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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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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得遇舊識

第六章 得遇舊識

我心頭猛地一墜,急喚道:「師父!」
「嗯,奴知道。」
「我剛剛出來的時候已經看到兩個給五音報信的人。現在我回來了,五音也該知道今晚發生的事了。」
我小跑著回到了冷冷清清的乾卦。沒有指路的明燈,更沒有熱騰騰的飯菜,因著時間緊迫,燒不了水,我只得打了兩桶冰水把自己上上下下梳洗了一番。
「看見死人和殺人可是不一樣的。」
「夫人就在屋裡……」小童抬起頭來,眼神卻恰好對上我的一雙碧眸,「山,山……」她當下舌頭打結,愣在了原地。
「師父,你不記得我了?我是阿拾啊!」我想起那些關於醫塵年老痴獃的傳聞,不由得心中一緊,「我毀了你的麒麟竭,還讓無邪給你餵了千日醉,你還托他給我送過葯經、毒經,你忘了嗎?」我急急拔下發簪,披下一頭長發,努力想讓年邁的醫塵記起我當年隨他學醫時的模樣。
「老頭兒沒學過巫術,也不懂占星演卦,可我知道如何治病救人,如何施藥解毒。家主如今病重,及時問醫用藥才是上策。塵自十五歲起種葯,試藥,為人治病,六十年裡寫了五卷葯經,葯經上每一個方子都可替人消病去痛。若家主此番能許我一個機會,我定可讓他知曉醫術之妙遠在巫術之上。」
片刻之後,五音身旁的婢子放下布菜的食箸從門裡邁了出來:「阿拾姑娘,夫人請你進去。」
「怕什麼,三日之後橫豎是個死,倒不如現在搏上一搏。」我扯了黑子的手臂,大步朝主屋走去。
「師父,我回來了。」

昏黃的燈光下,我捧著生了銅銹的素紋鏡用脂粉一點點地蓋住自己半月來不眠不休的疲色。畫黛眉,染胭脂,點朱唇,自成婚禮之後我第一次盛裝而待居然是為了一個女人,一個欲將我除之而後快的女人。
撲哧——那飛舞振翅的秋蛾在燭扦兒旁轉了一圈后,一頭扎進了那團紅色的火焰。
「你家夫人可在屋裡?」我問小童。
珠簾輕搖,人聲漸遠,偌大的屋子裡就只剩下了我們二人。
「明日日入時分,乾主可來坤卦取你吩咐下的東西,但事成之後,老頭子也有一事望乾主能夠答應。」醫塵待我站穩之後突然抬手朝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火苗驟然跳躍,屋裡明暗忽動。
「怎麼?這很奇怪嗎?」她笑而作答。
「師父,別送了,徒兒明日再來看你。」我施禮與醫塵辭別,縱身躍下土坡。這時,站在坡上的醫塵卻突然開口叫住了我:「丫頭,你……等等!」他顫巍巍地蹲下身子努力想把拐杖的一端伸到土坡之下,我見狀連忙伸手攔住了他:「師父,你別下來,我上去就是了!」我雙手一撐趕忙又跳上了土坡。
「我不是你,我不會在他重病之時背叛他。」
五音身在天樞多年,自有探子會告訴她,我是誰,會做什麼,又打算如何替她「分憂」。既是這樣,我也無須再同她說一些拐彎抹角不痛不癢的話。有時候,開門見山,反而是最有效的談判手段。
「瞧,它多像你啊!」她說。
我攙扶著他,心虛道:「師父,徒兒要做的事其實還有別的。你這回幫著我與五音作對,萬一將來我搞砸了,天樞恐怕再也容不得你了。」
「師父,我要的東西就只有這些,你能幫我嗎?」我小聲問。
我朝五音頷首一禮,穿過兩個婢子揚長而去。
「唯——」二人領命,旋即氣勢洶洶地朝我走來。
「走的是靠西邊的那條道,除了五音院子里的人瞧不見,其他院子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瞧見了。」
「晉衛兩國開戰在即,天樞八卦頻生變故,主上顧惜夫人辛勞,特命阿拾前來相助。」我抬袖施禮答道。
「夫人十三歲時跟隨卿相入絳,出身漁人之家卻獨得恩寵十數年,硬生生將和圖書一群士族之女踩在腳底。末了,夫人不想困在趙府一世,他便送你進了天樞。卿相如此待你,夫人為何要在他重病之時背叛趙氏?夫人求的到底是什麼?權、錢,還是人?」
