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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流嵐有些緊張地看著太師椅中安坐的男子，他的心裏其實是更加吃驚的。

黎朝律法，凡犯官之後三代不得及第為官，但如有才華出眾者，只要持有三品以上官員的薦函，就可直接參加科舉，只是此間如有任何行差踏錯，其人和舉薦人都會受到重罰，所以自開國以來極少有人甘冒風險為犯官之後舉薦。

「您要是執意賜死夜宴公主，皇后的魂魄就會永生永世在您的身旁悲鳴！」

其實，夜宴並不在乎，因為她知道，從出生那刻起自己只是一場畸形愛情的贈品，而這場愛情讓整個黎青王朝上演一出血腥的屠殺。

書房門打開，夜宴聽見邁步走出的聲音，然後那人轉過迴廊，瞬間相對而立。廊外吹來陣陣清風，把她披撒在肩頭的發吹得飄飛，也把他青衫吹得微微作響。濕潤的空氣撫慰著肌膚，就像他的人一樣清爽得彷彿一直能滲入五臟六腑。

「我沒有辦法，因為母后的血在我身上流淌，舅父。」

「草民之祖父，因觸犯律法而削官流放。」

「侯爺，草民此次自知冒昧，但還是請求您能給草民一封引薦函，可以參加此次科舉。」

想要忘記卻又無法忘記的過去，再次進發出了新的痛楚。在他們也不知道的深沉的地方，他們聽到，魂魄彷彿在痛苦呻|吟。在這一切的記憶不斷湧現，捆綁住了身體的每一寸骨肉，甚至令人有窒息的痛苦的時候，夜璣端突然注意到了，夜宴那長長的群擺上所綉著的淺金色的萬壽菊花，正是自己的姐姐，她的母親生前所最愛的花朵。

謝流嵐的聲音很清越，就像水滴落在石上，畢恭畢敬，但沒有一絲的諂媚卑微。

「舅父，您說過，我們夜家的人，眼光一向很准。所以，我相信他一定能金榜題名。」

他只是恨她，恨到在她死亡的第一瞬間，就要賜死她唯一的骨血，他第一個孩子——夜宴。

「小姐。」

她並沒有承襲她母親的絕世美貌，可以說，她的模樣，實在是瘦弱得讓人憐惜。削尖的下顎，彷彿透明一般的肌膚，有著血色盡失的蒼白程度。額角上的淡藍色的血管由於他的怒火而緊張地一跳一跳的。還有那和圖書眼睛，幽暗的重瞳，彷彿是可以映出一切罪惡的鏡子。

「我老了，已經不知道還能再活幾年？而你今後的日子還長，我希望你考慮清楚，有些事做了就不能回頭，即使你以後痛斷肝腸，只怕也沒有反悔的機會了。」

黎帝凝舒再也忍不住了，拍著桌案站起來，把心頭多年的積鬱吼了出來。

「是的。」夜宴頓了頓，還是說了下去：「其實，也只是一封薦函而已啊。」

她聽見自己沙啞的嗓音在空氣中緩緩摩擦，這是母后薨天的當日，她的父皇，當今黎國的天子，所賜的一盞萬艷窟落下的病根，當時如果不是舅父及時趕到，恐怕年僅七歲的她已經死在寧夜宮中了。

緩步走到他的身邊，跪下。夜宴冰涼的手緊緊攥住他同樣沒有什麼溫度的蒼白顏色。

「你難道忘記你母后的下場了嗎？！」

書房中，夜璣端坐在紅木案后的太師椅上，雙手搭在椅子的扶手，面前擺著一套紫砂茶杯，剛剛沏好的茶冒著輕薄的水汽，縈縈繞繞。

「侯爺，家祖有罪，所以草民希望能為我黎朝，盡心竭力，以贖其罪。」

於是她的舅父被貶到金陵，現在的她只是庇佑在外戚強大權勢下的，被自己的父皇所厭惡遺棄的公主，這是黎國皇室眾所周知的秘密。

「我，因為我喜歡他。」

「年輕人，你很有毅力啊，連續三個月遞帖求見，不知所謂何事啊？」

夜璣端的目光像針一樣地尖銳，但夜宴知道他的心也一樣的難過，這些年苦苦支撐夜氏一切的他，畢竟只剩下她這個唯一的親人了。

七年前，永曆三十九年夜宴還隨舅父夜璣端遠居金陵。

「侯爺，草民也知道此事是有些強人所難，可是草民絕對會保證不會有任何行差踏錯，只所以求助侯爺，也實在是走投無路，而且……」

「你叫什麼名字？」

「滾！帶著這個孽障，一起給朕滾出鏡安！」

在眨也不眨，彷彿折開了各自的傷口，令舊日傷疤再次地滲透出鮮血的彼此凝視中，夜璣端因為某種難以言喻的痛楚而低垂下了眼帘。

是的，他不愛她，由始自終都沒有。他愛的是另外一個hｅtuｂoｏk•ｃoｍ•ｃｏｍ青梅竹馬、陪伴他走過最艱難歲月的女子，她沒有皇后那樣如火焰般的美麗，沒有高貴的出身，可是她很溫柔也很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他們兩情相悅。

