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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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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畏子不寧

第十九章 畏子不寧

我硬著頭皮繞過長案走到他身旁,沒有叫我思念而又害怕的熟悉味道,只有刺鼻的酒味隨著身旁之人沉重的呼吸撲面而來。
我方才那局心不在焉,這一局卻不敢有絲毫懈怠。
智顏坐不住了,他在他父親不高興的臉旁說了幾句話后,站起身來沖陳盤道:「陳世子,顏聽聞世子手下有一家臣人稱『義君子』,使得一手好劍。可否請他為在座各位展示一番劍藝,以助酒興?」
「棋是小巫幫世子贏的,世子也賞一杯美酒給小巫嘗嘗吧!」我伸手去端案上的酒杯。
「願賭服輸。」方才還與我默默對視的人不等智瑤答話,仰頭就將一樽火辣辣的椒漿全都喝進了肚裏。
「巫士入座吧!」智瑤道。
陳逆此時就坐在陳盤身後,整場筵席陳盤左擁右抱玩得高興,陳逆只默默地坐在燈影里,彷彿這裏一切的熱鬧都與他無關。但這會兒,整個筵席上的人都把目光聚在了他身上,陳盤亦看好戲似的看著他。
無恤的背撞上了廳中的樑柱,整個人斜摔進樂師群中。驚慌的樂師們摟笙抱琴一鬨而散。智顏揮開人群舉劍就刺,無恤這時才勉強抽出劍來反手一格。得意揚揚的智顏沒料到無恤還能反擊,腳步一滑險些摔倒。無恤酒醉,猛力一格,手中長劍竟脫手而出。智瑤身旁的酒侍見長劍從天而降,頭一縮,將一勺熱酒全都淋到了自己腳上。
劍士首衝出筵席跪在地上朝智瑤拚命叩頭,智瑤噙著笑看著場中全無公平可言的比劍,一抬手就將一隻青銅酒樽重重地砸在了劍士首的背上。
「哈哈哈哈,有意思了。」智顏大笑著站了起來,轉頭沖宴席左側興奮喊道:「『義君子』何在?上場與趙世子一較高下吧!」
無恤長劍脫手,只能揮袖退避。可他腳步虛浮,哪裡能避開智顏的頻頻攻擊。左臂受傷,右臂隨即也染了血,青黃色的蒲席上灑落串串鮮血。
「你?!」智顏見無恤的劍正砸在父親智瑤的腳邊,氣得舉劍又朝無恤胸口削去。
那一瞬間,我想也沒想已飛身朝無恤撲了過去。
「謝……亞卿賞酒。」無恤端起燒酎狂飲了半杯,可燒酎辣喉,他腹中又滿是酒氣,一口沒咽下去,伏在案上狂嘔起來。
「巫臣敬諾!」我蹙眉應下。
驚回頭,無恤騎著馬從府門一躍而出。

「阿拾?」
「你如今還想要往北拓地嗎?」我端著陶碗,嘴裏的魚羹已完全變了味道。
相識多年,他在我面前永遠是遊刃有餘、無所不能的。他的困境、他的落魄、他所受的羞辱一星半點兒都不願叫我看見,可現在他卻在我面前吐得如此狼狽。
智瑤看看陳盤,又看看無恤,身子往後一挺,笑道:「好啊,那鄭伯這個夏天是哭著過,還是笑著過,就全看巫士這局棋了。」
「顏兒,趙世子已認敗,你這樣胡鬧成何體統?」座上的智瑤持杯輕喝。
我想要逃走,可此刻不著寸縷,連衣服都不知道脫在何處。
我瞪了他一眼,專心擺開棋局。
「我說了吧,你讓我一局多好。現在,他可慘了。」陳盤一聳肩,盪回了自己的座位。
透著斑斑紅痕的玉制棋盤被擺在了四座青銅樹形燈的中央,簇簇涌動的火苗將我與陳盤團團圍住。屏風前,盲眼的樂師雙膝一盤,架上五弦琴。琴音起,二人一禮,隔著棋盤坐定。
「你昨夜醉了,若無人制止,智顏本可以把你傷得更重。」
「可他們羞辱了你……」
一道青竹簾。簾外,夜幕低垂,天光散盡;簾內,明亮如晝,樂聲喧天。
「阿拾,沒有不可以,在我這裏沒有什麼不可以!」無恤抱著我,一腳踢開了脆弱的房門。
智瑤坐在他紅錦繡鳳鳥紋的絲席上沒有說話,只用白得發灰的食指一下下地擊打著絲席上鳳鳥的脖頸,由我在眾人目光中抬手躬身站著。我這兩年一直避火般避著他,他的召見,我十次總有七次不來。今日來了,怕是第一關就難過了。
鄭伯?這棋局同鄭國又有什麼關係?
