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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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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桑之落矣

第二十章 桑之落矣

「你怎麼會在這裏?」我正發愣,無恤的聲音驀地從背後響起。
「卿相對大子太嚴苛了。」我輕輕合上了房門。
「煎的什麼葯?」史墨問。
「你這個瘋子……」

「不——」胸口的劇痛讓我尖叫著從夢中醒來。
亂世之音……趙鞅之死會是大亂前的最後一聲弦響嗎?
「卿相起夜摔在院子里了,守夜的侍從發現時,人已經昏迷不醒了。無恤不在府里,醫塵又在宮裡,趙府里的巫醫束手無策,家宰怕張揚就只能來找我了。」
「卿相且慢——」趙鞅低頭正欲喝葯,一旁的史墨卻突然將碗奪了過去。
「有人說在嘉魚坊里見到了趙稷,卿父就下令讓董舒來抓人了。」
「阿拾,那瓶子里的是什麼?」隨著一聲輕響,無恤抬起了頭。
「阿拾……」史墨聽了我的話,眉頭未展,面色卻越發悲愴,「為師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可當年的事,為師已然全忘了。你藏了什麼想問的,就都自己爛在肚子里吧!」
我愕然。原來他是以為自己要死了。其實,如果我想要趙鞅死,只消半月就可以讓他死得不著痕迹。可我想他死嗎?如果他死了,智瑤會變成什麼樣子?無恤會遭遇什麼?我的「好父親」又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沒有,就是夢見了幾個故人。」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我急問。
「趙稷?」
「還不就是那些胡話?你快給看看,身上就這一處傷口,怎麼人就是不醒?」
「師父要我走,不就是怕我留下來,會對卿相不利嗎?徒兒和卿相,你到底還是選了卿相。」我心裏又酸又痛,忍不住自嘲。
史墨的回答叫我愕然。我原想以退為進,豈料他這般決絕。
「卿相可是又做了什麼奇怪的夢?」
當小几上的漏壺滴盡了最後一滴水,小婢子將食幾奉到了趙鞅面前。
「卿相?」
「怎麼樣?卿父沒事了嗎?」伯魯推著我走到趙鞅榻前。
「那你先走吧,我隨後就到。」
「施壓?所以他當年才故意讓人把趙午的屍身送回了邯鄲城?」
「趙稷告訴你的一切,真的是你想要的嗎?」史墨用他深沉的目光看著我,我喉頭一緊,竟無法駁斥。
我沖他微微一笑,繼續點頭。
「你是誰?」一身火星的趙稷來到我面前,他低頭打量著我的臉,我凝視著他,他突然抬手按住我的肩膀,將一柄滴血的長劍一寸寸地刺進我的胸口。「你就是我的好女兒嗎?」他問。
「就算你是男子,我在你房中留宿也會惹人非議。」無恤俯身吹熄案上的燭火,替我打開了房門,「快去吧,卿父等著你呢!」
「三月。」
「你怕我要殺卿相?」我問。
「酒宴之上,你用棋局贏了陳恆之子,還捨身為我兒擋了一劍?」
無恤對我的痛苦和糾結一無所知。他是高興的,因為我終於對他避無可避了。
「呵,他趙鞅的命如何就牽著整個天下了?我不信!」
「這是你早就計劃好的?」我問。
「其實陳逆那日根本沒有受傷,我在魚坊外撞倒的人是陳盤。」我提到陳逆時抬頭瞄了無恤一眼。
「那是……」我想要拉住無恤,無恤卻幾步走到木架前撿起了被河風吹落的瓷瓶。
「眩暈之症最忌勞累躁怒。若卿相真在乎性命,修身養性是為上策。」
「我只在趙府住一個月,卿相病好了,我就搬回來。」我挪開無恤的手,裝作不經意地問,「你之前說要進宮問師父一些事,問過了?」
「我知道。」
我心中一驚,慌忙將卷耳子收入袖中:「來了。」
「小心!」無恤揮手一擋,將我攬到身後。
「是。」
「卿相,葯煎好了。」我端著新煮好的葯湯推開趙鞅的房門。
趙鞅腳下一晃,一下摔在了床榻上。「老夫還能活多久?」他問。
「謝什麼?就算無恤不是我夫君,你也是我阿兄,你我之間永遠不需要『謝』字。」
我窩在無恤懷中,周身的血液自下而上瞬間凍結成冰。
無恤卻忽然伸手抬起了我的下巴:「阿拾……」
「別叫我!」暴怒的人推開我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
瓶子?瓶子!
