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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風景都看透

作者:雲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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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切注事都在夢中

第十章 一切注事都在夢中

白天要對著人笑,下班也不能在時經緯面前哭,只能等到時經緯送完她后回家,再偷偷溜出去買啤酒。喝到半醉的時候,居然鬼使神差地拿起電話撥了出去。
時經緯沒吭聲,連翻身動一動的聲音都沒了。陸茗眉以為他睡著了,無可奈何地嘆口氣,准各強迫自己入睡。時經緯卻突然開腔:「睡吧,明天找找附近有什麼街坊鄰居,能幫忙照料一下的。」
雙方的父親母親繼父繼母男朋友女朋友之類的,時家各式各樣複雜多樣的遠房親戚,很是讓陸茗眉嚇了一跳。還有時經緯媒體圈的朋友,陸茗眉的一些同事,時經緯的故舊好友,濟濟一堂。
時經緯嘿笑兩聲,也不反駁,半啊后悶笑道:「我要是你,現在就乖乖的什麼話也別說。你說咱們倆這孤男寡女的,我要是月圓之夜變個身什麼的,你找誰哭去呀?」
婚禮是西式的,專門請了一位神父過了,交換戒指時陸茗眉忽想起一事,問時經緯:「你保險箱里託管的是什麼?」
「那孩子看起來也不像新郎啊……」不知道誰說了這麼一句,頓時四下俱靜;眾人紛紛做沒聽到狀,其實心裏都在想此人真是說出了大家的心裡話。
「那是原來打仗死了的人……的墳。」
陸茗眉想,如果她從未遇到過程松坡,而不是歷經生離之後,再遭遇死別,會不會更幸福一些?
陸茗眉幫他拿申請表格,一邊看他填一邊好笑地問:「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要放保險箱呢?」
路上攔住一個人問:「出什麼事了?」
時經緯扣住她的左手,塞在褲兜里,「讓你念念不忘的東西,未必有什麼好,可能僅僅是因為,那是你的過去而已。」
時經緯幫孕婦大嫂清除胎盤,止住血,簡單縫合后,又拿最後剩餘的一點濕巾給嬰兒揩去臉上的血污。
時經緯望著沖關未果退回來的難民,實在不知這亂作一團的小鎮上,哪裡還有地方能投宿。
時經緯想起張愛玲在《傾城之戀》里的那句話,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
遠處傳來陣陣雷鳴般的呼嘯,那是炮火的聲音。時經緯從未直面過這樣的局面,炮火響起時的轟隆聲,如從天而降的怪獸,要吞下整個世界。時經緯心頭一裂,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他緊緊抓住陸茗眉,生恐她走失。
第二天張副官的兒子送他們出滿星疊,路過一片整齊劃一的新房,「陸小姐,我回來之後聽說,這是明老師出資建的學校。」
「擦到一半就感覺不對勁兒了,」陸茗眉哆嚏著說,「不是都己經把孩子生出來了嗎,怎麼就……」饒是時經緯早見慣生死,此刻身體也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他伸手去探大嫂的鼻息,再摸摸她四肢,身體己慢慢轉冷。其實方才他照醫生指示剪斷臍帶時,己發覺她體力不支,但他想無論如何孩子都生下來了,最困難的時期已經度過,餘下來的事,總該好辦。
長路的盡頭,時經緯身形挺拔,笑容閑散,一如初遇。