深秋的井水澆在身上引來一陣陣透骨的疼痛,我咬著牙擦乾身上最後一處水珠,小心翼翼地套上了明夷送給我的巫袍。青紫色的錦緞做底,綉紅色捲雲紋的白絹做緣,一丈多長的墨色螭龍自下擺纏腰而上,睜目吐舌,引頸向天。我的心狂跳不停,卻不知道是因為寒冷、恐懼,還是興奮。
「哦?主上可真是有心了,不遠千里竟從楚國找來一個孩子來替我分憂解勞。」五音嗤笑一聲,低頭從袖中抽出一方絹帕拭了拭嘴角,「說說吧,你都會做些什麼,又打算如何替我分憂?」
「巽卦里的哥哥都殺過人。巽主說,剛開始的時候也許會難受些,可後來大家也都是會忘記的。只是有的人忘得快一些,有的人忘得更快一些罷了。」
「前面引路。」我提裳邁步而入,婢子放下珠簾走到我面前,垂首引路。
「師父,你不老也不糊塗,是徒弟犯傻了。」我笑嘻嘻地把銅鏟插|進土裡,轉身將身後的包袱取了下來,「師父,我這半年多在楚地找了不少稀罕的藥草,這回帶了些來,你給看看有能用來配藥的嗎?還有,我當年毀了你一大塊麒麟竭,這回我帶了十五塊來賠你,夠你用上三年五載的了。哦,還有……」
「好吧,今日時候不早了,你先下山吧!」醫塵取走我手裡的水杯,抬手指了指葯圃的出口。
阿羊是當年太子緔洗掠瑕城后倖存下來的孤女,遇見我時她還只有十歲,小小年紀領著一幫比她還要小的娃娃翻山越嶺躲避兵禍。我記不清她的長相,卻清楚地記得她的名字,記得她在所有孩子都選擇留下時,獨自離開了那個讓她失去所有親人的村莊。風陵渡口,她跟隨近乎陌生的明夷去了天樞,我跟著只有三面之緣的「張孟談」去了新絳。我們幾乎在同一時間告別悲傷的過去,義無反顧地奔向了未知的世界。
忠誠、名譽、家族,這些東西對很多人來說是比性命還要重要的東西,伯魯和明夷懂得它們的意義,因而在他們看來醫塵是我在天樞最值得相信和依賴的盟友。可這些東西我卻不懂,我沒有家,也沒有家族,我不知道一個人如何能因為自己的父親、祖父效忠於某一人,自己就得毫無保留地服從那個人的兒子或是孫子。
「哈哈哈——」五音聽罷忽而大笑起來,「阿拾啊,你的確是個聰明的孩子,自打第一眼在這裏見到你,我就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只是,這麼聰明的人怎麼一碰上和自家情人有關的事就犯起傻來了?」五音伸出她玉蔥般細長的手指,輕輕地在我手背上拍了兩下,「把玉牌收起來吧,它如今對我而言只不過是塊好看的石頭。伯魯自以為聰明,殊不知看在大人眼裡,兒戲終歸是兒戲,成不了事也當不得真。任你做乾主?呵呵,乾卦的院子你若喜歡就留著再多住幾日,至於其他的,我勸你還是不要多想了。」
「她一個女孩子,你們居然送她去做刺客?!」我聞言來不及細看黑子手上的柳葉匕,轉頭便對阿羊道:「阿羊,巽卦做的可都是刀尖上走路的活兒,你當初怎麼不求求離主讓他留你在離卦或是乾脆上山去找醫塵學醫呢?」
深秋葉落,崎嶇的山路上黃黃紅紅鋪了一層又一層的落葉,從我離開天樞的那日起,天樞八卦乃至整個天下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只有這巍峨的華山、這腳下的山路還是往昔的模樣,不論年月,不論人事。赤芍、鉤藤、紫草、江離,當我走進醫塵的葯圃,無數的回憶撲面而來。
「師父,你現在就可以開始收和*圖*書拾出行的包袱了。等我辦好了主上交代的事,我就親自送你去新絳。」
「我的這些事都是伯魯告訴你的吧?」五音轉過頭來。
「我怕……」
婢子面色一僵,這才伸手替我撩開了門上的珠簾:「乾主,請!」
「怪我無能,一來就要動他的東西。」我按住腰上的錦囊,對黑子道,「你回來的路上可有人看到?」
我點頭默認,她忽地將臉湊到我面前,笑道:「怎麼樣,這故事聽起來可耳熟?三十年,三十年後的你就是我現在這副模樣。」
五音的臉離我的鼻尖不到兩寸,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下的褶皺和施著厚粉的面頰。黑子曾說,只要處置了五音,待到無恤繼任趙氏宗主之位時,我就會成為天樞的下一個主人。如果真是這樣,那三十年後,我會變成另一個五音嗎?
