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七章 長夜未央

第十七章 長夜未央

史墨的話彷彿將我從一間逼仄的夾室里一把拉了出來,天穹浩瀚,日升月落,斗轉星移,原本摞在心裏的那些想要問的問題忽然間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公子還是放阿拾回晉吧!晉侯大疾,晉太子鑿來使相召,這聽起來不是很熟悉嗎?公子如今是秦國的新君,晉太子鑿亦會是將來的晉侯,公子實在沒必要為了區區一個巫士傷了兩國未來的情誼。望公子三思!」我退後一步,抬手施禮。
晉侯這些年一直難以安寢,每隔幾個月就要召史墨入宮為他祛邪寧神。日出而起,日入而息,一個人最重要的規律一旦亂了,精氣便會慢慢散去。晉侯如今的精氣已經所剩無幾,他躺在紅漆大床上,整個人瘦得只剩骨架,兩個深陷的眼眶下一片青紫。
「晉侯大病,晉太子鑿遣使來召你回去。」
半年不在,新絳城裡倒沒有太多變化。伯嬴嫁到代國多年,去年歲末又得一女,代國國君一高興,就請了無恤去代國陪伯嬴守歲,因而無恤至今未歸。除此之外,于安去年冬天也已升任都城亞旅,掌管都城警衛。晉侯早先想要伐鄭,趙鞅還有意要任於安為中軍軍尉,讓其掌管軍中政務。拾階而上,直登青雲,有這樣的夫郎在,四兒的將來已經不用我再操心。
我在宮中半月,只見過趙鞅兩面,智瑤卻隔三岔五必來寢宮問安。我與他撞上過幾次,後來摸清了他入宮的時間就盡量找借口避開了。
我見她這樣也只得安慰道:「夫人無須介懷,夫人就算此時膝下無子,也依舊是小公子們的嫡母。更何況夫人還年輕,君上亦在盛年,不會那麼快有人提議立嗣;就算有,朝堂上不是還有百里大夫嘛。」
「我不能留在秦國。」
太子鑿身後的寺人瞧見了我,連忙出聲提醒。
「無須多禮,這裏沒有旁人,你我還是姐妹相稱吧!」紅葯直起身子,一雙圓潤富態的手往前一伸想要牽住我的手。
這一日,我去葯室拿醫塵給我配的葯,順便再替晉侯準備午後沐浴用的草藥,剛拿了東西往回走,遠遠地就看見智瑤帶著隨從出了晉侯寢宮往園子里來。我不想撞見他,便趕忙躲進了路旁的一片漆樹林。
我捏了捏袖中的幾隻白瓷藥瓶,拖著步子往晉侯寢宮走去,走了不到五十步,就看見太子鑿站在道旁的水池邊,揮劍猛砍池旁的香蒲。那些新生的油綠的蒲草在他眼裡彷彿成了最深惡痛絕的仇人,他的劍招全無章法,只是泄恨一般胡亂砍伐。
「二十余家。」
太子鑿理了儀容,轉身問我道:「巫士此時不在寢宮隨太史祈福,怎麼到這裏來了?」
我卷好書信,套上木檢,按上泥封,起身迎到門邊對紅藥行禮道:「晉巫見過君夫人。」
「人走到這個坎兒上都會怕,國君也一樣。」史墨喝了一口粥,又夾了一根小盤裡的春筍放進嘴裏。我放下篦子,將那一小盤白|嫩的春筍端下案幾放到了自己身後。史墨轉頭看著我,笑道:「怎麼,師父老了,難道筍也不能吃了?」
我心急要往將軍府去,但到了宮門口,守衛卻告訴我,我的腰牌不能用了。疑惑之下,我又去偏殿找公子利,卻被告知他正在燕見晉國來的使者,今日還是不能見我。
「你見過趙家分給農戶們的耕田嗎?知道幾步為一畝嗎?」
「君上已經答應了。」
公子利停下腳步,我幾步走到他身後輕輕地扯住了他的衣袖:「公子,算我求你,你再信我一次,好嗎?」