他說完后從脖頸間取出一枚玉佛像,貼在額頭、嘴唇和胸口,並向靈樞拜了幾拜。時經緯和陸茗眉不解其意,他解釋說這是本地的拜祭習慣,於是兩人也照著他的樣子拜祭老程將軍。至於小程將軍,也就是程松坡的父親,葬在右側較小的墓園裡,張副官的兒子說,那是很久以前小程將軍為自己準備的墓地。
陸茗眉最終為程松坡選定的墓地在江城,時經緯母校所在的城市。原本她想在江西擇定墓園,誰知程家故居一帶,早已在歷次城市建設沿革中湮滅無聞。至於上海,又是太過喧囂的城市,程松坡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這裏,她知道。
照顧孕婦大嫂睡下后,時經緯便鑽逆地鋪里,陸茗眉窩在竹床上問,「時經緯,這地方也很窮嗎?」
和外界種種殺人魔王三頭六臂的流言所不同的是,那位老程將軍,也就是程松坡的祖父,慈眉善目,形容斯文。時經緯問:「你見過老程將軍嗎?」
時經緯的眉目近在咫尺,疏朗清淡,又有些無所謂的態度,。
「不是說不怕的嗎?」
「是個兒子,」他把孩子舉到大嫂眼前,很大聲地重複道,「兒子!」
陸茗眉皺起眉,頗不樂意時經緯這過河拆橋的態度,時經緯忽又問,「有件事差點忘了,我語音信箱里,怎麼有你一條信息?」
在這樣兵荒馬亂的夜裡,陸茗眉的心,忽在一瞬間里定下來。
她把毯子裹得越發貼身,地上又傳來悶悶的笑聲,她疑心是時經緯發覺了她防衛的企圖,卻不敢再去挑釁。遠遠的有泉水斷斷續續的嗚咽聲,還有些窸窸窣窣的,或許是昆蟲,或許是別的什麼。
張副官的兒子點點頭,又搖搖頭,「是老程將軍的墓地,前些天,我們剛剛把小程將軍也葬進去了。」
時經緯隱約間聽到有炮火轟隆,也許只是幻覺。
在自己都沒有發覺的朝開夕落里,時經緯已侵入她的生活,如此綿密,如此徹底,不留一絲喘息的餘地。
所以陸茗眉迅速撤退,順便將時經緯也打擊得丟盔棄甲。她清楚明白地知道,若時經緯不主動撤退,天地之大,她無處躲藏。
他見證一個生命的誕生時,也見證了另一個生命的死亡。
時經緯沒吭聲,許久后苦笑道:「你以為我是大羅神仙嗎?」
空地上畫著球門的地方,還有一位粗布衣衫的少年,叉著腰,閑閑地站在那裡。
第二天時經緯和席思https://www•hetubook.com•com永成冰一同去憩園掃墓,說有一位朋友的妻子葬在這裏,那位朋友如今遠居海外,他們代朋友來送束花。
沒有電,電話線也七零八落,時經緯試了試,撥不通。陸茗眉被孕婦大嫂叫喚得心神俱亂,全無主張,只拉住時經緯不住地問:「怎麼辦,怎麼辦?」
時經緯無力地搖搖頭,陸茗眉急了,掐著他胳膊問:「你不也沒接過生嗎,現在不也把孩子弄出來了?你再查查呢,或者問問醫生……」
他很好,很好,只是,她不想委屈他。
足足忙活了三四個小時,當嬰兒的第一聲啼哭響起時,陸茗眉懸到極點的心,終於落下來,整個人險些癱倒在時經緯身上。
一個破舊的皮球嗖地飛過來,貼著陸茗眉的耳朵飛過去,那群孩童們叫著嚷著衝過來,毫不停歇地跑向皮球的方向。
長久的沉默后她又叫道:「時經緯。」
「切!」
時經緯看看小板凳上的孩子,再看看懷中的陸茗眉,仰望那道刺目的光束,一瞬間竟有錯覺,彷彿宇宙曾在上一秒毀滅過,而他們大難不死,劫後餘生。
陸茗眉還在不知所措時,時經緯已很乾脆利落地把來龍去脈和她闡述完整:他要給南傘上戶口,走領養的路子太困難,南傘沒有來源單位,他的條件也不符合;解決方案是走婚生子的程序,如今奉子成婚的人多的是,這方面他人脈深廣,手續補辦起來方便快捷。
她已辜負程松披太多,不願再用有所保留的心,去辜負毫無保留的時經緯。
「真的?」
席思永和成冰夫婦也陪他們一同回去。約舊友們出來唱歌,時經緯把陸茗眉介紹給他們的時候,所有人居然異口同聲地長哦一聲,時間長得像行禮,直到時經緯威脅說翻臉,他們才嬉笑著停下來。
