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他微笑著點點頭。

有句話叫做，世上最好的那個男人，已經娶了你的媽媽了。

我沉默。

爸爸撫摸著我的頭髮，輕輕的說：「津津，一轉眼，你這麼大了。」

爸爸點點頭，簡單的介紹：「是，我的女兒。她也是這裏的學生。」

那是貴賓席？

假若我以他為摹本找男朋友，這個世界應該會讓我失望吧……

我想爸爸是太難過了，以至於神智有些混亂，我擦乾眼淚，握住他的手：「爸爸，媽媽一直很愛你，你知道的。」

那時媽媽看到我的傷，儘管心疼的落淚，卻問我：「津津，你會放棄么？」

他卻陷入了回憶中，低低的說：「津津，爸爸以前做過很錯的事，錯到……我本以為沒有機會再讓你媽媽原諒我了。」

那陣迷亂與惶惑漸漸散去，我點了點頭：「爸爸，我沒有怪你……只是看到今天這一切，有些接受不了。」

目光小心的挪移到左手邊，爸爸果然坐在那邊，今天他亦是正裝，一絲不苟的西裝、馬甲、襯衣，甚至胸口微微露出的那方手帕，無不得體妥帖。時光大約只是在爸爸的鬢角上稍稍染上了白色，可是他卻還是那樣從容，那樣清貴。

參加葬禮的人不多。其中有我熟識的，也有我完全不認識的。

爸爸與他握手，又拍拍他的肩膀，我聽到叔叔低聲說：「以前的事……對不起。」

媽媽抱著我，溫柔卻堅定的說：「津津，媽媽覺得很驕傲。」

放置著母親骨灰的棺木下葬的時候，我看到爸爸不為人知的顫抖了一下，似乎想要阻止，最後卻還是克制住了。

「那時她一個人，如果你沒有幫她……我想她撐不下來。」爸爸頓了頓，「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有再見你，也一直欠你一聲謝謝。」

我安慰她：「媽媽，我不會放棄。你不是教過我嗎？害怕的時候不要往後看。我要做的事還很多，怎麼能因為這點傷口放棄？」

爸爸摸摸我的頭髮，就像小時候那樣：「你漂亮。」

等了一會兒，他們總算是散了。爸爸朝我走過來：「怎麼站在這裏發獃？看到自己的老師也不過來打個招呼。」

周惟毅和舒凌的兒子，周氏下一任掌門人，在年輕商界領袖TOP10中名列榜首。

因為很奇怪，以我這樣出眾的記憶力，竟然想不起在四歲之前，爸爸是什麼和-圖-書樣的。

「爸爸，你到了嗎？」我在後台等著發言，從帷幕間能看到草坪上坐滿了人，爸爸應該也在其中吧。

「爸爸……你別傷心了，你還有我。我會陪著你的。」我像小時候那樣，在他膝邊坐下，將頭靠在他的膝上。

他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右腿膝蓋上那道長長的疤痕，即便有黑色絲|襪遮掩，也很明顯。

