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驀 然回首時
第二十八章
她的手機一響，收到祁家駿的簡訊：已抵家，小寶沒事。
「我明天打一萬塊到你賬戶里，你要重新安家，需要用錢的。」
陳華看著她，神情複雜，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沒錯，我沒這權利。任苒，對不起。」
她沒有疾言厲色質問他行為的打算。在心寒之餘，她甚至根本不覺得憤怒。冷靜一想，兩人相處下來，並沒有到相互許諾的地步，有限的擁抱發生在一個有眩惑氣氛的特殊情境之下，充其量只比普通朋友略為親密一點，現在鄭重其事講做回普通朋友，都顯得有些可笑和多餘。
「這麼說，你昨天對祁家駿哭了，於是他放著半死不活的公司和家裡的老婆孩子不管，專程跑來北京安慰你了。」
「這樣吧，我先上網幫你找，把合適的歸納好發郵件給你，你早點休息。」
「阿駿，什麼事？」
她並沒有與張志銘陷入熱戀，賀靜宜揭示的真相也許讓她震驚、失望，可是不至於沉重打擊到她。然而自從與陳華再見面后，她的心已經綳到極致，終於在這個簡陋的房間里失控了。
當她從噩夢中驚醒坐起時，他將她按回床上，粗聲粗氣地說：「笨蛋，只是一個夢。」
「我知道……」她強打精神正要說話，外面走廊突然傳來廝打吵鬧的聲音，她嚇了一跳，下床透過貓眼看出去，只見幾個衣著不整的男女正纏鬥成一團，場面十分不堪。
「居然一下就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夢見帶著小寶在Z大校園裡瘋跑捉迷藏，跟我們小時候一樣，真奇怪，夢裡的情境太逼真了。」
這樣反問自己，她也迷惑了：是呀——只擁抱過一次的男人，談話內容更多接近職場教程，這甚至說不上是一場戀愛，你居然把自己弄得好像經歷了另一場失戀。
她的態度讓莫雲濤語氣和緩了一些：「我跟敏儀認真談過，她很難過，可是從頭到尾沒說你什麼壞話。她一向善良，還有一些天真，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她還是願意保護她的婚姻，盡做媳婦的義務照顧婆婆。正因為這樣，我才更有責任保護她。既然他們還是夫妻，希望大家都能自重，也省得我再為這種事打電話過來。」
「我實在是心虛，很怕自取其辱啊，所以真沒敢多問人家。」任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陳總，方便的話，叫你秘書把押金退給我好嗎？租金算我毀約，我就不要了。」
「我知道，你從澳洲回來，不管是北京還是香港，全是自己搞定的，不過我最近天天加班，一周工作七天，今天請假一天過來，就權當是放風好了。」
「我們結束了，或者說，從來就沒有開始。」她淡淡地說，「別再問我了，阿駿。」
「一個人在北京住一居室，不跟人合租就已經夠奢侈了。放心，等會兒我就上網找找，只要是地鐵沿線都可以的。」
他明明也含著淚水，卻不肯讓她看見他的眼淚，也沒有
和*圖*書說什麼溫柔安慰的話語，只是默默陪她走過了喪母之初最深切的悲傷。
「小寶今天生病發燒，我妹妹正在醫院看護她婆婆走不開，我父母已經年邁，承擔不起這個責任，六神無主之下，叫我請假送孩子去醫院，請問那位情聖是不是應該儘快回來履行當兒子和父親的責任？」
林波微微一怔，抬頭看著她，「Reenee，你知道我向來不管下屬私事，不過委託我辦這件事的人我沒法拒絕，我早跟他講好，你住不住那邊看你自己意願，和工作完全無關。」
「你還沒下班嗎，小苒？我現在在你樓下。」
「那也沒有關係的。你已經是我最親的人，不管我在哪裡，你在哪裡，過什麼樣的生活，都不重要。」她抬起頭，凝視著他，「我們不要再特意見面了，阿駿。」
過去了八年時間，她已經快24歲了，她現在並不悲傷，只是充滿了疲憊，心灰意冷。
放下手機，任苒一下子哭出了聲。
到了那個居民區內，那是一個老式的六層居民樓內位於頂樓的一居室，任苒發現正如祁家駿所說，除了需要爬樓、房型不算理想外，屋內設施和樓層都還不錯，租金當然不低，但也能承受。她不願意再住酒店，也不想讓祁家駿操心，馬上答應簽約租了下來。
