郢都,順道過來看看你。」
「那他要做的事情做完了?」
那是木屋的方向,難道?
今夜,他又來到了我夢中。我夢見他就坐在床沿上輕輕地撫摸著我的眼睛。他說:「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對嗎?你有這世間最溫柔、最惹人憐愛的眼睛,卻有一張會騙人的嘴和一顆冷若寒冰的心。你離開了我,就如同你當年決然離開了秦國,離開了那個人。你知道你做了一個對他最有利的決定,就像你自以為替我做了一個最有利於我的決定。可是小婦人,是誰給了你選擇的權力?為什麼我沒有說不的機會呢?現在,一切都和你預想的一樣,你開心了嗎?滿意了嗎?」
橫掃夜空的枉矢妖星也許真的預示了吳國的敗局,但漫天的星斗卻沒有告訴我,晉國、齊國、越國、楚國,誰會是下一個稱霸天下的霸主。
雲夢澤里沒有忘憂草,即便這裡有千草茂盛,百花葳蕤,也獨獨沒有可以忘情忘憂的仙草。但我漸漸地發覺,在這片浩瀚的湖澤里住得久了,和這群遊俠兒說笑得多了,我的心似乎也寬廣了許多。心變寬了,原來悶堵在心裏的那團愁緒也就小了。我在心裏尋了一和圖書個角落把它藏了起來,並默默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忘了它的存在。
無恤輕撫著狄女微曲的長發,笑著看向一旁的陳逆:「陳兄好雅興,舍下千乘之軍不領,撇下三座采邑不要,竟住到這扶蘇館的酒園裡來了。怎麼,難道這酒園裡還藏著神女儀狄不成,叫陳兄這樣難捨難離?」
這輩子,總該為自己活一次。這句話像是一句破咒的密語,在我晦暗的胸膛里點燃了一簇火苗。我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引火燒了那份寫著我名字的丹圖。
「夫君,扶蘇館的朱顏酡可真好喝。我要買五壇帶回去,三壇我們留著自己喝,還有兩壇送給長姐和代王可好?」他的新婦一襲紅衣似火,蜜色的臉龐、高聳的鼻樑,她的雅言說得還有些生疏,卻意外地為她野性的面龐添了幾分軟糯的嬌態。
清晨,蘆葦盪里幾聲響亮的雁鳴叫醒了我,我迷迷糊糊扯著被角翻了個身,身上是無比真實的痛。片刻的愣怔后,我掀開被子,像箭一樣衝出了房門。
不,他不在這裏,也許他根本就沒有來過……
「大哥?」我停下飛奔的腳步,駐足在原地。失望嗎?也許有一點兒。但是現在除了陳逆還會有誰來找我呢?
彼時,雲夢澤正值盛夏,陳逆邀了十二個身懷絕技的遊俠兒來此地飲酒比劍。這十二人中有楚人、晉人,也有來自吳越兩國的劍客。那些日子,我扮成少年模樣終日與他們混在一處。白日里,看他們比劍,替他們叫好;入夜了,就坐在篝火旁聽一群男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講述各自離奇熱血的劍客生涯。
我看著眼前熊熊燃燒的火焰,在心中暗暗思量著晉、齊、楚、越四國在爭霸之路上的優勢與劣勢。這時,一旁沉默的陳逆卻突然給了我一樣驚喜。
我赤著腳在雲夢澤的蘆葦盪里大聲呼喚著他的名字,漫天飛舞的蘆花帶著我的聲音遠遠飄散。我一路奔跑,一路呼喊,可天與地之間,依舊只有水聲、風聲和啁啾的鳥聲。比起昨晚的真實,眼前的一切更像是一場夢,一個令人惆悵而迷惘的夢。
我穿著粗麻布衣,赤著腳趴在院牆外的樹榦上,偷偷地無聲凝望。
這天夜裡,我夢見了無恤。其實,我並不意外我會在夢裡見到他,自那日在竹園見到他和他的新婦后,他依舊是我夢境中的常客。起初我排斥、抗拒,一覺醒來常常為了夢中的人、夢中的事獃獃地坐上一天。他已經忘了我,所以我也急切地想要忘了他。