日子過得平靜如水。
所幸時經緯並沒有接到,轉向了語音信箱,她怔忡著不知該說些什麼,等留言時間過去,自己又掛上電話,乖乖地回床睡覺。
陸茗眉恭恭敬敬地,替程松坡拜祭他父親。
她旋又撇撇嘴,「一定是說我老纏著他,打擾他工作。」
孕婦大嫂仍痛得直叫喚,時經緯湊到她面前,認真地說:「大嫂,我真沒接過生,你要還有認識的會接生的,多遠我部把你送過去;可是現在咱們沒辦法了,你要是敢賭這麼一把,我就幫你接生了,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她目光祈求,視他如茫茫深海上最後的浮木。
Stella的眼睛頓時亮起來,「真的嗎?」
到處是孩子的哭號聲。時經緯無法,只好拽著行李扯著陸茗眉往有哨崗的地方跑。好容易找到一位民兵,聽他說明情況,皺著眉說,「現在情況不好,你們今天肯定過不了關了,不如找地方投宿吧!」
再回父親那裡吃飯,小致拿遙控器操控飛機模型滿客廳亂飛,很得意地說:「姐夫送的!你幹嗎不好意思帶他回來吃飯?」
「可起,曾經我唯一的願望,也只是想看到你白髮蒼蒼的模樣。」
還沒問清情況,路人又匆匆地離開了。
填完表格,交好手續費,正好是吃午飯的時間,時經緯約她吃飯。陸茗眉想想后答應,她猜測時經緯大約有什麼想和她說,卻沒想到居然是求婚。
「你猜呢?」
半夜裡傳來隱約的沙沙聲,陸茗眉睡不安穩,醒過來后更無法入眠,幻覺里總以為有山崩地裂,毀天滅地,細聽來卻只是風吹過松林的聲音。她在竹床上翻過幾次身後,忽聽地上傳來一句:「外面風大,樹葉響,沒事的。」
陸茗眉看著那齊齊整整的新教室,現在正是暑假,樓房門口的空地上,有孩童畫出簡單的線框做球門,正興緻勃勃地踢起球來。陸茗眉心裏剛生出一點念頭,時經緯便好像猜到她想什麼似的,說:「老師專門設立了一個基金會,用於對撣邦地區的持續教育投資,你願意的話,回去我可以把資料找給你。」
南傘鎮架起許多帳篷,提供給難民暫時居住。無數難民湧入南傘,試圖衝破邊防進入中國境內避難。邊防人員有心放行,沒有護照的,只要能提供證明是中國居民也就放行了。然而數量龐大的難民,臨近曙光,卻無法前行。時經緯和陸茗眉有護照,剛出世的嬰孩卻沒有,被邊防人員攔下,時經緯汕笑道:「這不剛生下來嘛。」
時經緯的聲音幽靈般地出現在耳邊,嚇得陸茗眉險些從床另一邊滾下去。時經緯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貓過來的,悄無聲息地就把頭擱到床沿上。陸茗眉趕緊拍著他的頭往下擁,「你三分鐘不說話會死啊!」
陸茗眉滯在當場。
她所有的感激和依戀,一秒鐘內被時經緯破功,笑倒在時經緯懷裡。時經緯雙臂環住她,悄聲在她耳邊道:「那保險箱里是傳家寶啊,很值錢的東西,可保子孫後代,衣食無憂。」
「現在小孩真早熟……」
最括噪的是時經緯那群媒體圈的朋友,一個賽一個的八卦:「看不出來,原來還是奉子成婚。」
那還是程松坡出事後,時經緯天天專程接送的時候。
他們都記得,離開南傘的時候,果敢白髮蒼蒼的將軍,祈求那些試圖逃離家園、逃離戰火的難民,「不要走……離開這裏,你們能到哪裡去呢?這裏才是我們的家啊……」然而牽衣頓足攔道哭的難民們聽不到他的呼喚,他們的家園,早已戰火連綿。
陸茗眉搖搖頭。
陸茗眉在m•hetubook.com•com墓前對程松坡說,「南傘很好,我很好,他對我也很好。」
沉默已久的陸茗眉忽對時經緯說:「以前,我總不明白,他為什麼走到哪裡,都惦記著這地方。」
張副官的兒子送他們進入果敢境內,特意叮囑說最近雖然在和談,但果敢局勢仍十分緊張,如無必要,最好不要停留。
