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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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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鸞鳴哀哀

第二十三章 鸞鳴哀哀

我疑惑回頭,趙鞅盯著我,憤然道:「當年是老夫滅你族親,毀你邯鄲,可我大兒不曾,我大兒待你誠如赤子,你何故歹毒至斯?!」
「人老了,眼酸。」史墨轉頭,再看我時已一臉常色。
半月前,無恤暗通史墨以晉楚兩國共祭三川為由,請新君姬鑿派我前往楚國。晉楚邊境,自今年夏末起就一直深受乾旱所苦,入秋後多地更是滴雨未降,河道乾涸。楚人將乾旱歸結于賢人子西的亡故,而晉人則紛紛傳言大旱是定公薨逝、公族衰弱的噩兆。
不,藥渣里不可能有卷耳子!
「四兒……你們把四兒怎麼了?」姮雅的話一下驚醒了我。
今夜,就在今夜。阿娘,我就要見到你的阿藜、我的阿兄了!
明夷沒有哭,他只是像平常一樣抱著伯魯的腦袋跪坐在我面前,他遞給我一隻青玉小瓶,對我說:「阿拾,我們要走了。楚國路遠,他現在身子重,我帶不走,你把他的魂魄交給我,好嗎?」
我看著黑陶底上夾著翠綠色苗菜的雞肉丸子暗咽了口口水,嘴上卻道:「為主君守喪,年不過七旬,不可食肉。」
無恤出事了,阿藜出事了!
有一個噩夢,我做了很多年,夢裡總有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密室,密室的角落裡總蜷縮著一個瑟瑟發抖的我。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想逃離這個噩夢,逃離我既定的、與阿娘一樣的命運。可如今,這個噩夢還是成真了。只是我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噩夢盡頭的那張臉,不是智瑤,而是趙鞅。我忽然有了一個極可怕的念頭。趙鞅將死,倘若他當年討伐北方鮮虞時,也曾聽過方士們的胡言亂語,那他會不會也像智瑤一樣為求長生,為昌趙氏,將我剖腹取子?即便我腹中所懷的是他趙家的骨血?
「是你的父親趙稷,是他要我死,要趙氏亡。」趙鞅拄著拐杖往前走了兩步,他透過火光打量著我的臉,這些年,他從沒有這麼認真地看過我,這一刻,他似乎要在我身上找到趙稷的影子,「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你邯鄲一城叛亂,使得晉國眾卿齊齊伐我。我乃文子之孫,若趙氏在我手中滅族,我有何顏面去見昔年死去的族人?你父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心中之恨,不死不休,我趙志父亦然!你且在這裏耐心等著,不管你父現下躲在何處,我定要將他捉來,叫你父女團圓,共赴黃泉。」趙鞅說完,深深看了我一眼,彎腰屈背而去。
昏黃的房間里,伯魯仰面躺在床榻上。秋夜微涼,屋裡卻已一列擺了三隻青銅高爐,爐里燒著木炭,半爐赤紅,半爐已成灰燼。炙人的火氣悶熱難抵,可床榻上的人卻還緊緊地裹著一條厚重的灰褐色毛氈,猶如一顆巨大的沉睡的繭。
「唯!」眾人齊應。
「日出,從南門出。」我又舉箸夾了一顆雞肉丸子。
我合目搖頭,趙鞅想知道的,我一概不知。如果這是我父親的一盤局,我便是局中最無知的棋子。