落星湖畔,我們對席合婚,錦榻交歡,轉眼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離開他后,我做過一些不可與外人道的夢,可沒有一次像昨晚這樣清晰,這樣真實,真實得讓我懷疑那根本不是一個夢。我跪坐在湖水旁,輕輕褪下被晨霧浸濕的褻衣。他也許真的來過,也許我後背上還留有他昨夜留下的印記……我努力扳轉身子,歪著腦袋想要看清自己在湖水中的倒影。
所以今日,我從陳逆手中接過這條沉甸甸的伏靈索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攏緊身上的衣服飛快地朝小屋奔去。
我在新絳見到四兒的那天,她坐在趙鞅賜給於安的大院里安寧地曬著太陽。她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高高隆起的小腹,嘴角幸福滿足的微笑比她hetubook.com.com耳垂上的紫晶耳玦更加耀眼。
春去秋來,匆匆數月,湖澤岸邊開紫色碎花的大片水草已經日漸枯萎,蹤跡難覓。遠處,在夏季時沉悶單調的樹林卻在秋風的吹拂下披上了紅黃相間、色澤跳躍的新衣。日出東山,我挎著自己新編的藤籃,一路哼著小調往樹林走去。
當年,歐冶子曾應楚昭王之請鑄成了龍淵、泰阿、工布三柄神劍。三劍鑄畢,皆有鐵英遺留。越人鬼於是便收集了剩餘的神鐵,打造了這條堅不可摧的伏靈索。他說,他可以把它送給我,但必須再等些時日,因為,他還要用它做一件事。
他是怨恨我的,他的吻帶著責罰和絕望,我分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就索性任由自己沉淪在他製造的暴風驟雨中。
是你嗎?是你來過嗎?
「唉,看來大哥是真的把小妹當作宋國的酒娘了。你忘了,我以前在晉國是做什麼的?」我接過食箸在碗中來回攪了兩圈,仰頭將混著柏木清香的米湯全都喝進了肚裏。
往昔,若在人前,我總不習慣他這樣放肆的親昵。可他的妻卻是歡喜的,她緊依著他的肩,兩頰的笑窩裡彷彿能沁出蜜來:「夫君,你待我這般好,我什麼都聽你的……」她仰頭看著無恤,無恤低頭在她耳邊輕語了兩聲,她便羞赧地埋首在他懷裡,像一隻歸巢的乳燕。
三月春暖,陳逆在雲夢澤的蘆葦盪里替我蓋了一間橫架在水面上的小木屋,我不再叫他陳爺,他認了我做妹子。
「你去郢都做什麼?」我走到爐灶旁用竹節制的長勺給自己舀了一碗熱騰騰的米湯。
「仗還沒打就招募劍士準備逃跑?楚國的貴人們可真惜命。當年伍子胥率兵攻入郢都,燒了楚人的城,鞭了楚王的屍;如今雖然夫差敗在勾踐手裡,但楚人對吳人還都怕得緊啊!不過這次他們的擔心是多餘了,桐國之戰,楚軍一定會贏的。」
桐國在吳楚邊境,和吳都相隔幾百里,有越王勾踐在背後盯著,夫差不會派兵來救。年輕的楚王需要一次勝利,而他知道桐國將是他樹立威信,為父輩、祖輩一雪前恥最好的地方。月前,當浩浩蕩蕩的楚國大軍舉著如火的旌旗從雲夢澤畔走過時,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一個少年燃燒的壯志和一位年輕的君主意欲逐鹿中原的野心。
我有多久沒有聽見這個聲音了?當他的聲音穿過竹門傳到我耳邊時,我幾乎以為這又是一場令人沉醉卻終將醒來的美夢。二百多個日夜,我的夜晚永遠比白天幸福,因為只有在夢裡,我才能重新見到他,才能肆無忌憚地感受他的溫存。可今晚,他真真實實地出現在了我的世界里,而我卻痛苦地想要從這場噩夢中醒來。
我這沉默寡言的哥哥只有三年的自由,所以他不能陪著我在雲夢澤的煙波里虛度日子。木屋蓋好后,陳逆帶著他的劍離開了。以後每隔兩三月,他都會回到雲夢澤陪我住上幾日,有時候一個人來,有時候引著一大幫吵吵嚷嚷卻可愛無比的遊俠兒。
十二年,她安安靜靜地踩著一條線,直奔幸福而去。我轟轟烈烈地畫了一個圓,最後又重新回到了起點。
