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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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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廩丘會盟

第二十五章 廩丘會盟

我見她眼下發青,心有不忍,便解了髮髻,脫了外袍,上了床榻:「我不睡,你恐怕也不敢睡。你這麼不放心,要不要我拿繩子將咱們的手捆一捆?」
「你自己看吧!」阿素把人皮卷塞到我手裡。我正欲再問,腳下的船板突然猛晃了兩下,阿素急忙扶住我,蹙眉道:「怎麼好像船靠岸了?我出去看看。」她鬆開我的手搖搖晃晃奔了出去,我轉頭再看阿藜,阿藜不知何時已閉上眼睛睡著了。
鄭是小國,鄭國的宮室若論華麗大氣自然不比齊、晉,但這別宮依山而建,軒窗掩映,幽房曲室,倒也稱得上精巧。從宮門到內院,一路指引眾人的宮婢皆著竹青色細麻短衣,系蕊黃色輕薄襦裙,行動時,風拂裙擺,個個飄逸若仙。可美雖美,寒風一吹,宮婢們的臉都凍得雪白,塗了桃紅色口脂的雙唇一開口說話,也止不住地發顫。
阿素整了衣冠在案几旁坐下:「鄭伯不在,但他待嫁的三位女公子就住在後山別院之中同姆師學習婦禮。你方才入院時,同引路的小婢說了幾句話,想必那婢子都已經告訴你了吧!」
「阿拾,我知道你們兩個現在都經不起奔波,可為什麼事到如今,你還以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你我早已是棋盤上的棋子,除非死,否則擺在我們面前的選擇就只有輸與贏。而我不想輸,更不想死。」
「正是她。鄭伯六月曾帶這寧姬來這別宮中小住,可後來不知怎的,鄭伯看上了這裏一個淋了雨的小宮婢,回都城時一併帶回去了。寧姬遷怒,怨恨宮婢們輕衣薄裙勾引了鄭伯,所以故意叫宮中司衣扣下了這群宮婢的冬衣。也幸虧鄭伯要在這裏招待我們,否則這群宮婢怕是全要活活凍死了。」
「我知道。可秦在西,齊在東,東西相隔何止千里?阿娘死時,我才四歲,我能活著走到他面前不容易,可他非但不認我,還費盡心機利用了我。那日在清樂坊,他就應該告訴我他是誰。」
「我扶你上車。」阿素走到我身邊。
「轉道別宮,你也剛知道?」我問阿素。
四兒見我要走,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拉住我的衣擺,大哭道:「阿拾,我知道錯了,我叫趙家大子吃了苦,叫你吃了苦,你想怎麼罵我都行。可我求你老實告訴我,我夫君和董石是不是也叫卿相關起來了?他們還活著嗎?」
四兒抱著我只哭不語,我長嘆一聲,捧起她的淚臉道:「你怎麼這麼傻?他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你為什麼不問問我,為什麼要瞞著我呢?」
四兒看著我的眼睛,啜泣道:「夫君說,那長刺的果子煎的葯是叫卿相喝了生病的,卿相生了病就沒辦法抓到你阿爹,你阿爹才有機會把你從晉國救出去。阿拾,你是邯鄲君的女兒,被趙氏的人知道了,他們會殺了你的。我怕你會死,你死了……」四兒的眼睛里積了一層透明的水簾,眼瞼一顫,便滾下兩串長長的淚珠。
鄭伯與諸夫人後日才到,因而今晚的宴席只是小宴,司宮請的也只有趙稷和阿素。宮婢請阿素移步蘭湯赴宴,阿素婉拒了,只讓人將飯食送到這裏來。
「許是鄭伯覺得此處風景好,臨時改了主意吧。」阿素扶我上車,之後再沒說話。她自然知道我們住在這裡是趙稷早就安排好的,至於趙稷為什麼沒有如實告訴她,緣由她肯定也猜到了。
「我們有嗎?」阿素看著激動的我,淡褐色的瞳仁里掠過一抹淺淺的哀色。
「是不是齊夫人,與我們也無干。在船上顛了那麼久,你也累了吧,陪阿姐睡一會兒?」阿素爬上內室的床榻,拍著里側的床褥對我道。
「這是鄭伯的溫湯別宮,宮中有四處湯池,對阿藜養病有益。」趙稷將阿藜放上馬車,又從寺人手中接過韁繩,「你與阿素同車,待會兒下了車,勿要多言。」
「他真的不是個壞人。」
我看著她手裡的人皮卷www•hetubook.com.com,心裏越發疑惑:「無恤到底怎麼了?你說的人究竟是誰?」
阿素聞言笑著牽了我的手,閉上眼睛道:「四兒在新鄭,方才我已經使人去接她,你耐心再等幾日就能見到她了。」
阿素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笑道:「不是鄭女愛美,是鄭伯愛美,寧姬善妒。」
「你……」她也吃了卷耳子,若趙稷當初給她的是新鮮的果子,那我豈非連她都要失去了?「四兒,你怎麼這麼傻?!」
修繕舊宅……我記得的,那個時候,于安剛從天樞回到新絳,趙鞅為于安在國君面前請了功,除了守衛都城的官職外,還讓國君另賜了于安一處范氏的舊宅。趙鞅原意是叫圬人將宅子修繕好了,再叫他們一家人搬進去住。可那麼熱的天,于安卻堅持自己動手修整了所有的房間。我那時還以為,于安是因為初到新絳不願勞師動眾引人注意,沒想到他竟早計劃好了要在自己的府里辟出一間密室來。他想防的是誰?謀的又是什麼?
