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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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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子歸子歸

第十八章 子歸子歸

「多謝邯鄲君的好意,鯉、鯽、鱸、魴、鰻、鯿、鯪皆可,小巫唯獨不吃這多子魚。」我將彩漆長盤往前一推,緊巴巴的聲音自己聽著都覺得刺耳。
「為什麼?」他抓得更緊。
他這一聲「阿拾」聽得我霎時淚如雨下,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從他嘴裏吐出來時,竟會有這般心酸的滋味。
有魚,有酒,有美人,何樂而不往?
我放下衣裙,解開邀帖。這一看,心情再郁煩,也忍不住笑了。
「姑娘且等一等。食時已過,想必姑娘也餓了,主人家已經替姑娘備了酒菜,姑娘吃過了再走吧!」
趙稷起身猛地抓住我的衣袖:「阿拾,不管你認不認我,你都是我的女兒!」
「省得了,鯉、鯽、鱸、魴、鰻、鯿、鯪,江河裡有的,我們這兒都有,姑娘想吃什麼,怎麼吃,待會兒只管招呼奴來。」
春雨洗亮了河堤,陽光照在濯洗過的草葉上,泛起點點碎光。我心裏萌了春芽,忍不住挽起衣袖,將手伸進雨簾,看金絲般的雨線在指尖跳躍。
天亮亮的,雨嘩嘩地下著,身後的人靜悄悄的彷彿並不存在。這樣的安寧,這樣的愜意,真是許久都沒有了。
男人的手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我沒有看見,等我看見時,他已經合著雨絲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笑著拍去衣袖上凝著的水滴,仰頭去望草棚上掛下來的雨簾。流珠瀉玉,浸染點點金光,微微一眯眼,眼前嘩啦又晃進來一個天青色的身影。
子歸,子歸,雲胡不歸……
「不是為了你。」我用自己最冷漠的眼神看著他。
寂靜的草棚里,兩個無聲的人不知站了多久。「你走吧,大哥在嘉魚坊等你。」無恤鬆開了我的手。
伯魯這是要拿我去換白食嗎?他若真要吃半月白食,拉上明夷不就行了?莫不是他已經靠明夷吃了半月,現在又來拉我吧?
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這嘉魚坊的主人也真會做買賣,若他這法子真有用,那全新絳的男子怕都要為了賞美進他的食坊去吃魚了。
「你鬆手。」我低喝。
伯魯約了我,又約了無恤,既是這樣,他和明夷又怎麼會來呢?
「放開!」
「邯鄲君既知我名拾,難道不知何為『拾』?我是秦將軍伍封從大火里撿來的孩子,你憑什麼說你是我阿爹?!你養過我嗎?你打過我,罵過我,教過我嗎?你連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名都沒給我取過!」我大吼著一把甩開趙稷的手。
「做過,當然做過。」我眼裡滾出了淚,嘴角卻勾著笑,「餿穀子混爛菜葉放進陶釜里,運氣好的時候再扔一把人家庖廚里丟出來的雞腸子。沒有鹽,腥得我噁心,阿娘就跟我說:『這是冬祭前新磨的栗子粉蒸的粱米飯,黃黃的香香的甜甜的,阿女乖,吃一口。阿女吃完,喂阿娘吃一口。』邯鄲君,我是賤奴,我吃過的『子歸』和你吃的不一樣!你的這一份,我吃不起!」我說到傷情處,一揮手就將那碗多子魚打翻在案,然後起身解下腰間的佩囊將裏面的錢幣全都倒在了案上,「邯鄲君做的魚太金貴,小巫吃不起,餘下的錢,明日差人送來。」說完,丟下佩囊轉身就走。
伯魯說的那間善做魚的食坊就建在澮水邊,這一日,他和明夷約我吃魚,還煞有介事地派人送來了邀帖和一隻彩漆大盒。
也是來躲雨的人吧,我輕笑著低頭往旁邊側了側,給來人留了一塊空地。
我輕應了一聲,默默地脫了鞋,抬步進了食坊。
與我鄰桌的是兩個文士模樣的男子,沒帶女眷,吃的約莫是一盆鯉魚,走時竟放了高高兩摞錢幣在案上。另外幾桌都帶了女眷,看樣子都是自己家中出挑的女樂,男子們飲酒吃魚,女子們便在一旁布菜。
「嗯,我等的人應該不會來了。」
環顧四周不見伯魯與明夷,我便由著僕役領我在一個沿河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好。」我笑著點了頭,僕役行了一禮就退了。
趙稷的面色在我的怒吼聲中僵住了,他也許根本沒想過我這個女兒居然會不認他,居然沒有跪倒在他腳邊哭著喊他阿爹,反而橫眉冷對地站在他面前,對他高聲怒喝。
他是阿娘的良人嗎?他就是當年在范府院牆外喚她阿舜的情郎嗎?