「都吃了吧。」史墨見我狼吞虎咽,伸手將另一豆青梅羹也推到了我面前。
「……」
無恤不在,面對黑甲軍的劍陣,我無力掙扎,也無處可逃。我被人捆了手腳丟上軺車,有軍士在我頭上罩了一隻粗麻布袋。布袋之下,我什麼也看不見,卻清楚地知道月光下美麗的雁湖已離我越來越遠。我等不到無恤,也等不到阿兄了。
「我真的不知道。」
趙鞅沒有出聲,良久才啞聲道:「閼于於我趙氏有恩,董舒前夜負荊入府,他的小兒已叫他帶回去了,你不用擔心。」
侍衛們握劍飛奔而去,一句「格殺勿論」讓我的理智蕩然無存,我挺身沖趙鞅大喊道:「是我,都是我一人所為!四兒不知我身世,亦不通藥理。趙鞅,你不能不查不問就定人死罪!他董安於為你而死,這門外是他唯一的孫子!」
定公的棺槨停入宗廟后,我離開宮城回到了太史府。此時的我與之前見肉就嘔和圖書的模樣完全不同,一坐到食案前就恨不得能一口吞下一頭炙豬。
伯魯的臉被洗得很乾凈,他半躺在明夷懷裡,頭上戴著他最喜歡的那隻墨冠,眼睛輕輕地閉著,像是睡熟了一般。可他的臉白得沒有一點血色,他僵硬的鼻翼下兩片乾裂的唇翻翹著,露出一列青白的牙。我伸手握住他的手,冰冷的觸感讓我頓時泣不成聲。
巫醫橋顫巍巍捧起地上的銅盆道:「回稟家主,是卷耳子。巫士……妖人掩埋的藥渣里,每一層都有這毒物。」
「不——我會。」
我不知道此前在趙府里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被關進地牢后,外面又發生了什麼,無邊的恐懼下,我腦中層出不窮的猜想已讓自己瀕臨崩潰。
巫童撤了食具,離開時替我們帶上了房門。史墨洗了手,起身將水匜捧到了窗邊的木架上。
「後日何時出發?」史墨問。
「生死有時,聚散有時,他日你若得以歸絳,而為師已不在人世,切記得你與為師的承諾。動土移棺,我不會怪你,還要謝你。」
「你不肯說,是想一試我府中刑具的滋味,還是想求得一死好護你父周全?」趙鞅將火把伸到我面前。
我驚恐不已,大叫著從噩夢中驚醒。待我睜開眼,見到面前天人似的明夷,便恍惚覺得之前發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場夢。可等我低頭看清明夷懷裡的人時,便只能抓著地牢里發霉的木欄號啕大哭了。
趙鞅是真的老了,病入膏肓了,他強撐著精神站在我的牢房前,我看著火光中的他,卻彷彿看到一截被歲月和蟲蟻摧殘的朽木正在烈陽的炙烤下一寸寸地崩離塌落。不管這數月里是誰在趙鞅葯中下了毒,我的父親都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趙鞅快死了,晉國要變天了。
「你果真是趙稷的女兒?你要殺我父子為你祖父報仇?」趙鞅怒瞪著我往前邁了一步。
六年了,那漆黑的湖面上細長狹窄的虹橋、虹橋盡頭高牆圍築的奇怪小院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可我卻不知道自己千辛萬苦想要找的人就在裏面。智瑤封水榭囚禁智宵是假,囚禁藥人才是真。殘忍的真相就擺在我面前,可我居然視若無睹。那一夜,我幾乎已經到了他的牢籠前,可我卻走了,再沒有回去。阿兄,如果那天夜裡你聽見了我的聲音,請你不要對我失望,也不要對自己絕望。你等我,這一次我不會再拋下你,這一次讓我來護著你。我帶你走,我們去比邯鄲城還要美的地方,我們找一片山坡為阿娘種一片木槿花,然後我們再不分開,再不。
「他是一個孩子,可當年你娘逃走時,你仍在母腹,一個女嬰尚且能惹下今日的禍事,更何況一個五歲的男童?!卿父,大伯仁孝,以身試藥才遭此大難,你可切莫心慈手軟啊,這妖人和那女婢的孩子——」
