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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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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流復涌

第三章 暗流復涌

午後的秋陽暖暖地掛在晴朗如洗的天空上,和煦的陽光為長滿芒草的原野籠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那座爬滿青藤的石屋前,一個白衣迎風的男子正踮著腳,漾著笑,用力地朝我揮舞著他蒼白瘦削的手臂。
「快進屋——不要吹風——」我沖遠處的人大喊,微涼的湖風將我的聲音瞬間吹散。石屋前的人往前跑了兩步,輕跳著把手揮得更用力了。
「那是巫士的船?」陳逆驚訝道。
「明夷,你怎麼會在這裏?」我又驚又喜,撥開肩上的長劍就要去拉他的手。明夷連退兩步,將手中的花束一把推到了我懷裡:「喂,別那麼激動,我同你可沒那麼親近。」
「楚人祭祀水神要避水七日,這七日里是不會有人願意入湖行舟的。」
「不想。」我抬頭看著明夷探究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說的這些,我通通都不想知道。」
我有些驚訝,這個條件顯然出乎我的想象:「天樞?為什麼要我去天樞?」
「他是這樣告訴你們的?呵,這樣的謊話,他居然也會信?」我心中酸楚,臉上卻故意擺出一副氣憤不屑的模樣,「這事與將軍無關。我走,只是為了讓事情變得容易些。事實上,他現在的確過得很好,趙家的一切也都很順利。」
「七天,這麼久……」陳逆沉吟,兩道濃眉不自覺地擰在了一處,「你確定嗎?我們齊人在春天也要祭祀水神,可從來沒有避水的說法。不行,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去問問他們。」
「找到了,已經把它推下水了。」
「是嗎?」明夷挑起左眉,戲謔道,「我原以為你這丫頭的好奇心一直都會在。怎麼,趙無恤把它連同你的心一起打碎了?」
「先生莫慌,這船我會借給先生。只不過,我想把這租金換成郢都南香館里的碧海膏。」明夷的眼睛永遠是美的,憂愁的時候、微笑的時候,尤其是像現在這樣算計人的時候,更是美得流光溢彩,讓人移不開視線。
黑子收劍入鞘,居高臨下地打量了我一番,粗著嗓子道:「臭丫頭,你好像變得更丑了。」
於是,我便問,那天樞是什麼?尹皋指著斗首的一顆明星道,天樞是帝車上指路的燈,夜空清朗時,你才能看到它橘紅色的光。
幾年沒見,記憶中黝黑乾瘦的少年已經變了,厚實寬闊的肩膀、布滿青色短須的面頰,眼前的黑子看上去像個身經百戰的勇士。
「他不是壞人,他是我大哥——『義君子』陳逆。」
「借船?」明夷長眉一挑,一雙美目笑盈盈地看向我:「阿拾,你們借船是要去哪裡啊?」
「巫士見諒,是逆失禮了。」陳逆見明夷這樣說連忙抱拳致歉,隨即從懷裡掏出自己的錢袋交到黑子手上,「這裡有楚幣三十枚,還望巫士能借船一月。下月月中之前,逆定當奉還。」
「怎麼不說話?你承認我說的是事實了?」明夷把身子往後一仰,一臉驚訝地拉開了與我之間的距離。
他,還是他啊……
「你不該出來吹風的。」我喘著粗氣看著眼前清瘦俊朗的男子。
「我知道。」伯魯微笑著,高高隆起的顴骨上有一層異樣的紅潮。他真的瘦得好厲害,他現在的樣子比我第一次在秦國遇見他時更糟糕了。
我心中一顫,默默地把手從他手中抽了出來:「他也許不需要我的守護。有的人生來就註定了要一個人站在最高最冷的地方,旁人的存在,對他來說或許是一種負擔。」
在楚國的這半年多來,我雖避世獨居,但尋找葯人的事卻一日不曾忘記。除了委託陳逆和他的朋友們幫我四下打探盜跖的下落外,我還寫信請端木賜為我在魯國探訪公輸一族。現在,明夷主動同我提起葯人,難道是說天樞已經找到了什麼線索?