「貴人,不,姐姐你可千萬別去找夫人……」阿羊拉著我的手,四下里檢查了一圈才湊近了道,「剛剛在林子外,就是夫人的婢女在偷聽你們說話。」
明夷曾說,醫塵是天樞的老人,也是趙家的老人。在天樞成立之前,醫塵的家族已經服侍了趙氏整整五代家主。家臣的職責是效忠家主,一戶人家如果兒子、父親、祖父三代男丁都侍奉了同一個家族,那麼他們的後代就要永遠忠心於這個家族,即便是君王都無法讓他們背叛自己的主人。
「你難道不怕?」
「就只有這些了?」
五音瞟了我一眼,兩指輕輕一捏提起了陶燈的紗罩。
「貴人不用替奴擔心。」阿羊笑著取過黑子手上的柳葉匕重新塞回了腰間,「奴是賤民又天生愚笨,學不來巫術和醫術。所幸小時候山野里跑多了手腳比別人快些,在巽卦里總算還待得下去。而且現在院子里就我一個女娃,哥哥們都很照顧我。」
我拂袖在她身側的一方長絨墊子上坐下,微笑著道:「阿拾哪裡有什麼氣派,只是有些規矩底下人總要做足了才好。是什麼身份的人就該做什麼身份的事,上下不分,禮數不全,于夫人的威望也有不利。」
「阿拾姑娘為什麼要到天樞來?楚地的雲夢大澤難道還不夠姑娘逍遙自在的?」她端起盛滿酒液的白玉刻花盞,掩唇小抿了一口。
「非也。」我從懷中掏出象徵乾主身份的玉牌,端端正正地放在她面前,「夫人糊塗了,主上早已將乾卦之事託付於我,夫人如今只需將震卦鎖心樓的鑰匙交給我,再對谷中之人下一道集合令便是了。」
「放心吧,只要卿相一日未死,我料她也沒這個膽子。你們兩個先都回去,晚些時候我還有事要請你們幫忙。」
「哼,有的故事可不該只聽一個人講。」五音屈指彈去秋蛾的焦屍,將銀笄放在了我手上,「別在趙鞅身上做文章了,我不愛他,也不怕他。你若要走,三日之內就走。過了三日,你恐怕就再也見不到趙無恤了。」
「順應規則,自可無憂……」五音低頭把玩著左手腕上的一隻紅玉手環,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大,「姑娘的意思莫非是想讓我把乾卦的事務都交由你來打理?」
「怕什麼?怕老頭子老糊塗了沒辦法幫你?」
「早點兒下山去吧,別叫五音又臨陣反悔了。明日日入之後你再上一趟山,你要的東西我自會交給你。」
「趁你們兩個關起門來說話那會兒,我已經把東西都從離卦運過來了。明夷這回給你的不是一隻錦囊,是他所有的家底啊!」
「不,你不知道。殺一個人,現在的你看來也許只是手起刀落一瞬間的事,只要學藝精湛便沒什麼可怕。可你不知道,殺人的人真正要面對的困難是記憶。你還這麼小,你要如何才能忘記你劍下亡魂的臉,忘記他們臨死前看你的眼神?」
沒有時間了,半個時辰之後我無論如何都要見到五音!
