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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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有人輕輕敲會客室的玻璃門,我迅速調整表情,抬起頭來,站在那裡的卻是何慈航。她遲疑地看著我:「你沒事吧?」
「這怎麼可能避得開。大城市生活比較豐富,也許不至於像小鎮那樣眼睛只盯著別人家的糟心事,但人性是一樣的,發生在同事鄰居身上的事情,肯定比不認識的明星更有趣。他們會議論你,也許已經開始議論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你的肚子變大了。」
「謝謝。」
大約是我從神態到語氣都太過可悲,何慈航猶豫一下,走到我身邊,蹲下,手覆在我的小腹上,仰頭看著我,目光帶著憐憫,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並不覺得自尊受傷。這女孩子有著一頭濃密而自然捲曲的頭髮,束成馬尾,仍有無數碎發毛茸茸地張揚著,從這角度看下去,活像一隻小動物。
我停住,輪到她勃然變色:「你是在暗示,你已經不要他了,他如果不離婚,恐怕很可能是我不足以讓他下決心走進另一段感情。」
她小小年紀,已經像經歷了世事滄桑,對比之下,我簡直自慚,只得點頭:「嗯,我明白。」
「別客氣,你可以去補下妝。」
「沒事,慈航,你怎麼來這裏了?」
「不不,我說的是情感聯繫。你本來不要孩子的,可是又決定留下,現在對它已經有母愛了嗎?」
她點點頭,站起來,稍微退後一點端詳我:「都會過去的,看你的面相,以後應該會有一個好的生活。」
「我不是想追問你的隱私,不過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
我遲疑一下:「其實更多感覺到的是一種責任——」唉,責任與愛,怎麼都逃不開這兩個詞,可是我們更想要的是什麼?我搖頭驅走這個突然閃現的念頭:「我一個朋友說她知道懷孕后就馬上母愛泛濫無法和*圖*書抑制了,也許每個人的感受不一樣。」
他連這一點瓜葛都不想與我扯上。我頹然往後一靠,簡直失去了支撐自己的力氣,半晌,我有氣無力地問:「張爺爺現在怎麼樣?」
「我明白,慈航,不必為我擔心。」
等她離開,我用雙手撐住頭,兩個拇指緊緊按住太陽穴,對著桌子長長吐著氣,這已經不是正常的呼吸,而是一種變相的嘔吐了。
「哦。」
「告訴你爸爸,實在要還錢給我,也不必著急,可以慢慢來,不要影響到家裡的生活。」
「靠臍帶聯結啊,由母體供給胎兒營養和氧氣。」
「他不是不想離婚,只是不忍心在這種情況下拋棄你。」
她微微一笑:「我沒猜錯,你果然要提到責任。我跟你分享一下我的成長過程好了。我父母一直關係不好,但他們為了我,始終維持著婚姻關係,直到把我送出國后,才悄悄離婚,居然又瞞了我將近三年,我才從一個親戚那裡得知這事。我打電話回去問媽媽,她倒先哭了,告訴我,在此之前,他們曾經不下四次寫好了離婚協議,又一次次撕掉,理由都是:等文文上了中學再說,等文文高考之後再說,等文文獨立一些再說。你知道我聽了是什麼感受?」
「你現身說法,無非是想告訴我沒有愛的婚姻對孩子沒有好處吧,沒問題,我基本同意。」
她陪我一起去洗手間,看著我補妝,突然說:「你還是很美。」
她再度凝視我片刻之後,很肯定地說:「你會放下的。」
不潔,被冒犯,憤怒……我說不清此時的感覺,心頭如同堵了一塊大石,無從搬移,要疏解這種難受幾乎是不可能的,只能如同缺氧一般過度換氣,給自己一點象徵性的安慰。
「不要笑,他真教過。他以前那個和-圖-書方圓幾十里聞名的半仙稱號不是白混來的,找他看相占卜的人,不管問前程還是吉凶,他多半都能說到點子上。拋開故弄玄虛和那些唬人的專有名詞,你也得承認,所謂相由心生,通過長相舉止言談可以判斷一個人的性格,而性格決定命運是有一定道理的。」
你看,和她這樣總保持著少女心態的人鬥嘴,簡直是自取其辱,我哭笑不得:「好吧,對不起,我不該妄自揣測你的來意,可是橫豎來看,你也不像是來懺悔不該介入別人的婚姻。」
我驚訝,隨即想到,子東告訴我,她是見過孫亞歐與俞詠文在一起的,苦笑一下:「沒什麼。」
「為什麼?」
我情不自禁呻|吟一聲:「淪為人家茶餘飯後的談資就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這很像是詭辯術的一種,聽起來言之成理,不過別忘了,婚姻是兩個成年人基於自願訂立的協議,除了愛情之外,責任是其中很重要的組成部分。我不會像你一樣鄙棄無視這一部分。」
我怔住,沒法想象她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她笑了:「你看你又同情心泛濫了,其實沒有你想的那麼糟糕。我後來發現,我越在意,他們談得越起勁,彷彿傷害我也是一種樂趣。我想開了,不當一回事,他們反而沒有談論的興緻了。你的同事都是白領,生活不像小鎮居民那麼無聊,修養也應該更好一些,過個幾天就能找到新的樂子。讓他們去談吧,你不理會,就是最好的回應。」
「你對它是什麼感覺?」
她點點頭,從書包里拿了一個信封出來,交到我手裡:「裏面是1000塊錢,我爸讓我交給你的,他說他會把你墊付的醫藥費分期還給你,只是可能需要一點時間。」
