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枯病纏身
汽車駛在方正的街道上，街道兩邊是高大的槐樹，那樣寬闊，足足比南方蜿曲纖細的街道舒暢了數倍。亦可見灰褐色的城牆，遠遠佇立著，如同老人，沉澱出濃濃的歷史滄桑氣息。很簡單的，這就是黎憶瑋這樣喜歡這座城市的原因。
老先生看著手上那份成績單，滿滿的一排優秀，有些無奈，卻又笑得很慈祥：「既然勸不動你，我只能批准。」末了，又感嘆，「小姑娘很有想法，可惜現在啊，不是五四那個年代了。」
她亦不是怕生的人，大大方方的和他對視：「考六級啊。你看，沒來的人肯都是考完慶祝去了。」
陸少儉探過身子，想替她拉上安全帶。因她坐得筆挺，便略略擦著她的身子，動作極緩。車子空間小，兩人貼得這樣近，憶瑋就有些不自在，又疼，鬢角都洇出了薄汗，忍不住說：「快點啊！」
第二天憶瑋對著鏡子仔細的擦上腮紅和唇膏，果然覺得氣色好了很多。只是又瘦了些，年前買的那套衣服似乎又大了些。她打車到辦公點，直接有人把她領進了主任的辦公室。
夏之岱喝了一口茶，懶懶的笑了笑：「怎麼，接手了才覺得辛苦？」
陸少儉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有怒氣漾開在了眼中，可嘴角分明又勾起微笑的淺淺弧度。他什麼話都不說，隨手將一盒剩下的膏藥擲在地上，走得乾脆利落。
他小心的托住她的背脊，將她扶起來，又坐在床邊問：「那怎麼吐成這樣？」
憶瑋低眉想了很久，微微一笑，是一股脫俗的清新美麗，又像成熟的女子：「我們之間的問題，不是你現在一時心軟就可以解決的。如果可以，那麼早就解決了。」
他眉目不動，鎮定若初：「這是我要考慮的問題。」
只開了小小一盞壁燈，光線是淡淡的青色。陸少儉放輕腳步，站在她床頭，俯身望下去，烏黑的長發撥在一邊，臉色雪白，唇色被燈光渲染得分外慘淡——只在聽到他進來的時候忽然張開眼睛，那雙眸子倒還是晶燦燦的，像是以往那個活力十足的女孩。
真是諷刺，憶瑋恨不得鑽到地里去。第一，她還沒有工作，不過就是個資深網蟲；第二，晚上不好好睡覺……這句話實在很有歧義……她才要開口，醫生大概把倆人當作了小夫妻，轉頭就對陸少儉說：「回去記得讓她睡硬一些的床。電腦前面別坐太久。」
大二是學校規定可以申請轉專業的一年。黎憶瑋很鎮定的將申請書遞給了輔導員。按照學校的規定，她的成績當然是無懈可擊，完全符合轉專業的各項要求。只是人人不解，連繫主任都找她談話。
淺容去拉開窗帘，今年初春，因為政府的加意控制，污染比起往年好了很多，望出去再沒有灰濛濛的感覺。夕陽極明澈，將一切融匯在橙暖的光線下。整個城市都像在期待新的一天。
憶瑋閉了閉眼睛，睫毛輕輕一顫，黑色微翹的末梢在蒼白的肌膚上顯得分外纖長。她難得沒有再和他爭執，只是安靜的說：「陸少儉，你幫我個忙好不好？我接到XX網站的面試通知，要email回復，你就進我的郵箱，替我回復一下。」她頓了頓，似乎有些吃力，身子半倚在他身側，「剛才我就想回份郵件，結果一打開就吐的亂七八糟。真是沒用。」陸少儉忽然失語，這才是他認識黎憶瑋吧？總有這樣一股子精神在，會去做那些讓自己覺得很匪夷所思的事。
李澤雯是她原本金融系的同學，大一的時候成績還不如她。其實那一屆的同學中，最後都簽得很不錯，個個都是社會精英，不像她，真的應了系主任的話，一再的滯銷。
「行，你不想說，就不提了。」淺容轉了話頭，「月底金融系的同學會，你一起來吧？」
憶瑋強壓下一口氣，瞪了他一眼。
「一個月了，今天頭一天休息。倒是你們兩個大忙人，今天還難得有時間來喝茶么？」