「我現在對你沒有什麼成見,」陸茗眉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平靜,「我也知道你……」她咬咬唇,不知怎麼說才能讓時經緯明白她現在的想法。
「打仗啦,趕緊去南傘躲一躲!」
月色明亮,映出他深陷的雙脖里,兩江清澈的潭水,晃晃悠悠,明晰可觸,彷彿,還能見到她在潭水中的倒影。
居然也唱得百轉千回,好似煙花幻滅后,指尖餘下的脈脈溫度。
那是江城的一座墓園,坐落在城市的邊緣地帶,默默無聞,卻有著松柏般的韌勁。時經緯約了一位在江城的瓷器店老闆做訪談,問她要不要陪他去走走。
她找不到答案。
那孕婦大嫂也無主意,搖搖頭笑道,「能有什麼打算,挨過一天是一天,」她摸摸肚于又笑,「不知道能不能挨到他出生。」
他不問,從來不問,只是剛好在周年忌日肘,買好機票帶她回江城。
時經緯背著孕婦大嫂趕往最近的診所,才發現這動亂之中,診所里空無一人,房頂也掉了幾塊瓦,廢墟似的,只剩下一些口罩針筒剪刀鉗子,還有幾個開水瓶、幾條床單。
「嗯。」
張副官的兒子迷茫地點點頭,「很小的時候了,我去將軍家裡玩,他會發糖我們吃。聽父親說……老程將軍也罵他們,說他們不好好讀書。」
江城的一切,在時經緯的記憶里存留得十分美好。陸茗眉笑問:「那裡那麼好,你為什麼不留在那裡?你看上海這麼不順眼,怎麼又留下來?」
陸茗眉急速搖頭,撥浪鼓一般。
翌日上班,時經緯人模人祥地出現在她辦公室,「在你們銀行開個保險箱,算不算你的業績?」
料理台上還有時經緯專門快遙過來的肉桂粉,說是加到咖啡里,會香濃適口許多。
孕婦大嫂現在的狀況,也絕不可能跟著他再去找醫生了,時經緯束手無策,最後轉過臉來朝陸茗眉道:「你回去,把我們的背包都扛出來。」
陸茗眉抿抿嘴,一副認真思索的模樣,說:「他說你以後會遇到很帥的男朋友,很愛你,你們……會生好多小朋友,很幸福。」
時經緯怒火直升,「開溜我只要你一個人回去?」
時經緯咧嘴笑起來,卻不再說話,只定定地看著她。
他拍拍嬰孩的屁股,哭聲鐐亮,他正準備讓陸茗眉也看看,卻見陸茗眉慌亂地扯住他,雙手雙腳都在發抖。她指指那簡陋的病床,神色駭異;時經緯也被嚇住了,緩緩轉過身,只見大嫂眼晴睜得大大的,朝著他的方向,卻己沒有任何神來,雙臂如枯枝般垂下。只有臉上,依稀還有笑容。
他到診所外間又找到半瓶水,提進來,讓陸茗眉拿毛巾幫大嫂清埋,自己則用衣服蘸水給男嬰擦臉。稍微清理后,那男嬰似乎笑了笑,也不確定,反正就是臉動了動。
一陣林風吹來,山間有飛鳥驚起,盤旋在程公墓上。
邊防人員心知這九成九是謊話,正遲疑著,時經緯又翻開護照上歷次出入境記錄給他看,低聲說情:「回去我們就給上戶口,給你們傳真回來?」
他緩緩低下頭來,順勢按滅牆上的節能燈開關,只餘一盞昏黃壁燈,「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想了解我的過去了?」
陸茗眉聽得凄切,惶然問:「那……你有什麼打算?」
密密麻麻的出境入境記錄,加上時經緯零零散散的各類證件,大概也能證明他經濟能力尚可,足以讓這嬰孩的身份變得「合法」,邊防人員之間打了個無聲的商量眼神后揮手放行,「下一位!」
「為什麼?」
「靠!」
時經緯的話很有哄小孩入睡的意思,陸茗眉不樂意道:「還說我,你不也沒睡著嘛!」
再後來時經緯回江城,或出差或聚友,陸茗眉都會一起去;先去時經緯的母校轉轉,然後去憩園。時經緯會很有默契地買兩束鮮花,他去替朋友送花,她帶著南傘去看程松坡。時經緯從來不會問她,她跟他回江城,是為給伯面子應酬伯的期友,還是為了來看程松坡。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陸茗眉有一點恍然的心動。
那程松坡呢?她要怎麼面對遺骨他鄉、魂魄無歸的程松坡?