「我講事實,不需要暗示什麼。俞小姐,不管m.hetubook.com.com出於什麼目的,都不要再來找我了。你講的那些事確實能夠傷害我,可是我要講出某些事來,大概也不會讓你好過,何必呢?我時間有限,不可能陪你打一場對攻戰,滿足你歷經千難萬險,空手入白刃搶到一個男人的願望。你不如省出精力去說服亞歐。」
就算滿腹鬱結,我也慘淡地笑出來:「你家張爺爺教過你看相嗎?」
她再度來找我,這次直接來了我的公司。我聽到前台通報,有些動怒,卻也不得不出來,將她帶進會客室。
「你讓我很難堪,俞小姐,我不希望再和你碰面了。難道我上次說得不夠清楚?」
「但是我們之間的問題並沒有解決。」
「最多只跟親人說一聲。私事一旦公開,就要承受各種議論、同情和猜測,我很想避開這一切。」
「解決?我沒理解錯的話,你想要的最佳解決方案是讓我打掉孩子,然後同亞歐離婚,好讓他無牽無掛與你結婚,是嗎?」
我驚愕地看著她,她攤手:「我什麼也沒說。不過他並不傻,他不知什麼時候又回他家住的宿舍區去轉了一趟,聽到鄰居議論,拆遷款還沒正式發下來,當然就猜到錢是你交給梅姨墊的。」
「亞歐現在很為難。」
「俞小姐,結婚需要兩個人,離婚也一樣。我已經提出離婚,這個問題,你似乎不必再來問我。」
她卻問我:「那女人跑來找你幹什麼?」
我沮喪得說不出話來。
「他是知道的。我聽到父母離婚的消息時,正在美國念書。我心情很差,給他發了郵件,想傾訴一下,沒想到過了一個月,他來看我了。他告訴我,他知道父母不和意味著什麼,沒人能選擇在什麼樣的環境中成長,但長大以後,可以選擇自己要過的生活。」
「嗯。」
「因為我沒有媽
hetubook.com.com媽,是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長大,簡直就是供他們持續談論的活標本。」我當然不會按她的要求發問,只靜靜看著她,她聳聳肩:「我根本不感激他們。家裡那種陰沉的氣氛我早就受夠了,從小到大,我都活在他們兩個無休止的爭吵之中,他們明明彼此憎恨,卻打著為我好的旗號綁在一起,還自以為做出了無私的自我犧牲,為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這句誇讚來得實在意外,我苦笑一下:「謝謝你給我鼓氣。」
「我那點隱私,其實你也知道,我只是不想再談她了。慈航,你來找我有事嗎?」
我驀地想起她曾是出生不久就被人遺棄的嬰兒,她這樣問,也許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不禁惻然,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她猜出我的心思,笑了:「沒事,你說得沒錯,每個人都不一樣,我並不糾結身世。你也別想那些煩惱事,許姐姐。」
我從來不迷信算命占卜之類的,在報紙上看到每周星座運程之類的都一帶而過,從不細看。她也只有十八歲,還在讀大一,然而她鎮定的神情讓她有某種超越年齡的說服力。我想,當然,我必須放下,否則折磨死自己也就罷了,還得賠上我腹中的孩子。
「兩周前因為發燒又去縣醫院住了幾天,不過已經出院了。許姐姐,你別怪我爸。」
她瞪大眼睛看著我,過了一會兒,她說:「你把我看得這麼膚淺惡毒,時時表現得高貴冷艷,道德優越感大概已經快爆棚了,就沖這一點,也應該歡迎我出現在你面前啊。」
她略微躊躇:「剛才我走進來,看到前台小姐在門外站著,看到我才尷尬走開,她應該也聽到了不少內容。」
「那我先走了,再見。」
這件事她頭次給我打電話便已經提到,我本該一直保持不動聲色,和_圖_書但是,聽著自己的丈夫跨越大洋給前任女友送去心靈雞湯的細節,我再也做不到冷靜,只能努力深深吸氣,命令自己鎮定下來。
俞詠文對於人生顯然有著完全不同的理解。
俞詠文一副言猶未盡的表情,但還是不得不走了。
「亞歐大概跟你說他不想離婚了,所以你又來找我,跟我講這些話,我說得沒錯吧?」
她卻笑了,又露出初次見面時「你怎麼會這麼天真」的眼神:「我住的小鎮子,大家最愛的娛樂就是談論這種事:誰家老公出軌被抓包,誰家嫂嫂與小叔子有曖昧,如果能夠現場圍觀抓姦或者談判,那簡直就像是過節。」
「你不妨把你的故事講給他聽,讓他下決心好了。」
前台是一個頗為八卦的女孩子,曾因在工作時間打長長的私人電話任由客戶等候而被我批評過。她的偷聽就意味著整個公司都會知道我的婚姻處於危機之中,我的心重重一沉。她看在眼裡,搖搖頭:「許姐姐,你難道打算悄悄離婚,誰也不說?」
「我誰也不怪。」
「可是我覺得我的性格太過糾結,遠遠不如你豁達。」
「是啊,孩子在一天天長大,已經有四個多月了。」
「在這方面,我有經驗,我從小就被人議論。」
「我經濟獨立,有能力獨自承擔當媽媽的責任,不會覺得離婚是被人拋棄。所以我提出了離婚,也對亞歐講明了離婚的條件,那些條件肯定不算過分,不可能嚇到像他這樣的男人。他如果不肯離婚的話——」
「我沒什麼可懺悔的。能被人介入的婚姻,根本早就失去了愛情。」
「不要緊,我現在懷孕了,憔悴一點也沒人挑剔。」
我平靜的態度多少讓她沉不住氣了,她直接問:「那你們什麼時候離婚?」
我不解,她微微一笑:「其實我是好奇,孩子和媽媽是怎麼建立聯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