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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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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三子同歸

第二十四章 三子同歸

「什麼毒計?」
他……誰?!
歉疚與痛恨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感情,此刻卻因為同一個人在我心底交錯撕扯。
「阿拾,那個人可是你阿爹。」
當我的手觸到冰冷的柴門,我恍惚的心忽然又害怕了,我怕屋裡的人不是他,又怕屋裡的人是他。
「什麼人?」我問。
趙稷站在我面前,在他的身後還站著紅髮衝天的盜跖。當我趴在盜跖的背上,像鳥兒一般飛出趙府的高牆時,我忽然覺得這個世界遠比我想象的要更加複雜、瘋狂。趙稷、盜跖,這兩個毫不相干的人為什麼會在一起?
「所以趙稷同意了,他把我娘送進了智府?」我看著阿素,一下握緊了拳頭。
「當年是我鬼迷心竅救了他,硬叫他同我過了這幾年糟心的日子。好在,他前月里又死了,他的孩子也沒了,省得我一個沒出嫁的姑娘拖著個沒爹的娃娃浪費大好年華。」阿素莞爾一笑,款款起身,「行了,阿姐走了,你先好好休息吧,晚些時候,你阿爹還要帶你去見一個人呢!」
盜跖放下我時,順手脫下自己的毛褐將我緊緊裹住,而後一臉嫌棄地扯起我的頭髮,鄙棄道:「你怎麼和她一模一樣?醜死人了。」
我搖頭,撫著肚子輕笑道:「血光都見了那麼多,難道還怕聽嗎?再說,我這孩子若真要走,怕是十個,我也留不住了。」
我抬手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決堤而下的眼淚湍急無聲地流過我的指縫,我透過淚幕看著月光下他疤痕縱橫的臉,看著他糜爛結痂的頭皮上僅余的幾縷乾枯的髮絲,我看著他顫抖著朝我伸出的僅餘二指的手,終於忍不住蹲在地上失聲悲號。
「阿兄,趁熱多吃一些。」我在阿藜身旁坐下,將飯食分裝了些,放在他碗里。
「我不困,我們出去走走吧!」我拖住阿素的手,阿素大笑,拍著我的手道:「小妹,你該不是可憐我,想出門說些什麼好聽的話開解我吧?放心,我不過是沒了個孩子,一塊黏答答的血肉罷了,痛過了就忘了,沒什麼好安慰的。」

我驚愕地看著趙稷,趙稷低頭一口吹熄了紗燈里的火苗。
「阿兄,餓了嗎?我喂你吃飯吧。」我哽咽著移開自己的視線。
沉睡的溪谷被尖厲的叫聲驚醒了,林中有小獸哀鳴,有群鳥撲翼,可我聽不見了,眼淚從眼眶中翻滾而下。我走進草屋,垂著手站在床榻前看著趙稷懷裡那個不斷哀叫掙扎的人影。
「那你呢?」
已無人形的阿藜一動不動地被我抱在懷裡,溫順而安靜,我忍了淚久久地抱著他,一如那些漆黑的夜晚阿娘溫柔地抱著我。我想要給予懷裡的人我所有的溫暖,可就當我以為他已在我肩頭熟睡時,阿藜卻突然直起身子看著我的眼睛,哽咽道:「你不是阿娘,你是妹妹,我阿娘是不是已經死了?」
晉文公重耳的母親與我母親一樣都是北方鮮虞狐氏族人,重耳母親居於嘔夷水畔,歌謠中提及的牛首水則恰好流經邯鄲城,所以歌中所唱的那個青眼亡晉的女子非我莫屬。可我為何會亡晉?我一個小小巫士如何能亡晉?!