扶在她背後那雙手忽然滯了一滯，陸少儉也說不上生氣，但是聲音卻冷淡下來：「黎憶瑋，你真是不讓人省心。醫生說了，你要休息，這個時候還要上網。自己都不把自己身子當回事，你這人究竟在想些什麼！」
夏之岱示意她坐，似乎很高興扯開了剛才的話題：「最近不忙么？」
「看樣子是情傷了。」夏之岱笑得肆意張揚，這個人，有時候會像是一頭伏在暗色深處的狼，露出的眼神鋒銳，更多的時候，則驕傲爽朗如同駿馬。總之，生意場上也好，私下交往也罷，和*圖*書陸少儉總覺得他像充滿了勃勃生機的野性動物。
車子停在樓下，陸少儉便慢慢扶著她，憶瑋因為忍著疼，幾乎大半身子都靠在了他身上。
就是這樣，他們兩個人，終於還是有著隔閡的。生活在一個地球，卻像兩個世界，像文科理科，像他的冷漠和她的倔強，永遠是涇渭分明的兩端。
他頷首微笑：「考得不錯吧？我看你每天都在看英語。」
這樣曖昧的話，這樣曖昧的氛圍，連陸少儉的表情都幾乎稱得上曖昧而叫人沉迷的。
而陸少儉也終於冷靜下來，沉默了很久，拍了拍她的腦袋，輕笑：「是啊。我這就幫你去回郵件。」他端了碗走到門口，又回頭，「替你找了一個中醫，早上會過來幫你針灸。明天我就出差，大概一個星期。你自己小心，有事就找謝淺容。」頭也不回的帶上門，一方靜謐的空間了下來，倒顯得那個背影分外的寞落。
憶瑋很羡慕：「原來搞建築一行這麼有錢啊！我表弟快高考了，到時候就讓他報這個。」
此刻，這個脆弱的在自己懷中的女子，卻又和記憶中那個人迥異了。唯有那份氣息還是熟悉的，堅強得像是疾風中的小草，怎麼也吹不折腰。
「你這麼說，就是沒什麼困難。為什麼板著臉？」
最近論壇上得少，有時候一打開，噼噼啪啪跳出好幾條私短。其實這個論壇並不是公開性的，若是想要註冊，少不了費上很大功夫四處索要邀請碼。那時候她常常混跡于各大門戶網站的政治和思想版塊，有一天就莫名的被邀請至這個接近於私人的小罈子參觀。剛進去的時候，那裡人人才華橫溢，打出的帖子指點江山，飛揚文字，令自己大為嘆服。後來才知道，罈子里一幫老人常常這麼做，在各大網站搜羅可造之才，再招攬到論壇中拉幫結派，好不熱鬧。
而他並沒有打算放棄，聲調安靜沉著：「我養你，好不好？你干你想乾的事。」
都是認識的。
憶瑋連連點頭：「那麼久沒見，一定要去的。」
她偏右么？這倒從來不覺得。她坐在圖書館，翻看公民和男性權利宣言，再到女性權利宣言。因為是影印本，所以一個個的查單詞，抄了好幾本筆記，她讀著讀著，覺得那些真理是不言而喻，又為什麼會失望？
「實習期一個月。之後我們還有正規的筆試，到時候有兩個正式的錄用名額。」
陸少儉站起來，溫文爾雅，說話的神態像是中世紀向公主欠身的王子，只是語氣略微流露出了急躁：「朋友有些事，先走了。」
此情此景，憶瑋真是覺得自己不該再這樣拖下去了。將行李都塞進陸少儉的車，她乖乖坐著，一聲不吭。直到開到一座陌生的小區，她才驚覺：「咦，你搬家了？」
他斂了斂神情，似乎在說玩笑話：「我們還能有什麼情分？就當作校友一場，該幫忙的，我不會推辭。」
他最後合上電腦，又悄悄推開門去看看她。一片漆黑，看不清什麼了，可是她綿靜的呼吸聲卻近在耳側，讓夜的氣息也甘甜起來。
對面的男子反倒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和相比之下愈加黝黑健康的膚色。
雖然知道如今網上投簡歷是個石沉大海的事，可是沒有辦法，還是硬著頭皮要在茫茫網路中尋找招聘信息。開春的第一場人才招聘大會是在周末，她又把簡歷修改了幾遍，盤腿坐在沙發上查看郵箱里有沒有回復的郵件。
