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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得不到抱，撇著嘴就要哭出來，她腦子裡還來不及想什麼，就已經伸手抱起了嬰兒。

香墨卻又燦然一笑，「萬歲這是在讓我別碰那個孩子嗎？」

香墨垂眸不語，默默地端起了炕几上的荷葉卷邊蓮瓣茶盞，並不喝，只是望著出神。茶還是半溫的，泛黃的茶葉卻在清亮的茶湯里微微起伏，無根漂蕩。

香墨目不轉睛地望著，天色似乎漸漸地暗了，一切模糊得如在煙里霧裡，不可捉摸。

杜子溪定定看著，四周的景物俱都一分一分的模糊，越來越沉，竟似壓到她胸口一般，又覺得心口上彷彿有無數油星子濺開來，燙得心一顫一顫的，連耳邊飄過歷歷風聲，也混成了一團，幾不可辨。

這個孩子的誕生，給了大陳宮巨大的波瀾，得聞此訊的封榮，手裡正看到道德經第五十六章——道沖，而用之有弗盈也。淵呵！似萬物之宗。銼其兌，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呵！似或存。吾不知其誰之子，象帝之先。

話說到這，就已沒什麼好說。

宮裡規矩，主子們講話，侍婢一縷沉默以待，一個個都只似日下的傀儡，不聞不動。

於是，長大了卻想變回小時候。

信步至臨春閣的夾城門出了宮，墨府綠萼軒的燈還亮著，淡淡朧明，在煙羅窗上鏤下一輪殘月般的光暈，隱隱約約地還搖曳著女人薄紗一樣的影子。

初一是朔日，香墨出了康慈宮轉道又至坤泰宮按例請安。

「是啊，孩子長大了再問。」

坤泰宮早已滿院春光迷杏眼，午後飽滿日色里嫩黃茸綠，一叢或白或粉的桃花，若有熱烈的紅成一片的，依稀似喝醉的桃仙，定是火桃花。香墨記得封榮說過，這裏每年春天都會開許多火桃花。

若燕脂還活著……還活著……

即便說著這樣的話，李太后臉上神情微笑，種種儀態，仍都十分得體。

她知道那是什麼。

杜子溪清瓷般的臉龐恍惚著。

杜子溪的甲，修飾的圓潤精緻，淡淡的丹寇反著燭光，如薄玉觸到了嬰兒的脖勁。

香墨默默地望了李太后一眼，眼底恍惚地晃動著一絲凄涼：「太后說的沒錯，奴婢就是奴婢，主子們捏著奴婢的命在手裡，有主子們的活法。而奴婢們的命被捏在主子的手裡，有奴婢們的活法。誰活得長，誰活得久，自然拭目以待。」

杜子溪忽地起身，步態娉婷的https://m.hetubook.com.com來至香墨面前，極優雅的坐在她身側，伸出蒼白消瘦的手，握住香墨，嫣然一笑，問：「若燕太妃還活著，若今日的小四和我換成你和燕太妃，會是如何光景？」

香墨目光一轉，其淵已經被哄住了，自己抓住了撥浪鼓玩著。頭上的虎頭帽子卻哭歪了，倒是一身的綵衣彩鞋還整整齊齊，使勁仰起小腦袋，眨巴著濕漉漉的大眼睛，好奇地聽著自己手裡的鼓聲。

李嬤嬤臉上露出吃驚的神情，道：「太后，不過就是一個賤婢，您……」

香墨隔著帘子，只朦朧瞧見她一身素白的內衫，揉著額角的模樣，不由得微蹙起眉頭。

杜子溪喃喃道：「為什麼？」

驀地，嬰兒似察覺了什麼，露在被子外面的小手動了動，蝶須一般的眼睫彷彿受了驚嚇般，顫了顫，張開了，露出了盛滿月光的眸子，清澈的、不知世事險惡、渴望的，聚集在那含了水的稚嫩瞳中。