「大哥要去楚都,我是來給他送行的。」
「你是這樣想的?」伯魯聞言一臉愕然。
「快到了嗎?」陳逆轉頭問我。這一路上,他走得極快,有時候我甚至要小跑幾步才能趕上他的步伐,而他顯然沒有發現這一點。
「太好了,在這兒等我,我去看看。」陳逆撇下我,大和*圖*書步朝不遠處的蘆葦盪跑去。
「黑子,莫要失了禮數。」明夷看了一眼黑子,微笑著朝陳逆行了一禮:「巫士明夷久仰義君子大名。」
明夷的話猶如支支利箭朝我直射而來,我心裏又驚又怒,卻又找不到半句可以反駁的話。
「哈哈哈,我自然是不懂你。剛剛這番話是一個醉鬼告訴我的,若他說錯了,那也是酒後的胡言,你大可不用放在心上。」明夷挽袖替我滿斟了一杯酒,我怔怔地轉過頭,視線恰好撞上了美人嘴角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容。
我放下雙手,笑容不自覺已爬上了嘴角。
我看著眼前飛速移動的青色背影,心中越發不安。陳逆不是戀財之人。他離開齊國后,給商隊當過護衛,給權貴做過護院,可他始終是自由的,錢財和女人都無法令他折腰。這世上唯一可以束縛、操控他的,就只有他對陳氏一族絕對的忠誠。
明夷的聲音在我耳邊嗡嗡作響,我想要釐清他話中的意思,但腦子裡混混沌沌的像是裝了一潭被人攪亂的泥水。
我轉過臉,咬牙道:「不要裝作你懂我。你說過了,我們沒有那麼親近。」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也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做。」我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抬頭看向明夷,「去年夏末,師父派人送信到魯國,他說新絳城內卿相病危,智瑤伺機奪權,北方各族蠢蠢欲動亟待安撫。無恤憐我,不願負我,可他若要守住趙氏就必須以趙世子的身份與北方狄族聯姻。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若不走,就勢必會成為他的阻礙。他愛我,憐我,而我……也不想叫他為難。」
「不想。」
我尋了一處合適的位置細看了一番漁人們擺在水邊的祭品,回道:「他們在祭祀水神共工。大哥,你今天恐怕去不了郢都了。」
「他去了。阿拾,他去找你了!」
「不想。」
「誰是天樞的主上?」
「去天樞吧,天樞會給你一切問題的答案。」明夷用他迷人的微笑和清雅的嗓音繼續誘惑著我。
「真的?」陳逆眼中閃過一抹亮光,這抹亮光卻在我心裏投下了一道陰影。
「為什麼?」
「回天樞,幫五音一起處理衛國之事。」
明夷意味深長地掃了我一眼,笑著走到我身前,伸手從懷中的花束上掐了一朵白瓣黃蕊的野菊別在我散亂的髮髻上:「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你。事實上,你心裏的很多問題我都可以回答你。只不過——你要先答應我一個條件。」他歪著腦袋調整著花朵在髮絲中的位置,對於我這隻迷途的羔羊,他顯然勢在必得。
今年春天,我和陳逆離開宋國后先去了新絳。那時,我特地去迷谷找過盜跖。可盜跖已經消失了,他寄居的草屋也積滿了厚厚的灰塵。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他也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線索。後來,我將葯人之事告訴了陳逆,陳逆替我三探智府,卻只找到了智文子故居下被大石封死的密道,葯人的蹤跡依舊無處尋覓。
「日前新買的,先生沒有問經主人就把船推進湖裡,這是要借,還是要搶啊?」明夷一臉促狹。
天宇之上有七星如斗,懸于太微北境,主四時。七星名曰: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天樞者居斗首,為天。
「那你會替我守護好他嗎?」伯魯冰涼的手指輕輕地覆上了我的手背。
「就你嘴壞。」我用力捶了他一記,笑問道,「快告訴我,你們怎麼會在這裏?天樞什麼時候從華山搬到雲夢澤來了?」
「你難道不想知道無恤昨晚在不在雲夢澤?」