大都市裡，這是唯一有人間煙火的地方了。空氣中淡淡漂浮著的鹹魚的味道，活蹦亂跳的水產濺了自己一腳的水，家禽的鳴叫也近在耳側，身邊擠得全是閱歷豐富且有些挑剔的媽媽奶奶輩人物。憶瑋喜歡這樣地方，因為市井生活會讓人覺得由衷的溫暖。
陸少儉長且清瘦的手指輕輕挑開一塊白色的膏藥，漫不經心問她：「心虛？」
憶瑋接了過來，微笑：「我又不是晴雯。手腳都好著呢。」
她正在買排骨，接到了陸少儉的電話：「我今天回來。」
陸少儉微笑，一點點心事被層層掩埋在眼波深處：「又要去草原了？」
其實只要和她呆在一起，他就難免會回想起很多往事。比如他們曾經在圖書館面對面坐了很久，他的眼角會不經意間掃過她柔美的唇角。然後，那天他本來只是去查點資料，結果整整在那個位置坐了半個學期。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本來個性也是很直截了當的，學不會害羞或者宛轉，可就是願意和她一起坐著，感覺奇妙m•ｈetuｂooｋ.ｃｏｍ•com。
陸少儉一手扶住她的肩膀，輕微的皺眉：「會有後遺症么？」
「謝淺容臨時被喊去開會，就讓我來看看你。」
「下星期開始上班的話，有沒有問題？」
他在客廳坐下，憶瑋的筆記本還開著，密碼只輸了一半。他想都沒想，輸了一串數字，點開，進入郵箱，這才輕輕嘆了口氣，彷彿追溯到了那一段遙遠的時光。
房子很寬敞，裝修也簡單的以冷色調為主，對於一個單身男人來說，空閑了好幾個房間。
淺容的沙發看來是真的不能再睡了。淺容替她揉藥酒，一邊安慰她：「沒事，咱倆換換。」
如果真的是那樣，倒也很不錯。至少不用再像這一刻，他坐在自己面前，不經意的對她提起：「前幾天遇到李澤雯了，她做的很不錯。」
「哦，陸師兄，月底我們同學聚會，也通知了憶瑋。」
黎憶瑋的臉騰的紅了，她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情侶之間該有的親熱小舉動，兩人以前自然也是有的，不過在分手之後說起來，卻叫自己難堪。
就是那個學期認識了陸少儉。他們常坐一張桌子上。她翻著字典看原著，他就在查資料。有一天下午，憶瑋吃了晚飯回到圖書館，偌大的圖書室竟然只有他們倆人，他丟開筆，往椅子上一靠：「喂，下午怎麼沒來自習？」
黎憶瑋默不作聲，長長的噓了口氣。
「本來喊你出來也就道個別。順便說一句，這次的度假村設計方案很好。合作挺愉快。」夏之岱輕敲著桌面，「看樣子你有更要緊的事，不耽擱你了。」
李澤雯選擇了避而不答，優雅的站起身，微笑：「夏先生，我約的朋友到了，先走了。」
從政治學原理到執政黨建設，這些課程，本身很枯燥，她倒不以為意，常常因為某個觀念在下課拉著老師問個不停。後來有個老師因為和她熟稔，隨口就說：「黎憶瑋，你的觀點還是有些偏右。如果結合現實來看，恐怕會很失望的。」
淺容看看陸少儉，識相的閉嘴。而這句話衝擊力，讓黎憶瑋分神，連眼神都在瞬間獃滯。
玻璃窗外就是兩排梧桐樹，枝丫肆意的張揚著，因為沒有綠葉，反倒透著一股叫人心中起暖意的褐黃色。又纏上了大排的彩燈，夜色中像是淺笑雅然的花朵，寒風微一拂過，整個世界流光溢彩，落英繽紛。
淺容微微笑著，對於好友的狀況，她再明白不過，於是也不多嘴了。
他的動作緩了緩，像是在期待她的反應。
他謝過，接了白粥，又想起了什麼，轉身去了趟廚房，才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
