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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出息！你要記得，這世上任何事物只有你不想要，絕沒有你要不到。只要想，就要不擇手段地得到。謙讓，犧牲，奉獻，那都是弱者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而狡辯的行為，我們夜氏的血液里從沒有這幾個詞，明白嗎！」

平淡的口吻聽不出任何責怪的端倪，好似尋常人家的長輩談天的口氣。

透過車中的竹簾，她看見他來到車前，還是那襲青衣，只是衣擺上似乎多了些塵土。柔和的音色，舉止優雅而有禮。

夜璣端身上蓋的錦被上，繡的是海棠春睡圖，每一瓣都是春深似海的嬌艷無邊。一針一線，千絲萬縷，多少心血方織就這浮華的美麗。

「祝你金榜題名。」

用淡銀白色的線綉了精緻的曇花衣袖下，纖細修長的指尖拿著絹帕遞了過來，他無端端心口一驚，微微後退仰，背已經靠在了軟墊上，卻不敢接過。

「小姐！」

小小的一枚田黃螭琥印章放在了几上，夜宴拿起，手感溫潤細滑，印上面的還殘留著幾許硃砂，她一時興起，便印上自己的掌心。如玉的掌心中，赫然出現殷紅的三個大字「謝流嵐」，好似烙下了定下終身的痕迹。

「啊，是。聽說小姐今日會去上香，清早就特地等在那裡了。」

一種無法說清楚地智慧在方丈有些發福的身體中透出，目光亦隨著幽深起來。

夜宴的心莫名地一緊，潛意識中沒有任何緣由的已經知道了是他。

夜宴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謝流嵐，凝視著他情深意切的眼。然後看向冰白色的掌心中的田黃螭琥印章。

「難得施主孝心，每月此時都來為侯爺祈福，不知侯爺最近身體可好？」

「小姐，在下謝流嵐，冒昧叨擾還請見諒。」

春寒料峭，夜璣端半閉了眼，倚在榻上，身上蓋了錦被，鮮紅的絲綢上交疊著那雙修長而形狀優美的手，拇指上帶翡翠的扳指，越發顯得手白如玉。似乎沒有感覺到夜宴進來，依舊安靜地倚在那裡，似乎正在思念著什麼人，那樣的神情那樣的憂鬱，帶了一點哀傷的無奈。

謝流嵐這才接過，草草擦完后，雪白的絹帕已經有些微黃，自己的面上似乎也沾上了帕上的熏香，一縷一絲，縈繞不散，令人心慌。

「也許不久我們能在京城見面。謝流嵐，你知道夜氏的女子，一向都很執著，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愣了一下和_圖_書，他方才回答。那突兀響起的有些暗啞的聲音，讓謝流嵐記起那日在清平侯府的書房中見過的紫砂茶杯，並不光滑的手感，有著細細的磨沙，可是卻細膩得彷彿盈潤到心脾一般。

她看向他的時候，依舊是毫不迴避，直直地彷彿看到他的魂魄中。

「如不嫌棄的話，可願陪我去趟清涼寺？」

「你要知道，他愛的並不是你，而是夜氏的權勢。」

夜璣端默默地看著她，忽然伸手把她拉到了懷裡，用手輕輕地摩挲她烏黑的發。

侍衛的稟報似乎驚醒了兩人的綺夢。下了車，謝流嵐看著她緩步走進大殿，虔誠地下拜上香。威嚴的佛像下，青銅的香爐香火漸溢，日光透過窗欞，在她的淺碧的衣裙上留下一條條水波似的光影。裊裊的氤氳里她是那麼的縹緲，清秀的容顏也似雲霞一般絢麗動人。

下意識地說完，謝流嵐的心臟似是突地一緊，這話本就有些微調之意，且她的眼有重瞳，想必更加避諱才是。咬了咬牙，等待著她的怒火。

她看著那在黃昏的風裡帶著血腥味道的手向自己緩慢地伸出來，夜宴笑著，逐漸無法思考，瞪大著慢慢渙散的眼睛，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回程中謝流嵐見她面色有些蒼白，以為她不舒服，便也一直體貼地沒有開口。