我擦了眼淚,低頭咬了一口萇楚綠色的果肉,眯了眼道:「這回不是心酸,也不是眼酸,是嘴巴酸了。」
趙稷好似沒有聽見我的話,只提著燈慢慢地走在我身前。
「你那時不過是個新結的珠胎,你族中叔伯都叫你阿爹趕緊應下與智氏的約定。可你阿爹沒有點頭,他怕族人羞辱、傷害你娘,秘密派人將她和你阿兄送到了我家。可你娘剛到,智躒當夜就引了三千親兵攻進我家府門。我范氏一族立府百年,一夜之間,全府之人竟叫人屠雞戮犬一般殘殺殆盡……我阿爹那會兒恰巧領兵出城,家宰拚死相護,我和幼弟才能留下性命。可那天夜裡,我阿娘死了,我待出嫁的阿姐不甘受辱也慘死府中。你娘和你阿兄,我們原以為他們也死了。智躒那夜在雪中引火燒屍,火光三日不滅……你師父蔡墨玩得好謀術、好心術,他一個巫人,編一首胡說八道的歌謠就將我范氏百年基業毀於一旦。阿拾,我在臨淄城見到你這雙碧眸時,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他蔡墨編了那後半首《竹書謠》來害人,上天便真叫你娘生www.hetubook.com.com下一個青眼女嬰來。好,既是這樣,那麼我們何不就隨了神意,好好送他們一個『失國失邦』?!」阿素一番控訴過後,眼眶裡已盈滿了淚水,可她這人骨子裡有一股擰勁兒,越想哭,越不肯叫自己落淚,她抬袖抹了一把眼睛,扯出一個笑容對我道,「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先記下,今日我不想說了,明日路上再說與你聽。」阿素說完匆匆起身,飛奔而去,只留我一個人獨坐在萇楚樹下,出神地看著一地半腐的果實、破碎的謊言。
「不行,阿兄體虛,行不了路的!」
從天黑到天明,我心裏想的只有智瑤,我想要剖出他的心,我想要碾碎他身上的每一根骨頭,我要讓他為自己做的一切後悔,我要讓他殘忍骯髒的家族從晉國消失,我要讓他那些短命的先祖在黃泉地底哀戚痛哭、無能為力!
復讎的火焰在我的身體里熊熊燃燒,當我憤怒到不能自已時,掌心裏傳來了微弱的觸動。
「是你,是我。」趙稷一句話堵了我的嘴。我沉默,他伸手輕撫著阿藜耳畔幾根萎黃細幼的發,柔了聲音道:「你和你阿兄的頭髮都隨了你娘。阿藜出生時就有滿頭的烏髮。別家的小娃三歲還只薄生了一層黃毛,他那會兒就已經能梳一個極漂亮的總角了。你阿娘愛打扮他,總親手給他綉包巾。你祖父日日盼著他長大,早早地就託人到楚國玉山採買了一塊半尺寬的碧玉,只等著他長到二十歲時,給他制冠戴。可你看看他現在……」趙稷拂開一隻停在阿藜頭皮潰爛處的蠅蟲,回頭看著我道,「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但我們現在不能停。早食過後,我們就出發去鄭國。」
子歸,子歸,三子同歸。阿娘,你看見了嗎?看見我們了嗎?
「唉,趙無恤那小子死不撒手的臭脾性落在他孩子身上倒不是壞事。既然你要聽,我就索性今日都告訴你吧!」阿素挪了身子坐到我對面,開口徐徐道,「你的祖父叫趙午,原是邯鄲大夫。你娘是我爹的表妹,嫁了趙午之子趙稷為妻,我范氏與你們邯鄲氏就算結了姻親。我父親與你娘一起長大,又存了對她的戀慕之心,所以你爹娘成婚後,范氏與邯鄲氏就走得格外近了。趙鞅那會兒屬意要往北擴地,所以才叫董安於在北方修建了晉陽城。可趙鞅又放心不下趙氏南面的故地邯鄲,怕時間久了,邯鄲城會被我們范氏一族奪去。所以,他就想了個主意,找借口殺了你祖父,以此警告你父親,叫你父親休棄了你娘,與我范氏一族劃清界限。你阿爹那會兒雖瑤琴不離身,卻也是血性男兒,怎能在趙氏殺了自己的父親,羞辱了自己的妻兒后,還巴巴地為了一個邯鄲大夫的官銜跪在仇人面前低頭認錯?」
「不!我絕不會饒過智瑤,我要親眼見他人頭落地,我要叫智氏一族從晉國消失。」我望著榻上的阿藜恨道。
「你想讓鄭伯出兵伐晉?不可能,鄭是小國,鄭伯他不敢。」
明月的清輝里,他被歲月精心雕琢的面龐上有著未來得及褪去的哀傷與疲倦,他站在萇楚樹下凝視著我的眼睛,我那幽藍的,給他的妻子、他的族人帶來滅頂之災的眼睛。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再追問他為什麼不來找我,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利用、陷害我,因為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為我奮不顧身地反抗過,努力過,可我卻讓他失去了所有。
阿藜在他父親的懷裡大力地呼吸,繼而發出了一聲搖山震岳的哭聲。他的眼淚從壓抑的心底不停地往外傾倒,打濕了我的發,也打濕了風中阿娘的低吟。
「荒謬至極!」
「誰說我們在逃?此事不必多說了,明年開春之前,務必要趕到新鄭。」趙稷起身而立。
為什麼會是你?你是我的師父,我的親人呀!