「姑娘要吃點兒什麼?」僕役問。
我垂目坐著,鼻尖拂過的微風裡飄來一陣極淡的江離香,香氣散了又露出兩分柴火味。「邯鄲君為何要為小巫備此一餐?桑子酒、栗子飯、多子魚,以前可也有人為邯鄲君做過?」我僵坐在男人面前,真相已一撕即破,我卻非要逼他親口說出來。
「小婦人!」大笑之中的人怒喝一聲,又擒住了我的手腕。
僕役見了連忙跑了過來:「姑娘要走了?」
我自嘲一笑,站起身來。
「你說呢?」我轉頭看著無恤,然後一根根掰開他緊握的手指。草棚外的雨早已經停了,我踩著濕滑的野草,逃命似的奔出了那間我剛剛還想站上一生的草棚和*圖*書
淚水迷眼,腳步踉蹌,才衝出大門一頭就撞上了兩個人。
我此刻人雖站在食坊外,心卻還留在方才的草棚里。僕役一句話猶如投石入水,將我心中的幻影瞬間打碎。
「姑娘是來吃魚的吧,裏面請吧!」嘉魚坊外,頭扎方巾的僕役見我獨自一人看著食坊門口的竹木掛牌發獃,便放下掃水的草把,跑到了我跟前。
打開漆盒,裏面裝的是一套女子的新裝——白玉色的短衣、淡紫色的襦裙。短衣用的是絲麻料,又輕又薄,一層能透五指,兩層能透肉色,三層卻薄得剛剛好,既不透又不重。再看那淡紫色的襦裙,用的亦是極輕透的絲麻,裙擺上蔓生的粉紫色小花正是此刻鋪滿河堤的苕草。夏衣的料子做的春衣,三層的短衣,五層的襦裙,花不綉在最上層,綉在第二層,這樣的衣裙我從未見過。伯魯這是要邀我吃魚,還是看我被無恤拋棄,打算裝扮了我,為我另擇良人?
「不必了,你已為我入過一次齊宮,無須再入一次秦宮。你給我的足夠了,我給你的也足夠了。你我之間,一開始就是錯的,再繼續錯下去也毫無意義。所以,我放手了,也請趙世子放開我的手。」我舉起被無恤緊握的左手,用力一掙,他卻借勢將我的手擰到了我腰后:「放手?誰許你放手!傷你的人,我總有一日會叫她付出代價。現在,你可以怨我,恨我,但你要給我時間,你要信我!」
太陽雨本是最美的雨,若在平時我定要仰起頭來賞一賞那金色的雨絲。可今天,這一身輕透的衣服是萬萬淋不得雨的。我拎起裙擺飛快地往前跑,見到路邊行夫們平日歇腳的草棚就一頭扎了進去。
子歸,子歸,雲胡不歸?