劍士首慌亂地處理著案几上的穢物,小婢子端來清水讓無恤漱口,倒酒的寺人又舀了一大勺燒酎慢悠悠地將面前的酒杯盛滿。
「太史可是我晉國的博戲高手啊!」智瑤一揮食箸,示意婢子將棋盤擺在筵席中央,「都說棋局如戰局,陳世子今日已在智某府上連贏了四人,殺得我這方棋盤都滴了血。怎麼樣,巫士可願為某下場一戰,替晉人挽回點兒顏面?」
「謝亞卿。」
「代國是伯嬴的代國,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陳世子,果真好棋藝。」上座的智瑤見我輸了,一甩大袖,高聲喊道:「來人,給趙世子把酒滿上!」
他時走時停,漫無目的地在夜半無聲的長街上遊盪。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不敢靠近,亦不敢離去。
「那不是我的孩子!我只要你為我和圖書生的孩子。你等我,兩年就好,不,一年就好。」無恤捧著我的腦袋急切地嚷著。
我僵立著,邁不開腳。酒席上那些無聊的、探究的、戲謔的目光又齊齊聚在我身上。幸在,幸在他不看我。
打開房門,走出草屋,這裡是他躲避風雨、舔舐傷口的地方。那一年,我在智府裝神弄鬼戲耍智顏,無恤在智府門外接了我就帶我來了這裏。也是在這棵木蘭花樹下,他抱我下馬,我以為他要吻我,他卻一氣之下把我丟進了深冬冰冷的湖水。
乘人之危的事,陳逆不會做,可這世上終究小人多過君子。
「你走吧!」我閉上眼睛。
「顏以為,一人舞劍難見劍術之妙,我晉國趙世子亦是侍衛出身,不如來比一場劍,如何?」
兩個影子、一輪月,我們就這麼無言地走在黑暗裡。沒有旁人,沒有爭吵,沒有兩個家族的血海深仇,半年多的離別後,這竟是我們最長的一次廝守。
「家主酒醉,如何能比劍?」無恤在場的另一名家臣驚呼道。
「好了——巫士遲來已是掃興,還說這麼多堂皇話做什麼?!是要徹底壞了吾等的興緻不成?」智瑤冷冷地打斷了我的話。
「好,你不說,我便不問。」
半年多了,我從未睡得這樣沉。黑暗裡,有溫暖的身軀緊緊包裹著我,耳畔沉穩的呼吸聲像是月光下的潮汐,一波波將我推向夢鄉。
陳盤推開懷中的樂伎,也笑呵呵地站了起來:「那盤就請巫士不吝賜教了。」
「永遠不要替我擋劍,永遠。」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完,而後身子猛地往下一退,探頭又鑽進了我身上的薄被。
「小巫惶恐!此前不便入府,實是受公務所累。奉旨使秦半歲,如今又有南郊禘禮——」
我邁下馬車,抬頭望著銀紅色暮靄下智府高大的府門,這兩扇大門對我而言猶如黃泉之門,一腳邁進去身子自然就冷了半截。恐懼由心而生,想要克服,卻根本無法克服。
「智瑤是沒打算伐鄭。他和陳盤的賭注無非是由誰去調停宋、鄭兩國的爭端。你贏了陳盤一局,齊國就必須出面讓鄭國停止對宋國的侵擾,鄭侯還要另外備禮向宋公致歉。」無恤拉著我穿過一片開滿野花的草地,然後指著不遠處的柏樹道,「餓了吧,我在那邊給你做了荇菜魚羹。」
陳盤趁樂師一曲未完,一把按住了我拿棋的手:「姑娘捨不得叫趙無恤喝酒,就捨得叫鄭國黎民受戰火屠戮?」
怎麼了?我拿眼神詢問劍士首。
我回頭看他,他抬眼看我,視線交會便無須言語。我抬手對智瑤道:「亞卿,最後一局還是讓小巫來下吧,別叫此等粗鄙之人平白丟了我們晉人的顏面。」
趙稷來得隱秘,但陳盤這時入絳又是為了什麼?