是啊,我又何嘗不是呢?我多想像阿藜一樣喚他一聲阿爹,可時至今日,我依舊不知道該如何做他邯鄲君的女兒。
大船靠岸,手腳麻利的船夫們已經架起了下船的艞板。此時雖已是深秋,大河岸邊的蘆葦盪里卻仍開著大片大片雪白的蘆花,蘆花背後是一片平坦的灰黃色原野,原野上幾樹高大的紅楓紅得正熾。我舉目再望,遠處臨近山腳的地方,影影綽綽似有幾處低矮的宮室。這是哪裡?鄭伯的別宮?
「阿素,你大我幾歲?」我聽完阿素的話,笑著提腕給她倒了一杯奶白色的甘醴。
「冬著夏衣,沒想到鄭女愛美竟到如此地步。」眾宮婢合門離去,我不由得唏噓感嘆。

「是盜跖和你阿爹——」阿素慘白著一張臉走到榻旁癱坐在我腳邊,「還有杜若根嗎?快再給我一片!你們邯鄲城的人都天生不暈浪嗎?」
「你這就太小瞧你阿爹了。在鄭伯面前,他說的話就是我義父要說的話,我義父要說的話就是齊侯要說的話。鄭伯如今急著想把女兒嫁進齊宮,他此番非但要收留你和阿藜,還要好好款待你們。」
我握著他的手指,心疼道:「盜跖是什麼人,怎麼可能會被你嚇哭?他哭定有其他緣由,阿兄切莫胡思亂想。」
四兒見我晃神,便有些急了:「阿拾,你是在生我的氣嗎?這事不是我故意不告訴你,我也是那晚見到你阿爹才知道自己家裡有間那麼奇怪的屋子。夫君瞞著趙氏偷建密室是不對,可他們董氏一族以前遭過大難,他這麼做也是怕自己將來萬一有什麼不測,起碼董石還能有個地方先躲一躲。天不塌,最好;若天塌了,我總不能叫它砸了我的孩子。」
阿素奇怪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大河之畔,呼嘯的秋風從荒涼的北岸吹來蔽日的黃色塵霧。昏暗的天空下,大河奔流咆哮,狂悖的風助長了它的憤怒和力量,千尺濁浪排空而起,擊岸之聲轟鳴有若雷響。
鄭伯想要將三個女兒嫁入齊宮,趙稷想要勸服鄭伯與齊會盟一同出兵伐晉,別宮裡夜夜笙歌,宴席一場接著一場。
我抽走自己的手,四兒一把拉住我的衣袖急問道:「趙家大子也病了嗎?不會啊,夫君說了,刺果兒沒有毒,就是會讓生病的人好不起來,沒生病的人吃了是沒事的。我不放心,自己也偷偷吃過好幾顆。趙家大子每日只喝幾口葯湯,他怎麼會生病呢?」
「嗯,夫君說董石不能走,走了的話,我們一家子就都活不了了。」
阿素將食箸放到我手中,叮囑道:「你見不到鄭伯,最好也別打那三個女公子的鬼主意。你能想到的,你阿爹也一定能想到,該暗中布置的,他一樣也不會落下。通往後山別院的路只有一條,你若冒冒失失另找野徑攀https://m.hetubook.com.com上去,傷了自己還好,萬一傷了孩子,必要後悔莫及。」
「嗯,好像來過兩次。」
「四兒,于安和我阿爹早就認識了,對嗎?于安是在哪裡引你與我阿爹見面的?」
阿素笑著跟上來道:「有君夫人生的嫡女在,寧姬的女兒頂多是個右媵。」
「嗯。」我點頭,她鬆了一口氣,癱坐在地上。
「鄭伯不在都城,在這裏?」我問趙稷。
「寧姬,鄭伯當年從衛國娶來的如夫人?」
「阿兄,把你從智府救出來的人是盜跖嗎?」我問阿藜。
阿藜點頭,將手從身上的狼裘里伸了出來,用兩個指頭用力扣住我的手背。我溫柔微笑,將他的手緊緊地握在掌心。
「別謝我,只要你乖乖待在這裏養胎,我便感激不盡了。過了這麼些年,咱們兩個還是老樣子,和你待在一處,我這些日子別提有多累……」阿素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只剩下沉沉的呼吸聲。