門外的月光尚來不及驅散屋內的黑暗,黑暗的深處已衝出了一聲凄厲的、近乎瘋狂的叫聲。
「你果真瘋了,你是晉人,阿娘是晉人,我們都是晉人。晉國是我們的故國,有我們的故土啊,你怎麼能引外敵攻晉?」
「不。」我緊緊握住阿素的手,「我如今這副鬼樣子,哪有資格去安慰你。不過是許久不見陽光,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出去走走罷了。」
「別看了,我都不知道你這樣流淚,是心酸,還是眼酸了。」阿素抬頭摘了一個果子,捏了捏,掰開,遞了一半給我。
我聽了他的話約莫是笑了,渾渾噩噩地竟扯了他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愛吃小孩兒心肝的惡鬼,當年我躲在阿娘肚子里沒瞧清楚,你救人時的模樣很是英武,不似惡盜,似君子。」
「走吧,我帶你去見一個人。」趙稷開口打破了樹下的沉寂。
「是你來了……」我睜開眼睛,又再閉上。
「既是你要我跟著你走,這理由總該由你來告訴我。」
「就是他!蔡墨乃你外祖生前摯友,他本該照拂你阿娘,可他卻利用你娘對邯鄲城施下了一招毒計。」
「阿兄,阿藜……」我聽見了自己顫抖的聲音。
從來沒有什麼鮮虞來的方士,沒有狐氏可怕的傳說,從始至終就只有他蔡墨的一張嘴,騙了我、騙了全天下的一張嘴。
「不省心,我就知道你要問!」阿素睨了我一眼,抬手又從樹上摘了兩顆果子。
「還在路上。」
「在智瑤府里聽過一次,可我不通北方蠻語,未曾聽懂。」
「我這回可沒捉她,是你阿爹派人把她從趙府救出來了。」
「你可曾聽說過《竹書謠》?」
「你要聚五國之兵伐晉?!」我大驚失色。我知道趙稷心中有復讎之念,也知道他一定會對趙氏不利,可伐晉?他竟要引兵伐晉!