她承認，如果這一刻她沒有被眼前的男色和魅惑聲調引誘，那麼她就不是正常的女人了。可是不過片刻之後，黎憶瑋將一碗粥喝乾凈，放在一邊，隨隨便便像是開玩笑：「陸少儉，雖然我不亂花錢。可是在常安，你要供房，還要養我，只怕也會很吃力。」
她簡單瀏覽了頁面，回了幾條，乖乖的關上電腦，又起身去敷面膜。明天就要去面試，她病了幾天，臉色也慘淡了不少，看著實在有些憔悴了。可明天也是硬仗，馬虎不得。
脖子上愈發的一陣陣針刺感，黎憶瑋卻連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了，慢慢坐了下來，嘴角帶了苦笑：「我不知道……陸少儉，好像我一直在尋找什麼東西。可一旦接近了，就發現那不是我想要的。所以，真的談不上後悔。」
難得見他穿得這樣，一身黑色的西裝，頭髮短而清爽，很簡單的英俊。
憶瑋甩甩頭，幾秒的獃滯之後，繼續喝粥。
憶瑋出了辦公大樓，才想起今天鍾阿姨休息，於是回去前先進了菜場。
淺容上下打量她，又看了看屋子，忽然嘆氣：「陸少儉這樣的男人，遇到了你，真不知是福是禍。」
憶瑋扯了個微笑，表示自己在聽。
一路經過的辦公室和想象中的大不一樣，並非一個個的格子間，倒像是政府部門的下屬機關。主任四十來歲的年紀，斯斯文文，先詢問了基本的情況，又慢條斯理的說：「小黎，你的簡歷我們已經看過。讓你來複試，就是因為你的專業很對口。我們的網站，其實算是半政府性質的，就是希望引進政治意識強的大學生。」
有什麼用？憶瑋其實考得相當的爛，她看的那些關於西方政治理念闡述的文章，用詞離現代英語大約相差了有兩三百年。好比莎士比亞寫的東西，到了現在，需要用當代英語再翻譯一遍。
她「哦」了一聲，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hetubook.com.com憊，就掛了電話。抬頭對賣肉的大叔說：「老闆，再多買點。」
話還沒說完，脖子上「啪」得被拍上了一張膏藥，疼得她眼淚汪汪，倒吸一口涼氣。
金融這樣熱門，能考進都已經很不容易。滿頭白髮的老院長和藹的請她喝茶：「我的意見呢，你對政治很感興趣，可以在課外多花點功夫。畢竟是大學了，你們空閑時間多。但是對於未來，學金融是個很好的選擇。」
「那不行吧……沒人照顧憶瑋，我也不放心。」淺容插了一句。
「喊她做什麼？她不是轉系了么？」這一刻聽見黎憶瑋的名字，幾乎叫他驚了一驚。
她難得還很清醒：「醫生不是說這是正常的么？被壓迫到了神經啊。我剛才開了會電腦……」
淺容嚇了一跳，連聲說著：「你等著啊！我馬上請假出來。要不你躺會兒？馬上就到。」
他們這個圈子，都是這樣，面對面的時候，氣度雅緻而應對得體。然而卻人人深沉，哪一個背後都隱秘著小小的詭譎風雲。
是家中請的鐘點工阿姨，他嗯了一聲，心緒有些複雜。
黎憶瑋舒口氣，這才是兩人之間最真實的狀態，她隨時氣鼓鼓的像是被點燃的炸藥，而他堅冷如岩石，任憑狂轟濫炸，總是巋然不動。
租下的房子已經退了，而來之前，憶瑋在網上找了一間不錯的房子，價格公道，地段也好，就是還得等上一個多月。
一直到修長而挺拔的背影離開視線，李澤雯才掩飾一般低頭喝了一口水，迎面就撞上夏之岱的目光，似笑非笑，又像意有所指：「李小姐有男朋友了么？」
第二天真有一個老醫生笑呵呵的來敲門，簡單替憶瑋看了看，安慰她：「沒事，小病。小姑娘以後注意些就好了。」
憶瑋轉不過腦袋，只能站起來，整個身子都面向他。因為笑得誠懇，倒像無害的小動物，滴溜溜烏黑的眼睛，彷彿紫得發黑的水晶葡萄：「你能這樣想，真的太好了。」
靠，這說得還是人話么？