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看我做什麼?這事是明夷定的,他說阿羊膽子大,性子又沉穩,只在兌卦做個跳舞倒酒的女樂太浪費了,所以特例叫人送她去了巽卦。」黑子說著徑自伸手從阿羊的束腰帶里翻出一把兩指長短的薄刃匕首遞到我面前,「瞧瞧,巽卦里的人也沒虧待她。這叫柳葉匕,是巽主特地叫鑄劍師為她打造的,平日可以藏在袖內,用到的時候只要手指這麼一撥,再在脖頸上這麼一劃,即刻就能叫人斃命。」
拜別了醫塵之後,我連跑帶跳地趕下了山。到達谷中時,天還未黑透,但沿途各院的門前都已經亮起了明燈。
「師父,你這是答應我了?」我又驚又喜地抓住了醫塵的手。
「我對你乾的那些事知道得太清楚了,所以我壓根兒就沒想過要留你的命。只是,這三天的時間是我答應了別人的。三日之後,我會在園裡種上一株你喜歡的木槿花,你若不走,就只當便宜了我,平白添了一堆花肥。」五音言畢,不等我再開口,伸手扯下了垂在木樑上的一根紅繩。不一會兒,兩個人高馬大的婢女從房門外走了進來。
「她怎麼說本來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交給你的事情可辦好了?」
五音許是沒料到我會這麼早來,一道貓眼石串成的珠簾后,她還在兩個婢子的伺候下慢悠悠地吃著小食。那小童慌慌張張地沖開珠簾后,我瞧見了她,她自然也瞧見了我。
「不怕,奴以前就見過很多死人。」
「貴人,為什麼記得會痛苦,不記得又是不幸呢?」阿羊微蹙著兩道濃眉一臉認真地看著我。我自嘲一笑,起身把她拉了起來:「算了,你現在想不明白也不打緊。接下來的日子我都會待在乾卦。你若願意跟著我,就只管來告訴我,我去同五音夫人說。還有,你也不用一口一個貴人地叫我,我比你虛長了三歲,你叫我一聲姐姐就好。」
「阿羊見過貴人。」少女跪在我身前,她身量瘦弱,個子也算不得高挑,只是兩道劍眉和一層蜜色的肌膚讓她看上去多了幾分勃勃的英氣。
阿羊笑著搖了搖頭,兩瓣紅櫻似的嘴唇中間露出一排細細小小的牙齒:「回貴人的話,奴不在兌卦的院子里住,那裡的姐姐總共也只識得三個。」

現在,奇妙的命運又將我們帶到了一起。
葯圃里,我拿出可以代表乾主身份的玉牌示于醫塵,又試探著同他說明了趙家如今的困境。醫塵從頭到尾都蹙著眉頭一言不發,我看著他沉重的表情,嘴裏的話越說越沒有底氣。
「你沒住在兌卦?!那他們將你分到哪兒去了?」我嘴上問著阿羊,眼睛卻瞟向了一旁站著的黑子。如果我沒記錯,進了天樞的女娃只要容貌娟秀些的一律是要分到兌卦學習樂舞的,以阿羊這樣的姿色怎麼會被留出來?
「多年不見,姑娘好大的氣派。」五音見我進屋並沒有起身,依舊慢悠悠地往嘴裏夾了一小段葵菜。
「我去山上轉轉,既然回來了總要去見見師父。」
「我們回去了,那你呢?現在離晚食可還有好幾個時辰。」
安靜,昏暗,大案左右兩架青銅九盞樹形燈被風吹熄了大半,照不見頂梁木柱上的連枝牡丹,也照不見案几上的鳳鳥長羽,只照見眼前遲暮的美人輕挽長袖,提壺自斟,說不出的蕭瑟悲涼之意。五音終究還是老了,鬆弛下垂的眼角,略顯富態的下巴,鬢間那朵嬌艷欲滴的橙蕊千瓣菊也沒能掩住她眉宇間那縷衰敗的氣息。
白髮蒼蒼的醫塵站在葯圃中央,一手拿著生鏽的銅鏟,一手抓著大把新除的野草。他聽見我的聲音緩緩轉過頭來,溝壑縱橫的面龐上,一雙蒼老的眼睛幾乎要被耷拉下來的眼皮完全蓋住了。
醫塵說得嚴厲刻薄,我卻因此高興地大叫起來:「天啊,師父hetubook.com.com你可要嚇死我了!」
