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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眸子里彷彿點染了霜，看著冷洌得讓人害怕。衣袖陡的一抽，「嘶啦」一聲，斷裂了半幅。

窗外飛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

藍青一時少許怔然地凝視陳瑞，手僵在了半空。

陳瑞並不擔心，只沉聲問道：「怎麼了？」

亦步亦趨隨行的管家忙彎身要代杜江去攙陳瑞，卻被杜江揮手止住。到底是自己彎身，親自扶起了陳瑞。

「你要跟我離開東都，不是她。」陳瑞唇畔不覺勾起一抹舒暢的淡笑：「她不能走，也走不了。」

思君如隴水，長聞嗚咽聲。

香墨仰面那樣孩子一樣的執拗的神色，忽然淚流滿面。

說著，好像真聽到了雷聲，不停地打著哆嗦，害怕極了，死死地抱著頭。

門到底還是被推開，一時間房中就有了一種流水浸沒的錯覺，而他們俱被卷進了冰涼的河流里。

藍青匍匐在門檻上，微微起伏的背……

「如果真有那時那日，請想想今時今日……東都水深波譎，你本不該來……我只在水邊行，本無意下水。可而今……衣衫盡濕，無力回頭……」

香墨漸漸睡去，卻仍是朦朦的……

香墨藉著力起身，始終不看藍青，慢慢轉過臉，眸子輕輕挪低，睫毛的些微閃，嘴唇微啟時發出幾乎沒有的聲音：「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了。放眼陳國，能保你平安的，只有他。」

許是盯著看久了，眼前就一片模糊。

錦緞的涼滑，彷彿一捧雪在手心，以為抓住，最終又什麼都抓不住。

藍青不禁微微縮了下身子，畏懼寒冷本就是一種本能，而他不知為何加倍的恐懼。

「除非死……」香墨笑著說，字如飛雪，即清且薄：「否則，我們不可能在一起……」

可痛苦的滋味象拔不出來的刺，在骨頭裡面輾轉折磨。

封榮只著了中衣圍著錦被蜷縮在床上，剛將內侍呈上的一套御用明黃茶具扔在地上，見了香墨進來，雙目仍是茫然地看著她，卻掙扎著慢慢爬下床。

隔著遮天的雪，焚成灰燼的思和念就也被隔住了。ｈtｔｐs://m.hｅtｕbｏoｋ•cｏm.com

香墨也被自己的力氣慣的連著倒退了好幾步，跌伏在地上，手扶胸口不斷地驚喘道：「你走吧，回去陸國，再也別回來了……」

地上儘是碎磁片，德保怕封榮劃了腳，慌忙跪下去，把自己的手墊在了封榮腳下。

可終究無法說出，只能埋在心裏。最後只得一句，除非死，他們再無可能。

她並不起身，只微仰起頭輕笑了下，語意凄涼：「這是我欠你的。以後或許有那麼一天，你會恨透了我。」

「今天也在打雷，比那時還響！可你不會走……不會走……」

陳瑞始終將匣子捧在手中，但並不打開，轉眼看著藍青掀了帘子出神望住窗外的樣子，不由皺緊了眉，半晌之後出聲說：「原來我們在漠北，我曾送給她一匹馬駒，起名為飛天。她非常喜歡飛天，喜歡的好像那不是一匹馬，而是她的……親人。」

晨曦料峭。

入了內寢時，窗外雪光雖亮，室內綉著纏枝花的簾幕重重，影影綽綽就隔得暗了，而她就朝著那暗，一步步走去。

她伏身在封榮的肩上，靜靜地合上眼。

藍青驚到了極處，反倒不能言語，香墨轉頭對著陳瑞緩緩仰起面，陳瑞又是一笑，才轉身退出門。

嘀嘀咕咕、細細碎碎的說著，香墨低頭時，正看見有一滴水滑落在玉鐲上，洇濕了他系在手腕上的金絲如意結腕帶。待凝眸細看時，封榮卻已經呼吸勻凈地睡去了。

其實拂去又落，並沒有用處。

過了半晌，藍青也沒有轉過臉，陳瑞並不介意，面上仍是慣常的冷冽之色，聲音也如常：「她咬斷了飛天脖子上的血脈，但並未全部咬斷，怕一下子血流光了。在飛天將死未死的痛苦中，她喝著它的血，等著我找到了她。」

連藍青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語不成語。眼中漸漸滾燙，彷彿血一樣的灼熱在眼睛里聚集，只用力抓住她。

天光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開始，微弱小的光暈一折一折地鏤穿了雕和_圖_書花窗子，在漫長的昏暗裡，瀉了一地。