可有的時候,你再愛一個人,她也不可能出現,而你恨之入骨的那個人卻會在你最脆弱的時候站在你面前,輕輕巧巧地說:「我的女兒,你可想我了?」
「你放心,你阿爹會來救我們的。他和我阿爹不一樣,他會來的,一定會。」我抱著肚子,哀慟過後隨之而來的疲乏和睏倦讓我有些發昏,可我清楚地記得明夷的話,無恤沒有死,他只是我不知道我在這裏。
「師父……」史墨背對著我,一番話說得平平淡淡,卻聽得我喉頭髮硬。
趙府的地牢里沒有一絲天光,不管外間日月幾番輪轉,這裏永遠都只有黑夜。我抱著肚子蜷縮在陰濕的角落裡,身後不時有腥臭刺鼻的黏液順著牆壁滑下。這是一間刑室,落在我背上的也許是死人的血,也許是他們死前被刑具鉤出身體的腸液,我作嘔,卻不敢動,因為耳朵告訴我,此時與我同在的,除了無數的蟲蟻外,還有滿室飢腸轆轆的老鼠。我怕一不小心踩到它們,就會被啃成一堆白骨,有冤卻再不能訴。

「那是誰?」
明夷怔然收了手,許久,他顫抖著捧住伯魯的臉,低頭哀求道:「你說話啊,阿魯,你不要不說話,你……你說話啊!」明夷垂著頭,他的淚一顆顆、一串串全都落在伯魯的臉上,可伯魯不動了,他淡青色的眼窩裡蓄了一汪他憐惜和_圖_書之人的淚,可他卻只能任它們冰冷,滿溢,然後滑落。
「卿相——」我慌忙想要喚住他。
「對,等著我,我會把他帶來見你。」
「毒婦、妖人,可惡,可恨!」趙鞅瞪著我,對院中眾人高聲喝道:「今夜之事止於此門,如若有誰密告世子,殺無赦!」
「你那婢女幫你下毒害人,今日一早就畏罪逃走了!」
「今夜在這裏等我。」無恤在我耳邊呢喃。
「不要說你不會。」我一開口,明夷眼中已滾下兩行淚來。
「阿娘,小阿娘,小阿娘——」漆黑的院外傳來董石稚嫩的哭聲,我因悲傷而消失了的恐懼在那一聲聲凄厲的尖叫聲中直衝心頭。「你們要幹什麼?!」我厲聲大喝。
伯魯。趙鞅為什麼要帶我來見伯魯?
「趙稷在哪裡?」趙鞅打開牢房,舉著火把站在我面前。
伯魯眉頭一皺,就真的停了。
「妖人,你不要演了。醫塵都已經找到你放在葯里的毒物了!」有女人踩著我的手,將一隻濕漉漉的青銅盆丟在我面前,「卿父,這就是妖人下毒的證據。巫醫橋,告訴卿父這盆里裝的是什麼!」姮雅在我頭頂高喊著。
「不可能,你休要血口噴人!」
當牆上的火把熄滅,當無邊的黑暗再度降臨,我閉上了酸痛潮濕的雙眼。
趙鞅來的時候,啃咬爭奪我足衣的群鼠一鬨而散。
「不,我們活百歲,我們還有數不清的朝朝暮暮。」

「你可是想騙我叫師父來救你?」明夷垂目道。
「小徒明白。」
這樣過了半個月,又或許是一個月,我可憐的小芽兒竟也在我的肚子里長大了,他頂起了我惡臭無比的衣服,我撫著他,他也能動一動身子告訴我,他還活著,還在和我一起煎熬,一起等待。曾經的阿娘,如今的我,我這一生所能擁有的關於阿娘的回憶,都在漆黑的等待里一一地浮現,有時候我甚至不敢呼吸,怕鬆了一口氣,她就會從我眼前消失,她贈予我的勇氣也會就此消失。此刻的我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更加愛我堅強無比的母親,也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更加痛恨我的父親。
「誰血口噴人了?!有藥渣為證,你抵賴也沒用!要不是大伯試藥,體虛毒發;要不是國君薨逝,醫塵得以出宮,我們一府的人就都叫你們給騙了!虧得大伯、夫君誠心待你,你這妖人好惡毒的心腸!」姮雅瞪著我,蜜色的面龐猙獰可怕。
「好了,退下吧。」史墨揮手命我離開。