Stella雙眸里閃爍著驚喜的光芒,「還有嗎?」
時經緯沒有問她現在是不是明白了,他只是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
問起他今後的打算,他說想做些生意,因為這幾年在緬甸那邊認識了不少人,今後做貿易買賣,可能比較方便。
陸茗眉的恍神成就了一段纏綿的法式長吻,等她醒悟過來,時經緯已伸手覆住她雙眼,恢舊是援味而得瑟的語氣,「感動就好,哭成這樣,別人以為我沒刷牙呢!」
陸茗眉不解地抬起頭,「什麼?」
時經緯抱著孩子,陸茗眉背著程松坡的骨灰。
終歸有人陪她走。
「你也很好,大家都說你的生命短暫如流星,卻再也沒有人能像你這樣,劃過如此閃亮的痕迹。」
陸茗眉撓撓頭不知該怎麼解釋。
時經緯激動得不行——那感覺似乎是自己懷胎十月後終於生下個大胖小子似的。
陸茗眉又搬回原來的住處,有成冰這樣的客戶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手,工作崗位也很快轉回來。
陸茗眉彷彿見到,十多年前,同樣是少年的程松坡,也在這塊空地上,恣意飛揚。
選定憩園也是個巧合。
新買的茶餅和茶刀提醒著她,時經緯說,你胃寒,不能喝龍井,碧螺春也不行,試試普洱和烏龍茶。
時經緯和陸茗眉點頭答應,沒想到局勢變化得遠比他們所能想象的要快。經過邊關的排查后,他們找車往北行進,在顛顛的公路上便聽到了槍聲。他們僥倖穿過衝突區,進入和雲南相鄰的邊關小鎮,以為歇口氣就可以回到雲南,卻見到鎮上兵荒馬亂的;老壯青年牽妻扶子,背著大包小袋的包袱,朝他們準備入關的方向衝去。
陸茗眉剛剛在時經緯網上的情感專欄里看到他寫:一個人肯向你坦陳他的過去,大半是因為,他也想帶你走進他的未來。
南傘搖搖晃晃地把花束放到墓地前,又顫悠悠地回過身來,爬到她懷裡去。忽然南傘睜大眼,歡喜地知向陸苦眉身後,「爸爸,爸爸——」八月的長江,在這裏和支流匯聚,形成更洶湧的巨浪,澎湃著向東流去。陸茗眉覺得自已的人生,也像匯入江河的支流,不知道會在何時與誰相遇,又在何時和誰分開,最終奔入大海,一去不回。
時經緯不說話,他雙眸里忽閃動著異樣的光彩,良久后他輕聲問:「現在是要清算歷史了嗎?」
松林清風,明月晚照。
陸茗眉發現時經緯唱歌居然真的很不錯。他點王菲的《紅豆》:「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時候,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陸茗眉拉拉他胳膊,又扒出剛被他們丟到一邊的手機,期盼懇求地說:「要不你再打電話給醫生,問問還有沒有救?」
「算。」
「我要給南傘辦戶口。」
時經緯很快聯繫到人幫她在憩園為程松披購置好了一塊墓拙。