黃大夫替她推拿按摩。憶瑋躺著，彷彿可以聽見自己的骨頭在一截截的響動，被捏碎了又接起來，竟然是想象不出的舒服。做針灸治療的時候，憶瑋聽見老醫生在說：「把肌肉放鬆。少儉的爸爸也常在我那裡針灸。不會疼的。」說話間已經下完針，笑，「再治療一個星期，保管你都好了。」
憶瑋忍著疼退回屋裡，走路都覺得帶動了腰椎，一連串的酸溜勁兒，幾乎想要吐出來。因為疼，意識都有些模糊了，她拿了電話，撥給淺容。
陸少儉專註的看著她喝粥，忽然低聲說：「憶瑋……我們和好吧？我養著你。」
陸少儉什麼話都沒說，扶住她的手臂，語氣很平板：「走，去醫院。」在握住她手臂的時候，他心裏微微一動，還是這麼瘦，隔了厚厚的毛衣，依然覺著纖細得像是微一用力就會碎開。
他打開那封來自XX網站的郵件，剛開始回復，郵箱又顯示有新的郵件，標題寫著「版聚時間地點」。他隱隱約約記得，那個論壇她從大三開始就一直泡著，兩年多了，從沒見她熱情消退。
憶瑋只能睡客廳的沙發。淺容住的地方也不大，以往有時候王之東也回來過夜，現在自然就要避嫌了。這讓憶瑋覺得很愧疚，反覆又找了好幾處房子，只是都不理想。淺容就反覆安慰她：「沒事，就一個月嘛！到時候你不走我還趕你走呢！」
她的聲音有些無意識的渙散開，自顧自的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每次都對你那麼凶么？其實我也知道不好。可是我們分手快一年了，老是這樣子，我覺得不自在。這樣糾纏不清的，我還特心虛。」
老太太推了推眼鏡：「從片子上看沒那麼嚴重。不過以後自己一定要注意了。要是發展到後期，可能還得手術。」
隱約聽見大門「咯噔」一聲被關上，大約是張阿姨走了。只剩兩個人，她又是這副樣子，陸少儉連語氣都溫柔的像是換了個人：「吃點東西，我們再去醫院看看。」
她在寬敞的廚房裡慢慢的燉冬瓜排骨湯，陽光從窗外射進來，將蒸騰著的白氣看得纖毫畢現。又聞到米飯將熟的香味，憶瑋看了看客廳的桌上，一溜已經擺好了三個小菜。其實也都是簡單不過的菜色，色澤漂亮的炒茄子和番茄蛋湯，一份鹵得極香的醬肉。她看看時間，隱隱覺得，這樣的等待竟有些幸福。
也就給配了些藥酒和藥水，他慢慢扶著憶瑋走出來，一邊冷了臉：「你晚上睡哪裡？」
陸少儉連眼
和_圖_書神都像是巨大冰山，毫無波瀾：「去我家吧。」
憶瑋竭盡全力的點點頭，一臉沉痛：「心虛……藕斷絲連，分手曖昧，我都覺得矯情得很……」
她憤怒：「有病！再這樣我下車了！」
她沒有刪郵件的習慣，陸少儉粗粗掃了一眼，原來她投出過那麼多的簡歷。又往下一拉，整整三頁，有面試通知，也有被拒的。陸少儉嘴唇輕輕一抿，挑起的弧度讓神情忽然柔和了一些。她對自己說過，自己想做媒體的工作，最好能針砭時弊，學以致用。而自己則從來不當回事，反倒覺得她是自討苦吃，自然是帶了不屑的冷嘲熱諷。她則是一貫的不在意，似乎只是自說自話的抱怨，也沒指望能從他這裏的到同情和安慰。一轉頭就又往前沖了。
其實等得並不久，門鈴響起的時候，憶瑋看看時間，才一刻鐘不到。然而她卻感覺在辣椒水中泡了足足有一年時間，掙扎著站起來，挪到門邊，才覺得不對。
憶瑋每天的生活充實而清閑。早上黃大夫來給自己針灸，下午稍微翻看幾本媒體專業的書，吃個飯。在小花園遛個彎，居然有了身輕如燕、健步如飛的感覺。當然，在吸引到大爺大媽目光的時候，憶瑋就會有些傷心，覺得自己得了老年病。至於晚上，上論壇泡一會，早早的就睡了。
而她絲毫不怯場：「老師，我高考填志願那會是不得不聽我媽的話。現在好不容易有了這個機會，說明學校還是很重視學生自主心愿的。我真的對金融沒什麼興趣。」