這二人說了些什麼,我隔得遠聽不太清楚,只看見智瑤的隨從將一隻合蓋高腳豆遞給了太子鑿身旁的寺人。https://m.hetubook.com.com太子鑿行禮謝過後,智瑤回禮,二人便散了。
「夫人請上座。」我垂首立在一旁。
「你這是做什麼?」公子利站在院門外看著滿頭大汗的我,一臉驚愕。
參加完悼公的葬禮后,我以晉巫的身份給公子利上書要求回晉,公子利卻遲遲沒有答覆,反倒重新開始給我每日遞送竹簡。我去他理政的偏殿求見,回回都被婉拒。
不一會兒,晉太子鑿也姍姍而來。
「夫人想要小巫做什麼,不妨直說吧!」

「你……」
「卿相也無大病,你每隔兩日去探視一番就好。半年多了,自己身上的傷都好了吧?」史墨放下食箸看著我,我回晉兩月有餘,這還是他第一次問起那日我在太史府被打的事。
我入絳那一日,無恤沒有來,只伯魯一人出城迎我。這一次,伯魯沒有苦口婆心替無恤辯解,只說新絳城外新開了一間很會做魚的食坊,等過幾天我從公宮裡出來,可以約好了和明夷一起去試一試。
我連忙出聲道:「能被囚住的是雀鳥,我若成了深宮裡日日乞食碎谷的雀鳥,那我還是你念念不忘的阿拾嗎?你折了我的翼,是要將我留給紅葯、叔媯去折辱嗎?公子,別讓我做你的如夫人,別讓我變成深宮裡又一個日夜算計的女人。阿拾會回來的,只要做完了我要做的事,我一定還會回來的。公子,我答應你,每年仲秋之月,就來秦國陪你讀詩,助你理政,可好?」
「答應了。」
「妹妹院子里的雪怎麼還沒人來掃掃?宮裡的賤奴太缺管教了。」此時雖在隆冬,身為悼公子媳的紅葯卻只穿了一套單薄的粗麻孝服和一雙鏤空的半舊草履,她方才獨自一人踩著深雪從院門走到這裏,這會兒正埋頭在房門外跺腳拍雪。
我往後退了一步,低頭道:「小巫不敢。不知君夫人今日來有何吩咐。」
「噓——這是什麼地方,說話這麼放肆!」我捏住巫童的兩瓣嘴唇,在他頭上重敲了一記,「管好嘴巴,把我交代你的事辦好,我想辦法早點兒送你出宮。」
寺人早早地要來掃雪,我卻不讓。我喜歡在雪地上走路,一步一個大腳印,踩一個弧再走回來。等大雪再起時,就捧一杯熱水坐在屋檐下,看雪花一點點地將腳印填滿。
「那阿拾若是要走,自然也有阿拾的方法。公子,可要一試?」
「知道我脾氣差,就放我走啊!」
第二天清晨,我在一片嘈雜之聲中醒來,穿好衣服打開房門,院里及膝的積雪已被人掃得乾乾淨淨,不留一點兒雪屑。紅葯還是那個紅葯,她當年要剪我的發,如今掃了我的雪,她如此這般居然還能理直氣壯地要我給她生個兒子,這一份心性,恐怕也只有叔媯與她最相配了。
「為什麼?」
我進屋時,史墨正坐在案邊飲粥,見我來了便揮手將隨侍的小童遣了出去。我自己找盆倒水洗乾淨了手,這才拿了奩盒裡的篦子來給史墨梳頭。
「你同意了?」
我含笑應下,他如釋重負。
「好,聽你的。」史墨笑著拿起木勺吃了一口肉糜,轉頭對我又道,「待會兒你去給君上問個安,然後收拾收拾,日落之前出宮去吧!」
「在晉陽時,曾聽尹鐸提起過。」
「快放下來!我以為你這人不會耍性子,哪知道你耍起性子來,宮裡沒一個女人比得上你。」公子利端走我手裡的青銅匜一把放在了地上。
「……徒兒不知。」
「巫士,太史找你呢!」我還未邁上寢殿的台階,巫童已從台階上躥了下來。
