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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瑞的眉頭不由皺得更深些，眼幾乎眯成一線，仍舊掩不住眼底四射的精光：「你為什麼這麼心急火燎的送他出陳國？還特地深夜趕來求我？」

「我求你，帶藍青走。」

香墨偶一疏神時，那人已站在了面前。隨手披上的白綢敞衫，披撒的頭髮鴉翅一般的黑眉和寒星似的眼睛。

香墨依舊沒有看陳瑞，暗下里心狂跳如奔，過了半晌她無聲的喘了一口氣，才開口說：「我喜歡他，我這輩子第一次這麼喜歡一個男人，也因為這樣，他不能留在東都。」

好半晌，才聽到吱呀一聲，邊門開了一縫隙，一個僕役探出頭來，喝罵道：「敲什麼敲，什麼時辰知道嗎？大半夜的敲死……」

「當年英帝爺賜給三名皇子——陳王、鄭王和肖王三枚玉佩。尤是陳王的先帝爺按照天家傳長的慣例給了封旭。後來鄭王和肖王因篡位而被流放，死在蠻荒之地，玉佩被送回東都之後，英帝爺親手砸碎。於是，這玉佩就只剩下一塊。」

香墨抬起頭來，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好一刻，才沙啞道：「也許你不知道，我娘親本是書香世家，家道中落才嫁了我父親。她是在我六歲上辛苦操勞積鬱成疾病死的，臨死前她拉著燕脂和我的手說：『你們是我的血中骨，你們是彼此的骨中血。無論失去了什麼，到了怎樣難堪的境地，都要記得，這世間你們還有彼此。』……陳瑞，你自幼父母早夭，並無兄弟姊妹，而你心中功名霸業早已填滿，如今已經是功成名就，不出所料的話，想必也會是流芳千古的一代名將。可是，你知不知道這世上總有一個人肯毫無條件的愛你，護你，沒有任何條件……不為身體美色，不為高官爵位，只是因為你是你，你遇到過嗎？」

香墨已走到門邊，聞言止步，但並未回首，只對自己一笑，言：「說是緣淺，卻是緣深，一個女人的十年，那是我韶華最好的十年。」

藍青掀開帘子張望了一下，但見朱門緊閉，門前兩座青石石獅頭上積滿了雪，此時一眼看去，恍如白了頭一般。而門上懸著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三個字：「賢良祠」。

燈下的香墨被淡色絲錦繡著白色山茶花的斗篷罩住了身形，只能看見她桃紅的裙子很長，讓別人看不見她的腳。髮髻似挽的倉促並不十分整齊，單單的斜插了一隻黃金花釵，花蕊銜著細細一綹流蘇傾瀉在她的耳邊。陳國的朱門貴婦，比如安氏，都從幼年起精心練就了即便是滿頭的步搖，綴滿了流蘇也似無波的水，波瀾不驚。而香墨的出身畢竟不好，所以發上金簪的流蘇隨著她的動作顫顫的搖曳，但始終無法打到她的臉上。

身邊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安撫似的溫和圖書暖，她不用轉頭也知道是誰。香墨就想，許多年後，當她想起今日，那一年，那一夜，和一個人在艷艷紅色的雪中賓士而行。

說完，香墨垂下眼，烏黑濃密長睫在臉上投下絨絨的影，可那眼淚還是流了出來，大滴大底，慢慢滲進將她緊緊包裹住的斗篷上，再無蹤跡。

趕忙道：「奴才該死，不知道是夫人。」一面說，一面往前飛快跑到門房，叫道：「快去通報！墨國夫人回來了！」

香墨只能自己一人推了門進去，室內的燈早就都熄了，只余了半段紅燭，昏昏朦朦，剩燭殘香，淡淡的緋紅中摻著一點點青灰，映在人的眸子里。

香墨垂下的睫毛，眼睫的尾翼在她的臉頰上塗了一層影，淚再一次潸然而下。而她就看著，看著那些無色的液體在衣衫上緩慢暈散，像一隻枯萎的手，茫茫然，倉惶輾轉，卻一生抓不到夢境里那點溫存。

香墨已經顧不上她們，焦急的眼四下找尋，然而並未看見自己要找的人。

桌上一盞極大的紗燈，殘燭兀地爆出燈花，轉瞬開了又滅，透過層層的紗綃，明暗渲成。陳瑞霍然揮手，寶藍袍袖將紗燈打落在地，凝著斑斑紅蠟的燭滾在香墨了的腳前。

香墨這才真真看在眼內，心底莫名的害怕起來。

香墨不想陳瑞如此說，心猛然一抽，彷彿有一隻極美的手攥住，染了鳳仙花的指甲扣進了血肉里，疼得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氣。然而面上還是得盈盈笑著，可是眼底里卻掠過一絲哀涼：「明明不過七八年的光景，卻像過了一輩子。那時，我第一次求你……我想保住自己的孩子，我想生下那個孩子。」