「真的?」四兒仰起臉來。
「阿兄……」
阿藜比我年長,阿娘和趙稷又都是身量高挑之人,所以身為男子的阿藜,原也應該比常人長得高一些,可他二十年不見天光,身材瘦弱仿若十三四歲的少年。每每與他相處,我總會不由得生出一種錯覺,覺得自己變成了阿娘,身旁依偎著的人不是阿兄,而是自己虧欠了二十年的孩子。
大河之畔,呼嘯的秋風從荒涼的北岸吹來蔽日的黃色塵霧。昏暗的天空下,大河奔流咆哮,狂悖的風助長了它的憤怒和力量,千尺濁浪排空而起,擊岸之聲轟鳴有若雷響。我帶著阿藜躲在渡口的草棚里,我的父親獨自一人迎風立在河岸旁落盡了枯葉的古樹下。他不佩劍,他腰間拖著長長絲線的白玉組佩在狂風中丁零作響。
「你們是齊使,我和阿藜算什麼,鄭伯怎會留我們住在宮內?」我抱緊懷裡眉頭深鎖、牙關緊咬的阿藜。
小芽兒,先別睡,咱們先找一找你阿爹到底去了哪裡。
紅日西沉,窗外寒鴉高噪,我陷在機關陷阱之中難以脫身,忽聽到屋外有宮婢輕輕叩門,說是奉了司宮之命來請齊使入宴席。阿素閉著眼睛含含混混應了,我急忙將人皮圖卷收入袖中,閉目假寐。
「鄭伯的女公子們有沒有住在這裏與我有什麼關係?我方才就是問問小婢子什麼時候能有吃的呢,可餓死我了。」我從青銅匜里倒水洗了手,微笑著坐到阿素對面。
「我被趙鞅關起來那天,無恤應該去了智府,為什麼到最後是你們救了阿兄?無恤去了哪裡?公輸寧的機關圖是不是叫盜跖偷走了?」
「冷了吧?披件冬衣吧!」阿素走進草棚遞給我一件夾絲的長袍,我接過,她又給在我懷裡熟睡的阿藜披上了一件厚重的狼裘,「今日風大,浪也大一些,但你別害怕,齊國臨海,齊人的造船術不比吳人、楚人差,待會兒來接我們的船是義父手裡最好的船,駛船的船夫們也都出過海,馭得了風浪。只要河水不結冰,我們月末就能趕到新鄭。到時候,你和阿藜就可以在鄭伯的宮城裡好好休養了。」
「阿拾……」四兒見到我,只喚了一聲我的名字,眼淚便一顆顆簌簌地往下掉。
我看著一身男服的她,懇言道:「我想帶阿兄走。如果我答應你,絕不會向任何一個人泄露廩丘會盟的事,你能不能放我們走?我阿兄吃的苦已經夠多了,他這些日子的情形你也都看到了,他現在最需要的是安穩,是治療,不是陰謀和戰爭。」
「好。」阿藜這回總算舒了心,可我的心卻揪成了一團。幼時我只因生了一雙異於常人的眼睛就擔了多年山鬼之名,如今阿藜這張臉、這副身子不知又要遭世人多少異樣的眼光、多少和圖書無情的猜測。盜跖是個活得極明白、極洒脫的人,他會為阿藜落淚,多半是覺得自己虧欠了阿藜。可他沒有虧欠我們,他救了阿娘,救了我,又救了阿藜,他一個誤入棋局的「惡人」,卻是我們最要感謝的人。
「鄭伯好吃,天下聞名。」阿素緩過氣來,啞著嗓子道。
「公輸寧的機關圖在我這裏,至於為什麼在我這裏,趙無恤又為什麼沒能救出阿藜,我不能告訴你,這件事也不該由我告訴你。」
阿素暈浪,從不在船板上走動。阿藜體虛,本就睡得多,醒得少。所以每每清晨日出,都只有我和趙稷兩個人站在船板上看硃紅色的朝陽躍出河面,染紅半江濁浪,又看紅日升空,將兩岸山、樹、林、屋,鑲上耀眼的金邊。我們兩個從不說話,不說話,也許也是一種默契。