「黑子,把劍收起來吧!這丫頭很快就要做你的主人了。」一個清清雅雅的聲音順著風從我耳邊飄過。下一刻,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青絲垂肩、長衣曳地的男子,他亭亭地站在我面前,懷裡抱著一大束黃蕊白瓣的野菊。「咦,你的樣子看上去還不算太糟嘛!」他看著我,輕啟檀口,笑意淡淡的眼睛里籠著一層迷人的光華。
「你要的自由,天樞的主上自會給你。」
「我沒有捨棄他,是www•hetubook•com•com他捨棄了我!我在宋國等了他兩百多天,他從沒有來找過我。」深埋在心底的委屈和怨恨讓我忍不住大吼。
「快走吧,他病里瘦得厲害,再過一會兒可要被風吹走了。」明夷在我背後輕推了一把,抱著懷裡的野菊朝伯魯飛奔而去。
「待會兒你就見到了。」
「你說什麼?!」我遽然停下了腳步。
「這世上聰明的人太多了。『呆傻』二字在我這裏又不是什麼壞話。」明夷微抬雙眉,笑得坦然。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看著伯魯的眼睛懇言道,「你是這世上最好的兒子、最好的兄長。如果沒有你,當年的小馬奴即便活下來也成不了今天的趙無恤。是你成就了他,而他會替卿相,替你,守護好你們的家族。」
「大哥,不如把郢都的活兒舍了吧!不管是七日後走水路,還是現在改走陸路,等你到了郢都,楚軍說不定都已經攻下桐國了。如果楚軍打了勝仗,那些怕死的貴人就不會再花錢雇什麼護衛了。這幾天,你不如留在雲夢澤,我給你做好吃的,你再教我幾招劍法吧?」
這船什麼時候變成他的了?為什麼我好像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明夷故意拿話激我,我雖想反駁爭辯,可回想起舊日那些明爭暗鬥,回想起這一路走來倒在我腳邊的屍體,還是狠下心來搖了頭:「我現在過得很好,天樞我不會再去。走吧,既然你來了雲夢澤,那伯魯也一定在這裏。新絳的秋天太冷,楚國的天氣才最適合他養病,他早該搬到這裏來的。」我撇下明夷,徑自提裳往草坡上走去。
「什麼條件?」
「那伍將軍呢?你想不想知道趙氏臨時悔婚,他在秦國的處境又如何?」
我帶著陳逆沿著湖岸一路往西,離漁村三里開外的地方有一戶人家,今年夏天,獨居的父子倆都沒能逃過那場來勢洶洶的瘧疾,所以不出意外的話,他們家的獨木船應該就停在岸邊的蘆葦盪里。
「巫士不願借船?」陳逆捏著被退回的錢袋,急問道。
太史府的屋頂上,尹皋捧著他的星盤把這七顆星星的名字一個個地印入我的腦海。那時我曾笑著戲言,說這七星不過是天帝舀酒的一把酒匙。尹皋一臉鄭重地反駁我,他說,它不是天帝的酒匙,它是天帝的車。每年伊始,天帝就會駕著它由東方出發,穿越浩瀚的星空。車行不止,人間才有了四季。
既然天樞是趙氏收集情報、聚斂財富、訓練家臣的地方,那麼當初穿著鹿皮翹頭履、坐在珠簾之後的人會是誰呢?我曾經懷疑過趙鞅,懷疑過無恤,可我從沒想過,天樞的主上會是伯魯,那個在院子里養虎養豬的伯魯。
「借口。」坐在一旁久未出聲的明夷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道,「說到底還不是因為秦國的那位伍將軍。」
「沒有,我們是和……」黑子剛開口,目光卻突然凝在了我身後的某個點上,「臭丫頭,你怎麼會和齊國陳氏的人在一起?」他壓低了聲音,右手不動聲色地按上了腰間的佩劍。
「不,我沒有笑話你。」伯魯微笑著搖頭,他溫暖的視線越過我的眼睛輕輕地落在了我頭頂的木笄上,「想想那時候你才多大,一個沒及笄的女娃天天披著一頭散發和無恤一起跑東跑西。可就是這麼點兒大的孩子卻比我更了解卿父的苦心。養豬養虎,不如養士。天樞就是卿父為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養的『士』。只可惜啊,再好的工匠也雕不好一塊朽木。這麼多年,我把天樞丟給了五音和明夷,又把卿父交代的差事都丟給了紅雲兒,自己心安理得地養了一院子的虎、豬、鹿、鳥。一個小姑娘都知道的道理,我卻不知道。該被笑話的那個人,是我。」伯魯見到我之後臉上一直掛著笑,可當他說完最後一句話時,我卻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了一抹化不開的苦澀,「阿拾,你說這世上還有比我更糟糕的兒子、更糟糕的兄長嗎?」
「阿拾,對不起,他這人……」伯魯被明夷這麼一說,兩頰的紅潮更濃了。
這話是無恤說的?明夷今天告訴我的都是無恤的醉言https://m.hetubook.com•com?!