任苒長吁了一口氣。
「對不起，小苒。」
「等公司情況稍微穩定以後，我會把錢還給你，你最好在北京買一套房子定居下來，別再這麼搬來搬去了。」
「沒事，志銘，謝謝你這一向對我的指點關心，我想……我們做普通朋友比較合適。」
「男朋友是做什麼用的，張志銘人在北京，怎麼不先幫你把這些事處理好。」祁家駿有幾分惱火地說：「倒讓你來住經濟型酒店？」
「那明天吧，正好周末，我直接到你公司去接你。」
她苦笑一聲說：「你認為有什麼事會經由別人說給我聽，然後影響我對你的判斷？」
她啞然，只得說：「那邊也不合適，我搬出來了，打算明天叫中介另找房子。」
這個尖刻的嘲諷讓任苒一下子臉色蒼白，她定定地看著陳華，「你有什麼權利跟我說這話？」
「我坐早班飛機來的，已經約中介看了五處房子，有一個地方我覺得不錯，是國企的宿舍，環境乾淨安全，交通方便，也靠近地鐵，唯一缺點是頂樓，房型不夠通風。一時之間找不到更合適的，我們現在過去看一下。」
送走祁家駿后，任苒開始整理房間，做徹底的大掃除，等到小小的一居室呈現出水洗過般的一塵不染，已經是半夜。
小小的房間內有限的空間被她的東西佔得幾乎不能走路，薄薄的牆壁擋不住鄰室傳來的電視嘈雜聲，反襯得她這邊無聲無息，刻板雜亂得接近荒涼，如同她此時的心境。
「中介大姐人不錯，指點得很詳細。我們趕緊過去，她還等在那邊。」
「我只想讓你住得舒服、安全一點。」
「他千里迢迢跑到北京只為給你找房子，別人想不誤會都很難了。」
任苒無話可說，「你想跟我說什麼？」
祁家駿避開她的目光，對著天花板黯然一笑，「我現在活得一地雞毛，公司不知道哪天才能擺脫困境，莫家倒是催我跟敏儀離婚，但他們提出的離婚條件，我根本拿不出來，還帶累你白白受辱。」
她也不坐下，站在門邊冷冷地說：「我不習慣天上突然掉餡餅砸在我頭上，於是去物業看了看業主的名字。隨便問問啊，上一任住這房子的人是誰？」
「怎麼輪到你跟我講對不起了，真好笑。」任苒勉強一笑，「要讓我一個人搬家，可能我得累殘，看來以後還是少買一點身外物比較好。」
「你怎麼到北京來了？」
「關於那套房子，我想你有一點誤解，沒必要搬走另找地方住。」
祁家駿陪她去酒店退房，路上她接到張志銘打來的電話，說他已經出差回來，想約她吃飯，她謝絕了。
「可是你長大了，小苒，你的天地越來越廣闊，我再沒辦法把你留在我的生活里，總有一天，我會再也找不到你。」
她儘可能言辭刻薄，等著陳華被惹怒。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他只是看著她，並無一絲慍色，臉上卻現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昨天是不是很生氣？其實昨天你發現以後，就應該馬上打我電話，臭罵我一通出氣，省得一個人哭，到現在眼睛還是腫的。」
任苒好不驚訝，「你好，找我有什麼事嗎？」
她道謝后回到公寓，馬上重新打包行李，好在連日加班，寄存在張志銘那裡的兩個紙箱她還根本沒空打開歸類放置——想到張志銘，她頓時記起那天他送箱子過來，先打量公寓，再詢問租金，不予置評，但神態多少有些異樣。她只能再次確認，她確實後知後覺得可怕。
「阿駿，我沒覺得受辱。」她跪坐到地板上，將頭靠在他肩頭，「別人說什麼，我根本不在乎，我過不了的，只是我自己這一關。如果我覺得有愧，我怎麼能坦然接受你的關心，讓你更加進退兩難。」
從殯儀館內捧遺像，一直到去陵園安葬，他全程陪在她身邊，始終這樣握著她的手。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親密地靠著他了，他有些吃驚，跟過去習慣的那樣，伸手揉一下她的頭髮，「其實我很清楚，你現在沒什麼可讓我擔心的，你把自己的事情全都處理得很好，我這麼過來，只是出於私心，很想見見你。」
任苒又急又怒，「別誤會，阿駿是過來幫我找房子，太累了，正靠在沙發上打盹。」
「沒有，他很有教養，說話很客氣。」任苒搖搖頭，輕聲說：「是我自覺有和_圖_書愧。」
任苒走到沙發邊蹲下，看著祁家駿的面孔，也許因為睡姿不舒服，他英俊的眉目有一些扭曲，牙也似乎咬得緊緊的。她輕輕搖一下他，他馬上驚醒了，揉一下眼睛，笑了。