這廂竹林青蔥,那廂五里之外的嘉魚坊卻已是一片狼藉。
「是我阿娘給我做的,我自小就穿在身上,若沒有它,我興許早就凍死了。」我抖開水鼠皮襖子將它重新整齊疊好。
「不知道,別是四兒出了什麼事!」我抓起散落在地的衣服胡亂一套,來不及穿鞋就奔出了房門。
「卿相可是夢見趙午了?」我盯著趙鞅脖頸上微微顫動的血脈道。
趙鞅胃口不濟,隨意吃了幾口便讓人撤了飯食。
澮水河邊,翠竹林中,當我們無言地路過夫子長滿青草的墳墓時,我終於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史墨老了,他瘦削的肩膀已撐不起昔日寬大的巫袍。我和他做了這麼多年的師徒,很多時候我已經分不清他到底是高高在上的太史墨,還是我幼年相識的夫子。他們慈藹的面龐在我心裏早已重合。可今天,一碗葯湯卻叫我愕然發現,他太史墨,終究還是那個太史墨。他怕我對趙鞅下毒,所以借空腹之由告訴我,趙鞅已有試毒之人。我若心虛,自然有機會另換一碗無毒的新葯。他怕我今日退縮,來日再生殺心,又攛掇著伯魯為趙鞅試藥。我即便真心要殺趙鞅,又怎麼捨得冤殺了伯魯。師父啊,師父,你果真是通天徹地、明了人心的聖人。
暮春的午後,我依偎在無恤胸前,和煦的風從河岸邊吹來,帶著野花的微香和青草的氣息。無恤俯下臉若有似無地輕吻著我的面頰,我閉著眼分不清是誰的髮絲隨風拂動,蹭得我耳郭痒痒的,心暖暖的。
「兄長不要勸了,貴妾們既然這麼放不下卿父,就讓她們都留下來吧!」無恤淡淡的聲音在院中響起。
我點頭應下,腦中閃現的卻是夢中坍塌的邯鄲城。
待我滅了燭火走出葯室時,東方已露魚肚白。府里各處的僕役已經開始洒水打掃。我順路去園囿采了些新鮮的草藥,又到庖廚取了小爐、瓷罐,這才回了趙鞅的住所。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看著無恤道:「你打算現在就甩掉姮雅母家的牽制?」
我替趙鞅仔細檢查了一番,恭聲回道:「卿相已無大礙了,只是之後半月需卧床靜養,再服藥調理。」
「你這個傻子,臉都嚇白了。」
「你不用一樣一樣收拾了,回頭我讓人把這幾隻箱子都搬過去好了。」無恤按住我整理巫袍的手。
https://www.hetubook.com.com瓷罐里熬的是一服養血補氣的湯藥,再等一刻鐘,待湯藥里的龜板膠都溶化了,我就會把它呈給趙鞅。趙鞅如果真的已經對我起疑,就絕不會喝下我熬的葯。
史墨面對我孩子氣的控訴,嘆息道:「我不是選了卿相,我是選了天下。卿相如今還不能死,因為無恤還不夠強大。如果智瑤吞下趙氏,那麼十年之內晉國公族將不復存在。智氏吞晉,陳氏吞齊,天下必將大亂。智瑤性殘好戰,尚未繼任正卿已要奪衛,攻鄭,伐齊。來日,若他得晉,生靈必遭塗炭。在十萬生靈面前,你的性命、我的性命都不重要。」
阿素說的是真的,史墨真的是我阿娘婚禮的巫祝,他早就知道我是誰的女兒,早就知道趙稷入晉一定會來見我。
「一個庖廚里的雜役在魚湯里下了毒,幸好卿父那日沒喝。」
趙鞅什麼時候有了「試菜人」?莫非我在秦國時,已經有人對他的飯食動過手腳了?
我有滿滿一肚子的疑問,所有的答案都在一門之隔的地方,我卻不敢離開藥罐寸步。我不殺趙鞅,我的父親自然會有別的手段。他這次既然冒險來到新絳城,就絕不會無功而返。
「還給我。」我朝他伸出手去。
亂世之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正如現在,我明明痛恨趙鞅,卻還要收拾行囊搬進趙府去調理他的身體,提防他被我父親埋下的暗子所殺。
滴咚,滴咚,漏壺裡的清水滲出青銅的縫隙一滴滴地落在下方的瓷碗里。小婢子默默地跪在牆角。一屋子的人,除了我之外,似乎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等待。
「是嗎……」我黯然一笑。
一襲墨色巫服的史墨推門而入,趙鞅隨即揮手讓我迴避。我同史墨見了一禮,默默退了出去。無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是有話要說,但還是合上了房門。
趙鞅此刻披散著頭髮仰面躺在枕席上,他雙目緊閉,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細麻褻衣,右腳上有一處小小的傷口,已經被人處理乾淨,且上了葯。
「阿爹……」我看著他,嘴唇一動,竟喚出了自己以為永生都不會喚出的兩個字。
「我知道。但阿拾,這世上有一種苦叫身不由己。」
我端著葯碗坐在冰涼的石階上。不知過了多久,墨衣蒼發的史墨從屋裡走了出來:「阿拾,送為師出城吧!」
「師父肚子里還藏了什麼不能告訴我的秘密?」
他笑了,笑得彷彿一瞬間擁有了全世界:「阿拾,我是這世上第一個見到你的人,早過所有人。我沒有晚到,我早就來了。你是我的,上天賜予我的,此生此世不管發生什麼,對你,我絕不會放手。」
小兵一甩長鞭策動馬車。于安回頭看了我的小院一眼,嘴唇微微一動卻沒有開口。
「沒事了,醒了就好了。」無恤吻了吻我的頭頂,將我抱得更緊。
「聽我的,別捆了。總有一日,我會讓你堂堂正正做個女人。」無恤將白綾往懷中一塞,又來奪我剩下的布條。

「當年太史收你為徒時曾說你是捧書而至的白澤,專為輔佐聖人治世而生。那時候,老夫還以為太史口中聖人乃是老夫自己。如今看來,你這捧書而至的白澤,真正要輔佐的卻是我兒無恤啊!智瑤那豎子性狂且躁,不足以成大事;我兒性狠志堅,亦能忍,方是雄主。若天佑我趙氏,肯再賜老夫五載春秋,區區智氏何足懼也。」
「卿相昨夜夢見什麼了?」
我取出小包,解開繫繩,這一看,便驚呆了——卷耳子!