六年前,我若沒有被黑子抓去天樞,現在會是什麼模樣?我會一路尋到臨洮見到伍封嗎?我會遇上劫匪死在半路嗎?我會被人抓回百里府嫁給公子利嗎?錯過的命運無法想象,但和*圖*書也許那樣我與無恤就不會相愛,更不會有今天的困局。
太子鑿回頭見是我,便收了劍。
「阿拾,你是識禮的,君上又心繫於你,將來只要你能為君上生下一子,我就過繼他為嫡子,讓君上立我們的孩子為嗣,可好?」
「為什麼?如果你是趙稷的女兒,新絳城對你來說就是天下最危險的地方。那裡到處都是你的敵人,到處都是想要殺你的人。你生在秦國,長在秦國,為什麼秦國反倒留不住你了?」
「晉侯來使召你回去了。」公子利眉頭一蹙,邁步從我身邊走過。

「真的?!」我連忙跟了上去,急問道,「今天入宮的使臣是為我而來的?」
我與四兒七月離絳,算算已有半年。于安這次來,定是要接四兒和孩子回新絳的。
「小徒可知晉國百年之前有幾家卿族?」他問。
「留在秦宮?小巫不懂夫人之意。」
無邪走後又過了兩月,雍都開始下雪了。
「歸晉?你不會以為君上真的會放你走吧?」
「徒兒明白。」
「你說話不算數,你的東西我也不要。」我抱著栽花的青銅匜大口大口喘著氣。
出宮后,每隔兩日我就會去向趙鞅問安。每次踏進他的房門,我都要提醒自己不要去想之前在秦國看到的一切、聽到的一切,不要去想大河之畔那座被戰火摧毀的城池。因為敏銳如趙鞅,一個怨恨的眼神也許就會讓他心生懷疑。
史墨在宮中已住了兩個多月,他是太史,亦是巫士,這個時候住在宮裡倒不奇怪。奇怪的是,醫塵居然也在這裏,而舉薦他入宮侍疾的人竟是智瑤。
「公子——」
這世間若真有一味葯、一壺酒能讓一個人忘了另一個人,那該多好。
「四家。」
「如今呢?」
紅葯來找我時,我正在房裡給阿素寫信,我想托阿素替我邀邯鄲君趙稷明年夏祭時到衛國一見。過了這兩個月,我也想明白了,有的事,查再多的密檔,問再多的舊人,還不如找最該問的人當面問一問。
紅葯裝得情真意切,可我知道如果當年隨她嫁入公子府的人是我,那恐怕現在被她咒罵的人也是我了。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這是我年輕時,一個很聰明的人告訴我的話。最接近天道的人,該得天命。」
雍城這幾日連著下了好幾場大雪,秦宮小院里的雪已經積了三尺多高,屋檐下的幾層柏木台階也已不見了蹤影。
「那就多謝巫士了!」太子鑿頷首一禮。
昨夜又是一場大雪,算一算公子利已經有半月多沒有召見我了。悼公的棺木在宗廟已經停了將近五個月,再過幾日雍都郊外就會舉行一場葬禮,為這位國君下棺封土了。
「我想你留在秦國,留在宮中。」紅葯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
宮門落鎖前,我離開了宮城。走之前,我把一盒安眠香和兩袋醉心花都交給了史墨,並叮囑他,若晉侯夜裡不眠還要召他,就將安眠香化在熱水裡,將醉心花懸在晉侯枕邊。人老了就是老了,有的事切莫逞強。
晉侯病入膏肓,太子鑿眼見著就是未來的晉國國君。只要智瑤收服了太子鑿,這晉國未來的幾十年就實實在在是他智氏的天下了。