想逃嗎?根本逃不了。他知道我身體的每一處秘密,強聚起來的理智,在他不容拒絕的攻勢下,潰不成軍。
「巫士今日怎麼肯來了?是想不出什麼新奇的借口再來推拒我卿父嗎?」智瑤沒有說話,說話的是他身旁的智顏,少年公鴨似的嗓音又濁又啞,聽來頗為刺耳。
一道門隔著兩個人,隔著兩顆心。
「你猜陳盤此番為何入晉?」
「著實掃興。」智顏端著酒樽看著我,一副要看好戲的模樣。
六博棋,雙方對戰,每方六子,五子為散,一子為梟,梟可食散,散可化梟。棋盤之上又有博道,道中有生門、死門,相生、相剋之法。
「哦?難道巫士真的想與陳逆比劍?」智顏呵呵一笑,正欲與我搭話,無恤已踉蹌提劍站了起來。
「晉侯大疾,你卿父又久病纏身,伐不伐鄭都要看智瑤的意思。可我昨夜不覺得智瑤想伐鄭啊。」

一前一後,踏影隨行,走了數不清的彎路,數不清的回頭路,他最終還是回到了屬於他的地方。
無恤的溫柔將我的眼淚一下逼出了眼眶:「我不想哭,我不要哭。」
不想放開身後的人,可又必須放開。馬蹄聲未止,我已經從馬背上跳了下來直衝進了小院。
「巫臣來遲,望亞卿恕罪。」我上前施禮告罪。
投箸,行棋,立梟,吃散,六博之術全在運氣與布局。
「智世子,比劍需識度。」他收劍入鞘,沉聲道。
「巫士,請入席。」婢子擺好食具,小聲催促。
「我餓了,吃魚去了。」我收回自己的手,飛快地朝湖岸邊跑去。
「趙兄認輸了嗎?那是顏失禮了。」
趙鞅自衛國一戰後已漸漸失去了對晉國朝局的掌控,智氏一門宗親正由上而下一點一點地蠶食著原本屬於趙氏的權力。如今,智瑤離雲端只差一步,被他這樣的人日夜惦記著,算計著,如履薄冰已不足以形和圖書容我現下的窘境。
「我輸了。」無恤握住受傷的右臂蹙眉認輸。
智瑤的眼神在我和陳盤之間轉了一圈,笑著道:「陳世子可真是沒飲酒就醉了啊!我晉人神子可不是你們齊國雍門街上的粉人。」
陳逆不語,只垂目跪著。
劍士首慌得手足無措,忙叩首道:「鄙臣不通棋藝……鄙……」
身旁人的視線叫我如坐針氈,手放在案上、垂在身側都覺得不對。這時,一個十來歲的小婢捧了一方凝如血、凍如脂的雞血玉棋盤朝我走來。十二顆黑白兩色的玉制棋子,六根象牙雕的博箸,正是貴族們平日斗酒斗錢時愛玩的六博棋。
門外一片寂靜,只有鬧人的山雀子站在木槿花枝上嘰嘰叫個不停。
不要管他,他如今就算喝醉了也與我無干。
「這麼急做什麼?你不餓不累嗎?看來,我這一天一夜還是輕饒你了。」無恤見我喋喋不休,一把將我攬進懷裡。
「我賴你?好啊,你今日贏了我,可要害死趙無恤了。」陳盤古怪一笑,轉身對智瑤道:「盤輸了,待盤迴齊,定將智卿之言轉告家父與君上。」
陳盤看似頑劣,卻深諳布局之道。他精明算計,殺伐果斷。我疲力招架,不到一刻鐘便輸了。
「哈哈哈,哪裡會掃興?智卿不知,熱火灼身之時,見到巫士這樣冰雪似的兒郎,再聽他講幾句冷淡的堂皇話,才叫真情趣、好興緻呢!」困窘間,一個清朗中略帶嬌糯的聲音忽地響起。我微微側首,說話的正是一身硃紅色絲絹長袍的陳盤,他噙著笑坐在智瑤右下側的長案后,手裡摟著一個絕色的樂伎,身後坐著一眾點頭應和的齊國隨臣。他見我轉頭看他,左眼一眨,朝我飛來一個媚眼。
晉國西有秦,南有楚,東有鄭、衛、齊、魯。趙氏若要拓地只能北上。當年董安於為助趙鞅北進,硬生生在一片荒地上造出了一座大城,為了填滿這座大城,趙鞅才會向我祖父趙午索要五百戶衛民,毀邯鄲,以填晉陽。我的家、我所有的親人就這樣成了趙氏北進之路上的犧牲品。
我知道他就站在門外,他也知道我就站在這裏。
椒漿換燒酎!我不是贏了嗎,為什麼還要灌他?!