「去和代君商討馬匹交易的事。」
「不許帶,捆著這東西喘氣都難,早晚我要把它們都燒盡了。」無恤見我來搶,故意將手舉得老高,我撲來撲去只弄得自己氣喘吁吁卻沾不到一點兒白綾的邊。
我僵立在原地,眼看著他扯去瓶口的布塞,將鼻尖湊了上去。
以毒入葯,暗殺趙鞅。這包卷耳子分明就是給我的暗示和命令,而這個命令我的人,除了我的「好父親」趙稷,我實在想不出第二個。
「好,今夜辛苦你了。」
于安?我回頭看了一眼形如廢墟的魚坊,對無恤道:「如今他是都城亞旅,這些事也的確歸他管。他抓到人了嗎?」
「你見過你父親了?」竹林幽深,風過如泣,滿頭白髮的老人在我沉默的注視中停下了腳步,竹林間斑駁的陽光在他清瘦蒼老的面龐上投下點點游移的亮光。
「無妨,老夫自己也忘了。」趙鞅將葯碗重新放回漆盤。
房門一開,女人們的哭聲驟然高揚。伯魯在門外苦口婆心地勸著,可那些人死活就是不肯走。女人們不管老少,個個扒著門邊,該哭的哭,該喊的喊,生怕屋裡面昏迷不醒的人不知道她們的一片「情意」。
「也許下了,也許沒有。除非你現在想和我一起去看雨,否則我不關心。」無恤撩開我粘在臉上的碎發,溫柔地替我合上眼睛,「你這兩天累壞了,快睡覺。」
「剛剛從床褥底下掉出來的。這個,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既是卿相聽說的,定不會有錯。」我低眉垂目。
「那你今天來做什麼?」
「為什麼?」
「沒來。」
「可再殘忍,也是我要的真相啊!」
我敲了門,伯魯來開門。不料想,門一開,原本跪在門邊的十幾個女人突然發了瘋似的號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還作勢要往房裡擠。
「難道還要被幾匹馬拴一輩子不成?代國水草豐美,馬匹健壯,等我有了代國的馬匹,那穿豹裙的老頭兒就沒什麼可以威脅我了。他昔日的族人如今都已在我趙氏的封地上分散而居,他們要服從的是各城城尹的命令,而非一個垂垂老矣的族長。將來這些狄人若能老老實實地替我養馬,自然能在晉國安居。」
我踩著林中落葉幾步攔在他面前:「是因為夫子嗎?如果我不是蔡書的弟子,我已經死了,對嗎?」
屋外下著小雨,于安舉著火把站在院門外,身後還跟著駕車的小童。
翌日天未亮,無恤和伯魯還在趙鞅榻旁酣睡。我悄悄地尋了竹筥,踩著未散的薄霧去了趙府的葯室。自醫塵到了新絳,趙府葯室里的藥材從天上到地下,從水裡到土裡,變得應有盡有。趙鞅的眩暈之症要治,也要養。所以,我一口氣拿了柳枝粉、白芍、菊花,又拿了苦杞、血參根、紅果、地龍骨、龜板膠和另外幾瓶醫塵早先配好的藥丸。
「嗯。」我一邊系著巫袍,一和圖書邊飛快地跑出院門跳上了于安的馬車。
「原來陳盤那日的話是故意說給你聽的。」
「嗯?」趙鞅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老夫又睡著了?你師父來了嗎?」
「這個我可不知道,你可以等卿相醒了,自己問問他。」趙鞅的眩暈之症是痼疾,當年他病發,一連數日不醒,眾人都以為他要死了,他卻突然不藥而癒,醒來還說自己是受天帝所邀遊覽神境去了。一番奇幻瑰麗的描繪讓他的「鈞天之夢」從此成了晉人口中的傳說。我不相信傳說,我想,那個所謂的「鈞天之夢」大約只是趙鞅當年編來哄騙「關心」他病情的好事之人的。今夜,他再次病發,是虛驚一場,還是痼疾變惡疾的徵兆,我無從得知。我只知道,若他明后兩日還不醒,晉國的朝堂就要翻天了。我心有憂慮卻不能告訴伯魯,因為他此刻的臉色比床榻上昏厥的趙鞅好不了多少。「你也不要太擔心了,眩暈之症不是什麼要命的大毛病,只要把精氣養足了,病自然就好了。現下最要緊的是叫外頭的人都先回去,再這麼哭下去,且不說吵了卿相休息,萬一叫人誤會了,明天宮裡就要派人來了。智府里那個人可就等著這一天呢!」
「這是——」我顫抖著開口,可他沒聽完我的回答就一把將沾血的瓷片和異香撲鼻的藥丸砸到了地上:「我知道這是什麼!你吃了多久?你告訴我,你吃了多久了?!」男人震怒的聲音幾欲掀翻屋頂。
「哦,你這些年可同你師父學過解夢?」趙鞅看了我一眼又合上了眼睛。
趙鞅眉頭一蹙,轉頭再看我時,混濁發灰的眼睛里已生出了一道銳光。
「師父果真是怕的。」我看著史墨微蹙的眉頭,嗤笑道,「師父既知我是趙稷之女,當年為何還要收我為徒?為何還要替夫子教我,護我,憐我?那夜在尹皋院中,你就已經知道我是誰,既然卿相那日要殺我,你何不讓他將我這邯鄲餘孽剁了頭顱丟下澮水餵魚?!」虧我當年還無知無畏地跪在趙鞅面前,大言不慚地說史墨一定會見我,哪裡知道生死竟只在一線之間。
雞鳴未到,趙府的後院里燈火通明,一家子男男女女全都擠在趙鞅房門外。男人們竊竊私語,女人們則擁在一起小聲啼哭。
「不要。」他抓著白綾,墨玉似的眼睛在我胸前一掃,戲笑道,「其實,你就算不裹白綾也看不出來什麼,何必多此一舉呢?不如,帶幾件貼身的小衣,那件水紅色的就很美。」
「大驚小怪!老夫不用你守著,去門口看看無恤把太史接來了沒有。巫醫橋,你也下去!」趙鞅瞪了伯魯一眼,揮開了他的手。
空蕩蕩的房間里此刻只有我與趙鞅二人,悄無聲息的寂靜在我心裏催生出了無數瘋狂的念頭。現實、夢境、過去、現在,數不清的場景在我眼前閃現;死去的人、活著的人全都張著嘴在我耳邊不停地嘶吼。如果我把劍刺入趙鞅的喉嚨,那所有的聲音是不是就能瞬間消失,我的心是不是就可以從此安寧了?