「好了，繼續趕路吧。」

「女子目有重瞳，皆為妖孽。我得奉勸你一句，此次您到都城千萬不要提及見過我。」

「回來了，方丈還好嗎？」

目光掠向他的衣衫，上面除了塵土似乎還有未乾的露水。

馬車裡很寬敞，兩人的軟座間還有一個小巧的茶几，上面放有青瓷描花茶壺和茶碗，仔細看才發現，那小几上，按著底座的形狀挖出了凹槽，茶壺茶碗鑲嵌在裏面，所以馬車的晃動也無法使它們滑動。

「小姐，前面有一個書生擋路，說無論如何都要見小姐一面。」侍衛在車旁回稟。

離情的苦澀自心底升起，但她知道，功名從來都是男兒立業的根本。

轉頭透過窗帘的縫隙里往外看，那路邊一路的楊柳，隨風婀娜擺動。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兒的聽馬兒行進的聲音，彷彿地老天荒。

「小姐，清涼寺到了。」

三月十五，依例是夜宴去清涼寺拜佛為夜璣端祈福的日子。馬車平穩地走在路上，夜宴的心卻系在了夜璣端的https://ｗｗw•ｈｅtuboｏk.cｏm•ｃｏm身上，這幾日舅父老毛病又犯了，每到夜晚就發熱，昨夜又是燒得一整夜都無法安歇，直到她出門時，方才睡下。早晨的陽光透過了多寶格輕輕地灑落在他的身上，那面色異常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如果不是睫毛隨著呼吸的抖動，就好似……

夜宴看著那雙眼，眼中不知是被受傷所點燃的怒火，還是難以抑制的痛苦，她無法分清。無論是什麼，在這強烈到可以把一切都燃燒殆盡的火焰中，夜宴彷彿預見了自己的命運。

「是的，夜宴今日見過他。」

侍衛又是一聲驚喚。她還未出閣，孤男寡女共坐一車，那即使是貴族夫妻間也難有的親密。

「帶他過來吧。」

「還好，他還讓我轉告您一句話。」習慣性的，夜宴的面容也馬上變得毫無表情的冷漠尊貴：「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既無種，無性亦無生。」

夜宴依照夜璣端的囑咐，只是讓僕人把書信帶給了謝流嵐，自己並沒有再見他。

今日的她似乎和那日便服有些不同，嫩綠到近似淺黃色的衣裙，一把青絲挽起，那金鑲玉步搖上的蝶翅，滿飾銀花，鑲著精琢玉串珠，長長垂下，隨著馬車的行進而輕輕搖擺。

「在下此次前來，只是想感謝小姐，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在下決不會忘記小姐的恩德。」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她的耳邊一直在回蕩著夜璣端如斯溫柔的聲音。

「在下，明日就要啟程去鏡安應考了。」

「多謝大師指點。」習慣了主持說話的含糊不明，夜宴也沒有太在意，起身留下香火就要告辭。

那聲音如同暮鼓晨鐘一般，一直在她的身後迴響。

「沒有關係，總有一天他一定會愛上我的。」

這句詩的全句是『結髮為夫妻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你一早就在那裡守候？」

側殿有些偏暗，只有長窗里透進一縷斜暉，春日的寒意如水，透骨襲來。方丈沏的普陀茶極為考究，第二開之後好似碧螺春之形的翠綠葉面都已經伸展了開來，襯著天藍釉茶盞，色澤更加綠潤。更難得的是茶香清淡宜人，只是殿中的鎏金爐中焚著天竺的紫檀香，太過濃郁，暗香不只散入衣袖發間，似乎連茶香都蓋了過去。於是夜宴只是抿了一口，就放了下來。方丈也不介意，捋著雪白的鬍鬚和圖書含笑開口。