「這《竹書謠》與我師父有何關係?」
「酸嗎?我倒覺得挺好。」阿素啃了自己那一半又來拿我的,我順勢抓了她的衣袖道:「今日無人相擾,你就同我說說邯鄲氏和范氏以前的事吧!」
「是我瘋了嗎?可我辛辛苦苦做的這一切,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為了帶我的兒子、我的女兒,回我的故國,回我的故土嗎?」趙稷眼裡有難以遏制的怒火和悲涼,我望著他,想起他流亡齊國這許多年,不覺竟酸了鼻頭。
我把她燒了,我用一把束薪把阿娘的屍體燒成了灰燼。我從沒有想過,我這一生還能再見到阿娘身上的任何一樣東西;我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我竟還能親手再摸一摸我阿娘的頭髮……可現在,她的髮辮就靜靜地躺在陽光里,溫柔地與我對望。
阿藜看看我,看看趙稷,突然低頭用殘破的右手解開自己的衣襟,從脖子上解下一根長長的髮辮。他將那髮辮恭恭敬敬地放在陽光下,放在案幾最後的一個空位上,然後微笑著用右手僅余的兩根手指夾起一條金黃色的多子魚放進嘴裏。
智瑤——智瑤——
趙稷丟了紗燈沖了進去,刺耳的尖叫卻一聲高過一聲,彷彿永遠不會結束。
「四兒姑娘比你早走半個多月,這會兒興許已經到鄭國了。等我們也到了鄭國,你自然就能見著她了。小妹,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趙無恤的吧?」阿素伸手來摸我的肚子,我頭皮一麻,整個人已不自覺地往後挪。
鄭國?齊人的盟國。
「阿素……」
「總要有人說給我聽的,與其待會兒聽那個人說,倒不如聽你說。」
床榻上拚死掙扎的人停住了,他轉過一張被巨大的血色蛛網吞噬的臉怔怔地看著我。
我欲詳問,阿素卻低頭捧著我的肚子道:「小娃娃,再等兩日我們就不坐車了,姨母帶你阿娘坐船去,好不好?到時候也叫你這暖心的娃娃舒服舒服。」
我踩著發軟的步子走進半人高的草叢,有山風拂過草尖,風裡有阿娘若有似無的哀唱:「山有藜兮,藜無母……」
「呃……」榻上的阿藜發出了一絲呻|吟,趙稷急忙衝到床邊,我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阿藜的手:「阿兄,你醒了?」
阿藜迷茫的視線在我們身上轉了一圈后,停在了他木枕旁的半尺陽光上。他側過身子伸出自己的手,在陽光里僵硬地攤開掌心。與陽光分別了二十年的他,像個初生的嬰孩般默默地凝視著落在自己掌心裏的陽光。
「阿拾,你醒了嗎?」夢醒,香散,一身碧色衣裙的阿素坐在我床頭關切地摸著我的額頭。
「阿娘,我們一起吃飯吧!」阿藜咽下嘴裏的炸魚,對著灑滿陽光的髮辮溫柔笑道。
阿素替我穿衣,一層又一層:「對不起,是阿姐來遲了,叫你和*圖*書受苦了。」
「你阿娘死了,你阿兄變成這個樣子,真正瘋了的人到底是誰?有朝一日,若我能讓智瑤跪在你面前,你會做什麼?你會因為他與你同是晉人,就饒了他的罪嗎?就放他離去,再去挖別人的肉,喝別人的血,吃別人肚子里的孩子求長生嗎?」
「那今日阿姐便唱給你聽。」阿素放開我的手,在地上尋了一塊寬大平薄的青石,又從頭上拔下一根紫金笄,一邊擊石一邊合拍唱道,「弈弈恆山,八鸞鏘鏘,狐氏生孫,在彼嘔夷,其陽重瞳,興國興邦。弈弈恆山,鸞鳴哀哀,狐氏生孫,在彼牛首,其陰青目,失國失邦。」
「讓他再多睡一會兒吧!」我鬆開阿藜的手,下了床榻。
我正想著,柴門輕啟,趙稷拎著一個竹籃出現在門外:「他還沒有醒?」
他笑了,我望著空位上的那根髮辮卻淚如雨下。
「趙鞅當年擅自處死你祖父本是犯了『始禍者死』的大罪,眾卿齊而伐之,若不是後來智氏臨陣倒戈,我阿爹和你阿爹如何會敗?而智氏倒戈,全因你師父借祛病之由送了一名鮮虞方士給那重病的智躒。可巧,那方士非但懂得長生之術,還唱得一手好歌謠。非說你阿娘肚子里懷的是亡晉女,還說吃了你就能得長生。」
「嘎吱——」身旁的趙稷替我推開了房門。
「那就好。我這人最聽不慣那些安慰人的好話。若你說了,我一準是要翻臉的。若我翻臉,你可又要怕我了。」
「四兒呢?這一次,你又把她捉去哪裡了?」
「走吧,我沒力氣安慰你。」我將身子靠向阿素,阿素笑著將我扶了起來。