「楚人祭祀水神本該在春天,你是早知道他今日會來借船,所以故意設了這個局?」
「是啊,他來了,帶著他的新婦一夜之間搬空了我的酒窖,然後扔給我一箱冷冰冰的白玉、海珠。」
明夷半眯著眼睛望著碧綠煙波中的一葉扁舟,微笑道:「阿拾,是無恤太聰明了,你才找了陳逆這樣呆傻的男人嗎?」
「看來郢都的貴人一定給你出了一個無法拒絕的好價錢。算了,跟我走吧,我知道哪裡還能找到船。」
我深吸了一口涼氣,右手悄悄地搭上了捆在腰間的伏靈索。

「你不去,為何要我去?」衛太子蒯聵是明夷的噩夢,他不願相助蒯聵奪位我能理解,可這與我又有什麼干係?
「如果我去了天樞,那你如何保證衛國之事結束后,我還能安然從『迷魂帳』里走出來?」
他真的是天樞的主人嗎?他還是我記憶中的伯魯嗎?一年未見,他的病好了嗎?
「天樞的主上一直都是他。」明夷輕飄飄地丟下一句話便爬上了長滿細葉草的緩坡。
「你可不能怪我多嘴,和這丫頭說話太累人,如果我不提前告訴她,你哪有那份好氣力陪她耗下去。」明夷扶著伯魯在靠窗的矮几旁坐下,又用布帕墊著手往伯魯身旁的小圓爐里添了兩塊新炭,「反正她剛才已經答應我要回天樞了,你現在就不用費心再同她多說什麼了。說話太多,終歸傷精氣。」
「這個道歉我接受。」我撇著嘴自嘲道,「我當初勸你『養豬養虎不如養士』的時候,你肯定在心裏笑話我了吧?就我這麼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兒居然還敢大言不慚地要天樞的主上多養幾個勇士護身。」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我追問。
我瞥了明夷一眼,駁道:「他不呆也不傻,只是太善良了,才會被你算計。」
「已經到了,我上回來的時候,船就停在那裡。」
「哈哈哈,你還是這般彆扭啊!」我大笑著抱住滿懷的野菊,轉頭衝著身後提劍發傻的男人道:「臭小子,好久不見啊!」
明夷見我不說話,接著又道:「歡喜與痛苦,後者總是更難忘記。伍封當年傷到了你,你現在就算沒了對他的情,卻還留著他在你心裏烙下的疤。這些年,你就算和無恤在一起也時時刻刻都準備著要全身而退。你怕他會為了世子之位拋棄你,所以你就走了,你要在他辜負你之前,先一步捨棄他。你從來沒有相信過他,無論他對你付出了多少,承諾了多少,都無法填補你心裏的傷口。你是為了你自己才離開的,這才是醜陋的真相。」
「她也許以為是她的好大哥陳逆在護著她吧!」明夷拎出一隻酒壺,隨手擲了一隻木杯在我手邊:「今天就不用煮什麼芳荼了,喝酒吧,我覺得這會兒喝酒更合適。」
「你錯了,他過得一點兒都不好,因為你在他最幸福的時候拋棄了他,你在他最軟弱、最沒有防備的時候拋棄了他。他現在恨透了你,恨你因為伍封捨棄了他。」伯魯蹙眉嘆道。
「等等我!」我跟上明夷的腳步一路急奔到了伯魯身前。
我回過頭,身後是同樣全神戒備的陳逆。
「你不肯?」
雲夢澤畔,我揮手送別了陳逆。明夷站在我身邊,嘴角噙著一抹不散的笑意。
我為什麼沒有選擇和他一起面對困境?我為什麼會在盟誓合婚的第二天就丟下他偷偷地逃走?我和他,到底是誰先捨棄了誰……
「自作聰明了那麼多年,原來我才是這世上最傻最呆的人。」我訕笑一聲,跟了上去。
「原來是這樣……黑子,把錢還給陳先生。」
「你錯了,他回到新絳城后沒多久就去宋國找你了。他知道你做了扶蘇館的酒娘,也知道你就住在館后的酒園裡。他在宋國守了你半個多月,他甚至殺了好幾個妄圖在夜裡翻牆欺辱你的男人。兩百多個夜晚,你難道從來沒有問過自己,為什麼像你這樣的女人獨居在酒園,卻從來沒有醉漢闖進你的房門,爬上你的床榻嗎?」
天樞是星辰的名字,天樞各部以八卦命名;趙鞅以星官之名為自己貼身的m•hetubook•com.com侍衛命名;明夷是天樞離卦的主事,又是伯魯的密友,這幾點加在一起讓我很難不懷疑天樞和趙家的關係。而此後,無論是無恤獸面人的身份,還是于安離奇的身世,所有的線索都讓我更加確信天樞與趙氏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屋子裡靜悄悄的,誰都沒有說話,木炭燃燒后躥起的青煙熏得我兩隻眼睛淚流不止。我僵硬地站起身,在伯魯和明夷的注視下默默地走出了房門。