「印上了我謝家的印，你便註定是姓謝了。」

心頭一驚，便覺得如針芒刺在背上，密密的汗便冒了出來。

「施主留步，剛剛在大殿上的年輕人可是你的意中人？」

「他現在不愛你，但也沒有愛別人。但如果有一天他愛上了別人，你該怎麼辦？」

她連忙轉過頭，藉由伸手掠起細竹的窗帘，掩住羞窘。

「只要想，就要不擇手段……」

「怎麼了。」她好似沒有看見他的窘態，只是含笑著問道。

感覺到她的到來，夜璣端馬上恢復那從骨里滲透出的冷酷，他就這麼笑著開口，可是卻感不到一絲感情的存在。

回到清平侯府，洗漱更衣后，夜宴直接便來探望夜璣端。早春的季節，院子里有幾株盛開的紅杏，在微風中搖曳著開放，暗暗地香著。

「是嗎？」夜璣端愣了一下，然後低低嘆了一口氣，許久才開口道：「你見到謝流嵐了。」

也許，命運之門在這時就已緩緩開啟，這次的邂逅是否註定了以後的悲傷？可是在他們相遇的那一刻，她沒有注意到，只是知道，她喜歡他，真的很喜歡。

夜宴沒有想到這殘留的硃砂還能印上，且如此清晰，連忙把手掌藏到紗羅的長袖中，感覺他的眼直直地盯著自己，她只覺頰上發燙，輕輕地垂下了頭，只看著自己的影子，斜斜正和他的影交疊在一起。

「舅父最近還是夜裡發熱，輾轉難眠。」想起夜璣端的病情反覆，夜宴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勉強露出了一個稀薄的笑容。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樣的夜璣端，夜宴便止住了腳步，沒有出聲，有些出神地看著．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有著這樣表情的舅父。佛手柑的青煙在黃昏的光下微微泛出一種淺紫的顏色，繚繞中他那單薄的身體有著隨時可能會消失一般的脆弱。

那一年她十六歲，正是豆蔻年華。

「施主，老衲只是想勸告你一聲，有份無緣，強求無福。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一念之善，吉神隨之；一念之惡，厲鬼隨之。」

他想要遞還回去，卻又覺得不好，不遞迴去有有些不合禮數。遲疑著反倒是握到手中，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怔怔望著手裡絹帕，上面用淺綠的絲線綉著繁瑣的圖案封邊，右下角則是銀白的絲線綉著的一朵曇花，這樣的花也就是小的時候看過一回，潔白如月光的花朵午夜盛開，轉瞬和*圖*書即逝。

窗外的風垂落了片片紅杏的花瓣，血色的，彷彿雪花似的從昏黃色的天空中，落在碧草青青的地上，看上去，也有些蕭索的零落。

夜宴不禁瞪大眼睛看著他，然後留有茶水的餘溫的手指下意識伸展了一下，想要伸出，卻不知道自己伸出手去是要做什麼，終是又收了回來，放在了腰畔系著如意結隱隱泛綠的玉佩上。

驀然她直望向他，本如秋水一樣波瀾不驚的冷清雙眸，忽然竟似煙花一樣綻放出流光飛舞。

夜璣端的懷抱里隱約有中藥的味道，有一種病態的枯萎。她在他的懷裡抬頭，隱約看見他清寒的眼裡似乎有一片的朦朧水氣，夜宴覺得眼前的夜璣端好似被絕世的孤獨所擁抱，心裏因為這個念頭而酸澀了起來，她垂下眼，不忍再去看。

夜璣端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對著面前愣住的她露出了哀傷欲絕的微笑，然後身子一晃，全身好似失去氣力一般，靠在了引枕上。他只覺得從氣管里心臟中湧出一股撕裂的疼痛隨著每一個呼吸，蔓延到整個魂魄，連聲音亦帶了絲崩潰般的顫抖。