老家宰一路叨叨著領我走過長橋,穿過廳堂,來到昔年我第一次拜見智瑤的地方——那間詭異的、嵌滿銅鏡的光室。
我心裏又酸又痛地想著,伸手去捏案上的耳杯,怨那侍酒的人將酒盛得太滿,手一晃便灑了大半。酒液蜿蜒順著案几上的紋路向他流去。我心裏一慌,連忙起身去擦,冰涼的手背碰上滾燙的手指,他一動未動,我如遭火炙。手,終是回來了,可眼睛卻不自覺地朝他望去,這一望,便落入了一雙被酒氣熏紅的眼睛。
我與劍士首齊齊吸了一口冷氣。這哪裡是比劍,這分明是要殺人啊!無恤縱使劍術再好,此時連劍都拔不出來,如何能與他相抗?智顏意在羞辱無恤,又豈會手下留情?
陳盤一連吃了我兩顆散子,不由得眉開眼笑:「晉人皆喚巫士神子,天神今夜怎麼忘了照拂自己的小子了?莫非——天神也知道巫士替趙世子行的不是義事,更非『孝』事?」他說到「孝」字時,故意抬頭看了我一眼。
「你快去吧,他走了。」陳逆低頭看我。我回頭,身後的人已消失在燈火盡頭。
無恤案上的青銅樽被人換成了水晶大杯,斟酒的小寺人一手倒酒的好功夫,清冽的酒液直逼杯沿。
「不怕不怕,盤一貫好言,也——」陳盤話沒說完,我已經一把投出手中博箸,三步開外的寺人高聲唱到:「五白——」
我深吸了一口氣,一腳踏進了燈火通明的煉獄。
「世子!」我瞪著智顏低喝道。
我呆立,他俯身一手將我抄上馬背。
我隨手投箸,寺人再唱:「五白——」
夜霧瀰漫,我立在孤月之下,忽然就丟了來路和去路。
趙府門外,我看著他一步步邁上台階,我知道那扇大門背後會有人心疼他的傷口,安撫他的痛苦。而我,一個仇人的女兒,一個侍神的巫士,除了安靜地走開,什麼都不能做。可走,我又能往哪裡走?我沒有了他,沒有家,哪裡才是我的方向?