「傻子呀,當年伍封送你進我百里府時,可也答應了你什麼,後來他做到了嗎?你小時候是個痴兒,如今依舊痴傻,所以我才說,當初隨我嫁進公子府的人如果是你,那該多好。」紅葯將我的手放到我膝上,自己一捋裙擺站了起來,「我今日的提議你不妨好好想一想,反正君上如今還在孝www.hetubook.com.com期,你有的是時間考慮。今日,我先走了。叔媯也知道你住在這裏了,過幾天她難免也要來煩你。你還是先好好休息吧!」
「小巫見過太子。」我拎著事先帶來的竹籃,上前行禮。
「沒有。」公子利走到房門口,瞧見自己原本精心布置的清雅居室被我搬得凌亂不堪,就停下了腳步,「你就真的那麼想回晉國去嗎?」
「朝堂之上何來安穩之位?我早已身在局中又哪來跳入之說?」
之後又過了幾日,四兒從平陽回到了雍城。于安因為也到平陽弔唁秦牯,就跟著她一起回了雍城。
「哎呀,原來君上的這張熊王皮在你這裏啊!」紅葯看到我鋪在書案后的一張棕紅色熊皮,驚奇不已,「這熊皮不介意今日叫我也坐上一坐吧?」
我不明白她說這些話的目的,只得抬手道:「君上厚愛,小巫惶恐。」
「君上答應了?」
是夜,明月高懸。我把公子利送給我的竹簡、妝奩、手爐、錦被、熊皮全都堆到了院門口,又把他送我的幾株木槿花連根帶土一起刨了出來,一株株栽在青銅水器里,再一個盆、一個匜、一個盉地往外搬。
「今日這盤春筍是智瑤送來的吧?智瑤為人雖不善,對師父卻一直很恭敬。再往上數,當年的范氏、中行氏對師父也都禮讓有加。師父為什麼不專心侍神做個安穩太史,反要早早擇了卿相為主,跳進這權力之爭?」
太子鑿還年輕,三十歲出頭的年紀,終究還有幾分未乾的血性。他的父親姬午已經被趙鞅磨去了所有的稜角,現在又輪到智瑤來磨他的稜角。看今日這情形,他是不甘心當個有名無實的君主。可君臣之綱早已亂了,他一個沒有實權的君主若想坐穩君位,智瑤這豆春筍,他真該好好吃完,否則哪日莫名其妙死了,倒便宜了自己的弟弟們。
「君上昨夜又召師父去寢殿了?」我攏了攏史墨披在背上的頭髮,這雪一樣的頭髮是越來越少了,捏著彷彿也細軟了許多。
我行禮告退,走出去老遠,一回頭,太子鑿還按劍立在池旁。
我默默起身跟在紅葯背後,看著她套上草履,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雪走了。
「恭送君夫人。」
智瑤送給他的是一豆春筍,美人兒手指般白|嫩細長的嫩筍,只可惜這會兒大部分春筍都已經餵了池中之魚,只剩了幾根「斷指」遺落在草叢間。
巫童點頭應下,抱著竹籃對我道:「巫士,君上到底有什麼害怕的事啊?天天晚上做噩夢,自己不睡還非要拉著太史,咱們太史公都多少歲了,哪受得住他這麼折騰?」
「好吧。」我將史墨的頭髮綰成髮髻,套上發冠,然後跪坐到他身旁,「師父急著催我出宮,可是想讓我去趙府照顧卿相的身體?」趙鞅自上次衛國一役摔下戰車后,身體就一日不如一日。之前還有醫塵在趙府為他精心調養,但如今醫塵被智瑤「舉薦」進了宮,他身邊就再無良醫可用了。
智瑤是只飢腸轆轆的猛虎,對無恤而言,如何在猛虎爪下求得趙氏生存才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使命。而我的身世,註定了我們一開始就是錯的。既然是錯,我便不該再心存妄念。也許過了今日,我和他就真的結束了。
我笑著搖了搖頭,她算什麼人,值得我為她改時避讓?