眼淚唰的一下，再度從她眼中流了出來，順著面膜淌下去。
從小到大，他無數次這樣握著她的手。最長久的一次，是在她媽媽去世的那個晚上，其他人都在忙碌後事，她獨自在家，蜷縮在床上，哭得早已經沒了眼淚，只會止不住地吸氣抽噎。祁家駿找了過來，整晚坐在她床邊，握著她的手，為她擦去眼淚。
「小寶生病了，你趕緊回去照顧他，不要把家裡的擔子放在敏儀一個人身上。」
「他只是有些感冒，我昨天去看過他，沒有大礙。你是怎麼知道的？」
「沒事。」她努力壓制著哽咽，「沒事，別擔心，阿駿，我就是……這幾天加班太累了，早點休息就好，我去洗澡了，再見。」
可是你並沒失戀，你的憤怒大半是對著另外一個人，一個本該不再出現在你生活中的人。
然而，她還是只能從這雙手中找到一點安慰。
在被陳華諷刺以後，她多少有了心理準備，並不爭辯，只說：「我這就讓他回Z市。」
陳華並不寒暄，直截了當問她：「誰跟你嚼舌了？」
「小苒，記得早點休息，不要熬夜太晚。」
她微微鼻酸，「等著我，我馬上下來。」她回頭對陳華說：「不好意思，陳總，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你覺得我是拿區區一套房子來收買你嗎？一個19歲時就把所有錢都給她一文不名的男友的女孩子，我怎麼可能妄想用一套房子就搞定？」
祁家駿沒有再說什麼，只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祁家駿皺眉看著她，「小苒，你跟你男朋友怎麼了？」
「沒從公司走賬，這是我個人的錢，可惜只有這麼多。」祁家駿輕聲一笑，「你一個女孩子，盡量租交通方便、安全舒服一點的地方住，別計較租金。」
既然經理沒對她的工作做重新安排，她也不打算主動提及。回到座位后，她繼續專心做事。
「我希望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就算有什麼事會讓你不諒解，也請相信這一點。」
「我沒資格去諒解誰，都不重要了，就這樣吧，再見。」
兩隻紙箱，再加一大一小兩個行李箱，她拖下來時，已經渾身大汗，好容易攔到計程車，隨便找一家經濟型酒店住下，這樣折騰停當后，她精疲力竭得再也不想動了。
這個反詰讓張志銘一時啞然，停了好一會兒，他嘆了口氣，「Reenee，其實那天在你公寓，我就已經猜到了這結果。」
回到國際公寓，任苒直奔物業辦公室，報上房號，聲稱要交物業費，值班工作人員查詢一下，告訴她，業主陳華先生已經將全年物業費提前交清了。
「我沒誤解，我在香港就已經說得清清楚楚，我不想再跟你有任ｗwｗ•heｔｕbook•ｃoｍ•ｃom何私人瓜葛，至於公事，如果你認為我因此不方便參与目前銀行和億鑫的合作，你可以向林經理提出，我不會有異議。」
「這個不急。其實我也沒有定居這裏的打算，我想的是以後……」她頓住，突然意識到，以後回Z市定居也顯得很遙遠了。
她說不出話來，勉強輕輕「嗯」了一聲，祁家駿馬上覺察出她情緒有異，「怎麼了，小苒？」
「莫雲濤，莫敏儀的哥哥。」
她再也控制不住灰敗的情緒，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
「我是，請問您是哪位？」
外面的打鬧聲消失了，隔壁房間的電視聲依舊大聲響著，她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淚止住，進洗手間洗臉，看著紅通通的眼睛和有些腫的面孔，想起明天還要上班，只得強打精神找出面膜敷上，同時嘲諷地想：獨自一個人，再怎麼自憐，也沒法把自己弄得越來越委屈——到底有什麼委屈的呢？
莫雲濤客氣卻十分直接地問：「請問祁家駿現在是不是在你那邊？他沒接我電話。」
「有人在外面打架，等一下，我叫酒店派人上來處理。」她打內線電話，總台說已經接到投訴，派保安上來了，她吁了口氣，告訴祁家駿：「沒什麼，客人鬧事，這種經濟型酒店，大概免不了這種事。」
她一下怔住，「阿駿——你何必專門跑來，租房子我自己能弄好的。」