「家主!」
踢踏,踢踏……有清脆的馬蹄聲踏破夜的沉默。
「傻瓜,那是騙齊人的鬼話,你也信?智瑤不是不想伐鄭,而是礙著晉侯的病還不能伐鄭。可宋鄭兩國爭了一百多年,智瑤總能找到借口出兵。我若不未雨綢繆,豈不是叫他獨得了北方四城,生生斷了我趙氏北進之路?」
「哈哈哈,大善。陳世子,請吧和*圖*書!賭注不變,某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再贏一局。」智瑤拊掌,對陳盤大笑道。
「好,給趙世子再滿上!」智瑤一抬手,寺人又來斟酒。
「可你不是說智瑤沒打算伐鄭嗎?宋鄭之爭只要調停便好。」
陳逆起身跪地一禮,抬手垂目道:「逆三日前負傷,不可持劍。望智世子恕罪!」
那年在齊國,他說來年雁歸之時,執雁送我。哪知落星湖畔一別,到今日已經整整五年。原以為兩心相許就可以終身相隨,天涯共飛。可秋去春來,雁有歸期,我們卻斷了當初的誓言。
透過竹簾的縫隙,我看不清席上的人影,只看見筵席中央四座一丈多高的青銅樹形大燈。燈座無華飾,燈盤之上鑄有青銅狩人,狩人手持利劍,似乎正在追殺燈油中倉皇逃命的猛獸。猛獸仰頭呻|吟,口中火舌躍動。
我臉一紅,伸出雙手一下捂住了他的臉。
「好,很好。」明明贏了棋,智瑤的臉色卻不大好看,他盯著強坐起來的無恤,揮手道:「來人啊,給趙世子再滿三樽燒酎。」
「你在想什麼?」有人從背後將我緊緊環住。潔白如玉的木蘭花在夕陽的浸潤下散發著淡淡的金紅色的光暈。我輕輕握住環在自己腰際的大手,他低頭親吻著我披散的長發。
廳堂之上,讚譽之聲四起,智顏收劍入鞘,臉上得意的笑容難以抑制。
「負傷?」
身旁的人已經不見了,枕上放著一套乾淨的衣裙。我忍著周身酸楚穿上短衣,卻發現緋紅色的襦裙上放著一串白玉組佩。五隻玉雁以相思花結為隔,雁形逼真,姿態各異。
「可昨夜我若輸了呢?」
「我要走了。」
首皺著一張臉,有口難開。
累了,又睡了。睡醒的時候抱著被子坐起身,望著窗外的紅日,呆坐了半天才分辨出這不是朝陽,而是第二日的夕陽。
「陳盤和智瑤賭了什麼,你和智瑤又賭了什麼,值得你這樣拚命?」
「天神的玩笑開不得,言多必失,陳世子可記牢了。」我微笑著拿走陳盤餘下的所有棋子。
智顏卻似沒有聽見,挺劍向無恤左胸疾刺而去。
無恤醉了,醉得放肆而瘋狂。
「不痛。」他撩開我的髮絲,把頭深深地埋進我的頸項,「要知道流這麼幾滴血就可以讓你心軟,我早就自己下手了,也不用勞煩智顏那小兒。」
閉上眼睛時明明睡在雁湖邊的青草地上,醒來時卻已經躺在草屋的床榻上。醉酒的人已經醒了,酒卻未全醒,他見我睜開了眼睛,一個翻身就趴到了我身上。我用手抵著他的胸膛,他支起雙臂直直地看著我,眼神竟似責問。
此時,樂曲已停,舞伎魚貫而出。智瑤穿著他明紫色的寬袍半靠在案几上,座下之人的一舉一動全都落在了他嘲意滿滿的眼睛里。「巫士可會玩博戲?」他轉著手中食箸,笑著問我。
春日的雁湖一改昔日的蕭索,如鏡的湖面倒映著滿天緋紅的晚霞,成群的大雁棲息在湖岸邊的水草叢中,偶有幾隻振翅而飛,吟哦之聲清脆遼遠。在離雁群不遠的柏樹下支著一方木架,架上弔著銅釜,釜中輕煙裊裊。我自己找了碗,拿木勺盛了滿滿一碗的魚羹。
「唯。」候在一旁的寺人即刻從青銅大方彝里舀了滿滿兩大斗的椒漿倒在無恤的酒樽里。
「喝!」身下的青駿聽到主人的聲音撒開四蹄沖入迷濛的夜霧,追著落山的月輪飛奔而去。
無恤在我掌心吃吃一笑,擒著我的手腕道:「你怕羞,捂我的臉做什麼?我又不怕羞。」
「六博棋?」我捏起一根象牙雕花的博箸看了一眼,無恤身後的劍士首已經急撲了上來:「巫士——」他按住我的手,一臉驚恐。
無恤被智顏逼著連退了數步,左右閃避,袖口、衣擺還是不免被砍出了數道破口。
這是做什麼?我眼看著臉紅到脖子根的無恤又往喉嚨里灌了一樽烈酒,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滋味。