「這……多謝了。」我重新坐下。窗外,一群長腳的白鷺撲展著雙翼落在了岸邊淺淺的河水裡。
可惜走了還不到一半的路程,也不知是從哪裡飄來了一朵雨雲,太陽還曬著,頭頂便窸窸窣窣地下起雨來。
為什麼?發生了那麼多事,他竟還問我為什麼?我愕然,於是更加氣憤。
嘉魚坊是間用青竹新搭的屋子,屋子裡收拾得極乾淨,里牆上錯落釘了些竹樁,樁上垂了幾根麻黃色的枯藤,藤上又掛了七八隻青陶盞,盞里有土,種了些黃色的小花和綠色的香草。屋裡總共只有七張松木長案,其中一張上擺了一把琴、一爐香。
「我知道我該恨誰。可你呢,你又對我做了什麼?臨淄城、商丘城,你為了報復趙氏,一次次地把我往死路上推。你為陳恆出謀劃策的時候,你想過我是你女兒嗎?如果我死在齊國,就是和圖書我該死,就是我沒資格做你邯鄲君的女兒為你出生入死,對嗎?今日,你假惺惺地給我做了這餐『子歸』,心裏打的又是什麼主意?!」
「我能做什麼?我可以對別人做很多,對你卻什麼也做不了……」
「你終於回來了。」他道。
「沒關係,回來了就好。」無恤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沮喪和痛苦在他眼中一閃而過。他低頭凝視著我,我倔強地回望。春日微涼的雨水在我們交握的掌心裏變得滑膩、滾燙。這曖昧的觸感讓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甩開他的手。
阿拾。
我抬頭狠狠地瞪著他的眼睛,亦怒吼出聲:「趙無恤,你到底要做什麼?!」
「你在秦國時,我給你寫的信,你一字未看,對嗎?你不信我,也根本不想相信我,對嗎?好笑,真好笑。以前我總說自己沒有真心,可她們偏偏都信我有。如今,我剜出血肉做了一顆真心給你,你卻說我沒有。」無恤仰頭凄然大笑,我趁機將手從他掌心裏抽了出來。
我默默地打量著眼前陌生而熟悉的面龐。我的眉眼是隨了阿娘的,可這鼻子、這兩側的一對耳卻與身前的人如出一轍。阿娘,他就是我阿爹嗎?
我心神一回,轉身就走。
既是成心要去比美的,總不能駁了伯魯的面子。我從佩囊里取出絲帶束了半髻,又笑著低頭摘了三朵紫花簪在發間,然後一邊賞著春景,一邊沿著河堤往東行去。
「嘉魚坊,攜美同往者,兩斤鯽可換五斤鱸。艷壓群芳者,食魚半月,不收半布。」
「我出門沒帶足錢幣,怕是付不了飯資。」我想起鄰桌放在案上的兩摞錢幣,搖頭回絕。
一朱一青,那朱衣的被我撞翻在地,還欣喜地沖那青衣的喊:「嘿,陳爺,是我家姑娘哩!」
『桑子酒、栗子粉蒸粱米飯,還有新炸的酒漬多子魚,姑娘快嘗嘗。』僕役的聲音飄進我的耳朵。有漁夫撒網,白鷺驚飛,有遮天的白羽嗡嗡地從我頭頂掠過,可我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不要笑!」無恤鼻樑一皺,伸手想要撫平我嘴角的笑容。
初遇,在這樣的春景、這樣的春雨里嗎?
「你別提我娘!」我低下頭,十指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邯鄲君,十幾年前,魯國公輸寧曾為智氏修建了一間關押葯人的密室。這葯人也許就是阿藜,若你能找到他,你我之間再談到底是誰讓阿娘失望!」
我看著無恤眉梢的紅雲,看著他深邃的眼、高挺的鼻和頰上新濺的兩滴雨珠,鼻頭一陣陣地發酸。草棚外,氤氳的雨霧自青草尖上緩緩升起,我愣愣地站著,他嘆息著和圖書抬手撥開我額間的一縷濕發。
「我是沒有教養過你。可伍封把你養得很好,蔡墨把你教得很好,所以,你應該知道你今日該恨的人不是我。」趙稷盯著我的眼睛,原本激動的聲音一點點地冷卻。
「這是拿鬱金酒漬過的多子魚,刺軟,肉實,新炸的還脆,巫士不妨嘗一嘗。」趙稷拂袖在我身前坐下。
「我等人。」
趙稷一笑,伸手將那碗炸得金黃的多子魚從長盤裡端了出來:「巫士別看魚小,刺多,吃了就知道好吃了。還有這栗子黃粱飯,也吃一點兒,趙某可是有些年頭未入庖廚了。」
「在下做的菜不合巫士的口味?」趙稷看了一眼案上的酒菜,笑問。