「師父起來了?」我把竹籃交給巫童,吩咐他把葯拿給醫塵,再問醫塵要幾顆白菊丸送到太子鑿那裡去。
「趙氏便是師父心中最好的選擇?」
秦國的雪是我最熟悉的雪,鵝毛似的雪花又輕又松,落在地上不會即刻消融,一片疊著一片,不消片刻就可以白了屋頂,白了山川,白了整個世界。即便雪停,只要風一吹,地上的積雪也都還是松的,嘩啦啦又能吹起一大片晶瑩迷人的雪屑。如果這世間的雪可以比美,和-圖-書那麼衛國荒原上冰碴兒一樣的雪見了秦國的雪,一定會捂著臉躲得遠遠的,從此羞以見人。
太子鑿看了一眼籃中草藥,又回頭看了一眼被自己砍得亂七八糟的蒲草叢,輕咳了幾聲道:「君父惡疾久不見好,鑿亦寢食難安,心煩氣躁,巫士可也有葯能治躁鬱?」
解心結的法子,有嗎?我多希望有……
「賦稅一樣,耕種的地越大,種地的人自然能留下更多的餘糧。趙氏之舉,寬民富民。」
昨夜又是一場大雪,算一算公子利已經有半月多沒有召見我了。悼公的棺木在宗廟已經停了將近五個月,再過幾日雍都郊外就會舉行一場葬禮,為這位國君下棺封土了。
「太子仁孝,切要保重身體,解郁之葯小巫稍後就讓巫童為太子送來。」
「嗚嗚。」小巫童吃痛,連忙點頭。
「阿拾,叔媯不是你,她哪裡知道什麼叫作『貴賤有分,嫡庶有別』。她是一匹什麼都要爭的母狼,我這些年時常想,如果當年隨我出嫁的人是你,那該多好。」
「三日後,我派人送你歸晉。這一次,你不要再騙我。」公子利回身看了我一眼,然後踩著如霜月色頹然離去。
「什麼事?」
「二十年後,三十年後呢?」
姮雅這回是真的有孕了,在趙鞅的院門外,她扶著肚子「意外」撞見過我好幾次。如今,她不會再衝上來朝我甩鞭子,她驕傲的眼神就是她抽在我心上的長鞭。
「多謝夫人厚愛,只是先君葬禮過後,小巫就要歸晉了。」
我們的孩子?紅葯一本正經的話讓我幾乎忍不住當場笑出聲來。
史墨見我一臉認真,便示意我像往常在府中聽他授業一般與他在案前對坐。
寒月升至樹梢,落盡枯葉的枝丫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曲折的樹影,一身素白麻衣的人沒有掙開被我牽住的衣袖,亦沒有回頭,許久,他長吸了一口氣,夢囈般嘆道:「阿拾,這世上可有能解心結的法子?」
「一夜只睡了半夜,剛起來就吃涼筍,小心待會兒肚子痛。先吃點兒熱菜、肉糜。」
「別拿姬鑿來壓我!」我的謙恭惹怒了公子利,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慍怒道,「不管你是哪國的巫士,我若要留下你,自然有我的方法!」
「一畝的地交一畝的稅,稅是一樣的,可趙氏交給黎庶耕種的一畝地比范氏給的一畝地大了近一倍。你可懂為師的意思了?」
「那為什麼是卿相?為什麼是趙氏?」當年你為什麼要保趙氏,而引六卿大亂?為什麼?我看著史墨慈藹的面容,在心裏又默默加了一句。
這幾年,趙鞅對智瑤多般忍讓,但智瑤一直視趙氏為眼中釘、肉中刺。若趙鞅死了,趙氏一族怕是難逃厄運。晉成公時,有下宮之難,趙氏一族被誅殺殆盡,幾近滅族,最後只餘下了一個孩童,名喚趙武。趙武生趙成,趙成生趙鞅。可想而知,趙鞅在童年時一定聽過無數慘烈的故事,那些族人被屠戮時發出的慘叫聲也許夜夜都在他夢中迴響。所以,他才會不顧嫡庶之分、貴賤之別廢了伯魯,改立無恤為嗣。所以,無恤的世界里再也裝不下一個我。
「若你肯留下來,我隨你怎麼耍性子。」
「你威脅我?」公子利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的臉。我昂頭直視,他愴然道:「好,很好,那我們就試一試,看我這秦宮到底能不能囚住你!」公子利甩開我的手,大步離去。