齊欲伐晉,會魯、衛、鄭、鮮虞四國國君于廩丘。晉抗聯軍,必要拖宋國同入戰局。當年,他趙稷摔裂瑤琴,拔出利劍,引得晉國六卿大亂;如今,他不撫琴,不佩劍,一個人一張嘴,竟又要燃一場七國大戰。此刻,他在想什麼?是殺聲震天、血流成河的戰場,還是昔日大河之濱迎風婆娑的木槿花海?
「不,我們沒有。我曾經也以為自己還能拉住一個人的手與命運搏一搏,可後來我知道自己錯了,我的錯誤讓我失去了義父的信任,失去了四個月大的孩子。我知道你現在不想去鄭國,也知道你心裏還放不下趙無恤,但阿姐不能放你走,更不能讓你帶著阿藜走。」
時間在我的焦慮與無奈中匆匆流逝。轉眼,我們已在溫湯別宮中住了大半個月。
齊國伐晉,必須師出有名,而這個「名」除了兩次被晉國攻打的鄭國,誰也給不了。所以,晉國的命運掌握在鄭伯手裡,數萬士兵的生死也都在鄭伯一念之間。我的父親天天與鄭伯喝酒,周旋,而我連鄭伯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更遑論說服鄭伯拒絕齊國的「好意」。我想要智瑤死,可我不想叫五國攻晉,一個家族的仇恨不該讓數萬無辜黎庶為之陪葬。
「你還是想走?」阿素撩衣在我身旁坐下。
「你阿爹他……只是還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你。」
「去做什麼?」我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兒。
「對不起——對不起——」人一走,門一合,四兒抱住我大哭不止。
我沉默無言,阿素亦再無聲音。低垂的天幕下,我們轉頭默默地注視著大河岸旁那個孑孑獨立的背影。

「在——在我們自己家裡。」
「鄭伯不在,你還這麼不放心我?」我起身掀簾而出。
「我待會兒就去找,找兩頂來,明天我陪你一起戴。」
四兒點頭,抓著我的手道:「我知道我不該瞞著你在葯里放刺果兒,可你阿爹說得對,趙無恤和趙鞅都是無情無義的人,你越聰明,越能幹,對他們的威脅就越大。你對趙無恤執迷不放,我又怎麼能眼睜睜地見你為了一個負心的男人去送死?」
四兒一愣,點頭道:「你想問什麼?只要我知道,一定都告訴你。」
「船到了,我們走吧!」趙稷在我們的注視中轉過身來,狂風吹捲起他的衣袍,在他的身後,一艘巨大的木船正緩緩向我們駛來。
兩日過後,好吃的鄭伯帶著他的夫人和兩位如夫人住進了別宮。身為使臣的阿素便再沒有時間看管我,只好派了兩名宮婢寸步不離地「照顧」我。為了叫她和趙稷省心,我每日除了睡覺、吃飯,其餘時間都陪著阿藜在院中聊天、散步、曬太陽。
這一日午後,船近新鄭。阿藜見兩岸車馬、行人多了,便狂躁不安,難以入睡。我只能坐在他休息的木榻上,讓他對著我肚子里的小芽兒說話。五個月大的小芽兒頗喜歡阿藜,阿藜說話時,小芽兒便會撓痒痒似的在我腹中動上幾下。
「他沒事,只是小病。」我心裏紛亂似麻,只得轉頭朝裡屋去。
「你現在知和*圖*書道怕了!那你當初為什麼還要拿孩子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冒險?!趙稷和于安他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嗎?」我不想哭,卻還是落了淚。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她沒想要殺趙鞅,更沒想過要殺伯魯,可如果她是無辜的,那伯魯呢?