我僵立著,董石尖銳的哭聲如一根根長針刺入我的耳朵,扎進我的心口:「是——是我,四兒無辜,她什麼也不知道,這事與她無關,與董氏無關。董氏一門忠心奉主,求卿相放過董舒,放過四兒,也放過孩子吧!」
「稟卿相,亞旅不在府中,只抓到那女婢的兒子。」黑衣侍衛奔到趙鞅身邊。
「卿相,我方才同你說的本就是實話,趙稷身在何處,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想胡亂編一處叫黑甲軍空跑一趟,再徒增你的怒氣。阿拾生在秦國,長在秦國,數日之前才偶知自己還有一個叫趙稷的父親。我沒有替趙稷做事,我曾得醫塵數卷毒經,若毒真是我下的,我怎麼會讓卿相你活到今日,又怎麼會讓你們抓到我?」趙鞅皺著眉頭盯著我,我扶著牆壁勉強站了起來,「我這會兒說的都是實話,可卿相你一定不肯信,我那天夜裡明明是被逼著說了假話,卿相卻一下子就信了。可見,真真假假,信或不信,都只由卿相一人,與阿拾說什麼根本無關。卿相今日來,若還想好了要聽阿拾說些什麼,就直說吧,不必勞煩刑師,阿拾定一字不差地把卿相想聽的『實話』都說給卿相聽。」
再睜眼時,人已身在趙府之中,沒有陰寒刺骨的地牢,也沒有鉤腸破肚的可怕刑具,在我眼前的是一扇淡黃色的梨木蒙紗小門,門上透著溫暖燈火的薄紗,還是我去年夏天親手挑來送他的。
我應了一聲,低頭默默地吃著,寂靜佔據了整間屋子。出宮后,我每日都會與史墨一起吃上兩頓飯,說上幾句話,這是我們之間奇怪的「和解」。沒有掏心挖肺的解釋,沒有涕淚橫流的道歉,我在太史府住下,他亦沒有再搬去竹屋https://m.hetubook•com•com。我們就這樣心照不宣地在一個屋檐下生活著。
周王四十四年秋,定公哀而不傷的喪禮如一層結在冬日冰湖上的白霜遮住了稀薄的冰層,也遮住了冰層下從未消失的危險。
「謝卿相恩德。」我俯身稽首,趙鞅卻看著我愴然道:「你幼時曾在黃池助我,前歲又替我出征伐衛,老夫本該也謝一謝你,可你不該是趙稷的女兒,更不該害我連失二子。將來黃泉地底,莫要怨怪老夫寡恩無情。」
「不是我。」我是趙稷之女,可我從沒有下毒害人!
孤獨和黑暗裡,漫長的等待滋養了我心底的恐懼,牢房外一絲絲的動靜都會讓我渾身汗毛直立。耳聾眼瞎的獄卒有時會來送飯,有時錯過了這扇門便不來了。對他而言,我與之前死在這裏的囚徒沒什麼兩樣。他看不見,聽不見,好幾次,我都試圖抓住他的手,讓他起碼知道我是個女子。可他從不靠近我的牢籠,每一次都像潑水一般將餿爛的吃食潑在木欄前。我夠不夠得到,能吃到多少,都只憑他當時的手勁。
「師父,你哭了?」
「好了!」趙鞅抬手制止了姮雅的話,他轉頭對院門口的侍衛們喝道:「抓到罪婢格殺勿論!把罪婢的孩子帶進來!」
史墨像是沒有聽見我的話,徑自夾了一顆雞肉丸子丟在我碗里。
「走……快……」床上的人終於醒了,他想要睜眼,但發腫的眼皮只掀開一道細縫,又緊緊地合上了,「明夷,明夷……」伯魯顫抖著梗起脖子想要說些什麼,可他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除了「明夷」二字依稀可辨外,其餘的都只是咕咕的悶響。可伯魯不停,他張著嘴,不停地呻|吟著那些旁人聽不清也聽不懂的話。
「明夷……」
眼前發生的一切讓我不知所措。我在喊,卻不知道自己喊的是明夷,還是伯魯,又或者從始至終我只是隨著明夷一同哭號。
「我葯中之毒若不是你下的,也定是你那女婢!」趙鞅怒瞪著我道。