「昨夜是個意外。我那日在草棚里跟你說的才是我的真心話。你沒變,是我變了。以後我要去哪裡,和誰一起去,回不回來,都與你無關。」我話未說完,聲音已經發哽。
「你替我贏了棋,我不流這幾滴血,智瑤心有不甘怕是要毀約,你的棋可不就白下了?」
穿過眾人的目光,穿過舞伎們手中翻飛的彩翎,此刻,筵席的主人正坐在錦席之上側著身子同自己的兒子輕聲說著什麼,見我來了,抬手將樂聲停了下來。
智顏被陳盤所拒,回頭又見無恤垂首立在那裡似已大醉,於是嘴角一揚,低頭解下自己的佩劍,走到無恤面前道:「既然『義君子』有傷在身,那顏就斗膽請趙兄賜教了!」說完,不顧無恤醉酒愣怔,抬手敷衍一禮,禮畢,拔劍就砍。
「你沒哭。」他嘆息著,將我的腦袋壓在自己的胸前。
「當然可以。」陳盤輸了棋並和_圖_書不見惱,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
陳盤言辭誇張,可只有我知道嘉魚坊外陳逆根本沒有受傷,陳逆冒著得罪智氏的風險當面拒絕智顏,只因為他是坦坦蕩蕩的真君子,他敬重自己的對手,也敬重自己手中的劍。
小心布局,步步為營,心裏急著想贏,可偏偏運氣怎麼都不如陳盤。
光室之中,驚呼聲此起彼伏。
月亮是何時下山的,我不知道,只記得在自己暈睡過去前,透過他凌亂的髮絲,看到啟明星爬上了東方藍紫色的天空。
「六盤皆輸,那便是天要助他智瑤了。只可惜天神眷我,把你給了我。」無恤伸手擦掉我嘴角的魚羹,我一抿唇,放下手中陶碗站了起來:「昨夜是陳盤的自大幫了你,與我無關。我吃飽了,要回去了。」
「亞卿——」
「北方是趙氏的生脈,我不得不爭。」
「我記下了。」無恤將我轉了過來,擁著我道,「昨夜叫我最難受的倒是你那一撲。我即便醉了也不至於死在智顏手裡,若他傷了你,我才是真的輸了。」
我替晉人贏了棋,卻叫智瑤輸了城。智瑤很不高興,他把他的不高興全都掛在臉上。
「痛嗎?」我問。
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婚儀六禮,五禮執雁。
「哈哈哈,巫士玉骨天成,神人之貌,的確是盤唐突了,還望巫士恕罪啊!」陳盤煞有介事地出席向我一禮,我亦轉身回了一禮。
夕陽落山,暮鴉掠空,咿呀搖晃的馬車在智府家宰等待的目光中停了下來。
抱笙的樂師搖晃著身體,美麗的舞伎抱著翠色的小鼓在我面前邊敲邊舞,我盯著舞伎塗滿丹蔻的手指,耳朵里聽到的卻只有粗重的鼻息和悶在胸腔里的咳嗽。天哪,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怎麼連鼻樑都紅了?
「為什麼?」
「一次已經夠了,你不能再拋下我一次!不管你信與不信,我趙無恤從始至終未曾負你一絲一毫。只要我拿下北方的代國,我就不再需要她母家的馬匹,你將來也不會再見到她和她的孩子。」
「我的好姑娘,手下留情啊!」陳盤擺好六棋,噙著笑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寺人毗慣有的嬌嗔。
遠處,在月亮孤寂的影子里,系著我一顆心的人正扶著土牆吐得厲害。
「嘖嘖嘖,這可已經是第十樽了。今夜筵席之上獨趙世子一人可嘗盡天下美酒,盤下棋下得口乾舌燥,想喝上一口都難啊——」陳盤裝模作樣地說完又湊到我耳邊,咬著耳朵道,「不管姑娘是真輸,還是假輸,盤都要替鄭伯謝謝姑娘了。」
智顏見此情形正欲開口,卻被智瑤攔了下來。
「不要問我為什麼。」
無恤笑著走到我身邊,開口道:「我和智瑤賭的是趙氏伐鄭的機會。智瑤以卿父久病為由,想要以一家之力獨自伐鄭。這樣一來,他既可以在軍中樹立威望,又可以一人獨得封賞。封賞之城在北,我不能不爭。」
夜深沉,偌大的一輪紅月懸在半空之中,長街上空蕩蕩的,我茫然四顧,這才明白,原來放下一個人不是放開他的手、避開他的眼就可以的,心系在他身上,人又怎麼逃得了?