阿素剛飲了半口甘醴在口中,聽我這麼一說一陣猛咳險些嗆死自己。
「鄭伯的家事你倒是清楚得很啊!寧姬放肆,想來也是因為得寵,莫非這次要嫁到齊國的就是這寧姬的女兒?」我一邊說一邊掀開竹簾走進了裡屋。
大河河水四季分明,春季平和,夏季漲水,秋季多浪,冬季乾涸結冰。一場秋雨過後,一連數日,每日我都能在打著旋渦的河水裡看到被巨浪擊碎的船板、被河水溺斃的牲畜和浮腫的死屍。
眾人方下船,就有寺人駕著幾輛馬車朝我們駛來。
「你那會兒離開新絳,可是于安勸你把孩子留下的?」
霜薄風清的秋晨,我們離開了寧靜安詳的溪谷,遠方等待我們的是颯颯秋風裡波濤洶湧的大河和一場足以撼動整個中原大地的戰爭。
阿藜往我身旁縮了縮,極小聲道:「阿爹給我備了幾頂紗笠,待會兒幫我找一頂出來吧!我的模樣把柳下先生都嚇哭了,明日渡口若有玩水的小娃,怕會被我嚇出病來。」
「你要是乖乖聽我的話,哪裡會有什麼九死一生?」阿素握住我的手,語重心長道,「小妹,你阿爹從沒想過要傷害你,你被困齊山時,若不是他急智在臨淄城找了遊俠兒偷襲了山下的陳遼,你和趙無恤早就死了。所以——」
四兒痛哭不止,我蹲在她面前,無力道:「你放心吧,于安和孩子都沒事,趙鞅沒有怪罪他們。」
「你想讓我去問我『阿爹』?對啊,他既打算以後不再騙我、瞞我,總該告訴我實情。」我冷笑起身,阿素拖住我的手道:「這事你早晚都會知道,可不該聽我們說,這對那人也不公平。」
「阿兄,明日下船時,人會有些多,你若害怕就牽牢我的手,好嗎?」
我想要抗拒,妄圖逃離,但我懷揣著復讎火種的父親卻迫不及待地帶著我們一路奔向那未知的,讓他心情激蕩、熱血沸騰的戰場。
「我不想要鄭伯的款待,更不想沾一身的血水。」
我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低頭從懷中掏出溫熱的人皮圖卷。曲、折、勾、直,密密麻麻設計精妙的各式機關瞬間在我面前顯現。
「告不告訴趙無恤是其次,單是將會盟一事告訴你,你阿爹就已經冒了極大的風險。你生性善良,心中又有大愛,當年冒險從齊宮帶走齊君呂壬多半是為了阻止齊、晉兩國因衛國一事開戰。如今,你眼見著五國伐晉,天下大亂,又怎麼可能袖手旁觀?不瞞你,不騙你,是因為你阿爹對你的歉疚,是他做父親的對女兒的善意,而不是信任。你這人太聰明,也太會惹禍。那年在齊國,我拼了全力想在宮中護你周全,你卻給我惹了一籮筐的禍事。你阿爹讓陳盤趕去密林給你一條退路,你卻夥同趙無恤把阿盤綁上了山。此番會盟事關重大,我無論如何都要看好你,不能讓你毀了我們的計劃,也不能讓你橫生枝節,稀里糊塗丟了性命。」
四兒來的那一天出奇地冷,清晨有微微的陽光,過午便開始飄雪,我出門要去看阿藜,她穿了一件水紅色的短襖站在院外的初雪裡,面龐蒼白,一如她發梢上的白雪。
我一把拉了她的手,將她拖進屋。兩個隨侍的宮婢互看了一眼,識趣地退了出去。
阿素看了一眼我隆起的肚子,沒有說話。不消片刻就有捧著高腳豆、端著黑陶盆的宮婢魚貫而入,為我們擺好一桌飯菜。
「這是公輸寧的機關圖,你有空兒可以再看看,若能看出點兒什麼,猜到點兒什麼,過幾日那人來了,你也好有個心理準備。」阿素扯開衣襟從胸口取出一方淡黃色的人皮卷遞給我。
「趙家和圖書大子也病得很重嗎?」四兒被我看得慌了神,臉色一陣白一陣紅。
「那人是誰?」
「多謝了。」
「你離開新絳前,無恤可去你們府上找過於安?」