我點點頭。

毫無徵兆的，我的媽媽，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媽媽，離開了我，也離開了爸爸。

那時我才九歲，爸爸抱起我，一點都不生氣：「如果不是的話，津津還能找到比我更好的爸爸么？」

「是么……」他低聲笑，「是么……小囡她已經原諒我了。」

爸爸他是不是坐錯了地方啊？

另一個氣場強大的女人，舒凌。媒體上總說她是聰敏、堅強、近乎傳奇的學者，她竟然也來了。

她的肩上披著駝絨的披肩，專註的看著午後的夕陽，側臉那樣柔和秀麗，美得讓我移不開眼睛。

然而那一天來得很快。

我不去打攪他，靜靜的看著窗外，周立言正陪著他母親上車，卻又回過頭，朝我的方向深深的看了一眼。

爸爸的聲音讓我覺得安心：「到了。上台記得往左手邊看。」

我哭得翻天覆地，直到家中的阿姨提醒我：「去看看你爸爸吧，他整整兩天沒有吃過東西了。」

「我雖然是優秀畢業生，可是老爸，平時我也接觸不到這些巨頭啊！」我老老實實的說，「你……怎麼認識的？」

還有柏林叔叔。

我想，爸爸一定是在我身上，看到了媽媽的樣子……

「陳叔叔竟然放心你去？」他皺眉問。

身材削瘦而修長，五官秀拔出群，眼神凌厲而鋒銳，似乎與生俱來帶著驕傲。

站在演講台上，我深呼吸，微笑著將第一眼望向爸爸。他安然坐著，同樣回望我，而他的身後，似乎還有好幾台攝像機。

「呸，你們都會長命百歲的！」

爸爸和舒阿姨談完了，我陪他坐上車，夕陽西下的時候，他卻叫住司機：「等等，我再看她一眼。」

我才猛然驚醒，我還有爸爸——爸爸那樣的在意媽媽，他一定比我還要傷心。

寒風一吹，我慌忙側過頭，不讓爸爸看見我滿面的淚光。

「津津，你本該有個哥哥，或者姐姐。是爸爸不好……那時爸爸和*圖*書做了很多對不起你媽媽的事……如果我不那麼做，或許她會更開心一些……」

我看著那群正在收拾器材的攝影師，帶整整一組人馬來，覺得他未免也太誇張了。

我大怒：「你知道我當初為了申請這個學校費了多少工夫嗎？」

那是……校長？

媽媽……雖然她看上去那樣柔弱，可我知道她比任何人都堅強。

我「哦」了一聲，掛上電話，接引的學生匆匆跑來：「Jill，到你了。」

我無語，爸爸卻溫柔的看著我：「津津，成為一個獨立而自由的人，這是你媽媽對你的期許。你明白我們的用心么？」

爸爸卻不答，只是表揚我：「剛才講得很好，我已經讓人全部錄下來了，回去給你媽媽看，她一定很高興。」

很久之前，我就明白，爸爸和媽媽之間有什麼事瞞著我。

今天穿的衣服是爸爸幫我決定的，儘管平時他從不插手我的生活、以及各種決定，可是對我來說這樣重要的日子，我希望他也能有參與感。

我並無意遮掩：「這是在野外考察的時候受傷的，我當時以為要截肢。」

哎？爸爸和誰坐在一起呢？

媽媽抿起了唇角，像是追憶起很久遠的往事……良久，卻答非所問：「津津，媽媽這一生，最不後悔的就是，遇到了你爸爸。」

等到典禮結束，我從人群中鑽過去，爸爸還在和人說話。校長已經不在了，那一堆西裝筆挺的人物中，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可在我能認出來的那幾個人中間，居然有數位學校巨頭，爸爸在他們中間，風度難以言說。

「爸爸……」我抬頭看他，「為什麼我到了四歲，你才和我們在一起？」

驀然間，我想起剛才，我與他最後的對話——

「我只是擔心你爸爸，我怕他接受不了……」

「不用。」她看著我，溫和的說，「津津，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照顧好爸爸。」

我微微赧然：「我的專業是這個，說是地理學家就太誇張了。」

老大？他們以前是混幫派的嗎？

直到有一次，我忍不住猜測：「爸爸，我是你親生的嗎？」

她過來與我握手時，我說：「我看過您的電影。」

我倉惶間接過來，悶聲說：「謝謝。」

他就這樣看著我，貪戀，驚喜，失落……似乎有片刻的迷惘。

媽媽勾起唇角，目和*圖*書光靈動，彷彿還是少女一般：「傻孩子，你也會遇到一個人……你有時恨他，有時卻想他，可到了最後才會發現，那些都是愛。」

爸爸將白玫瑰放在媽媽的墓碑前，用只有我聽得到的聲音說：「小囡，對不起……我還不能陪著你……我會代替你，看著津津長大的……」

譬如那個十分有名的電影女導演，我曾經看過她的一部電影，講述的是一個深沉睿智的男人，如何一步步的到達權力的頂峰，卻又在最後拋棄一切，歸隱田園。我還隱約記得，她在成為導演之前，有一個很有名的藝名「安琪」，彼時美貌傾倒眾生。

「你恨過爸爸么？」我好奇。

「媽媽給我起的。來自泰戈爾的一句詩——當時光漸逝，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將看到我的傷痕，知道我曾經受傷，也曾經痊癒。」

那時，我幾乎以為她的病要好了。

「津津，你爸爸呢？」她忽然開口問我。

可他現在靜靜坐著，那樣疲倦，那樣悲傷，真的老了。

我看到柏林叔叔驚訝的抬起了頭。

早知道還有這麼一層淵源在，當初我還費什麼勁吶！

「你在四歲的時候才叫我爸爸，你媽媽才願意回到我身邊……我真的覺得，我愛她的時間，太少，太短了。」他閉起眼睛，喃喃的說，「太短了……」

我轉轉眼珠：「那就要看媽媽的魅力了。」

我怔然。

他叫立言，卻不是一個多言的人，就這樣與我並肩站著，沉默著，等著他的母親，一如我在等父親。

爸爸卻笑了，絲毫沒有芥蒂的笑了：「其實那個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房間里靜悄悄的，爸爸正坐在皮椅里，背對著我，不知是不是睡著了。

「聽說陳小姐是很優秀的地理學家？」他忽然開口問我。

柏林叔叔是媽媽的好朋友，當初我出國讀書，他還曾指導我寫自薦信。可我一直不知道，爸爸和他也很熟。他走到爸爸面前，叫他「老大」。

他就這樣看著那個地方，目光深沉而眷戀。

「爸爸在看報紙，我去叫他。」

我不許她那樣說，她卻摸摸我的臉：「傻孩子，爸爸媽媽總會比你先走的。」

他忽然睜開眼睛，看著我，有些慌亂的問：「津津，你說，你媽媽她真的原諒我了嗎？」

我真不忍心喚醒他，而他最終微笑起來，哀傷中www.hetubook.com.com又帶著欣慰：「真像你媽媽。」

我淡淡一笑：「爸爸媽媽對我很寬鬆，從不干涉我的事。」

是個年輕人。

「大家都這麼說。」走得這麼近，我可以看到這個女人臉上的皺紋，她不再年輕了，氣質卻極好，是放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認出來的類型。