我端著手裡溫好的葯湯本想叫那試菜的小婢也來喝上一口,可轉念一想,葯是我煎的,試藥的是不是也該是我?
「卿父,太史求見。」無恤的聲音自門外響起。
「你又要去代國?還是去見伯嬴?」
無恤直起身一揮手,即刻有人將暈厥的女子抬了下去。
「來看看有什麼疏漏的線索。趙稷此人詭計多端,卿父對他很不放心。」
「不要。」我輕輕地搖頭,夢裡的一切是我永不能言的秘密。邯鄲、趙稷、戰火、復讎,無論是哪一個,只要我一開口,我現有的世界就會崩塌。
「死無對證了。府里現在人多手雜,我實在不太放心。」
「是啊,老夫聽說有人在新絳城見到他了。」趙鞅微微側頭,淡灰色的眼眸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臉上。
「哪裡知道弱冠之年的趙稷是根硬骨頭,非但不『領情』還引得晉國六卿大亂,害得你們趙氏險些亡族。」
「卿相素來不喜他人提及當年的邯鄲之亂,更不喜旁人提及趙午其人。今日卿相突然自己說起了,想來定是夢中有所見,有所感。」
無恤看著我,嘴角一勾,雙手握住我的手猛地用力一拉,白綾驟然抽緊,我整個人如遭火炙一下抽出手來:「趙無恤,你瘋啦?!」
「請太史進來!」趙鞅雙臂一撐又坐了起來。
我蜷縮起身子在他懷中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捏住手中長滿尖刺的果實,一張張陌生的臉、一雙雙窺探的眼,不斷地在我眼前閃過。是葯室的守門人,是園囿里除草的僕役,是庖廚里擇菜的廚娘,還是我眼前這群抬著藤筐撿拾院中石塊的小婢?
「嗯。」我輕輕地答應,過了許久又問,「外面下雨了嗎?」
伯魯趕忙伸手去扶:「卿父,你腳上還有傷,先緩些時日——」
「你們就別趕我了,我回去也睡不著,就在這裏躺一躺好了。」伯魯拖出一方蒲席鋪在趙鞅榻旁,和衣躺了下去。

趙鞅看了我一眼,皺著眉頭長出了一口氣道:「老夫不懼死,只是如今還死不得。前夜裡,智瑤縱容大子傷了無恤?」
「是啊,謠言最是無稽。我借他趙稷十個膽,諒他也不敢入絳!可他,他怎麼敢到老夫夢裡來?」
「阿舜——阿藜——」男人的聲音似迴音在我耳畔鳴響。
空蕩蕩的房間里此刻只有我與趙鞅二人,悄無聲息的寂靜在我心裏催生出了無數瘋狂的念頭。現實、夢境、過去、現在,數不清的場景在我眼前閃現;死去的人、活著的人全都張著嘴在我耳邊不停地嘶吼。
「三月!阿拾,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你知道你對我們做了什麼嗎?」無恤風一般衝到我面前。
「嗯。」我緊抿雙唇點了點頭。
伯魯擔心地看了一眼趙鞅的腳,無奈只得行禮告退。
「沒關係,我會去你夢裡找你。」無恤在我發間輕吻,嘆息著將我擁緊。
「師父?」這葯無毒,可我的心跳卻如擂鼓一般。
「卿父真的沒事?」無恤見伯魯睡下,悄悄把我拉了出去。
趙鞅沒有懷疑我,懷疑我的人www.hetubook•com.com是史墨。
「卿相多慮了。眩暈之症看似兇險,卻非死症。卿相若想為世子再爭幾年時間,就聽小巫的話好好服藥,靜息調理吧!」我扶著趙鞅在床榻上睡下。
走進大河之畔的城池,巍峨的城樓在身後的大火中轟然倒塌,可我沒有回頭,因為那是我無力阻止的過去。
卷耳嫩苗可食,但渾身長刺的果實卻有毒。血虛之人誤服,輕則呼吸不暢,重則氣絕身亡。趙府的葯室里根本沒有卷耳子,是誰把這包卷耳子放進了我的竹筥?