倏爾,一陣風過,湖水微皺,我環抱著自己赤|裸的身體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傳說,在南方荊楚之地有一方廣博浩瀚、煙水茫茫的大澤名叫雲夢。炎帝曾在雲夢澤種下千株忘憂草,仙草三月生,四月枯,食之可忘情忘憂。我想,這一次我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真的要去楚國了。
黑暗中,我拼了命地想要開口,可我開不了口,我的靈魂蘇醒了,身體卻依舊沉睡。他在我身邊躺下,從背後緊緊地摟著我,他輕吻著我的臉頰、我的耳朵,他冰涼的手指一點點地解開我的衣結。我在夢中嚶嚀,他沿著我的脖頸一路吻到了我戰慄的肩胛。他嘆息,他修長的手指伸進了我大敞的衣領里,滾燙的唇卻在我身後若即若離地撩撥著。我想要掙扎,但我的身體卻不理會我的意志。
為了宿營,男人們會在蘆葦盪里搭上一個個低矮的草棚。
日落前,我摘了滿滿一籃的野梨回到家,擇了大點兒的幾顆燉了肥鴨,剩下的便存入了陶瓮,看能不能用來釀製新的果酒。這一天,直到我入眠前,都是令人愉悅的。
「大哥,你這次來要住幾天?」我一邊系著腰帶,一邊快步走下台階。湖岸邊,陳逆用烘乾的粱米煮了一釜香香的米湯。
人頭?!我僵硬地舉起手中的伏靈索,夾在鏈環之間的暗紅色血肉霎時躍入了我的眼帘。
宋國熱鬧的扶蘇館讓我覺得寂寞,楚國寂寥的山澤卻讓我覺得熱鬧自在。我打獵,捕鳥,釣魚,日頭好的時候就躺在湖邊的草地上睡覺,一睡就是一兩個時辰。有時候,我會被天空中飛過的雁群叫醒;有時候,一些特別傻的兔子會來啃咬我蓋在臉上的樹葉;當然,大多數時候我是被心急火燎的楚人搖醒的。楚人尚巫,但並不是每個巫人都肯為了一小袋口糧跑幾十里路替庶人治病。我是巫士也是醫師,最重要的是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走路。因而,住在方圓五十里內的楚人都喜歡找我去治病。
我抱著膝蓋坐在清晨的湖畔,瀰漫在湖面上的晨霧被秋風吹拂著一波波地涌過我身旁。
越人鬼告訴我,這鏈叫作伏靈索。
「是嗎?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陳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真的要把伏靈索送給我嗎?我以為他那天是隨便搪塞我的。」
「我不是神子,我是巫士。」我放下陶碗抬頭笑看向陳逆,「天下諸國的命數就如同我們眼前這片湖水,一浪起,一浪伏,此消彼長,永不停息。艾陵之戰、黃池會盟,夫差早就失了天命。如今,楚國君明臣賢,將來楚王也許還有再次問鼎中原的機會。」
「算是吧,楚王出兵之時,我曾在夜裡見到枉矢妖星東流,其尾橫掃星宇,恰巧落在吳國星野。枉矢妖星興兵事,主除舊布新。楚與吳,熊章與夫差,孰新孰舊顯而易見。大哥這回儘管放心去郢都,楚國不會亂,那幫貴人的錢,好賺得很。」
可後來,我釋然了。我明白,我不是因為夢見他才不能忘了他,我是因為忘不了他才會夢見他。那些逝去的美好記憶幻化成了我的夢境,我坦然地接受它們,卻不會在醒來時再痴痴地回想它們。
「為什麼他娶妻了?為什麼他不來找我?為什麼他要相信我的謊言?他明明知道我心裏的人是他,他明明知道我是為了他才離開的……他明明說過他已經娶了我,就不能再另娶新婦了……他才是騙子,他才是大騙子!」我蹲在地上大聲嘶喊著,等那些撕心裂肺的話說出了口,我才發覺,原來我心裏竟有這樣深的怨恨。
搭的時候個個劈樹,扎草,幹得熱火朝天,汗流浹背,可每日清晨我推開窗時,總會看到一群袒胸露腹的人抱著酒罈,橫七豎八地躺在草棚外的野地里呼呼大睡。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