阿素倒不見惱,只笑看著我的肚子道:「你這肚子里的孩子可真是個命硬的,這麼連番折騰,你都沒了人形,他居然還有力氣扒著你。可見啊,他是有多喜歡你這個阿娘。不像我以前肚子里那個,頗沒良心,我才跑了一跑,哭了兩回,他撒手就不要我了,和他阿爹一個模樣。」
「對不起,對不起——阿兄,對不起……」
「仇要報,但阿兄現在最需要的——」
「你的性子隨我,怕是恨了一夜,氣了一夜,沒閉過眼吧?」趙稷瞥了我一眼,我抿唇不語,他復又轉頭看著阿藜道,「恨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敗才可恥。當年,我已經失敗了一次;如今,不想再失敗第二次。二十年前,我已經失去過你們一次;如今,也不想再失去第二次。阿藜會好起來的,傷過他的人一個都跑不掉。」
「阿藜——」我哽咽地喚他的名字,他猛地把頭深深地埋進我的長發:「阿娘,阿娘啊——」
阿素輕嘆一聲道:「你果真要聽?過去的那些事可多少都帶了些血光,我怕你現在聽了,對孩子不好。不如等我們到了鄭國,你養好身子,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了,我再說給你聽?」
阿藜怔怔地看著黑陶碗里炸得金黃酥脆的多子魚,面如木刻,可他的眼睛里卻閃動著微光。傷痕縱橫的臉讓他失去了常人應有的那些傳達心意的微妙表情,但他的眼神告訴我,他記得我們,記得所有的一切。
這一餐,流淚的人不止我一個。趙稷哭了,他哭得比我隱忍,卻哭得比我更加悲傷。那是他摯愛的女人的發,是曾經蜿蜒在他膝上,他撫摸過無數次的發。那一年,那一日,他明明想要送她去一個更安全的地方,卻再也沒有見到她。當年,他們沒有從容地告別,今日陽光下別樣的重逢一下便擊碎了這個男人荒蕪多年的心。
我慌忙轉頭,身旁的人依舊熟睡。
「你想見的人。」趙稷脫下外袍丟在我懷裡,轉身提著紗燈默默地走出樹影,遠遠地站在溪旁的小路上等我。沒有刻意的親昵,沒有咄咄逼人的陰沉,月光下,他高大疲倦的背影透著冷漠與疏離,可我卻覺得,這才是褪去層層偽裝后,我最真實的父親。
可我看不到陽光,我只看到他扭曲的掌心裏一個碩大的坑洞,坑洞上後生的紫紅色皮肉收緊了他昔日的傷口,卻也讓他的手掌再也無法平展。
又聾又瞎的獄卒倒在了我牢房外的走道里,他沒有瞳仁的雪白的眼睛瞪得極大。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黑甲軍的屍體橫七豎八堵塞了整條地牢的通道。
這一夜,我睡在阿藜身旁,我捏著和*圖*書他僅存的兩根彎曲的手指,瞪著眼睛直直地看著草屋頂上垂落的一束乾草。
「好,這才是我的好女兒!」趙稷展了雙眉,一把按住我的肩膀道,「你相信阿爹,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阿爹要堂堂正正帶著你們回晉國,回邯鄲,回我們的家。很快,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你那孩子是張先生的嗎?那年在齊國,駕車落在湖裡淹死的人不是張先生,對不對?是你救了他嗎?」
「我們要往東南去,阿姐帶你去鄭國。」阿素坐在我身旁,輕輕地握著我的手。
昏昏沉沉之中,有人一直坐在我床前,他身上清涼微辛的江離香讓我夢見了初夏時節大河之畔那座天下最美麗的城池。夢裡有河風徐徐,有花海蕩漾,有將我放在肩頭帶我飛奔嬉鬧、大聲歡笑的父親,那個我從未見過的、讓阿娘思念一生的父親。
阿藜緊閉著雙唇看著我,有一滴淚從他眼眶中落下,那是一滴很大的眼淚,當那滴眼淚滑過他眼下兩條交錯的刀疤流向他的鼻翼時,他突然張開雙臂將我死死地抱在懷裡。他低聲嗚咽著,壓抑的哭聲叫我心碎。
「是啊,多好的事,對不對?」趙稷揚眉微笑。
「阿兄……」
「我來了,阿兄,我來了呀——」我哭喊著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眼前的人。我的阿兄,我的阿藜,我是妹妹呀,我來了,我終於回來找你了!我抱著懷裡的人,不顧一切地哭喊著。這一刻,我忽然覺得,我這二十年走過的長長一路,我跌跌撞撞所做的種種努力,都只為了能活著來到這裏,替阿娘再抱一抱這個曾被我們遺棄的、我們最親最愛的人。
阿素的話說得雲淡風輕,我卻聽得心驚肉跳。她之前懷過一個孩子?誰的?張孟談的?難道張孟談當年真的沒有死?!