椒漿性沖,無恤連飲了三樽后已垂下了頭,血紅色的額頭上兩根被酒氣激起的青筋一突一突地亂跳。願賭服輸……他和智瑤賭了什麼,值得這樣豁出命去拼酒?
「小巫輸棋,這酒合該小巫來喝,不用趙世子代勞。」
陳盤睨了他一眼,轉頭拍著大腿對智顏朗笑道:「哎呀呀,我怎麼把這回事兒給忘了!智世子千萬見諒,三日前,盤與義兄到城外食坊吃魚,門還沒進去就叫個冒失鬼給撞了。義兄為護陳盤,手腕傷到了,不可持劍,萬不可持劍的。」
「晉侯大疾,晉國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出兵伐鄭。你回頭讓鄭伯禮讓一番宋公,又何來屠戮黎庶的戰火?自己搞不定的事,休來賴我!」
無恤扶額粗喘了兩口還未及答話,劍士首已匆忙往前跪了兩步,俯身道:「稟亞卿,我家家主已不勝酒力。這最後一局,可否等家主明日酒醒再與陳世子對弈?」
我這頭還在揣測陳盤入絳的目的,智瑤那頭卻已經派人邀我赴宴,而宴席招待的正是齊國陳氏世子陳盤。
我捏著手中博箸,垂目道:「話多的人運氣易散,陳世子若想贏就閉嘴吧!」
「放我走。」我扯過床榻上的薄被努力遮住自己的胸口。
他用他滾燙的身體,熨燙著我每一寸皮膚。他用他的瘋狂,逼我和他一起瘋狂。
老家宰入室替我通稟,我垂手立在廊道里。
「巫士,家主請你玩博戲。」小婢捧著棋盤恭聲道。
趙稷來了晉國,陳盤也來了晉國。趙鞅病了,晉侯要死了,這新絳城就變得誰都能來了。
「因為……」因為我是邯鄲君趙稷的女兒,因為你的父親毀了我的家,如果與你長相廝守,生兒育女,我怎麼對得起我死去的阿娘……
和*圖*書「不許走。」無恤雙臂一張將我緊緊箍在懷中,「你心裏有我,我心裏也只有你。你我的將來不會有任何一個不相干的人。我趙無恤的婚誓一生只說一次。死生契闊,與子偕老。如今,你未老,我未老,你為什麼要這麼迫不及待地推開我?」
「在太史府時,曾陪師父玩過幾把。」無恤一臉漠然,劍士首一臉焦急,我知道這棋盤之中另有玄機,卻也只能如實回答。
「投吧,我就不信,你還能再得五白。」陳盤摸著自己最後一顆梟棋,尷尬笑道。
「巫士方才這局可是不費一兵一卒、一車一馬就替趙氏贏了至少兩座城池。這樣的喜事,難道趙世子不該飲酒慶賀?滿上,不,換大杯來!」
高階之上,智瑤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
「巫士,家主有請。」老家宰掀起竹簾,笑盈盈地看著我。
我看著他,眼淚已在眼眶中打轉:「紅雲兒,我們不會有孩子了……我不能等你,也再不能愛你了。」
無恤溫熱的血滴在我腳下,他月光下長長的影子就在我身旁游移,可我除了陪伴,全然不知此刻的自己還能做些什麼。他痛苦的源泉、我痛苦的源泉都如這扯不碎、叫不破的黑夜,讓人無能為力。
「你還在怪我?」無恤拖住了我的手。
「嚯——我智府的筵席哪容得你趙府一個下士說話?既然你如此忠心,那就由你來下這一局。他趙無恤比我智瑤賢良,明日酒醒也定不會怪你誤事。來人!」智瑤說完即刻有人來拖劍士首。
再回城時,太陽已經落山,一輪淡月掛在山巔,輕薄如紗的彩雲在墨藍色的天空中隨風輕移。無恤騎著馬將我放在身前,碎碎的馬蹄聲將我一路送回了澮水邊的小院。
他喝酒了,醉了?智瑤在,陳盤在,這樣的場合他怎麼會把自己灌醉?!