「過了這麼多年,怎麼還說這樣的渾話?」我輕嘆一聲,撥開了無恤的手,「我不是你的,我要進去了。」
「你如何知道?」他一下睜開了眼睛。
史墨的話,我不盡懂,但最後一句卻聽得明白。這麼多年了,雖然他不說,但我知道他一直張著自己巨大的羽翼保護著我這隻不知天高地厚的雛鳥。他一天天地老去,可他最擔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我在晉國的安危。
「真的送我?比起絹帕,我倒更喜歡這貼身之物……」無恤笑著將白綾湊到自己鼻尖,啟唇輕輕一咬。
「老夫沒有夢見趙午,倒是夢見他不怕死的兒子了。」
「因為真相太殘忍,不是你能背負的。」
「我怕還會做噩夢。」
「要麼沒事,要麼就是我也沒辦法的大事。不管卿相醒不醒,待會兒天再亮一點兒,我就去葯室備葯。」
屋裡的人還在說話。趙鞅和史墨的聲音很輕,一點點嗡嗡地響;無恤的聲音略高些,但零零碎碎怎麼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伯魯此刻也在房裡,但似乎一點兒都插不上嘴。
回去的路上,無恤騎著馬抱我在身前。我問:「紅雲兒,如果你是你卿父,你會殺了趙午,恫嚇趙稷嗎?」
無恤摸了摸我的臉,柔聲道:「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四處再看一看,待會兒一起回去。」
「不會,我會殺了他們兩個。」
「董舒一個人來的?」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知道卿相現在不能死。」
趙鞅最終喝光了我煎的葯。可當我端著空碗退出那間屋子時,一顆心卻沉得透不過氣來。
跪坐在一旁沉沉睡著的老巫醫一個激靈醒了過來,顫巍巍起身退到門邊。
他怎麼來了?!我收斂神色轉過身來,還來不及抬頭看人,眼前忽地撲上來一道黑影。
「不管是誰的人,既然叫你們有了提防,就不會再在吃食上動手了。」
「沒有秘密,只是忘了。你若不滿,大可以不認我這個師父。你、你們……都不用原諒我。」史墨說完徑自繞過我向河岸邊走去。頭頂的陽光被濃雲遮蔽,綠竹碧森森的影子在我面前搖來晃去。我的師父老了,發白如霜,瘦骨嶙峋,可他的性子沒有老,他孤傲的脊背永遠不會彎,他要守著他的秘密永遠沉默了。
「為什麼?」
「你師父年紀越大,嘴巴越緊,才問了兩句就給臉色看了。有些事還得我自己去找答案。」無恤一撩下擺在蒲席上坐了下來,「你呢?太史可同你說了什麼?」
「你不是送太史回家去了嗎?怎麼到這裏來了?」無恤環顧四周,一臉疑惑地看著我。
「我在明,敵在暗,防不勝防。不過,幸好現在卿父有你照顧,我下月去代國也放心些。」無恤看著我舒眉道。
「這都是些什麼人呀?」我跪在地上摸了一圈才找到自己被擠落的木簪。
無恤這次倒無不悅之色,只擒了我的手往嘉魚坊外走去:「就算你懷疑趙稷躲在這裏,也不該冒冒失失一個人來。之前,我們在齊國吃了他多少苦頭。」
「嗯。」伯魯對我重重一點頭,轉身去開門,才走兩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床榻上昏迷的趙鞅。
「怎麼了?」我不解地回望著他。
院子里另外十幾個女人見此情形紛紛起身告退,哭聲不停的院子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還有個駕車的小兵。」我套上巫袍,接過無恤遞過來的藥箱,隨便找了根木簪將頭髮束在頭頂。
「一葉落而知天地秋,一池冰而現天下寒。個中道理你早就明白,只是不願承認罷了。這天下已搖搖欲墜,卿相一死,亂世之音也許就響了。」
我盯著他迷人的唇瓣,昨夜旖旎的畫面倏然躥上心頭,熱辣的臉火霎時燒得耳根滾燙:「還給我,無恥!無賴!」
我沒有對你失望,擋在你我之間的又何止一個姮雅……我避開無恤溫柔的眼神,抽出手來假裝忙碌地收整自己的衣物、佩飾:「你此前已去了代國很多次,代君不同意與你做交易?」
「師父放心,徒兒從沒想過要對卿相不利。今日既然都說破了,有些事師父也莫要再瞞我,騙我了。」
「這是什麼?!」小小的瓷瓶在無恤的掌心碎裂。
「昔日賢人周舍在世時,也常勸誡老夫要收斂怒氣。只是脾性是生來的,要改,談何容易。」趙鞅說完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我以為他又睡了,他卻突然幽幽嘆了一聲道,「當年老夫若有我兒一半隱忍,也不至於怒殺了趙午,害得趙氏險些亡族……」
「是誰的人?」
「騙你的。」無恤笑著空出手來捏了我的臉頰,「知道你不喜歡殺人,我若要奪城自有我的方法。卿父當年用了最糟糕的方法,邯鄲之戰是他的恥辱,我可不會讓自己留下這種恥辱。」