香墨坐在車內焦躁的不時掀了帘子往外看去，雪下的大了，地上結了厚厚的一層，馬車的前沿掛了兩盞琉璃宮燈，此時照在雪地之上，眼前的一方雪就彷彿變成淺淺的赤色，亮在黑色的夜裡。

她那時竟不恨不怨，只想，這世上的人和事，總天理循環報應不爽，誰也不例外。她親自為燕脂備下麝香。而今，竟也被人下了麝香，所以誰也沒什麼好怨恨的。

說完回首，面上含笑，仿若胭脂花開，一時明艷。

眼睛看著香墨，陳瑞面色一凝，但隨即微微一曬：「你想生下那個孩子，不過是為了送給你妹妹。」

去哪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去。

一時間室內壓抑的安靜，好似在滔天巨浪來之前的靜謐、。

驀然，眼前暗了下來，她轉眼看去，就見陳瑞已站在她的身前。燈光雪光俱在他的身後，本身就比常人深邃的眼此時更是讓人看不清底。

東都冬日的夜晚分外的寂靜，入夜的冷風夾著層層的雪花，讓兩匹烏黑駿馬有些煩躁不安，沉重的和圖書喘著氣。因為宵禁早就沒了人煙，因而當兩騎的馬車疾馳在長街上時，就格外的觸目。然而巡街的御史侍衛俱都不敢上前，因早就識得了馬車上觸目如血色的「墨」字徽記。

孩子掉的很簡單，一點麝香，濃重的似紅還紫的黏稠，混著黑色。她想，她應該知道那是什麼。

他們本是夫妻，他們同床共枕，他們肌膚相親，他們彼此卻不知道對方隱秘的心事。

陳瑞面上中閃過一絲難以琢磨的複雜神色，垂眼掩住眼底的漩渦，眉頭輕皺，又展開，問得平靜沉著：「有何憑證？」

藍青此時此刻已經明白了香墨要見誰，慌忙不安的攥住了她的手，冬日冰寒的雪讓香墨感覺手心濕濕的，分不清是雪還是汗。而她只有微微笑了一下，安撫似的，隨即就跟隨著前面引路的契蘭匆匆走開。

香墨不覺攥緊了頸上系的絲絛。

她的聲音放得十分輕緩，語調中甚至沒有一點起伏，淡的輕描淡寫的說著，彷彿這是一件很平常不過的事情。卻彷彿已經有了缺口的鈍刀子，一分一分揮向陳瑞，想要割開他的血肉。

陳瑞陡的起身，削瘦似劍的身軀割裂了天端銀河一般的燎霧，大步來至香墨面前。他緩緩伸出手去，攬住了她的肩，清清楚楚地問道：「你究竟來求我幹什麼？！」

香墨無意識一直攥在襟口絲絛的手，此時方虛弱的垂下，張了張嘴，彷彿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他不是戲子。先帝爺曾追封自己失足落水而死的長子為青王，你記得嗎？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庭階耳。」

明前雨後的茶芽過於細嫩，便不耐久泡，葉底紅勻的幼葉已全數舒展，葉邊的金絲早已脫落了下來，浮在烏潤的茶湯上。香墨端起茶碗細細的喝著，喝完一口，只得苦澀的茶香，正要再品，卻看見一滴的水，落在茶盞之中，微不可聞的一聲，然後是層層的漣漪，泛起在水面，緩緩地推開去。

陳瑞一愣，細細的看著香墨，道：「求我？」

於是，香墨緩緩道：「藍青就是封旭。」

聞言之後，陳瑞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陡的開始突突激跳，一種似乎被閃電擊中的感覺一瞬間貫穿了全身，眼裡難以抑制的閃爍著賊光，亮的恐怖。香墨並未瞧見，仍舊垂著頭，用極輕的聲音道：「藍青就是青王。他沒死，他逃脫了李太后的加害，但是失去了自己的記憶。可我知道，現在李太后也知道了，他就是青王。」