墓碑上的照片是媽媽在少女時代拍的吧？裙角飛揚，燦爛如花，眉眼間滿是青春，或許就是那個時候……那個笑容，才讓爸爸深深的迷戀上吧……

她卻微微一笑：「你的父親，改變了我的一生。」

「陳先生，這就是您的女兒？」有一個人又匆匆折回來，看到我，詫異的說，「她不是剛才發言的畢業生嗎？」

我目瞪口呆，那個人還在噼里啪啦的說下去，我轉而用中文對爸爸說：「真的嗎？」

其實我知道，爸爸是口是心非。他每次那樣專註的看著媽媽，我就知道，他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媽媽一個人，連我也不例外。

「節哀順變。」他對我伸出手：「周立言。」

我手裡拿著一條絨毯，想去給他蓋上。走到他跟前，剛俯下身，他卻醒了。

忽然想起這些，是因為今天是我的畢業典禮。只有爸爸一個人趕過來了，媽媽是很想來的，只是身體不大好，爸爸一定不讓她坐長途飛機。

每每我問起這個，媽媽總是笑著轉開目光，並不回答；而爸爸，亦是若有所思的樣子，看著我的目光卻愈發柔和。

在我的印象里，自從四歲那年，爸爸出現在我的生活里，他們從沒有分開過。

她定定的看著我，低嘆：「你長得很像你的母親。」

爸爸開玩笑：「會不會有一天，你看到我們留給你的遺囑，你更加接受不了？」

我淚眼迷濛的看著他。

我紅了眼圈，忽然身邊有人遞給我手帕。

台下如雷的掌聲，我又一次微笑著望向爸爸那裡，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對……

「爸爸，那是我漂亮，還是媽媽年輕的時候漂亮呢？」我笑嘻嘻的問。

爸爸和她站在不遠的地方，低聲說著什麼。

媽媽下葬的那天，我穿上了黑色斜紋軟呢外套和及膝裙——這是從媽媽的衣櫥里挑選出的，我想，這是對媽媽最好的懷念。

媽媽的身體一直不好，假期我回國，一直在家中陪著她。似乎是前天下午，我還陪她在花園裡曬太陽，聊天，可是現在，她卻微微笑m.hetubook.com.com著躺在那裡，再也無法和我說話了。

「……很小的時候，我有過一次很特別的、被拐賣的經歷。是父親救回了我。那個時候，我縮在黑暗的小房間里，一直想起母親教我的那句話，害怕的時候不要哭，不要回頭看……他們所教育我的一切，令我能作為優秀畢業生站在這裏……我的一切，都是來自我的父親和母親，我最迫切的想要感謝的，也是他們……」

我整理了衣服，跟著他走出後台，驀然間見到藍天和草地，以及一展展如同百合花般的帳篷，令我覺得這個世界這樣美好。

我曾以為，我無所不能的爸爸，我英俊帥氣的爸爸，是永遠不會老的。

我深以為然。

她重新戴上墨鏡，幾不可聞的嘆氣：「陳小姐，你知道電影的原型是誰么？」

我回頭望向媽媽靜靜躺著的地方，想起過往的一切，哭的時候媽媽抱我哄我，笑的時候媽媽給我拍照……她給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小很細微，可我一步步成長到今天，都是因為她那麼愛我。

我強顏歡笑：「媽媽，我真羡慕你，爸爸他那麼愛你啊！」

我嚇了一跳，爸爸驀然間蒼老了。

難怪這麼面熟。

爸爸不否認。

那人恍然大悟：「難怪這次您會願意接受邀請，其實是為了女兒。」他轉而對我說，「您的父親十分慷慨，他為學校捐獻了數間實驗室。原來您是陳先生的女兒，又是優秀校友，真是太好了。」

媽媽年輕時的身材幾乎和我一模一樣，這套衣服也彷彿是為我訂製的，我穿上它走到客廳，爸爸看到我的時候，微微一怔：「你穿媽媽的衣服了？」

我看著他慢慢的睡著，忽然想起那天我陪媽媽在花園曬太陽。

他的手帕上有著像是大地一樣的味道，堅實、沉著，這也是爸爸最愛用的一款古龍水。

爸爸卻拍拍我的肩膀：「可你成功了，而且是優秀畢業生，爸爸覺得很驕傲！」

我與他握手：「你好，我是陳愈。」然後想起來，「你是舒阿姨的兒子？」

爸爸老遠的帶了他最信任的裁縫來，幫我量體裁衣。最後選定的是淺藍色的布料，那種顏色，令我想起地中海上空的顏色，寧靜柔和，卻又光彩奪目。試衣的時候，爸爸讚許的看著我：「真像你媽媽年輕的時候。」

「陳愈……你的名字很簡單，很好聽。」

我二十一歲，是該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