她想，只要一使力，只要一使力……

然後，脫了鞋子上炕，翻身就躺在了香墨腿上，疲倦似的閉眼良久，才望著她笑道：「你知道嗎？這些年，很難得見子溪這麼開心……」

自竹簾縫隙透過的月光，淺淺、淡淡，宛如深藍天際的流水，傾瀉在搖籃里嬰兒圓圓的一起一伏，沉睡未醒的面頰上。紅潤的肌膚染上了月光的顏色，柔得幾乎也要滴水了。

杜子溪陡地收回了手，驚慌失措地望著面前朝她伸出手的孩子，

可是，到底是不能了。

康慈宮一下子變得很是空曠，李太后的聲音似從極遠處傳來，絲絲滲著寒意，恍惚中，這天地間只有她一個人，而她必須一人獨撐。

炕几上，一盞青晶琉璃燈，流動著柔和的華彩燭光，將他們的影糾結在一處，長長濃濃映出。琉璃燈旁的黃金熏爐中溢出的香霧，縈繞沉積在呼吸里，越堆越厚，沉沉地壓在胸口，悶得快要窒息了。

杜子溪也泛出了一點笑意：「看著淵兒，我總是忍不住想，我們小時候是不是也如此的無憂無慮，不見世事，信任這每一件抓在手裡的東西。而我們又是經歷了什麼，才變成現在這樣？」

話還沒說完，便被李太后擺手止住。她撐在榻几上，頹然搖頭，過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

李太后望住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輕笑htｔps://m•hｅtubook•cｏm•ｃoｍ起來，笑意難以遏制，身體都隨著顫動。

香墨的身子稍稍地一僵，隨意挽的一頭髮不知何時半散了，長長的隨著低頭垂下，遮住了眼眸深處薄薄的陰影。「天家的骨血，血里火里掙出來，便是一方王侯。」

半晌，香墨忽然道：「娘娘，恕我多一句嘴，銘貴嬪是不能再留的。」

杜子溪秀麗的眼眸深映進純紅，朦朦朧朧中慢慢浮起一層薄暈：「他……長大了是不是也會變成我們這樣？」

心中好像被猛地一扯，然而香墨臉上卻不敢露出來，很平靜的低下了頭。

她原是一副不勝之態，此時懶懶地靠在了炕上。如雲的青絲鬆鬆地盤了個髮髻，用梨花玉簪挽著，垂下一段黑檀色，襯得膚白如雪，彷彿是庭院里的一株白桃花，不帶半分人間煙火顏色。

話說的多，彷彿渴了，李太后輕啜茶水之後，淡淡地一笑似是隨意地道：「是了，我幾乎忘記了你有個好妹妹。」

香墨卻恍如沒有聽見，神色也變得飄忽了，分不清是喜是怒，只是看著。

「奴婢就是奴婢，改不了奴顏媚骨。你以為幫著杜子溪害死了皇長子，你就能讓她庇護一輩子？如今，怕是不能了吧？」

小時候得到什麼都可以快樂很久，小時候覺得什麼都可以得到，小時候拚命想要長大，待到長大，才知道想要快樂，便已經那麼難了。

說罷，福身一禮，挺直了腰離去。

宮裡很喧鬧，其淵哭個不停，奶娘侍婢拿著撥浪鼓和花鈴棒不住的哄他，「嘭嘭嘭」、「鈴鈴鈴」還有哭聲響成了一團。

著了魔似的伸出手。

按例進宮請安的香墨慢慢地跨進門檻，忽覺一陣寒涼迎面撲來，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越去想，痛楚越劇烈，幾乎擊垮了她所有的神志。眼前皆是紛疊往來的人影，往日時光。忍痛閉眼，再睜開眼時，只望見靜靜坐在身側的杜子溪，正用那樣一種悲傷的眼神望著她。瞬間，那冰涼的悲傷無邊無際的撲了過來，擋也擋不住的幾乎溺斃了她。