m.hetubook.com.com若公子此番肯放阿拾歸晉,只待阿拾心中餘事一了,定會回來相見;若公子非要囚困阿拾在此,那阿拾一旦離開,就絕不會再踏足秦宮半步。」
「你惶恐什麼?該惶恐的人,是我。」紅葯拖著我的手,硬叫我在她身旁坐下,「當年是我做了錯事。如今,天在罰我。我嫁給君上六年了,膝下沒有一子半女,可叔媯卻已為君上生了三個兒子。待到孝期一過,君上正式繼位,恐怕就會有人提議立嗣了。到那時,我這個無出的君夫人還不知道是個什麼光景。現在宮裡的女人都盼著夫君早日繼位,可我……我卻難有一日好眠啊!」紅葯聲音一滯,掩鼻欲泣。
「總會只剩一家,到那時也許連公族都已不復存在了。如果晉國只能留一家,那自然該留下最好的那一家。」
「都已經好了。」我低頭回道。
「稟太子,小巫方才去葯室為君上配藥,現下正要回去。」我將竹籃捧至身前,裏面七七八八放著十幾種草藥。
伯魯心疼我,讓我以後日落了再入府問安,這樣就不會再遇上她。
紅葯輕輕一笑,拍了拍手上的殘雪將手又縮回了袖中:「我今日來,還真是有一事想請巫士幫忙。」她邁步往房內走,我跟在她身後輕輕合上了房門。
秦悼公死了,晉侯病了,雒邑王城裡的周王據說也病了。一個漫長寒冷的冬季結束后,整個天下卻彷彿還陷在沉鬱的陰霾里。
之後半月,叔媯倒沒有來找我,只是讓兩個婢子帶著她的三個兒子在我院門口玩鬧了一會兒。悼公的棺木即將落葬,秦宮裡新君的女人們就如凍土下蟄伏了一季的蟲蟻聞見了春風的味道一般,齊齊騷動了起來。公子利的孝期明明還有兩年,女人們的戰爭就已經開始了。這樣的秦宮,我實在住不下去了。
「走吧,和為師一起去見君上,問了安,早些出宮去。」史墨起身,披上了掛在屏風上的外袍。
「祛病的祭禮已經做完了,人多眼多,你一個女子在宮裡起居多有不便,還是及早出宮的好。」
「師父,徒兒還有一事不明。」我起身走到屏風旁。
「好了就好。你要記住那個女人給你的羞辱和教訓,記住你如今的身份和世人給你的榮耀。將來的路該怎麼走,且回去好好想一想。」
當年,我用自己的自由換了這個女人的命,現在她又打起了我孩子的主意。
天之道、人之道。人道近天道,可得天命。史墨的一席話讓我久久沉默。忽然間,天命不再是九天之上某個神明隨口的一句、隨手的一筆,天命在人道……
「因為……」我很想告訴他,我不是秦人,我是月下碧眸的狐氏女,因為智瑤囚禁了我的親人日日飲血食肉,所以我無論如何都要回到晉國去。可這麼可怕的事,我如何能告訴他?自我與他相識,我已經欠了他太多,不能再欠他更多。
紅葯整了整衣裙,端端正正地在案幾后坐了下去,坐定了也不說話,只低著頭一下一下撫著地上的熊皮。良久,她才開口道:「這張熊王皮可有些年頭了。君上那時候剛被先君封為太子,秋祭后,他入山狩獵,獵到了這隻紅皮公熊。叔媯那年又剛巧替他生了公子靡。府里的人都說,這熊王皮十有八九是要賞給貴妾媯的。可沒想到,君上將熊心、熊膽獻給了先君,卻把剝下來的一整張熊皮收進了庫房。去年公子靡生辰,叔媯還開口討要過,結果他一句話就給回絕了。現在你來了,他巴巴地就給取出來了,取出來不鋪在榻上,倒用來墊腳了。可見啊,我們這些個人在他心裏,都及不上你一雙腳啊!」紅葯說著,抬頭朝我投來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
晉侯的病是心病,我早告訴醫塵要用些醉心花之類的昏睡之葯,但醫塵忌諱,覺得用這些野葯對國君不敬。人已無綱常,葯倒有貴賤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