「黑甲軍?你以為與齊、衛一戰後,趙氏還有多少人能活著回來?就算他們回來了,趙鞅也無力再派他們離絳西行與天樞為敵。」五音拎起桌案上的玉牌,隨手一揚就將它丟進了我懷裡,「小丫頭,你在竹林里同黑子說的那些話我都已經聽說了。這些年想和我玩鬼點子的人不止你一個。如今,他們全都睡在我門外的桂樹底下。男人嘛,都喜歡漂亮的女娃,若是你要下去陪他們一起睡,只怕那些死鬼半夜裡都要笑出聲來了。」五音的嘴角高高揚起,笑容使她的臉頰上現出了無數道細碎的褶子,那些細長的紋路映了案几上綠竹紗燈的微光,像是一隻可怕的長足綠蛛覆在臉上。
五音直截了當地拒絕了我的提議,她這樣「坦誠」多少讓我有些驚訝。
「那怎麼辦?萬一——」
月出東山,我提了一盞青銅鑄鏤空獸面紋的小燈來到了五音房門外。守門的小童遠遠地見有人來,便步下台階前來相迎。
「進去告訴你家夫人,就說乾卦的主事應邀來了。」我俯下身子把臉湊到她面前,小童嚇得丟下手裡的綠竹小燈撒腿就衝進了五音的房間。
「擔心你自己吧,我的命就無須你來操心了。」五音理了理腰間的長佩意欲起身,這時,不知從哪裡飛來了一隻白底灰斑的秋蛾,那蛾子被火光吸引著圍著案几上的跪陶俑綠紗燈團團地撲著翅膀。啪嗒啪嗒,秋蛾幾次三番撞上陶燈的紗罩,卻完全不知退縮,一味地想往燈罩裏面鑽。
醫塵看著我久久沒有說話,一雙染了濁色的眼睛似乎有些迷茫失神。
「夫人這是要違背主上的意思,與趙氏為敵?」我問。
我把包袱里的東西一樣樣地攤在醫塵面前,老頭子捋著長須從頭看到尾,末了又收了孩童似的饞色,兇巴巴地叫我打包起來,說是無功不受祿,我這樣一入谷就死命巴結他,定是有麻煩事想讓他幫忙。
醫塵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一把將銅鏟丟給了我:「一回來就拿老頭兒當傻子,罰你晚食前把這葯圃里的野草都拔光,拔不光和以前一樣沒飯吃。」
「塵聽聞,家主重病卧榻已有一年之久,如果之後天樞局面穩定,敢請乾主允塵離開天樞,入絳為家主診治。」醫塵掙開我的手,復又施禮。
「怕什麼?怕她趁我一個人的時候下手殺了我?」
「師父,我是阿拾啊,我回來了。」我走到醫塵身邊,接過他手中的雜草。
「你——不怕殺人?」阿羊的反應讓我有些意外。
「師父,你這是做什麼?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就是了。」我驚愕之下連忙扶住了他。
「這是你們巽主說的……」我看著阿羊泉水般清澈的眼睛,心裏不禁一聲長嘆,于安啊,于安,這些年你到底過的是怎樣的日子?當初那個文質彬彬、善良溫雅的少年究竟去了哪裡?「阿羊,你還小,所以我現在說的你還不太懂。只是你要記得,如果有一日,你殺了人之後再不記得那人的臉,對你而言,才是最大的不幸。」
倏爾,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快了,等奴過了明年的試煉就能隨哥哥們一起出谷執行巽主的命令了。」阿羊挺起少女白鴿似的胸脯,一臉躍躍欲試。
「她願意見我是大好的事,你苦著一張臉做什麼?」
「你怕了?」五音問。
「你要放我走?!」她今晚說了那麼多話,最令我吃驚的卻是這一句,「為什麼?你如果對我的過去了如指掌,那你現在就應該殺了我。」我握緊了手中的銀笄。
「送阿拾姑娘回乾卦!」五音令道。
他要去新絳給趙鞅看病?我原以為他會恨趙鞅的……我看著眼前鶴髮雞皮、滿頭白雪的醫塵,喉頭髮堵,竟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阿拾,我們現在要怎麼辦?五音夫人剛才又派人來傳話,說是今日晚食之和-圖-書後讓你去見她,只你一個人,不許我跟著去。」黑子道。