「所以,我才要到新鄭再借他幾個膽啊!若不出意外,明年春天,齊侯就能召集五國諸侯于廩丘會盟,與諸國一同舉兵替鄭伐晉。」
月色籠山,清溪流銀,有人提了一盞紅色的紗燈,迎著嘩嘩作響的山風來到我面前。
「有些事我也不明白,但當初你娘和你阿兄被智躒抓走,卻不能責怪你阿爹,那根本就是蔡墨為救趙氏施的詭計。」
趙稷跪在我身旁,哭著抱住了阿藜的腦袋、我的肩。
趙稷連忙起身從門外搬進一方松木小案,又從柴堆上的竹籃里取出四隻對扣的黑陶大碗:「阿藜,這裡有黃粱米蒸的栗子飯,有新炸的多子魚,都是你愛吃的。桑子酒,阿爹先替你喝。等你病好了,你陪阿爹喝。」趙稷手忙腳亂地擺好一桌飯食,然後垂著手,緊張地看著床榻上神情木然的阿藜。趙稷在害怕,他怕阿藜已經忘了他們的「子歸」,忘了他,他怕自己真的來晚了。
「為什麼?」我跟著站起身來。趙稷此刻赴鄭一定有所圖謀,所謀之事也一定與晉國有關。
我靠坐在床榻上,已無力分辨她是真情還是假意。「這是哪裡?」我問。
我的阿兄有著一張形如鬼怪的臉,卻有著世間最溫柔的睡顏。也許,我現在不該只想著復讎,我該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讓阿兄好起來,如何才能帶他離開這裏,離開趙稷,離開所有的危險。
「所以他自立為邯鄲君,起兵討伐趙氏。你說的這些事,我以前也聽說過,可我不明白為什麼智氏的人會抓走我娘,為什麼他趙稷棄守邯鄲后,從來沒有找過我們。」
黑暗降臨,驚訝、慌亂、激動瞬間從我心底噴涌而出,繼而幻化出一種極恍惚的感覺。當如霜的月色再次盈滿整個溪谷,我轉頭望向蕭草叢中被月光和樹影包裹著的草屋時,那已不是草屋,那是我曾經的夢境、遙遠的過去。打開野徑盡頭的那扇小門,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到曾經離開他的那個夜晚?
昏昏沉沉之中,有人一直坐在我床前,他身上清涼微辛的江離香讓我夢見了初夏時節大河之畔那座天下最美麗的城池。夢裡有河風徐徐,有花海蕩漾,有將我放在肩頭帶我飛奔嬉鬧、大聲歡笑的父親,那個我從未見過的、讓阿娘思念一生的父親。
時至今日,我才終於明白,為什麼幸福時的我心底總有一份揮之不去的哀傷與悲涼,那是因為在我生命的最初,我就已經虧https://www.hetubook.com.com欠了太多太多的人,我的靈魂沾滿了他們無辜的鮮血,那心底的悲涼是對我的懲罰,是早已嵌入我骨血的罪。
趙稷將竹籃放在窗邊的柴堆上,伸手按住身上叮噹作響的白玉組佩輕輕地走到榻旁坐下,他低頭看著熟睡的阿藜,輕聲問:「他昨夜睡得還好嗎?」
「其陰青目,失國失邦……」
我扯了扯嘴角,沒有說話。
「我們去渡口坐船,再晚些日子河水結冰了,你和他就都走不了了。」趙稷看了一眼我的肚子,我搖頭道:「不,我們不去鄭國。我們逃出晉國就好,為什麼非要急趕著去鄭國?新絳到新鄭,旱路難行,水路又多風浪。若半路遇上風雨,有誰敢在大河裡行舟?」
「趙鞅葯里的毒是你派人下的?把卷耳子放進我葯筐里的也是你的人?」我跟在趙稷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染霜的枯草上。
燒水洗浴,換水再浴,當我洗盡全身污穢,從阿素手裡接過那面幽王璇珠鏡時,我看到了鏡中一張形同骷髏的臉。
原來,他不是守護我的神明,他是雙手沾滿我母親鮮血的惡鬼,是他一筆筆繪出了使我驚恐一生的噩夢,一錘錘為我鑄造了一方烹骨的食鼎!