「我的好四兒,你可真是嫁了個聰明的夫君啊!董舒,好個有膽有謀的董舒。」我仰頭苦笑,我想起伯魯死的那一夜,想起那天夜裡董石一聲又一聲的尖叫,既然于安能狠得下心利用自己的孩子逼我就範,又有本事用一根荊條讓趙鞅相信自己的無辜,那我被他騙了這麼多年,騙得將整個天樞拱手讓出,也著實不冤。可笑當年,我還以為扳倒了一個五音,自己就贏了,豈料,竟是輸得一敗塗地。
「你,你有孕了!」四兒瞪著我原本藏在外袍里的肚子,呆若木雞。
「他們都說女人老了就愛嘮叨,我就想知道我再過幾年會變得和你一樣。」
「夫君早年修繕范氏舊宅時,悄悄在府里建了密室。你阿爹藏在密室里,沒人能瞧見的。」四兒被我的模樣嚇住了,怯生生道。
「阿素,我們有選擇。除了輸贏,除了死,我們永遠還有第四種選擇!」
「趙鞅派他去查封『嘉魚坊』,他竟把趙稷藏在自己家裡?他好大的膽子!」
阿藜點頭,良久,又擔心道:「紗笠……你會幫我找出來的吧?」
「為什麼?你是怕我不守承諾,將廩丘會盟之事告訴無恤?」
「你就放寬心吧!我現在日等夜等就等著智瑤人頭落地呢,會盟之事我不會搗亂的。」我塞了帕子在阿素手中,又夾了一片炙肉放進嘴裏,一口咬下,滿嘴肉香,「唉,這鄭伯也忒有福氣,宮中美人如雲,就連這宰夫也是一等一的手藝。」
「沒什麼。」無恤真的去找過於安,聰敏如無恤一定早就發現了公輸寧機關圖上的另一個秘密。所以,那晚無恤不是一個人去的智府,他帶了于安同去。為了救阿藜,無恤竟將自己的生死託付給了于安……
「想睡就睡一會兒吧,我在這裏陪你。」我輕輕地拍著阿藜的背。
「我沒事。」我解了身上厚重的外袍,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對四兒道,「裡屋有炭火,我們坐下來好好聊聊。我把我的身世都告訴你,你把于安的事也同我好好說說。」
「所以我不能怪他,還要謝他?」
我伸手抱住她,有的事我雖不願相信,不敢相信,可我不得不問,因為我還欠明夷一個解釋,欠伯魯一條命。「趙鞅葯里的卷耳子是你放的?」我問。
「阿拾,你臉色好難看,要躺下來休息會兒嗎?」四兒擔憂地看著我。
「董氏的事、我阿爹的事,我們晚些時候再說。我現在只再問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如實告訴我。」我撇開心中對於安的種種猜測,緊緊地握住四兒的手。
「你們都想著我,護著我,我當年在齊國九死一生,倒都是自己的錯了?」
不一會兒,阿素沒回來,趙稷來了。他告訴我,我們不去新鄭了,所有人都要在這裏下船。趙稷俯身背走了熟睡的阿藜,我抱著肚子滿心疑惑地走出了臨時搭在船板上的木棚。
「鄭國君夫人只生了一個女兒,且是出了名的病秧子。這寧姬之女只要做了右媵,恐怕不出兩年就是齊夫人了。」
「伯魯怎麼了?」
「有!」我斬釘截鐵。
「不清楚,他們兩個只是關在屋子裡說話,夫君沒讓我侍奉,我就連水都沒送。怎麼了?」
「難怪他手臂上有傷……」
趙稷深深看了我們一眼,一拉馬韁,駕車而去。
果然是他,果然是于安。我又痛又氣,可對著四兒的眼淚卻只能無奈道:「你在新絳城時見過我阿爹?」
「你都看見了居然還能熬到今天才問?果真是親父女!」阿素低頭在我佩囊里翻出一片晒乾的杜若根匆匆含進嘴裏,半晌過後,長舒了一口氣。
「伯魯呢?你下藥的時候想過他嗎?」

「沒事,我不難過,就是怕嚇著別人。」阿藜仰頭看了我一眼,又急忙避開我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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