我噙著笑立在門外,她端坐在堂上與我四目相對,周圍一片安靜。
「嗯。」
五音噙著笑,伸手從頭上拔下一根銀笄,輕輕撥了撥燭扦兒,將那隻已經燒得焦黑的秋蛾挑了出來:「明知是死卻還要拼了命地鑽進來,世間最傻的就是這撲火的蛾子了……」五音將粘著飛蛾焦屍的銀笄舉到眼前細細地端詳著。她眼神迷離,聲音飄忽,一句話說得既像是刻薄的嘲諷又像是無奈的自哀。
「卿相命數未盡,世子無恤也不是個易相與的人,夫人倘若一意孤行,到最後只怕要丟了自己的性命。」明夷告訴我,五音是個不易揣摩、極難應付的敵人,可坐在我眼前的女人分明是個野心膨脹、狂妄到極致的對手。
阿羊是當年太子緔洗掠瑕城后倖存下來的孤女,遇見我時她還只有十歲,小小年紀領著一幫比她還要小的娃娃翻山越嶺躲避兵禍。
我看阿羊笑得淡然,心裏便更添了惋惜:「小丫頭,你現在可外出干過『活兒』?」
「容不得我?哈哈哈,我一把老骨頭了,要找個容身的地方還不容易?挖一個土坑躺進去,容我五百年都行了。」醫塵笑著將我送到了下山的路口。
醫塵年輕時曾是趙鞅父親趙成的貼身醫師,趙成死後,醫塵又順理成章地成了趙鞅的醫師。只是趙鞅篤信巫術,身邊又早有了像史墨這樣巫、醫皆通的人,因而人到中年的醫塵很快就遭到了趙鞅的冷落。最後,只得在趙家園囿里辟一小塊地,自己種葯,試藥,替無力請巫的奴隸們看病。這樣一晃便是二十年。直到後來,小馬奴無恤把他引薦給了伯魯,伯魯又舉薦他進了天樞。
「年歲不大,耳朵倒比我老頭兒還要背啊!」醫塵傴僂著腰,慢慢地往葯圃外挪去。
「不,阿拾只是好奇罷了。夫人這般自信,莫非是以為谷外的『迷魂帳』真的能擋住趙家的黑甲軍?」
失寵于趙鞅的那段時日,醫塵原本聲名遠播的家族也因此日暮西山、再無聲望了。如今,他若埋怨趙鞅當年的漠視,又如何能冒險幫我留住趙家的基業?
「嗯,就只有這些了,其他的徒兒自己會安排好的。」我深吸了一口氣,等待著他最後的決定。
「好。」我吹熄手中的獸面銅燈,腳下卻不動作。
乾卦的院子里,等候多時的黑子一見到我就飛撲了過來:「怎麼樣?五音那裡怎麼說?」
「日升月落,四季輪換,世間一切只要遵循規則就可萬事無憂。天樞成立伊始,卿相已經替天樞八卦定下了各自的職責,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只要各卦主事各盡其職,相攜相助,夫人之憂自然就可解了。」
「所以你就故意撞翻了那人的東西?」
「快起來吧!」我拉著阿羊在身邊坐下,微笑著上下打量起她來,「小丫頭這幾年長得可真快,若你不說名字,我倒真不敢認了。怎麼樣,這些年在天樞住得可還習慣?兌卦的那幫壞姐姐沒少欺負你吧?」
我看著眼前白髮蒼蒼的醫塵,再想起當年趙府里那個要用雛狗替伯魯「移禍」的巫醫吉,心裏不由得一陣唏噓。巫蠱之術本就是虛無之物,這些年我騙得晉人尊我為神子,靠的也不過是史墨的偏心、醫塵的藥方和自己的一點點滑頭。可憐醫塵六十年埋頭,空有一身活死人、肉白骨的醫術卻求不得一個替家主看病的機會。
我說完不躲不閃地看著五音的眼睛。五音是聰明人,自然聽得出我話里的深意。她笑著咽下嘴裏的葵菜,一伸手讓兩個服侍的婢子都退了下去。
我與黑子離開五音的院子時,的確有一個端著銅碗銅盆的婢子從我們身邊經過。當時我是看她走遠了,才拉黑子進的竹林。沒想到,她居然又折回來偷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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