杜子溪的手攥在她的腕間，涼涼的雪意、微微的冰寒、在此時顯得格外清晰的融化在骨血肌膚上，隱約間一縷一縷地涼沁心脾。

殿中極靜極暖，可又摻進了一股奶香氤氳，幽幽的味道，讓這長久空曠寒寂的宮殿里添加了少有的人氣。

杜子溪連聲音也變得wｗw.hｅｔubｏｏk•ｃoｍ•ｃom孱弱：「為什麼你是別人的孩子？為什麼我必須得養育你？」

李太后一直定定地看著她，待香墨落座，就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小瞧了你去。」

蒼白著臉色，一語不發。

因為，若說他已瞧透了自己，那自己又如何不是瞧透了他？

搖晃著，哄著，同又進入了熟睡的嬰兒一同躺在了藍洋錦刺繡的榻上。

待在宮婢服侍下穿好了衣衫，杜子溪用袖子掩著嘴輕輕咳嗽了幾聲，方淡淡地說：「你來了。」

視線從茶盞上慢慢地移到封榮的臉上，幽幽像一直看到人心裏去似的，漸漸讓封榮都有些不支。

一頓之後，她又仰起了頭，語調突然低了下來，從喉間逸出了嘆息似的話：「好或不好，等那孩子長大了問，不就知道了。」

坤泰宮偏殿的四面垂下的竹簾擋不住渾圓皎潔的月色。杜子溪透過竹簾的縫隙，望著模糊的月亮，過了很久，合上眼睛時極弱一滴淚自眼角留下，卻未滴到榻上，只潤濕了素白杭細襯袖，極小的一點，彷彿沒有。

杜子溪體弱，向來有午睡養身的習慣。此時似是被吵了起來，素洋錦的床帳還未捲起，風從門外吹入，拂動錦緞，渺渺然地，不過輕煙一舞。

「我捨命也會護著妹妹周全。」

她連想都不敢想的問題。

轉眼又是半月，憲帝三年喪期剛過，李太后立即在宮裡為其淵的雙百日設了大宴。封榮素日儘是歌舞，原本就膩煩這些，只聽了開場應景的兩吉祥戲，就不耐的走了。

開玩笑地說來，語氣輕描淡寫，然而一雙眼睛卻殊無笑意。

香墨出了坤泰宮門，階下幾步，轉頭回望。宮內桃花仍是一片繁華火烈的景象，風起時落花點點碎碎，如幻蝶一般。悠然翩然中內侍奶娘嬤嬤，川流不息地忙碌著。好似這春日里盛放的桃花，一片勃勃生機。

李太后坐在榻上，烏雲似的頭髮梳成端莊嚴謹的雲髻，一身牙子紅黃元金、片金二色錦緞長裙，雍容之至。但雍容之外，掩不住歲月蹉跎，風霜嚴逼的痕迹。

綠萼軒內，屋檐下燃起的宮燈，順著鏤空的窗格透進室內，好似冬日里暖暖的陽光照在香墨的身上。稱病避了大宴的香墨，此刻十分愜意，只著了一件石青織金緞的中衣，正慵懶地歪在榻上看書，封榮見了不禁失笑：「怎麼倒看起書來了？」

臨窗最近的是一株火ｈtｔｐs://ｍ•hｅtｕｂoｏk•cｏｍ•ｃom桃花，濃濃鬱郁的緋紅，彷彿要只在這短如呵氣的一季舞盡一生的艷華。

香墨的對面一列桌椅后牆上，掛著一副唐卡。石青洋錦堆綉十八羅漢，西番蓮片金緞邊，挽扣的軸邊垂五色絛子，蕩漾開溫煦的霞光，一派吉祥。羅漢慈悲的眉目和著檀香，悠悠的飄散，似將屋裡的陰冷稍稍驅散了幾分，可驅不走的是李太后話中的陰狠。

臣妾兩字故意咬的極重，刺的李太后冷哼了一聲。

隨行侍婢升隱隱覺到她在隱隱輕顫，大吃一驚，低聲道：「夫人，您不舒服嗎？」

封榮嚼了半晌，才輕聲道：「香墨……你說那孩子好嗎？」

香墨的心裏漸漸湧起一股異樣，有什麼越插越深，最終「碰」地一聲，生生地從心底深處傳來了象琉璃破碎的聲音。

李太後幾次要冊封其淵為太子，卻都被封榮已年幼為名擱下了。李太后又欲把杜銘溪晉為妃位，杜子溪當面應了，轉眼卻只給杜銘溪晉了一級，由嬪晉為貴嬪。本來心情大好的李太后，又陰沉了起來。

「饗客」兩字被厭惡羞恥的咽下了去，李太后頓了片刻，方道：「你變成可沒用的棄子，自然不能再留。可沒想到陳瑞要了，庇護了你。但我也無所謂，因為陳瑞那種性格，我以為你絕不會在西北活下去。」