師父,徒兒要走了,一去不回了。我對著眼前步履遲緩的背影張了幾次嘴,道別的話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就好。」明夷霎時含淚而笑,他低頭撫著伯魯的面頰,柔聲道:「阿魯,你且隨她到玉瓶里歇一歇,等我到了雲夢澤,我就帶你去你說的那片漆樹林,我等你化魂為鳥,叫我的名字。你不用怕,也不用著急。你可以變一隻笨鳥,我能等,我這一生已無餘事,等得起。阿拾,你快一些,天要亮了,他們要來找他了。」明夷伸手握住我的手腕,玉蔥似的手指冰冷如霜。
衛士反扭住我的雙手往院外走去。廊柱旁,同樣被人擰住手腳的明夷突然抬起頭來。我忍著淚拚命地沖他搖頭,他的視線從我臉上移過,落在遠處梨木蒙紗的小門上,一滯,復又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又驚又喜,又慌又懼,我捂著一顆狂跳的心站在草屋前,看無恤逐著一輪金日縱馬而去,看一片湖水輕波蕩漾,從金轉暗,又從暗中浮出一層月的銀白。
在我身體的深處,有一個小小的生命正緊緊地依附著我,他知道我的悲傷與恐懼,他知道我的無奈與痛苦,可他無法言語,只能挪動身體讓我感覺到他微弱的存在。
「不,不是她。數月前,卿相在院中暈厥,我入府為醫。第二日,有人神鬼不知地在我備的藥材里偷放了一包卷耳子。我識得此物有毒,生怕有人要在葯湯中下毒加害卿相,才特意召四兒入府相助。此後,一應湯藥,洗、切、熬、煮,從不假第三人之手。卿相,我是恨你,可我心裏除了恨,除了邯鄲,還有伯魯,還有無恤,還有天下。我想要你活著,哪怕只再活三年、五年,活到北方安定,活到無恤羽翼豐|滿不再受智瑤欺凌。我想要你活著,要你死的人,不是我啊!」
「不要對不起,我不要你的對不起……閉嘴,不要說了,我不要聽了!」榻旁痛哭的明夷忽然起身撲上去一把捂住了伯魯的嘴。
「好。到了楚國要替我問候楚國國巫,共祭三川的事,你也要盡心儘力。」
「吃好了。」我將一案飯食一掃而空,又用手指將黑陶豆里的最後一點兒青梅羹也抹和*圖*書進了嘴裏,抬起頭,驀然發現史墨正望著我出神,蒼老混濁的眼睛里隱約似有一片水光。
「你是聰明人,聰明人不要說蠢話。」
董石!我混沌的神志里霎時劈下一道電光:「你們抓一個小兒做什麼?這事與他們府上無干!與四兒無干!」我一把推開姮雅踩在我手上的腳,猛地起身,趙鞅周圍的侍衛即刻又來按我。
這數月里,是誰在我備的葯里下了毒?那一日,又是誰將我的身世告訴了趙鞅?四兒去了哪裡?于安又去了哪裡?無恤有沒有救出阿兄?無恤知道我在這裏嗎?我的小芽兒,你還好嗎?
從清晨到夜半,這是我離開晉國前的最後一日。面對與無恤的離別,我哀傷卻仍懷著對未來的希望;面對與阿藜的相聚,我擔憂卻夾雜著幸福的狂喜。這一日,於我而言如此重要;這一日,於我而言本該如此美好。是啊,本該……
當趙氏的黑甲軍衝進草屋時,我見到了趙鞅病中蒼老的臉。他按著長劍站在如龍的火光中,面色萎黃,形容枯槁,可盯著我的一雙眼睛卻閃著懾人的光芒。那光芒里有驚愕,有懷疑,更多的卻是憤恨。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在我離晉前的最後一晚,他終於知道了我的秘密。
趙鞅手中拐杖一頓,半晌,側首道:「你說得對,是非曲直,真真假假,信與不信都在老夫一念之間。所以,你有沒有下毒,我信不信你,都不重要。只要你承認你是趙稷的女兒,那你現在無論再說什麼,求什麼,照樣都得死。」
我捏著手中的玉瓶凄然地看著明夷,我不是神子,不會取魂,可我要怎麼告訴他,他的伯魯已經死了,再不能陪他去雲夢澤,為他捉鳥解悶,與他彈琴鼓瑟,相守一世了?