他聞言，緩緩的轉過身子，神色複雜，語氣中又帶了淡淡的諷刺：「你也會羡慕這個？呵……那麼，當年從金融系轉到政治系，後悔了么？」
好吧，她寧可去住院。如果住院太誇張，就去住酒店。
他微微一笑，眼角都是燦燦的折射出光芒，有些輕薄的意思，說得慢條斯理：「有什麼關係？」
夏之岱還沒說話，一個身材纖長的女子走過來，如同古代戲文中婉轉媚人的女子，臉上微笑極美：「這麼巧。夏先生，師兄。」
等到下午謝淺容來看她的時候，憶瑋已經生龍活虎了。
隔了一個春節不見，他也沒刻意去聯繫她，沒想到再見的時候，就成了這樣一幅狼狽樣子。倒也不至於太驚詫，其實她以前就有這個毛病，不過那時候兩人都在學校，他還能時時提醒她一些。
這才覺得害怕，模模糊糊記起了以前聽說過的例子，還真有寫作業、玩電腦最後頸椎出問題的，最嚴重好像能讓人癱瘓。
陸少儉的手機響起，他看了一眼，家中的座機。
彎腰對憶瑋來說更是困難，又痛苦，臉都皺成了一團，像是吃到一大口芥末。她勉強挺著腰板，直直坐在位置上，目光亦是直視，不敢歪一下。
陸少儉趕回家的時候，鍾阿姨還在廚房忙乎，端出了一碗熬得香氣四溢的白粥，指了指憶瑋住的那間房間：「剛才黎小姐吐得很厲害，現在大概睡著了。」
多麼像是真的啊。
「比我想象的複雜。至少，比單純做一個設計師複雜得多。」陸少儉不愧是理工科出身，斟詞用句都透著精確度，「但也不是應付不來。」
她不過微微仰了仰頭，對這個話題沒興趣，清清亮亮的眸子一轉，一手撫了後頸：「我接著說。陸少儉，我知道有時候你真的挺煩我，偏偏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又常常要幫我。比如這次，我真的挺不好意思的……」
倜儻風流的神態，像是急著赴美女約會約或者夜生活豐富的公子哥兒，把門甩上就走了。
「沒啊，好久沒聯繫了。」她聳聳肩，「要是告訴他，我還不是自找麻煩。」
李澤雯的笑意味深長，淡淡燈光下顯得明眸欲漾：「那倒不會。她一直和我們班同學關係不錯。」
簡單兩三句話，又各自埋頭于書本，彷彿是不經意間的交集，片刻即忘。
「沒有。」
陸少儉不答，卻招手喚來了侍者：「給我拿包煙。」
他有些心疼，半晌沒說話，只是端了碗，讓她喝粥。
就這樣，黎憶瑋，在一個半月後，又悄悄的回到了常安。
「噢，你回來陸少儉知道不？」
淺容應該是有鑰匙的……又努力踮起腳尖看了看。隔了貓眼，門口站著的男人卻像知道她在偷看似的，一雙漂亮的眼睛冷冷一瞥，如強勁的光束透過玻璃，射到憶瑋眼底。她頭皮發麻，愣了兩秒，終於把門打開。
因為宅在家裡，她自然承擔下了買菜做飯的任務。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放下筆記本，揉了揉眼睛開始準備出門買和_圖_書菜。
正好王之東過來，見小小的客廳了擠了那麼多人，不由笑了笑：「這是校友聚會呢？」
「女人都容易想太多。黎憶瑋我告訴你，誰和你藕斷絲連？誰和你玩曖昧？」大概知道了手勁有些大，陸少儉有放輕了動作，替她緩緩按摩，語氣卻越來越狠，「和你在一起，真是我年少無知才幹出來的事兒。」
陸少儉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簡直從鼻孔里哼出氣來，眼神鄙夷：「你已經夠惹人煩了。讓你住我家是因為我要出差，正好半個月，到時候你正好搬到租的房子里去。」
憶瑋不知道自己哪裡又惹他生氣了，嘆口氣。膏藥一貼上去，慢慢的開始發熱，略微緩解了疼痛。陸少儉從房間出來，款式簡單的黑色大衣敞著，腳步微快，更顯得風度翩翩。他隨手指房間給她：「你住那間。一會有鐘點工來做飯。」