藍青見香墨神色恍惚，面容憔悴，就伸出手去，眼不期然的看見香墨身後的一對黑眸，眼角總是有意無意飄揚起有毒的鋒利，仿若能把人腐蝕一般。

不動，動不了。

一旁侍婢這才敢上去為香墨脫去了斗篷，又呈上了一碗消寒熱酒。

「起來，起來。」

封榮也不理會，依舊自語似的：「討厭下雨……會打雷的，討厭討厭……」

陳瑞站起身，忙又一躬身揖禮道：「天寒雪大，還要恩師親自來送，弟子真是罪該萬死！」

封榮身子在瑟瑟發抖，連著香墨都不由自主的抖了起來，她已經分不清是誰在顫抖。

玄德門前一排馬車慢慢駛來，車窗外沿的銅鈴沿路發出輕微而連綿的叮噹聲響，提醒著被侍衛攔在兩旁的百姓，車內人的尊貴身份。

陳瑞這才一驚，急忙掀了帘子下車。

德保也顧不得手上的傷，忙喚道：「萬歲爺，夫人回來了！」

思君如滿月， 夜夜減輕輝。

藍青依舊不懂她的話，可眼中不由自主的就帶著絕望的猙獰。

藍青一直被安排在偏房之內等著，即便心焦如焚也不敢出聲。只能側耳細聽，除去風嘯雪聲，什麼聲響也沒有。

馬車的側簾外騎在馬上的侍衛回答：「大人，是相府的轎子。」

「白頭師弟相見難，來送送，我也安心些。自從你棄文從武，戾氣勝了就倦怠了書文。我平時總是教你讀讀《論語》，你也總是嘴頭答應，不肯上心。」杜江說著，將管家呈上來的一隻狹長木匣接過，用枯瘦的滿布著老人斑的手將匣交在陳瑞手中：「這部道德經是我親自抄的，你好好的讀，修心方養性，知道嗎？」

風呼嘯而來，仍能看見一頂藍呢大轎遠遠的就落下，管家領著四個轎夫四個侍從守在一旁。杜江被人攙扶著，顫顫巍巍的走了過來。硃色的貂氅向來只有二品以上的大員可用，此時貂氅在風裡飛振，杜江步行間露出其下的朱紅官袍衣擺，兩種火艷艷地紅色混和-圖-書在一處，雪色茫茫尤為觸目，也愈見杜江步履艱難。

胸膛里心心念念都是這個，只覺得火焰里全是火焰，撲滅不了熊熊燃燒，燒得魂魄都在業火里輾轉呻|吟，不得超生。

藍青慌了神，不懂她在說什麼，只執拗的要拉起她。

香墨凝視那烏漆捲曲的花紋，然後用力。

「陸國是女皇當政，民風淳樸，女子也可以入朝為官，官政廉潔。不似這裏……不似這裏……」

說完再不看杜江，上了馬車。

那人站在如水波流瀉的雪色中，轉過頭來看他，笑容甚淡卻極美。

一時血色蜿蜒。

說的時候，白須顫著，大如霜花的雪篩下來，隨著風的流動，在他的面上慢慢地展過，更見年歲。

當真名副其實。

造物弄人，她的人生，向來如此。

香墨的面容陰在陰影處，辨不出什麼神色。

藍青雙手掩面，喘息著，咬住了唇把哭泣的聲音吞進肚子里，千言萬語只抑成了一聲短促的低呼。

事到如今，不是不愛，而是不能愛。

「恩師！」突兀地，陳瑞心裏有些東西觸動厲害，一撩衣擺就跪在了雪地上，道：「昨日去看恩師，恩師還病在床上……」

落在香墨眼中，便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句「如芝蘭玉樹，王謝佳子弟也。」

「香墨！」

仰頭，雪雲遮蔽，天空無日，近的好似要塌下來。

陳國曆二百三十四年，臘月初十。

驀然，原本走的平且穩的馬車很緩慢的停了下來。

封榮這才覺得了，又緩緩的收回腳，自顧自拖著錦被，蠕到床榻的角落裡，小小聲地嘟囔著：「下雨了……下雨了……一會就要打雷了……」

一行馬車護衛出了玄德門，而此時雪卻漸漸停了。

內寢里熏的依然是紫檀香，漏夜殘香一分一分，毫不留情散發出濃濃的香氣，熏得香墨幾乎透不過氣來。她鬢上花為黃金，受了寒通體就是冷的，霜雪沾附在其上，並不容易化開，此時染了昏暗的淡青，彷彿花蕊凝出的蜜粉，隨著她的腳步一點點暈開。