「阿拾,聽師父的,走遠一些吧!去楚國,去巴蜀,越過南海去做海客也好。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父親瘋了,他會逼著你和他一起發瘋。他的心死了,可你的還活著。你阿娘是個通透的孩子,她不會怪你不替她復讎,只會怪你不替她好好地活著。」
趙鞅夢囈般的一句話在我心底撕開了一道裂縫,那些被壓抑的憤懣和仇恨隨著「趙午」二字全都爭先恐後地奔逃了出來。
無恤這會兒已經不在了,伯魯說無恤有事要入宮去找史墨問個清楚,再想辦法將史墨接出宮來。我問是何事,伯魯竟也掏出我藏在床褥底下的鼠皮襖子,問我這襖子是從哪裡得來的。我如實相告,他突然捧過我的手,哽咽地囑託我這一生都要對無恤好好的,莫再離了他,莫再傷了他。
趙稷走了。若沒有猜錯,陳盤和陳逆這會兒也一定已經離開了新絳城。
「我這就叫他們都回去。你和紅雲兒只要來了一個,我就能心安了,謝謝你!」伯魯撐著床榻站了起來。
「卿父醒了!」伯魯扒在門邊沖我大喊了一聲。

黑暗中,無恤緊握著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將我摟進和*圖*書懷裡:「怎麼了?做噩夢了?」
我替趙鞅上上下下仔細檢查了一番,重新替他蓋好了薄被:「氣息、脈象還算平穩,身上也確實沒有其他傷處。我留下來再看看,你叫外頭的人都先回去吧!」
「那就睡吧。」
無恤抱著我,像孩子般要我永遠把他裝在心裏。其實,他早就在我心裏。只是他的世界越來越大,他擁有的東西越來越多,我的心快要裝不下了。那飽脹的痛、撕裂的痛,是我勉強想要擁有他的代價。我害怕,總有一天,這心是要裂的。
「那你便說我是你的!」無恤拖住我的手,將我拉進懷裡,「你不是我的,我是你的,你把我好好裝起來,千萬別再丟了。」
「巫醫說什麼了?」我問。
「都是府里有子的貴妾,因我阿娘去得早,沒人管束才這樣失禮。你快過來看看卿父!」伯魯一手拎起我放在地上的藥箱,一手將我扶了起來。
夜半,于安的聲音伴隨著重重的敲門聲闖入我的耳朵,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幾乎以為這又是另外一個夢境。
眼前是衝天的火焰、坍塌的城牆,焦黑的泥土帶著火星撲落在脆弱的花枝上,花海燒成了火海,到處都是哭聲,到處都是滾滾的黑煙。我赤足踩在炙熱的大地上,腳心傳來的痛楚叫我舉步維艱。我知道這是自己的噩夢,卻不願醒來,因為我想見一見阿娘,見一見阿兄,即便是在夢裡。
趙鞅為什麼會提起趙稷?他已經知道我見過趙稷了嗎?他知道我是趙稷的女兒嗎?
「若是你要殺我,何需這些東西?」無恤笑著抽走頸上白綾,兩手輕輕將我環住。
既然趙府里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給我塞了卷耳子,就意味著一定有人會暗中替我的父親監視我的一舉一動。如果我不殺趙鞅,自然也會有別人替我動手。我該怎麼辦呢?難道還要忘記毀家滅族的仇恨去護著趙鞅不成?可如果不護著他,萬一……
「這個時候他怎麼來了?」無恤起身點亮了桌案上的油燈,窗外依舊漆黑一片。
「好,我換身衣服馬上就跟你走。」我跑進屋,無恤一手拿著巫袍,一手拿著藥箱等著我。
「你愛看不看,我就愛裹成男人模樣!」我臉色一沉,撲上去奪他手裡的白綾。
伯魯和巫醫看顧著趙鞅,我獨自拎了竹筥到院中洗葯。當一樣樣藥材被取出時,竹筥里竟無端多出了一隻粗麻藍布系的小包。
「紅雲兒,你可算回來了!」伯魯立馬取了隨從手上的火把迎了上去,「子黯說卿父並無大礙,睡醒了就好。貴妾們跪在這裡會擾了卿父休息,還平白叫外頭的人多些沒必要的猜測……」
「無恤,人生百年,竹書千年,史家筆下自有功過。你將來切不要做讓世人詬病的事。」
「你確定嗎?那卿父怎麼還不醒?」伯魯不放心,仍跪在床榻旁緊緊地握著趙鞅的手。
趙鞅朝我伸出手來。漆盤上的重量一輕,我心頭高懸的巨石轟然落地——還好,他什麼也不知道。
「休要胡說!」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卸了手上的力道。
趙鞅靠坐在床榻上,灰白色的長發凌亂地披在肩頭。也許是因為聽了史墨的話,也許是因為對史墨說了太多的話,他此刻的臉色並不好看。
無恤低頭看了一眼套在自己脖頸上的白綾,沒有驚惱,反而輕笑:「這也是董舒教你的?他給你殺人的劍,教你殺人的招,是要你來殺我嗎?」
「阿娘——阿兄——」我踩著焦土一步步往城中走去。
「什麼為什麼?」無恤柔下神色看著我。
「不辛苦。我們趕緊進去吧,免得叫伯魯擔心。」我轉身往房裡去,無恤卻一把拉住了我:「等一等,這個可是你的?」他低頭從懷裡掏出一件黑乎乎的東西遞到我手邊。
「卿父對趙稷之恨猶在范氏、中行氏之上,可趙稷逃到齊國后一直無蹤可尋。上次我在齊國只差一步就能抓住他,卻被他施計逃脫。他此番冒險入晉,定是有所圖謀,我們不得不防。你在宋國和他見過面,更要小心一些。」
這是什麼?