李嬤嬤聞言一驚，侍立在她身邊，一時也沒了言語。

香墨斂衽行禮，起身時兩人的目光輕輕一碰，旋即又垂下眼帘。然而，李太后目光里的一絲陰狠，終究印在了她的眼裡。

「後來你又回到了東都，這次庇護你的皇帝。可皇帝終究是我的兒子，這一次，我又對你刮目相看。明知道皇帝護不住你時，竟然找了杜子溪。」

「一開始只是個奴婢，而且還是個很蠢很笨的奴婢。其實也不算太蠢，因為慢慢的，你知道怎樣討好我，讓我開心。看你媚上鏟下，還要護著你妹妹兄長和快要病死的父親……雖左支右絀，倒也八面玲瓏，那段時日，真的很有意思。後來，你跟陳瑞……」

嬰兒的身上，蓋的是藕荷色的小被子織著「百子圖」的花樣兒，極好的寓意。嫣嫣的紅被角下，垂著黃綾絛子，恰能相映出嬰兒紅潤的面色。

香墨不作聲，只是收回手。呼吸之間，痛楚如潮水般涌至。

隨即伸手往她腰間和兩肋下一通亂撓，香墨忍不住歪在他的身上，眉梢唇角的笑越來越濃，卻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越來越冷，最終偎在封榮懷裡，輕聲說：「是啊，萬歲什麼都沒說。」

隨即下旨，賜名為其淵。

床前的燭火在夜風中微微搖動，彷彿天上明月落下的一滴淚，落在這塵世間，閃爍未明。

夜晚起了風，四面空廊迂迴，長長的竹簾低低遮垂，隨風輕動。嬰兒安置在坤泰宮的側殿，杜子溪穿過珠簾，定定站在搖籃前。

話脫口問出來，便有了一陣靜默，誰也不知道怎樣回答。

香墨目不轉睛地看住了其淵，似是被什麼觸動了，嘴角勾起了一縷微笑：「小孩子總是那麼容易知足，一個撥浪鼓就可以快活很久。」

香墨忍不住皺起眉，說話時腰挺得很直：「太后說什麼，臣妾不明白。」

然而也只是一瞬，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便充滿了蜜一樣的甜膩誘惑，又甜又軟，似要將香墨溶化了。

封榮忍不住急促地一喘，一瞬間，極俊的面容掩不住的蒼白，倔強又脆弱，彷彿風雨中的一闕桃花，一碰就會碎的幻景。

三月初一，東都早已暖意融融，連康慈宮的楊花都早已飄滿，惟解漫天做雪飛的顏色。

這樣的語氣，封榮似乎極為不滿，咬著唇，眼睛委屈般地瞪著她：「不過順口問你一句，犯得著這麼刺兒我嗎？」

那聲音漸漸的，大了起來，恍如海中潮汐，起起落落地呼喚，臨到末了，洶湧噴至。

杜子溪的手輕輕支住了一邊臉頰，握著小小的手，溫熱的肌膚，她貫有的寒冷在觸及的剎那熄滅了。

是活的，是個活生生的生命。

驀然，心被不知什麼尖銳物體狠狠刺入，扎得極是疼痛，雙手不由自主，捏了起來。

見封榮進來，香墨隨手扔了書，道：「難得我還識得幾個字，雖不像陛下這樣滿腹經綸，但也能看看書不是？」

香墨抿嘴一笑，從炕桌上的紅漆圓盒裡揀了一顆桂圓，剝乾淨了喂在封榮嘴裏。

「你不懂，那個『青王』怕是要回東都了。」

窗外，風的聲音嗚咽般地低沉，重重幢幢的竹簾搖晃著，將月光拉扯得班駁迷離。

「等他大了，你幫我去問他，好嗎，香墨？」

杜子溪攥住自己的手，緊緊攥住，心裏空空蕩蕩，空缺了什麼似的感覺火一樣的焚燒，自胸口傳出，通過手臂傳到心脈，漸漸地，心悸得汗濕衣衫。

說話間，呼出的微熱的氣息幾乎拂到了封榮的臉上，讓他覺得頗不自在，封榮垂了一下眼，道：「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