「等一等——」他一把扯住我的衣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你的手,我可以暫且放開,一年、兩年,你可以住到秦國公宮裡去,可以住到伍將軍府里去,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但是等我做完了所有的事,我求你把這隻手還給我,把你這個人還給我,好嗎?」
我愕然回首,他低頭看著我道:「你說,如果我們能忘記過去的一切,那麼今日這樣的初遇會不會更好?」

是吧,他這一身黃櫨色的深衣有幾個男子敢穿?他這一雙氤氳含情的眼睛有幾個男子能有?世間也只有他這樣的人,才配得上我美麗的阿娘,配得上「邯鄲城外千株木槿」的傳說。
「對,阿藜。邯鄲君是不是以為他已經死了,所以這些年就心安理得地躲在齊國,躲在陳恆背後?可我阿娘信他還活著,我信他還活著。若葯人真是阿兄,你且想想他盼了你多少年,他被人取血挖肉的時候又叫了你多少聲阿爹!你配做我們的阿爹嗎?你根本就不配!」我抹了一把臉上沒出息的眼淚,轉身奪門而出。
「信你?」我看著他認真的表情,一下就笑了。
「桑子酒、栗子粉蒸粱米飯,還有新炸的酒漬多子魚,姑娘快嘗嘗。」僕役的聲音飄進我的耳朵。有漁夫撒網,白鷺驚飛,有遮天的白羽嗡嗡地從我頭頂掠過,可我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我轉過臉,嗤笑道:「信你?信你待我的一顆真心嗎?你與她月夜縱馬,你與她錦榻交歡,你與她生兒育女,你做這些事的時候,你待我的真心在哪裡?我從天樞回來后,一直在騙自己,騙自己與你還有誓言,有真心,有可以等待的將來。可我錯了,我們什麼都沒有。你也不要再騙你自己了!趙無恤,你沒有真心,對她們沒有,對我也沒有。你只有一顆野心,一顆能讓你、讓趙氏族人好好活下去的野心。智瑤打不倒你,這一點,我信你和-圖-書。」
「你怪我沒有阻你赴秦,你怪我沒去秦國接你回晉?可你該知道的,於我而言,放你走遠比抓住你要更難,更苦。我再能忍,也只能忍到這時了。如果過了這個春天你再不回來,你自然會在秦宮裡見到我。」
呼,好險好險!再晚兩步,這一身的朝雲怕是要雲散現春光了。
「你的父親在你心裏就如此不堪?這世上就只有他趙無恤才值得你為他出生入死嗎?你太讓我失望了,你也太讓你娘失望了!」趙稷聽了我的話,鳳目里滿是怒氣。
「別告訴我!」
男人朝我款步走來,我舌根發硬,喉嚨里像是塞了一大團的東西,說不了話,只一下下地發哽。
「我有,你兄長名藜,你名——」
時間夾著金色的雨絲從我們面前緩緩地飄過,怒氣被無邊的哀傷衝散了,我沒有說話,亦沒有再掙扎,無恤痛苦地看著我,四目相交,視線相纏,恍惚間,竟有一個聲音在我心中輕嘆:如果,如果能忘了所有,就和他在這雨棚里站一輩子,那該多好……
我此時早已沒了方才出門時的愜意,只想等伯魯和明夷來了,道一聲別就回去。可左等右等,等到一屋子的人都吃完了,走光了,也沒見伯魯他們來。
僕役咧嘴一笑,樂道:「姑娘說什麼笑啊,憑姑娘這樣的相貌,之後半月只管來吃魚就是了。一人來,呼友來,都成。」他正說著,大堂旁的小門裡有人敲兩下竹罄,僕役一喜,忙又道,「姑娘趕緊坐下,奴這就去把酒食端來。」
二月庸庸而過,三月初,澮水岸邊的苕草在一場春雨過後悉數盛開,苕草柔嫩油綠的葉子長滿了河堤,數不清的淡紫色的小花從厚厚的綠毯里鑽了出來,燦爛地開著,亭亭地立著,風一吹,一波綠,一波紫,美不勝收。
我套上白玉短衣,系好絲麻襦裙,踮起腳輕輕邁了一步,身下的裙擺微微一盪,輕得好似天上的朝雲,心情難得舒爽,一路小跑就出了院子,雙腳一併猛地跳進開滿紫花的苕草叢中,此時低頭再看裙擺上的紫花綠葉,只覺得自己也像是春日地底長上來的一株苕草花。陽光一曬,風兒一吹,忍不住就想隨風輕舞。

趙稷的臉在溫暖的春光里白得依舊有些泛青,我直盯盯地看著他,他伸手拿起裝了桑子酒的黑陶高頸壺給自己小斟了一杯酒:「桑子、栗子、魚子,三子一家。我每次遠行回到邯鄲,她和阿藜都會為我備一份這樣的晚食。她說,這餐名喚『子歸』。一子得歸,二子心悅。今日你來,我自然也要給你做這一餐。阿舜……你娘在秦國也給你做過這些?」
「阿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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