「沒什麼,只讓我盡心照顧卿相。我去秦國的時候,有人對卿相的吃食動手腳了?」
「你的意思是——卿父這次又受天帝所邀遊覽鈞天神境去了?」伯魯抬頭道。
方才那些盤踞在我心頭揮之不去的瘋狂念頭,在他的目光之下霎時灰飛煙滅。莫名的冷氣自腳心直衝而上,放在膝上的兩隻手已冰涼一片。
「嗯,只可惜比計劃的多用了兩年時間,叫你對我失望了。」無恤捏住了我的手。
「喵——」一隻黑黃兩色的野貓直立著尾巴站在翻倒的木架上,我在無恤身後看著它,它瞪著一雙碧色的眼睛沖我猛一齜牙,然後躍到地上叼起已死的青魚躥了出去。
我彎腰扶起地上的木架,鎮定道:「卿相說自己夢見了趙稷,又說有人見到趙稷來了新絳城。我前幾日在這裏撞見了陳盤和陳逆,所以就想來看看,齊人是不是把趙稷藏在這裏了。」
遷族散居,分威散眾!這就是我愛的男人,多麼聰明而可怕的男人。趙鞅命他迎娶姮雅是為了得到狄族在北方的馬匹,而這幾年無恤卻利用姻親關係將北方荒原上游居的狄族悉數遷入晉國,分散而居。這看似是施恩,實則既佔領了他們原本在北方的土地,又將一個部族吞入腹中,蠶食殆盡。一招兵不血刃的計謀,既得了土地,又得了人力。趙氏有他在,將來豈能不興?
「卿父怎麼樣了?」無恤跨進房門,輕聲問我。
「眩暈之症是卿相的老毛病了。我聽說,早年神醫扁鵲在晉時,就給卿相瞧過這毛病,也沒給吃什麼葯,卿相睡了三天自然就好了。這回應該也是一樣的。」
趙鞅到底做了什麼夢,要請史墨來解夢?史墨這會兒在屋裡又會和他說些什麼?趙稷入晉的消息顯然已經有人告訴趙鞅了,那城外嘉魚坊現在會是什麼光景?
此時月亮即將落山,院中的庭燎也已熄滅,我接過東西摸了兩把才知道是自己從小就穿在身上的鼠皮襖子。
我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慌亂的心終於漸歸平靜。不管天明我們是不是要分開,起碼這個夜晚他還在。
「你……」我不自覺地順著他戲謔的視線往自己瘦小的胸口瞧了一眼,對面人的嘴巴一咧笑得越發放肆。
我僵僵地起身,一言不發地往前走。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出府門,行過長街,沉默是我最瘋狂的控訴。我年逾七旬的師父是通天的人,即便我什麼話也不說,他m.hetubook.com.com也一定能聽到我心裏一聲聲的質問。
「沒有,早就空了。」無恤走出嘉魚坊,轉身將我從破裂的台階上抱了下來。
「師父,你為什麼要瞞我?為什麼我一次次問你,你要一次次撒謊來騙我?」
「代君寵愛家姐,自然不會不同意。只是……呵,不說了,這些事我自會解決,你就別操心了。這個你也要帶?」無恤身子往前一傾,抓走了我放在巫衣上的白色綾布。
「師父的竹屋離這裏不遠,我就想來看看。還以為這裏吃魚的人會很多,哪知道會是這個樣子。」
「快進來!」伯魯用身子擋著門,好不容易將我拉進屋。門一關,外面的哭聲立馬又消停了。
趙鞅擦乾淨了嘴角抬頭看向我,我端起葯碗就往嘴邊送去。
我示意他趕緊移開,他卻挑眉回瞪了我一眼,又瞄了一眼我的肚子。
趙府的庖廚早就準備好了趙鞅的吃食,只一會兒就有婢子端著一張小几進了屋,几上放著一碗粟羹、一豆肉糜、一條蒸制的青魚和一盤腌漬的脆瓜。小婢子放下小几也不急著呈菜給趙鞅,自己先從每樣菜里各夾了一些放在小盤裡低頭吃了,吃完了又往一隻手掌大小的漏壺裡裝了水。
「為什麼卿相當年要毀邯鄲城,如今還要盡除邯鄲氏?當年卿相殺趙午根本就不是因為趙午忤逆了他,給他難堪,也不是因為一時之怒,對嗎?」
「上爐溫著去。」史墨將葯碗遞給我,轉頭對趙鞅道:「空腹飲葯極傷身。小徒年幼又心急卿相之病,所以思慮不周,還望卿相見諒。」
史墨沒有回答,他雙唇緊閉轉身往澮水岸邊走去。
「趙稷是叛臣,他此生怎敢入晉?卿相聽到的多半是謠言吧!」我強作鎮定。
「我剛剛有說什麼夢話嗎?」我問。
「是啊,卿父一日一夜沒吃東西了,我這就叫庖廚準備些吃的來!」伯魯匆忙起身出門傳菜。
「阿拾——阿拾——」
瑤琴、香爐不見了,幾張長案也被人胡亂堆放在角落。庖廚里陶盆、陶釜碎了一地,幾條躍出水桶的青魚落在泥地上,雪白的魚腹上滿是泥印。