門闔上的剎那，香墨面ｈeｔuboｏk•ｃｏm.com上終於現出了痛楚地神色，側身跪在藍青腳下。

藍青坐在車中，呆木的不言不語，他的身旁坐的就是陳瑞。

「你在說什麼？！」

手那樣用力的抱著，香墨還是緩緩抽出身。藍青的手用力再用力，到了最後卻只能攥住一方衣袖。

封榮卻猛地一頭撲進香墨的懷中，仰起臉來，迷濛著眼說：「你還記得嗎，香墨？你離開府里的那天，就下了一夜的雨，一直在打雷……天都漏了似的……」

可藍青只看見了香墨，就起身對著她粲然一笑。笑時已沒有了一絲焦慮恐懼的神色，炫目的明亮溫暖。

香墨本已走遠，可終究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

藍青大驚失色，忙彎身攙扶：「你這是做什麼？」

說罷，用力一甩衣袖，轉身就待推門。然而手指剛落在門上，藍青就從身後緊緊抱住了她。

他只是想，那個人留在東都，而他一個人走過這些繁華，要去一個她不去的地方。

將近晌午時雪仍然下的很大，密密覆在東都北城巍峨的玄德門城樓上，映著猩紅的牆磚，耀人眼目的白。

回到墨府時，雪未停，夜燭剛熄天光已亮，風急，雲重，萬物飄搖。

杜江顫巍巍的手伸出來，幫陳瑞拂去烏紗帽上的落雪。

思君如孤燈，一夜一心死。

封旭，對不起。

香墨接過，一飲而盡。酒意辛辣自肺腑散開，身子漸漸暖了，倦意亦一瞬間全涌了上來。

恍惚時，房門已驟然被推開，漫天風雪，如早春的杏花，吹到了藍青的衣領中，似花非花寒入骨，似將唯一一點僅存的溫暖消逝所蹤。

香墨眉目里卻蒙上不盡的悲哀，她輕輕走到床榻旁，低低地喚了一聲：「封榮……」

松花色刺繡深紅隱花蝴蝶的袖，依舊光潤，還在手中，而人，卻漸行漸遠。

藍青只隱隱約約的聽在心裏，並沒有任何觸動。手一直掀著帘子，看著滿眼繁華，生機萬丈的景象。

東都的九門在辰時初到申時末雖都有官兵把守，但並不限制人的出入。而此時，官兵開始疏散進出人等，按規制hetubook.com.com，這是封疆一級的大吏進出東都了。因陳國曆法載有明文，只有皇室儀仗和一品以上大員進出時才會禁止出入，待儀仗或官駕過去後方解禁。

陳瑞只覺得心裏突然被人猛捶了一下，含著鋼刀的風驟兇猛地撲來，耳邊無數的嗚咽。他再一次跪在雪地上，叩頭道：「弟子謹記您的教誨，請恩師保重，弟子去了。」

香墨垂首緊緊抓住他的手臂，淚水愈流愈多，自麥色的面頰淋漓而下，聚在下頜上，顆顆滴下，宛若蜜脂。發間簪花上一顆黃金花蕊流蘇，隨著她的哭泣，劇烈顫動，絲絲細細狹長的影子，落在藍青的掌上，而逐漸喪失了生氣，消沉下去。

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

思君如夜燭，煎淚幾千行。

思君如明燭，煎心且銜淚。

陳瑞並沒有說「她」是誰，因為他相信藍青一定知道。說道後來，陳瑞微微地眯起眼，彷彿陷入了回憶之中：「後來，她騎著飛天私逃往東都，在戈壁里迷了路。七天七夜，我找到她的時候，她竟然還是活著的。可飛天已經死了，你可知那馬是怎麼死的？」

藍青一語不發，香墨靜止在那裡。

身前的香墨，稀薄像潺潺河流下的陽光倒影。

藍青獃獃站在那裡，半晌，他慢慢彎身，抓住香墨的手合在掌心，緊緊的握住。

她驚、而且怕，連指尖都在微微的顫抖，最後無法抑制的用力一掙，力氣大的將藍青推了一個趔趄。

出了東都並不是馬上就荒涼起來，城外里余開闊之後，綿延數里遍布商鋪。因是臘月將盡，家家戶戶都在張羅著過年，集市上或是紅紙的窗花對聯，或是綵衣布料，還有人領著小孩子，在挑縫的並不如何精緻的虎頭帽子。

綠萼軒並不是一派死寂，即便侍婢內侍俱都秉著呼吸。可香墨剛進了門，隔著很遠都會聽見亂摔東西的響聲，價值連城的玉石瓷器貫在烏磚的地上，鐺鐺的聲音，就好像砸在他們的心尖上一樣。

香墨睜大了眼睛，一霎間她彷彿看見當日被推進碧液池的孩子，碧綠的眼中的猙獰和哀求交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