她清清楚楚地聽見那人用熟悉的聲音與她講：「我答應你。」

香墨並不理會他們，只攜了藍青，匆匆往裡走。

窗外，細看亮的並不僅僅是雪光。原來五更已交，署色降臨，七重夜盡。長風卷過潑了滿天滿地的雪和_圖_書，扯過勾角畫檐的，抽在窗格子上，「沙沙」地聲響著。

再好的燭畢竟也有那麼一點點煙火，伴著天青瓷香爐里的殘煙，層層疊疊的的繚繞，最後和黯淡的夜色一起鋪陳開來。

半晌，才開口道：「我是來求你的。」

那樣溫軟和煦的聲音，如春日里的煦風，點點的暖意撫上臉頰。可香墨無法迎視那樣清澈的目光，只能趕緊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契蘭見了香墨也並不行禮，只高高地仰著頭，尤其說「夫人」兩字時冷冷一笑，極為輕佻，含著鉤子的眼波斜斜流轉，掃向安氏，眉尖上是一段嫵媚的挑釁。

「香墨，別當我是傻子。」陳瑞冷冷一笑，凝著精光的眼瞬息轉動，倒是笑了：「想要我幫你，就說出一個能讓我幫的理由。」

說話並不是安氏，而是陳瑞的第七房新寵契蘭，想是起來的匆忙，淺色的斗篷半搭在身上，露出修長白皙的腿，腿上還有一片嫣紅，好似被人咬過的痕迹，紅得透出血絲來。

然而，當足夠漫長的光陰讓香墨回過神來時，她已經知道，此時此刻，當她邁進賢良祠的剎那，就已經沒有了選擇。

過了好半晌，不想卻聽陳瑞低聲道：「你我夫妻十年，今晚是第一次，你在我面前落淚；也是第一次，你對我說了這麼多。」

「別這麼笑。以後，我一定讓你由心裏笑出來。」藍青的手撫上香墨的臉頰，本滿眼悲哀憐憫，可說到後來眉眼俱是恬適地看著她：「所以，在我面前不想笑，就不要笑。」

陳瑞嘴角泛起一個微笑，那笑意愈來愈深，終於忍不住，他仰首哈哈大笑：「你放心，我會帶他走。」

室內的天青瓷香爐里殘香，如同附骨之蛆，馥郁的浸淫在呼吸之中，幾欲窒息。

是陳瑞。

僕役俱是隨了陳瑞奔波千里來到東都的，如何不識得香墨，罵了一半便不由大吃一驚，啞然而止。

陳瑞的面色不露痕迹的一僵，幾不可聞的哼的一聲：「我一直很奇怪，不論當初還是如今，為什麼你為了你的妹妹肯做那麼多？」

到了西廂裡間的房門口，契蘭隨意往裡一指，不再多言徑自走開了。

香墨措及不妨，於是就只能那樣無聲地望著，明亮的眼更勝黑暗中燃燒的燭焰，已把夜色焚滅不復。

香墨起身走過去把窗戶支起來。窗外滿天都像是染了白色胭脂，仍舊有著些許墨色的晨曦，將她的身形勾勒如剪影。

香墨的眼直直看著陳瑞，突然一笑，沒有嫵媚嫣然，有的只是幾分悲哀和憐憫。

「香墨 ，我們這是去哪裡？」

待到後院時候，安氏等人已然被驚起，披了斗篷站在廊下。

正出神的時候，香墨一手揮開車夫，親自上前叫門。深夜寂靜，銅獅門環拍在朱門上的聲音htｔｐs://wｗw•ｈｅtuｂｏｏk.ｃom.ｃoｍ，格外心驚。

說罷轉身不再理會香墨，找出皂角巾束起了散亂的發，由拿起一件外袍信手披上，然後方重在香墨對面坐定，拿起金絲紅茶，斜斜一挑眼角，呷了一口。

眾人見香墨這樣的神色，都不敢言聲，最後還是安氏緩緩開口：「他已經歇下了……」

今日的陳瑞已過不惑，除卻一女，再無所出。當年的她總還點著一點蓬勃的朝氣，懵懵懂懂知道腹中多了一個小人時，雖然還未待見全貌，她已經覺出了一些歡欣的滋味。謹言慎行，晝夜提心，做著所有即將為人母者所應該做的一切。她時時刻刻都要告誡自己，哪怕以前不當心，此時此刻必要事事需防，人人皆戒。然而，那時陳瑞出征，不能也不肯護她，她一個人在妻妾群里……

笑著甚至有些殘忍。

墨國夫人勝寵，京華皆聞。

「你欠我的，陳瑞。這本是你欠我的。不，我佟香墨算什麼東西，不過是陳王府饗客的奴婢，賤人中的賤人……你堂堂定安將軍怎麼會欠我的？」

她下意識的舉手摸上面頰，只餘下了一行濕漉。

香墨淡然道：「那玉佩……自幼就掛在他的頸間。」

「是的，我求你。」

「哎呦，這是吹的哪陣風，把夫人您吹回來了？」

話音未落，香墨已掀了帘子出來，連攙扶都不用，直接跳下了車。

陳瑞卻不耐煩打啞語，坐在香墨對面徑直開口道：「深更半夜，我想你當然不是來給我送行，更不可能是來隨我出京的。」

冬日寒風撲在面上，入骨地痛。

話音停頓，香墨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她不該告訴陳瑞，這個秘密應該永遠的被埋葬著，才是最安全的。