李澤雯笑，指甲上是潤澤飽滿的透明色，淡淡泛著亮色。
整一條街都是極有腔調的咖啡館，有著繞口的法國、義大利名字，或者各種玲瓏巧思的中文拼寫，骨子裡都透著微微讓人生出厭倦和精緻的城市氣息。
憶瑋咬咬牙：「我還是搬出去吧。昨天還有房介所給我電話了，說是有套房子正好空出來。」她說了街道名，如預期般聽到冷冷的聲線：「那種地方你也敢住？黎憶瑋，我看你比較適合住院，床位費還便宜，就是現在名額有些緊張，要不我幫你找找關係？」
「這個季節去那裡沒意思。」他沉吟著，難得語氣柔和，「最近不想往外跑了。」
她一時間沒法轉頭，只能用眼角餘光看著他離開，「噢」了一聲，順口問了一句：「又要去設計所加班啊？」
她脖子酸疼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這幾天大概趴在電腦前時間太久，似乎有些嚴重起來，憶瑋也沒在意，在門前彎下腰系鞋帶。忽然就聽到非常恐怖的「咔」的一聲，從脖子深處響了起來，才覺得整個脖子都成了僵硬的岩石，連抬頭都困難。
「陸先生，黎小姐一直在吐。你……要不要回來看一下？」
最開始她就是最青澀的小菜鳥，只是追隨一個ID叫老大的人發的帖子。老大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偶爾發個貼，則下面響應起一大片。一篇討論民國思想繁盛的文章，提及王國維、胡適、陳寅恪，諸位先生的風采與風骨，晫耀世間。在老大手裡寫出來，彷彿他就是親歷了那個時代。她兩眼都成了星星，那時候整天告訴陸少儉，老大又發了什麼什麼新帖，又說了什麼什麼醒世名言。至於陸少儉，一般並不把什麼具體的內容聽進去，頂多最後關照一句：「你要敢網戀試試！」搞得憶瑋無限好笑：「瞧人家的學問啊，少說也和我們院長一個級別了。沒準還真是個老人家呢。」
黎憶大咧咧的笑了笑：「什麼話，他對朋友都很好。」
他亦驀然冷了臉，抿起了唇角，一言不發，直到醫院。
醫生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皺著眉，像是在看自己的女兒：「肌肉緊張，肩周炎。年輕人啊，就是不注意身體。工作太拚命了，晚上還不好好睡覺。這次比較嚴重了……」
陸少儉手扶著門框，語氣似笑非笑：「你什麼時候開始關心我了？」
而向來冷清的政治系，幾乎人人知道了有這樣一個女生，不知真傻還是假傻，甘願轉系過來等著三年後失業，倒也算大新聞一件了。每個老師上課，都會拿著名單沉吟：「哪個是新轉來的？」
幸好她還有一個閨蜜。謝淺容和男友王之東開了車來接她，一邊打趣：「這麼快就轉回來了？憶瑋，現在知道我為什麼沒去送你了？」
陸少儉在一旁淡淡聽著，見著這個八面玲瓏且的師妹，卻又記起了家裡的另一個師妹，嘴角竟是一絲澀然笑意。
憶瑋不想動，連動一動都覺得像是有人在抽打自己的脊背，就輕聲說：「我沒事。」
他沒回答這個問題，開了車門，一手扶住車廂，語氣難得溫柔：「小心。」
陸少儉對著別人，立刻又是像是換了個人，溫和像是憶瑋以前在博物館看到的古玉，內里都煥發著淺淺光澤。他點了點頭：「嗯，我請了鐘點工，可以照顧她。」又頓了頓，「我認識一個老中醫，正好幫她針灸治療幾天。」
「哦……你倒能請得出假啊？」
陸少儉笑了笑：「哦，是那個誰吧……叫你叔叔的那個？」
她一口口舀著喝，粥煮得很香，她又愛吃甜食，在白粥里抿出了白糖香甜的味道，於是含含糊糊的問他：「你加了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