凄厲的悲鳴聲自明夷喉間溢出,他撲上去死死地抓著伯魯的肩膀。門口呼啦啦衝進來一群人,有人去拉明夷,有人去掐伯魯,我像麻布袋子一般被人拖著丟到了門外。瘋了一般的明夷被一群人拽著衣襟,扯著袖子,拎著大腿,又摔又扭地抬出了房門。
「好,很好,老夫知道你不怕死,可不管你的嘴有多硬,等你嘗過我趙府刑師的手段,自會同我說實話!來人啊!」趙鞅轉頭高喝,但他的聲音虛浮嘶啞,剛一出口,便散了。
沒有隨從,沒有施刑人,他一個人舉著火把,拄著拐杖走進了地牢。
趙鞅走後,我又悲又懼,渾渾噩噩哭了幾場,便昏睡不醒。睡夢中好似看見了無恤,他手裡牽著阿藜跑得極快,在他們身後跟著一隻斑紋扭曲的黑虎和一片血色的驚濤駭浪。
「你此番離晉,機會實屬難得。楚國山水靈秀,既然去了,就別急著回來。」
我發慌,深吸了一口氣,趴在床榻旁的明夷轉過臉來。
我盯著那丸子看了半天,最後還是忍不住把它一口吃進了嘴裏,吃得太快,是咸是淡都沒嘗出來。
「你居然還敢狡辯!為了下毒害人,你故意召了自己的婢女入府煎藥,這幾個月卿父喝的葯除了你們就沒有旁人碰過!不是你們,還會有誰?!」
在趙鞅悲憤的目光下,我愣愣地推開了眼前的房門。
「師父,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徒兒都會原諒你。徒兒原諒你,所以也請你不要再那麼自責。徒兒不孝,求你等我回來,等我陪你終老,為師父你洗髮換衣,戴孝送行。」我抬手跪地端端正正行了大禮。
「你要去哪裡?」我抬頭。
史墨抬頭看了一眼,將自己身前的黑陶高腳豆推到了我面前。
秋天大約是最適合離別的季節,陽光那樣淡,天空那樣遠。雁湖畔,我與無恤相擁了一整日,看南飛的群鳥從頭頂飛過,鳴叫著,變成遙遠天幕上的道道孤影。無恤出奇地安靜,他知道我不喜道別,道別的話就真的一句也沒有說。我躺在他懷裡,靜靜地聽著他的呼吸和心跳,難過了在他衣襟上蹭一蹭淚,想他了便鉤下他的脖子叫他細細地吻我。
強忍悲傷的男人展開他漆黑寬大的袍袖將我團團抱住。我抱緊他,想要留住這最後的溫暖,可時間乘著枝頭落葉從我們身旁翻飛而去,抓不住,留不住,終還是飄入了暮色下金紅色的湖泊。薄雲散,寒霧聚,不道離別,離別卻依舊會來。
蒼白、憔悴,明夷往日絕美和-圖-書的面龐上此刻沒有一絲活氣,只一雙紅腫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化了水般不住地往下淌淚。

「紅雲兒,我要走了。我們再沒有朝朝暮暮了。」
「再添一份。」我將手中陶碗交給身後的巫童,巫童接過又給我盛了滿滿的稷羹。
明夷看著我,久久應了一個「好」字,他伸手取走我手裡的玉瓶,低頭自言道:「很多年前,在我還不是明夷的時候,師父曾對我說過一句話,他說:『這世間種種,不論何人何事,終必成空。能不在乎的就不要在乎,在乎的少了自然就得了解脫。』我聽了他的話,便連自身也不在乎了,這樣果真就得了解脫。後來,我只在乎一樣東西,僅此一樣,可現在也叫你們奪去了。我知道下毒的不是你,你就算要殺趙鞅,也不會眼見著伯魯日日試藥飲毒。可我不能原諒你,永遠不能……我不會告訴師父你在這裏,也不會告訴無恤你在這裏,我們從此——後會無期吧!」明夷俯身艱難地抱起伯魯的屍體,伯魯寬大的衣袖被明夷腰間的麻繩卷帶著高高扯起,露出一條慘白的手臂在空中不斷地晃動。我憋著一口氣,憋著憋著,最後還是忍不住放聲大哭。