「只有你能把他帶出東都，只要到了西北就是你的天下，到時你送他出陳國……」

安氏臉色一變，但她自有矜持，只垂眸不語。

香墨淚已經止了，可是隔著點點的淚光，此時卻只想笑，終究無法笑出。

香墨就靜靜看著。

「所以你不肯保全我？所以我活該今生今世都有不了孩子……」

隔著雲母屏風，隔著鏤花窗，守夜人在敲著竹梆，更聲漏斷。

然後推開門，再無他顧。

藍青輕輕的問，香墨轉首淡淡一笑，並不出聲。

陳瑞的手並不如何用力，可香墨覺得那手已經抓住了她的骨，而他的眼有著懾魂的凌厲，特有的鋒利，碰在眼中攝人心魄的寒意。

話說到後來，香墨慢抬起頭來：「你欠的是那個已經成了型的男胎，生生自我骨肉中分離的你的骨血。如果出生，今年已經七歲的你的兒子。」

香墨的一側是紅燭斑斑駁駁的光，另一側是連天連地的雪色，兩種截然不同的光影，將她夾在其間，她的影就愈見單薄。而香墨微微轉過頭，意識出現一和_圖_書種迷離，她的眼睛看不清楚窗外的連天飛雪，卻能看到細密的黃沙，漠北的風總是撲天漫地，卷著天上的烏雲，卷著地上的黃沙，哪怕是糊了幾層的紗簾，總還是會滲進屋內，澀澀磷磷。

陳瑞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算是一個淺薄的笑容，緩緩地彷彿有些悵然的說道：「這是你第二次求我。」

陳瑞一瞬不瞬的盯著香墨，而香墨沒有直面看著他，靠著木椅的靠墊上，觸時竟有微微涼意，方知背心冷汗已浸濕了衣裳，側著臉重又看著窗外，手指似有似無在扶手上一敲一敲的，極輕的節奏，跟她的聲音一樣。

陳瑞緩緩收手，倒似有些不可置信的笑了出來：「帶他走？」

窗上精工鏤雕的喜鵲花枝，又稱為「喜鵲登梅」。窗外雪光似越來越勝，那蔓蔓梅花的影落在香墨的面上上，仿若一枝靨鈿，細細描成。

陳瑞的臉隱在晦暗不明之中，看不出有任何表情。他看身前的香墨有些朦朧，卻也抑制自己，不再走近，只略沙啞著嗓子說：「但是，條件必須是告訴我為什麼，不然帶著那個戲子立刻滾！」

而今一株的燭火照在他的面容上，削厲冷凝而波瀾不起，像她初見以及十年中無數個日子所見的一樣。

可是有時候，夢就是夢，如同海市蜃樓，可看可思，卻不可觸摸。

左手旁的桌上有溫在暖爐上的紫砂茶壺，因陳瑞不喜綠茶，所以不出所料的正是今年的雨後金絲紅茶。

入了一條衚衕，走到中央，霍然開闊，現出一片朱門來，車夫回話道：「夫人，到了。」

「你沒有，即便是你滿心崇敬的恩師，也不是，對嗎？可是我遇到了……燕脂……她為我做了那麼多那麼多，而我……而我的處境只要能再好上一點點，最起碼那個孩子要是能生下來的話，我就不會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棋子，我就有了用處，那樣全心全意為我的妹妹就不會被他們害死，他們最起碼會顧忌著我，不會那麼早害死我的妹妹！」

香墨凝神看去時，陳瑞坐在她的對面，十年前也是在這所賢良祠，那時正是紅楓盛綻，她緩緩走上青石的台階，她微笑著，迎向這個人。

一雙炯炯的眸子，裡頭彷彿有變幻莫測的火苗，只待東風，便以熊熊之勢焚盡一切。

話未說完，就被故意與安氏作對的契蘭截斷：「老爺就在裡間呢，要找你就自己進去吧！」

千頭萬緒不知如何說起，香墨就緩緩坐在椅上，雙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身子側倚著靠背，看著雕花窗外，不說話了。

藍青的這些許心思，她如何不懂。只是自己的驚懼，已經無人能洞悉。

可是，人的心畢竟會變，如今她才發現，自己是恨著的。亦或者，早就怨恨，如今方知。

他們在這霧得了兩端，跨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