夜璣端的眼角上已經沒有任何的笑意，並且攙雜著幾分無法掩蓋的冷酷，但是卻既沒有陰沉的感覺，也沒有因為他的身世而流露出鄙視。

他說話時神情非常地淡漠，淡得如同冬末的梅枝上融化的最後一捧雪，可是她卻能品位出其中的嚴厲。

菊花開菊花殘，母后整日里披散著長長的發，只是坐在梳妝鏡前，痴痴地等，痴痴地想，可那同仙人一樣美麗的男子，也有著和仙人一樣的冰冷的心，他從未再看她一眼。

「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想要幫助他。」

看著面前這個像水一樣剔透溫柔的男子此刻難掩的失落，夜宴終是開了口：

後來這個女子，暴斃而亡，據說死的時候七孔流血，慘叫了七日七夜，最後凝舒不忍她再受折磨，親手結束了最愛人的生命。然後，當日在黎國皇后達到目的的滿意笑容中，一個名叫夜宴的公主出生在寧夜宮中。

但是在這種夜氏和皇室不和漸露端倪的時候，冒險為犯官之後舉薦，無論如何都是不明智的。

這近乎妖異到近乎絕色的少年，讓當時已是太子妃的母后，夜氏唯一的女兒難以忘懷，如痴如狂。

為情痴狂的女子平靜地跪在自己父親的面前，只說了一句話：「父親，我要凝舒，不然我會死。」

清平侯夜璣端原是夜氏宗親，因為原本敬國公的夜無年膝下無子，又看他才華出眾，便過繼了來。幾十年來在他統領之下夜氏長盛不衰，原本他以為見到的肯定是位有威嚴樣貌的長者，可是誰知道，權傾天下的清平侯夜璣端，原來是個幾乎可以稱得上美麗的男子，幾乎完美的五官，如果不是歲月留下了細細的紋路，和冷漠得毫無感情的眼神，會以為面前的只是一個清冷的翩翩公子。

「舅父。」

而謝流嵐的眼前則是一亮，然後又微微地愣住。迎面而立的清秀女子，極瘦的身姿，一身很華麗的白色金綉長裙，可是手中卻拎著金絲綉履，不合禮ｍ•ｈeｔｕｂook.cｏm•cｏｍ數得好似山野村姑，卻又和她的高貴有著奇異的融合，而她看著他的眼神竟有些寂寞的溫柔。

「皇上，皇后屍骨未寒，您就要背棄當日對我夜氏的誓言了嗎！舉頭三尺就是神靈啊，陛下！」

他常常會想，這個姐姐唯一的女兒，這個一向子肆單薄的夜氏唯一的血脈，生於畸形的戀情之中，長於為愛戀所瘋狂的女子之手，她的身世，血統，是不是註定了她會變得一樣的瘋狂。

夜宴還記得，那日天空好像漏了一個窟窿似的，大雨滂沱而下。

「在下，謝流嵐。」

他雖然服飾相當整潔，但是還是看得出已經非常陳舊，顏色已經有些發白。可是這些都無法遮住他的一身光華。最吸引人的還是他的眼，神的眼睛太過無情，一般人的眼睛太過陰暗，可是他的眼中只有那似水的多情，讓夜宴產生了一種微妙的眩暈感。

「我喜歡他，舅父，就算為我，您幫幫他吧。」

「請您幫幫他吧，舅父。」

「抱歉，年輕人，恐怕幫不了你，你要知道舉薦犯官之後，如果你日後有任何閃失，我都無法洗脫干係。」

又是九月初九，金色的菊花盛開的時節，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生命之火彌留之際，她只是凝視著遠方，喃喃著的只有一個名字：「凝舒……凝舒……」

似乎才察覺得到，夜宴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提著的絲履，穿上后，從他的身邊擦肩而過，瞬間他們似乎聞到了春日和煦的氣息。

陽光照耀下的兩個人，有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難以形容的，相似的透明感。

謝流嵐見到夜璣端的態度，心已經有些微涼。他知道要遊說清平侯為自己一個毫無身份背景的人舉薦並不容易。但謝流嵐還是不死心的為自己爭取最後一次機會，作為犯官之後，他自小就清楚的知道，凡事都要自己努力地爭取。

「夜氏的血液中，生來就是瘋狂。」

夜璣端看著推門而入的女子躬身行禮，他只是微微點了一下頭，薄唇向上彎起一條優美的弧線，細長的眼角上出現了几絲紋路，雖然攙雜著幾分無法掩蓋的孤獨，但是卻依然有著夜氏固有的優雅。