「你真的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去鄭國?」
阿藜痛苦地哀鳴著,聲音一聲比一聲輕,卻一聲比一聲絕望。我緊緊地回抱著他,我不知道這生不如死的二十年裡,他是如何用這殘破的身體扛住了智瑤一次又一次殘忍的傷害,我只知道,這二十年來他從沒有絕望的心,在這一刻,絕望了。
「我們要去哪裡?」
趙稷將阿藜從床上抱了下來。阿藜沒有說話,卻示意趙稷自己要獨坐,不用像孩子一樣被抱坐著。趙稷應承了,從床榻上扯了木枕、薄被替阿藜做了背靠,這才在他身旁坐下。
「我師父的詭計?」
「狗屁君子!」盜跖冷哼了一聲,收回了手。
「哦,對了!那案上的鏡子是盤讓我轉送給你的,他說你娘不在了,送給你也算是物歸原主了。」阿素打斷了我的話,抬手指著案上的幽王璇珠鏡道。
我想再調笑他兩句,可雙眼一黑,人已經暈了過去。
「『你』『你』『你』……你什麼時候才能喚我一聲阿爹?」趙稷蹙著眉頭看著我,我轉過臉,他輕嘆一聲道,「晉侯死了,趙鞅不出一個月也要死了。到時候,智瑤和趙無恤鬥上一斗,晉國的天就塌了。晉國的天一塌,鄭人積了多年的仇,就到了該報的時候了。」
大火燒屍,三日不滅……因為我,因為一個未成人形的我,到底有多少人命赴黃泉?又有多少人痛失了自己的至親至愛?
寒山蒼翠,秋水潺湲,柴門之外是秋日山林最美的景色。只可惜,我在趙府的地牢里待得太久,秋日午後慵懶和煦的陽光落在眼裡竟也覺得刺目。阿素見我頻頻落淚,便扶著我走到溪旁的一棵萇楚樹下。仲秋時節,萇楚果熟,金色的陽光下,一顆顆褐中帶綠的果子擠在一起,墜在枝頭,看著倒叫人舒心。
「我也還好。」
我不死心繼續追問,前面的人卻始終不發一言。我們就這樣默默走了一路,待走到溪谷深處的一間草屋外,趙稷才突然蹙著眉頭轉過身來,對我道:「他怕火光,你別嚇著他,也別讓他嚇著你。」
「是嘛。」他趙稷有時間從趙府救走四兒,卻任我後知後覺地留在無恤身邊,他這是借了我的藥罐下毒害人,又要借趙鞅的手讓我死了對趙氏和對無恤的一份心啊!阿爹呀,阿爹,過了那麼多年,你還在算計我,你到底有沒有一日,哪怕只有一刻,真的把我當作自己的女兒?我心中鬱憤,雙眼發酸,只得轉過臉,悶聲道:「四兒現在在哪裡?我要見她。」
「蔡墨借方士之口告訴智躒,說只要吃了你娘肚子里的你,就能定血氣,祛百病,得長生。所以,智躒要以你入葯,以換得他對邯鄲,對范氏、中行氏的支持。」
「夜裡哭喊過幾聲,但還算安穩。」
阿娘,是他嗎?會是他嗎?
兩根扭曲的冰冷的手指輕輕地落在我臉上,我大哭著抬頭,阿藜溫柔地看著我道:「阿娘,你怎麼又回來了?我們不是說好了嘛,不用來看我了。每次來,你都要哭,我沒事的,我等阿爹來,我等妹妹來,妹妹就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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