「趙午當時只有一子名喚趙稷。卿父聽說,這趙稷只是個愛弄琴鼓瑟,喜山樂水的貴家子弟,所以就打算殺其父,儆其子,另命年少的趙稷為邯鄲大夫,以此控制邯鄲城。哪裡知道——」
「卿相,葯凉好了。」我跪到榻旁,將盛著葯碗的漆盤奉至趙鞅面前。
「用不著,老夫已經醒了,沒什麼大不了的毛病。」一頭散發的趙鞅掀開身上的寢被就要下床。
「痴兒,我連他都趕走了,又怎會在乎他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我不殺你,只因為是你找到了我,而非我找到了你。我蔡墨一生侍神,年過半百,卻在你身上第一次聽見了昊天的聲音。該來的,總歸是要來的。我攔不住你的命運,就只能豁出性命護你周全。」
灰白色的瓷土罐里沸騰著魚眼似的氣泡,被切成薄片的血參根在淡棕色的葯湯里不斷地上下翻滾。我蹲在火爐前,正午的太陽懸在頭頂,直射而下的陽光在瓷罐光滑的口沿上亮起了一彎刺目的光。
「補氣養血的葯,血參根為主,附以紅果、地龍骨、龜板膠……」我將所用藥材悉數報了一遍。
史墨看著我,良久不發一言。這些年裡,他總有些時候會像現在這樣看著我,卻又不像是在看著我。
「卿相,立好的規矩不能壞。」史墨伸手將葯碗端了過去,直接遞給了一旁的伯魯:「試藥不同試菜,這葯和你對症,你若信她,就替你卿父飲一口吧!」
我拽著一條白綾順勢撞進他懷裡,抬手在他頸間一繞,三尺白綾已將他脖頸緊緊纏住:「別替我做主,你做不了我的主。」
「你都聽見了?你也趕緊回府去吧!」我脫下外衣,從床鋪底下抽出一條白布飛快地纏在胸前。
「紅雲兒……」
伯魯朝我一笑,毫不遲疑地接過葯碗喝了一口。
我合上門,將自己方才對伯魯說的話又對他說了一遍。無恤聽完點了點頭,側首對伯魯道:「兄長先回去休息吧,這裡有我和阿拾。若卿父醒了,我即刻差人去告訴你。」
「不,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你做了什麼,毀了什麼!瞧,我說的一點兒都沒有錯,你阿拾若要殺我,何需劍與白綾?!」無恤放開我,苦笑著從懷中掏出三尺白綾一把甩在地上。
殺其父,儆其子。毀了一城人的幸福居然還可以這麼理直氣壯。那五百戶衛民根本不是趙氏之民,那是大河對岸的衛靈公寄放在邯鄲城的人質。若我祖父將這五百戶衛民長途跋涉遷居到晉陽,到時候衛靈公問他要人,難道他還能把人再從趙鞅手裡要回來不成?若是要不回來,邯鄲與衛國只有一河之隔,承接衛靈公怒氣的還是邯鄲城民。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趙鞅和董安於對邯鄲城設下的圈套,他們根本就打算好了要誘殺我祖父,生生奪走邯鄲城!弄琴鼓瑟,喜山樂水……若沒有趙氏相逼,我阿娘這一生該過得多幸福,我該過得多幸福……
我停下腳步,望著眼前滾滾的濃煙。手提長劍的趙稷就這樣穿過火焰,穿過火海朝我走來。他的劍尖滴著血,他的臉上滿是黑煙熏染的印跡。
「胡鬧,葯豈能亂喝?」無恤大手一張蓋住了葯碗。
「這是我的襖子,怎麼在你這裏?」
「兄長,這世上最難得的就是真情。貴妾們不肯走的心思,你我都該體諒。待卿父百年之後,無恤定會保證讓今夜捨不得走的人都有機會長伴卿父左右。貴妾珮,你覺得這樣可好?」無恤彎下身子看著一個哭得極傷心的年輕女人。那女人停了哭聲怔怔地抬頭看著無恤,無恤對她微微一笑,她頓時嚇白了臉,哀號了一聲,直接暈了過去。
「不用試了,拿來給我。」趙鞅朝我伸出手來。
「小婦人,你倒是懂我卿父。當年,邯鄲城在南,與昔日范氏、中行氏的封地相鄰。趙午雖是趙氏宗親,卻與封地同樣在南的范氏、中行氏頻結姻親。卿父自己有意往北拓地,又怕久而久之會因疏於來往而失去邯鄲城。所以,晉陽城建好后,董舒的父親董安於就提議以調用邯鄲城的五百戶衛民填充晉陽為由,試一試邯鄲趙氏對卿父的忠心。結果,生了異心的趙午真的拒絕了卿父的命令。卿父一怒之下殺了趙午,一半是泄憤,另一半也是為了施壓邯鄲趙氏。」
「你要告訴我你夢見什麼了嗎?」
「你喜歡就送你了,反正我還有!」我冷哼一聲,放下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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