「真有那時，我定會到清平侯府提親。在下身無長物，以此為信。」

夜宴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就覺得春風拂過，吹皺一池春|水。

窗外碧藍晴空下，夾著沙塵的風裡，可以看見一枝花枝搖曳，燦爛的杏花開得如煙如霞。此時風兒順勢頑皮地溜了進來，扯拽得她衣袂飄飄。

「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既無種，無性亦無生。」

這話即使是得到高僧問起來也是極為不妥，夜宴的面便漸漸暈出了一抹桃紅，低著頭輕聲說了聲告辭便急急轉身離去。

啪！

謝流嵐看著這樣精緻的絹帕，和他的一身布衣是那樣不諧，又抬頭看向高貴的她，『朝露曇花，咫尺天涯。』便出現在腦海中。

打量完車內的擺飾，謝流嵐的視線無可避免地落到了對面女子的身上。

一個耳光，火辣地打在她的面上，夜宴瞪大了眼睛，愣愣看著他，翕動著嘴唇，似乎不知應該說些什麼。夜璣端雖然脾氣火爆，但是自小到大都極為疼她，挨打，這是第一次。

謝流嵐的唇角若有若無浮上淺淺的笑，墨似的眸子深處彷彿有火光微爍，情意微漾地開口道：

「沒有，覺得你的眼睛很美。」

「沒有。」

此時此刻，謝流嵐方才看到她長長劉海遮蓋下的m•ｈeｔｕbook.cｏｍ•coｍ左目，竟是重瞳。

拈香完了，年邁的主持請她到側殿品茶，卻在看到緊隨夜宴身後的謝流嵐時吃了一驚，然後那睿智的目光便有些深意。

馬蹄聲還是沉悶地響著，風似乎大了起來，車內兩面的細竹帘子像被一隻頑皮的手不住地掀起，從外面隱隱的透過塵土的氣息，消散了他們的默默沉寂。謝流嵐側著臉看著窗外，修長的手指在桌子上無意識的一敲一敲的，輕快有節奏。許久才靜靜地開口，聲音中透著幾許溫柔。

這樣也許出於對自己身份的驕矜，也許出於對自己血脈里延續的瘋狂的害怕，她想這不定的未來中充滿了變數，也許不見他便能忘記，這樣也會給彼此一條出路。

他大步上前，承諾似地跪在了她的身側，仿若喜堂之上夫妻行禮一般，並排相依。夜宴僵了一下，然後便拜了下去，一旁的他也隨著一起拜下，誓言似乎在一拜之間完成。

「怎麼了？」

有他這句話，她願意等，等到他金榜題名。

他似乎有些疲累，連話都說得有些喘息，可是簾帳恍惚，她無法看得真切，心似被文火煎了一般，難掩一陣煩亂。

不合禮數的要求，讓他和一旁的侍衛都是一呆，那年長的侍衛已經輕喚出聲：「小姐！」

夜宴清澈的黑眼裡帶了一層堅定的顏色，彷彿是黑夜中最深邃的濃重。

「是的，舅父。」

「你今日還有事嗎？」

「是。」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帶著些冷凝，神色依舊。

夜宴只是恍惚了一下，整個人似乎籠在一片淡淡的雲煙里，既遙遠，又觸手可及，似乎只是一個影像。然後有些苦澀垂下眼，這左目重瞳歷來都是她的心病，連舅父都每回看見都下意識地迴避，久而久之，她已經習慣性的用劉海擋住。

「你滿面的塵土，擦擦吧。」

被她如一潭清泉般凜冽的眼盯著，他的心似乎偷偷漏跳了一拍，竟不能迴避，只是靜靜地回視著。

驟然停下的馬車，打斷了她的思緒。

這樣想著，謝流嵐便痴痴地看著她，有些發起了呆。

「無妨，只是去一趟寺廟而已。你上車吧。」

「是，在下知道。」謝流嵐緩緩鬆了一口氣，一邊看著她，嘴唇一邊彎出一個溫潤的角度：「其實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而且你的眼真的很美。」

「舅父，今日方丈對我說強求無福，如果我們真的沒有緣分，只怕是天意吧，那麼我希望他能幸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