周王四十四年秋,定公哀而不傷的喪禮如一層結在冬日冰湖上的白霜遮住了稀薄的冰層,也遮住了冰層下從未消失的危險。新絳城陷入了一種虛假的寧靜,所有人都屏息而行,生怕一聲高呼就會震落冰面上這座脆弱的城池。
伯魯死了,明夷走了,原本預備著要同行一路的人,還沒啟程,竟就這樣永別了。
明夷,我沒有下毒,下毒的不是我。可除了我和四兒沒有人碰過趙鞅的葯,我該如何解釋一件連自己都解釋不了的冤事?
公輸寧其實早就告訴了我智府密室的位置。「大水灌室,石門落閘」,智府之中可以啟動密室機關的「大水」唯有一處。
我怔怔地起身,走了兩步,卻忍不住停了下來。靜室之中,史墨站在窗前,雪白的長發映了陽光,晴雪一般。十四歲的我,第一次看見他就哭了;二十歲的我想要記住陽光下這張靜默的面龐,然後微笑著離開,可淚,怎麼忍得住?史墨年邁,這一轉身是生離,抑或是永別。
「你怎麼了?他怎麼了?」明夷的模樣更叫我慌了神,我衝到伯魯榻旁,摸著他的額頭道,「他怎麼了?醫塵呢?」手下的溫度燙得炙人,我伸手想要掀開伯魯身上的毛氈,可兩隻手卻虛虛的一點兒勁兒都使不上來,扯了半天,灰褐色的蠶繭紋絲不動,蠶繭里的人也紋絲不動,「這是怎麼了?前幾日不還好好的嗎?明天,我們就要出發去楚國了呀,你們的行囊不都裝上車了嗎?伯魯,你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我拍著伯魯的臉,可怕的猜測已經讓我渾身發抖。
「去帶一個人來見你。」
「不,你不用告訴師父我在這裏。」當年智府「取魂」后,我將剩餘的骨粉都送給了史墨,如今只求史墨能替我騙一騙明夷。
姮雅提手在我臉上猛甩了一記耳光,冷哼道:「你的女婢下毒害人,若大伯有個三長兩短,自然是要她的兒子替她抵命!」
「阿拾明白。」我自然知道,不管自己有沒有下毒,僅因這一身血脈,他就不會叫我苟活,所以我根本沒打算向他求饒。我整理了衣袖,跪地端端正正地朝面前的人行了大禮,禮罷只抬手道了一句:「稚子無辜,望卿相念及舊人。」
「我不知道。」我收回自己的視線,低頭抱緊自己的肚子。
我胡亂抹了一把淚,忍住哽咽道:「取魂非易事,我現下穢物沾身引不了魂。你趕緊去找師父,取魂攝魄是他教我的。」
「你已經……」
「嗯,徒兒明白。」
歹毒至斯?
史墨沒有回頭,他的側顏融化在陽光最溫暖的光華里模糊不清。半晌,他道:「不用原諒我,無妨的,這樣已很好了……」
「你……他只是個孩子。」我知道姮雅恨我,可我不知道為什麼今夜她會出現在這裏,為什麼她一個北方的外族人卻好像知曉這場紛亂背後所有的秘密。
姬鑿同意派我使楚,智瑤卻嚴詞反對,但楚王的信函上明明白白寫著我的名字,智瑤再不願,最終也只能做出讓步。
二子?連失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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