「剛剛，你站在窗外偷看了www.hetubook.com.com，是嗎？」

這個時候應該是在讀書才對，為何跑到書房的窗外偷窺，難道……夜璣端再次看向面前儒雅英俊的男子，雪白的額間，川字的紋路更加清晰。

可是那個讓她傾心相戀的男子，至死都沒有看她一眼。

「不用再說了，來人，送客。」

「夜宴，怎麼了。」

然後，在夜氏滔天權勢的支持下，還是南王的凝舒殺害了自己的兄長，太子凝西，逼迫先皇退位，最後據說先帝是暴病而亡，而他成了黎青皇朝的第十三代君主。

那時官拜中書令，封號敬國公的夜無年，看著自己唯一的骨肉至親，最後只是長嘆了一口氣：「冤孽。」

一切的起因，在許多年前九月初九重陽皇家夜宴上。落花時節，庭園中那白衣少年撫笛而立，仙姿秀逸。一曲笛聲，幽幽盪懷，當他抬起好似花之精魄一樣的眼時，矇著淡淡夜靄煙靄的秋菊，似在脈脈含情。花瓣上沾著的晶瑩的露珠，似都是為得到他的垂青而在輕輕啜泣。

府邸的傭人都對她的身份守口如瓶，此刻的謝流嵐也正在猜測，因為據他所知，清平侯並沒有子女。

可是，讓終年冰冷的凝舒改變面色的，並不是滿天轟鳴的雷聲，而是近乎詛咒的一句話。

夜璣端因為憤怒而睜大了的陰冷黑眸，透過怒火燃燒起潮濕的朦朧，看著面前的女子。

夜璣端的目光中有著無奈的憐憫，低頭沉思了一下，然後把那沁濕的紙掃在一旁，重新在乾淨的紙張上提筆，用蠅頭小楷很端正的寫了一封書信，最後蓋上了印章。

「哦？引薦函？難道你……」

從她有記憶以來，自己的父皇從沒有踏進過寧夜宮，母後日漸憔悴，像烙印一樣燙在了她的心底。

「我會叫人給他送去。但是，夜宴我要提醒你，如果他沒有功名在身，為了夜氏，你們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的。」

夜璣端跪在寧夜宮黎國天子的腳下，悲泣指責：

「哦，原來是犯官之後。」

謝流嵐身後的僕人，似乎察覺了場面的異常，躬身提醒著夜宴。

微微喘了一口氣，她平靜地回答，也許正是這平靜激怒了他。紫砂的杯子，從她的耳邊飛過，摔倒在牆壁上，最終四分五裂，桌www.hetubook.com.com案上茶水肆意染濕了上好的雲紋宣紙，那紙吸食著水迅速飽和，暈出了大片的褶皺。

書房中，清平侯夜璣端，端起紫砂的茶碗細細地喝了一口，然後才看向面前這個站著的年輕男子，他的耐心和毅力讓他深感敬佩，所以破例給了他一次機會。

在一片鮮血中的登基大典上，她成了最有權勢的女人――他的妻子，黎國的皇后，可是唯獨沒有的，就是夫君的愛。

其實這件事本來對夜璣端來說並不算什麼，他雖然變相被貶到金陵，可是夜氏多年的根基並沒有因此有絲毫動搖，相反倒是多了幾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意味，南來的官員們都會有一種不成文的慣例，一定要拜會他清平侯。於是隱隱的金陵夜氏和都城鏡安相對，成了除皇宮以外的機要中樞。

那天陽光明媚，碧草青青。坐在沉悶的書房，依舊感覺到清平侯府牆外的新枝，聞到流溢的馨香，聽見遠處雀兒鳴叫的聲音，夜宴終於受不住春日的誘惑，騙過了教引先生，好不容易溜了出來。可是舅父的書房就在旁邊，心中不免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只能盡量放輕腳步，可還是覺得腳步聲如同山響，心都提到嗓門口兒了，於是乾脆脫下金絲繡鞋，用手提了，只穿著絲質足衣，想迅速地穿過。

優雅的眉不禁蹙起，不僅為謝流嵐的身世，也為窗外那抹窈窕身影。

可是，夜璣端冷冷的一句話，卻打碎了他全部的希望。

書房的雕花窗是半開的，那彷彿鬼使神差的偷瞄，讓她不禁止了腳步。房中一抹溜青的身影，好似天上的浮雲，夜宴望去的時候，他正好抬起眼，似笑非笑，漂亮得像是夜色的眼睛彎了起來，流露出某種儒雅而溫柔混合的美麗。她愣在那裡，心中一片讓人旋暈窒息的安靜，靜到似乎可以聽到胸口裡心髒的博動、血液的流動，這種安靜眩惑著她的視線。連舅父的聲音似乎都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在耳邊空洞地迴響。

如果那少年只是普通的伶人，所有的一切便不會發生，可是他恰恰是太子凝西的胞弟，只因生母身份卑賤，而備受歧視。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近乎侮辱的一次吹奏，最終演化成了一場宮廷的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