祁家駿疑惑地問：「小苒，你不是租了公寓，說環境很理想嗎？怎麼住到酒店來了？」
第二天一早，任苒撐著起床上班，馬上去敲林波辦公室的房門，將裝了鑰匙、門禁卡的信封放到他桌上，「林經理，謝謝你和你朋友的好意，我覺得我住那邊並不合適，已經搬了出來，請幫我把鑰匙還給他。」
任苒滿心歉疚地看著他，「阿駿，這種天氣，你居然連著看了五套房子，今天一定累壞了吧。」
任苒再沒說什麼，轉身走了。
「小苒，出了什麼事？」
極度疲乏后，在剩下的半個晚上，躺在陌生房間的床上，她睡得很沉。
「不，我最近都會很忙，沒有時間。」
到了下班時間，她收拾東西，準備去找中介，然而前台打來電話說有位姓陳的先生在會客室等她，她只得過去。
她聲音輕微，隔得這麼近看著他，彷彿要看到他眼睛深處去，他點點頭，毫不猶豫地說：「好的，小苒。我不會再過來。」他抬起手，彷彿要再去揉一下她的頭髮，卻只是輕輕一撫，「你要照顧好自己。」
她剛一動，祁家駿一把拉住了她，拿過她的手機，翻一下通話記錄，頓時瞭然，沉聲問道：「他說什麼難聽的話了嗎？」
任苒沒有被惹怒，只疲憊地說：「我不喜歡猜測，可是我不介意別人去發揮想象力。」
陳華沉下臉來，「你既然去了物業，可以索性問清楚那邊以前住過人沒有。你認為我會這樣侮辱你嗎？」
「別這麼說，阿駿，我知道，只有你一直和圖書關心我……」她聲音哽住，說不下去了。
她的衣服早被汗濕透了，黏黏地貼在身上，可是她提不起精神去洗澡，只獃獃靠在床頭。不知坐了多久，手機響起，她機械地拿出來一看，是祁家駿打來的。
她曾經那麼愛哭，卻也有很長時間沒哭了，不管是在異國他鄉一個人忍受孤獨與思念、被人誤解，還是回國便最終失戀，都沒有痛快淋漓哭過就能得到安慰的預期，漸漸地眼淚似乎越來越少。
任苒笑了，「那麼你是來……報恩的嗎？真的不用了，我對你的能力一向評價甚高，沒有我那畫蛇添足的20萬，你也一定能取得成功。更何況你已經給了我超高的投資回報，我很滿意。哦對了，感恩是種良好的品質，如果你實在感激我，就默默放在心裡好了，等我哪天窮途末路，你再適時出現不遲。」
「怎麼回事？」
任苒並不回答，拿手機查詢到Z市的航班，然後看時間，「我先給你煮點麵條吃。10：45和11：50各有一班飛機，應該都能趕得上。」
「沒事，我剛才特意坐地鐵過來，只要20分鐘，不用倒車，也不怕堵車，中介告訴我，花這麼短時間在路上，在北京已經能算奢侈了。」
陳華這個帶著親昵、甚至寵愛意味的反應讓任苒一時啞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恰好這時她手機響起，她說聲「對不起」，拿起來一看，竟然是祁家駿打來的，她稍微走開一點接聽。
滿室簡陋零亂，他長長的腿拖到地板上，明顯是一處彆扭的姿勢，卻仍然睡得一動不動，任苒怔怔地看著他略顯清瘦的面孔，有說不出的難受，正想找張椅子，將他的腿擱起來，手機突然響了。
「好吧，那你的目的是什麼？」
任苒點頭，「謝謝林經理，我明白，我先出去做事了。」
「是不是有人對你說了什麼？」
莫雲濤冷笑一聲說：「現在睡早了一點吧，不必叫醒他，我跟你談也是一樣。」
「今天很累了，算了。」
祁家駿正站在大廈門廊下大口喝水，此時正當北京的酷暑天氣，他英俊的面孔掛著汗水，穿的白色T恤也現出汗漬痕迹，隨意的裝束在這間寫字樓出沒的人流中十分醒目。
將所有東西搬上六樓后，祁家駿坐到沙發上，明顯累得不想動彈了。任苒讓他稍微休息一下，她下樓去買了一點麵條、雞蛋上來，準備做簡單的晚餐，上來一看，祁家駿已經躺在小小的沙發上睡著了。
她冷漠的語氣終於讓張志銘覺察出了不對，「出什麼事了，Reenee？」
「他睡著了，可能沒聽到，我這就去叫醒他。」
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有一點兒凄涼。
她勉強一笑，「你居然會坐這裏的地鐵。」
現在提起張志銘的名字，她居然沒有任何憤怒的情緒，只覺得疲憊：「算了，他也很忙。」
她不想驚醒他，走到廚房接聽，是一個陌生的男人打來的，「請問是任苒小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