正當我陷在自己的思緒里找不到出口時,一柄森寒的長劍突然穿過我的髮絲重重地壓在了我肩上。
投餌捕魚,自我轉身那一刻起,我就已經被人收進了一張精心編織好的漁網。
「你說什麼?」
仲秋時節,雲夢澤畔大片大片的蘆葦叢都已披上了金黃色的外衣,招搖了一整個夏天的蘆穗里開出了千萬朵潔白的蘆花,風一起,金色的葦海上便飄起了漫天飛雪。明夷一襲硃紅色的長袍行在楚國無邊的秋色里,髮絲飛揚,風姿灼灼。我遙遙地跟在他身後,明知他要將我引向一條不歸之路,卻始終無法停下自己的腳步。
明夷說,碧海膏是用二十種秋日成熟的香果,混了深海里靈魚腹部的油脂製成的,秋日風乾時他喜歡用它來抹手。這話如果換成明夷之外的其他男人來說,我都會覺得可笑,繼而心生鄙夷。但他是明夷,當他說起碧海膏的用處時,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美人垂眸含笑、指挑香膏的一幕。
「船?你們說的該不會是我放在蘆葦盪里的船吧?」明夷將黑子招到身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與陳逆。
「如果你不好奇無恤和伍封的事,那智瑤府里的葯人呢?你難道也不想知道葯人的消息?」明夷在我身後輕喊了一聲。
南香館,但凡用過楚香的人一定都聽說過這個名字。據說,它是楚王設在宮外的制香處,館內有兩百多名善制香料的奴隸。在他們手中,即便是像茱萸那樣氣味難聞的草料,都能變成馥郁芬芳的香料。陳逆聽說過南香館倒也不奇怪,雖然他平日不佩香,看上去也不像個喜香、懂香的人,但和陳盤這樣的人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總會知道一些貴人們推崇的東西。不過,明夷所說的碧海膏,我們兩個都是第一次聽到。
「你找到船了嗎?」我走到陳逆身邊。
「阿拾,天樞的事……他都告訴你了?」伯魯看向我,臉上帶著歉意的笑容。

「無恤……他也知道我住在這裏嗎?他昨晚來找過我嗎?」我想起昨夜的夢,臉上一陣陣地發燙。
伯魯笑著翻轉手背抓住了我的手:「我沒事,老毛病,都習慣了。快,快進屋吧!黑子已經劈柴燒水去了,我這兒留了一盒蜀國來的芳荼,就等著哪天你來了煮給我喝呢!」伯魯拉著我往屋裡走,我跟在他身後狐疑道:「等我來?你們早就知道我住在這裏了?」
「那你想不想知道你在扶蘇館的時候,無恤為什麼不去找你,又為什麼收了狄族送來的女人?」
「既然你這樣問,我就當你已經答應了。」明夷嘴角一揚,抬袖同跟在兩丈開外的黑子打了個手勢。黑子得令,一下就跑沒了影兒。
「天樞除了你還有別的主事,衛國之事就算他們幫不上忙,也還有五音夫人在。晉國的渾水我已經不想再蹚了。」
「對不起,天樞的事我之前一直瞞著你。」伯魯看著我一臉歉疚。
「你是誰?」身後傳來男子低沉的聲音。
「你為什麼要讓他去南香館買碧海膏?南香館里也有天樞的人?」我問明夷。
「一年多了,你的病還沒好嗎?」我喘勻了氣,伸手搭上伯魯的手脈。
「好一個情深意切的女人。」明夷仰頭滿飲了一杯,笑著把臉湊到我面前,「你這理由說得還真好聽!群狼環伺之下,你把他一個人留在狼群里,自己跑了。卿相病重,智瑤在朝中處處刁難無恤;趙府里一群兄弟不顧外敵,日日明爭暗鬥,恨不得生啖了無恤的肉。長兄病了,孟談死了,阿魚廢了,五音霸佔著天樞不肯移權,這種時候你下藥迷暈他,一個人逃走了。你難道從沒想過自己應該留下來嗎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難道從沒想過,有了你,他也許會找到比聯姻更好的解決辦法嗎?我說的這些你通通沒有想過。你一心只想著要逃,在他最需要你的時候,迫不及待地拋下了他。」