「阿首!」無恤開口,劍士首剛張到一半的嘴立馬就合上了。
「你這半年在秦國,中原的事知道得還不少嘛!」無恤微微一笑,算是默認了。
「五局連敗。趙無恤,這最後一局不如你自己上吧,若輸了,鄭國的事你就別管了。」智瑤見無恤醉酒,兩瓣塗了血似的紅唇一直帶著難掩的笑意。
晉人的顏面便是晉國的顏面,棋局的勝負便是齊晉的勝負。他把話說到這份兒上,根本就沒有給我拒絕的權力。
「起樂!」繃著臉的智顏雙擊掌,東牆腳下的樂師們又開始吹奏起遙遠東夷迷亂人心的樂曲。
晃眼的燈火中,我此刻最不想見到的那個人低頭坐著,在他身邊是今晚筵席上的最後一個空位。
「那你呢,你和智瑤賭了什麼?為什麼智瑤說我替你贏了兩座城池?」
「我不怪你。只是你要做阿爹了,你我過了今日能不見就不見吧!」我用力去掰他的手,但這一次卻怎麼也掰不開了。
有風吹起發梢,睜開眼,人已經被他抱起。
透過竹簾的縫隙,我看不清席上的人影,只看見筵席中央四座一丈多高的青銅樹形大燈。燈座無華飾,燈盤之上鑄有青銅狩人,狩人手持利劍,似乎正在追殺燈油中倉皇逃命的猛獸。猛獸仰頭呻|吟,口中火舌躍動。牆壁之上,銅鏡之中,亦有幾百條火舌不斷吞吐。劍影、獸影、火影在我面前不斷幻化,火光一閃,彷彿隨時會有火獸從牆中撲躍而出,將一室之人拖入鏡中吃個乾淨。
智顏笑著步下筵席,走到無恤案前:「趙兄當年可是一招就打跑了蔡人。這才當了幾年趙世子就不會用劍了?喝了幾口酒就怕了真劍士了?棋要巫士給你下,難道劍也要巫士替你比嗎?」
眼睛的主人皺著眉頭看著我,我心中一突,又慌忙轉過頭來。
投得五白,即可吃掉對方任一棋子。陳盤眼見著我拿走他新立的梟棋,嘴巴張得能吞下一個雞蛋。
他痛苦的聲音被壓得很低,但寂靜的夜將它放得很大,我不敢靠近,只能遠遠地看著他,看他吐盡了,直起身子繼續往前走。
「鄭國自去歲起屢次騷擾宋國邊境,宋國不堪騷擾定會向晉國求助。晉國為拉攏宋國想要出兵伐鄭,但齊人肯定不想讓晉國討伐鄭國,所以就派陳盤來做說客了。」
「亞卿——」一臉絳紅的無恤與我異口同聲。
棋局如戰局,這一點智瑤沒有說錯。但也恰恰因為這一點,我不喜六博之術。人生已有太多陰謀殺戮,又何必再在棋局上廝殺?既是廝殺,又怎能掛上遊戲玩樂之名?
冰火兩重天……
「巫士承讓了。」陳盤贏了棋,坐著同我行了一禮。
無恤一手擒住我的手腕,另一隻手抓起了盛滿的酒杯:「我沒事,你坐下!」他直直地看著我,那眼神撞進我的胸口,叫我心頭隱隱作痛。
「錚——」兩劍相交,陳逆挺身擋在了我身前,手中三尺長劍將智顏逼得直退了兩步。
行棋,投箸,我連設殺局,一口氣吃了陳盤三子。最後一投,若我再得五白,他便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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