「不,這次不行。」陳逆按著我的肩膀輕聲道,「小妹,你先回去吧,我再到附近的村子里去瞧瞧,總能找到船。」
「你既已離開無恤,這些事何必多問?自己回家去吧!」明夷最後看了一眼空蕩寂寥的湖面,伸手抱走我懷裡的野菊,轉身往西行去。
「巫士,逆有禮了。」陳逆同明夷回了一禮,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了我。
要知道,楚人敬畏神靈,要想讓這些靠天、靠水吃飯的漁人在祭祀水神的日子里下水行舟是絕無可能的事。很快,我的想法就得到了驗證——漁人們非但不願下水,就連陳逆高價買船的建議也果斷拒絕了。
一年多來,我以為無恤恨我是因為他糊塗,只有糊塗的人才會相信我當日拙劣的謊言。可我錯了,他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我離開的理由。他恨我,是因為他早就看穿了我的心。到頭來,我騙了自己,卻沒有騙過他。
「很簡單,因為我不想去。」明夷按了按我的髮髻,收回了手。
我點了點頭。
「葯人的事,你知道多少?」我轉身問明夷。
我看著眼前飛速移動的青色背影,心中越發不安。陳逆不是戀財之人。他離開齊國后,給商隊當過護衛,給權貴做過護院,可他始終是自由的,錢財和女人都無法令他折腰。這世上唯一可以束縛、操控他的,就只有他對陳氏一族絕對的忠誠。他這次那麼著急要趕去郢都,是因為陳恆又給他新的命令了嗎?他去楚都要做的事和晉國有關,和趙氏有關嗎?
「為什麼?他為什麼寧願躲在牆外殺人也不願見我……他明明知道我是為了他才走的啊,他憑什麼恨我……」我死死地握著手中的木杯,淚水一點點地溢出眼眶。明夷自斟了一杯酒,俯身用杯沿在我額頭輕叩了一下:「你這蠢丫頭倒是蠢得有趣,騙人騙到最後,居然連自己都信了。醒醒吧,有時間挖空心思算計別人,為什麼就不能擦擦眼睛先把自己看清楚。」
「伯魯?!天樞的主上是伯魯!」秋風之中,我剎時愣怔。
陳逆為了借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明夷的要求。明夷告訴他,碧海膏難存難制,如果要買就必須提前半月告知南香館的掌事。陳逆點頭承諾,他說,他會在郢都待上半月,只要一到郢都就會先去南香館預訂碧海膏。明夷聽罷便笑了,顯然他對陳逆的答覆相當滿意。
「但他是陳氏的人。」
「明夷!」伯魯瞪了一眼明夷,明夷挑了挑眉,笑著扭過頭將花束插|進了牆上的一隻敞口水罐。
楚國的都城郢坐落在雲夢澤的西北岸。對旅人來說,從這裏出發走水路到郢都最快,也最方便。而對漁民們來說,不用每日撒網拼運氣就能賺上一筆大錢的活兒,也很少有人會拒絕。吃過早食后,我陪陳逆去了附近的漁村,但今天的漁村似乎有些不同尋常。往日泊船的湖灣里,大大小小的木船都被人拖上了岸。岸邊,落滿枯葉的大樹下黑壓壓地跪了一群人。
「他們在幹什麼?」陳逆指著眾人身前一個身披青袍、手持銅鼓、邊舞邊唱的楚巫好奇道。
「天樞的主上真的是伯魯?」我不死心地問道。
我假裝看不見他的得意,低頭盯著他懷中怒放的野菊,以細若蚊蚋的聲音問道:「無恤昨晚來過雲夢澤嗎?」
「我們知道的事多著呢!」明夷經過我身旁,側過腦袋在我耳邊輕語,「瞧,我早說過了,有了天樞你可以知道任何你想知道的事。」
水岸交接之處,楚國巫師的祭歌剛剛停歇,陳逆便掏出一隻沉甸甸的錢袋大步朝人群走去。
「你這樣跟著我,可是不想再回你那間破屋了?」明夷走至一片低矮的草坡前停了下來,他轉過身來,雙目之中閃爍著計謀得逞后難掩的笑意。
「明夷說得沒錯。我這人心思重又難纏,如果天樞的事換成你來說,你一準要被我耗去半條命。不過,我是真沒想到,那日坐在珠簾背後的人居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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