如果不是這樣的時世,他應該會是一位快樂而平凡的鄉野畫師。筆下應該是渭渭細流、淙淙溪水,而不是湄公河的鮮血、嬰粟花的妖冶。
時經緯只好拿床單粗略地鋪好病床,扶孕婦大嫂躺上去,問她附近還有什麼醫生,孕婦大嫂搖搖頭,肚子里的孩子偏此時鬧騰,踢得她不住地叫喚。
「那叫——他們為什麼也都會說漢語?」
「那怎麼辦啊?」
「新娘保養得不錯么,生孩子了腰還這麼細,怎麼減的?」
時經緯又擺出那張欠抽的面孔,聳聳肩攤攤手,「我這一時半會兒的,也還真找不到合適給南傘當媽的人選。」
時經緯抱著剛出世就失去家園的待哺嬰孩,陸茗眉懷裡歇著終其一生都在尋找故土的遊子安魂。
時經緯開門見山地言明來意,張副官的兒子證實他確實收到果敢方面送過來的程松坡的骨灰,也願意轉贈陸茗眉,由她帶回中國。
「嗯?」
「是松坡父親的墓嗎?」
天亮后他們通過邊防,回到雲南境內——和果敢相距百米之遙的南傘鎮。
南傘,是時經緯給他們在果敢接生的男嬰所取的名字。
「不怎麼辦,」時經緯滿面污亂,雙目通紅地瞪著她,「包里有一次性濕巾和瑞士軍刀,老子來給她接生!」
從墓園裡出來,林間一片靜謐。時經緯臨山遠眺,看到對面的山頭上,亦有層層密密的舊墳,和這座山頭的松林柏海不同的是,對面山頭上枯枝禿干,滿目瘡痍。
那條語音信息……
一瞬間彷彿天地顛倒,山崩地裂。其實若鎮定下來就會發現並沒有這樣可怕,然而人在戰火中,如浮萍微末,隨時都有化作煙塵的可能,誰也來不及想些什麼,腦子裡只有一個字:逃。
「你是不是見過很多這樣的人,」陸茗眉低聲道,「想幫忙又有心無力,最後……最後心腸就變硬了?」
孕婦大嫂被陣痛折磨得尖叫連連,仍攥住時經緯的手點點頭。時經緯不放心,翻來覆去地把維基百科上的接生指南琢磨了一遍,又拿陸茗眉的手機,叫醒國內認識的醫生朋友,最後終於聯繫到一位婦產科醫生,遠程指導時經緯接生。
陸茗眉忽然覺得這裏才應該是程松坡最後的歸宿。
Stella和她講了許多程松坡在義大利的事情,初到歐洲時的落拓潦倒,嶄露頭角后的風光無限。陸茗眉曾經是有些嫉妒這位Stella小師妹的,嫉妒她在程松坡開始綻放異彩的那些年華里的陪伴,Stel4a最後卻說:「阿茶小姐,我一直很羡慕你。」
「再美好的回憶,也只是回憶而已。」
這一點時經緯很與眾不同。她原來覺得,她埋葬不了過於深重明晰的回憶,也就無法坦然面對不可知不可測的未來。
時經緯正色道:「我有你必須同意的理由。」
「《湄公河之春》今年又拿了獎,他們說,你的一生雖短,藝術成就卻如此完整,再無遺憾。」
回上海的航班上,時經緯和陸茗眉都沒說話。時經緯懷裡的孩子,難得地睡著了,沒有啼哭;陸茗眉懷裡的骨灰,永恆地沉默了。
時經緯從未和她認真提及這個城市,但她卻在時經緯的許多專欄文章里看到過種種關於江城的趣聞。那裡的夏天,公路可以烤雞蛋;那裡的公共汽車,彪悍得快過計程車;那裡有漂亮而潑辣的姑娘……其實時經緯只在江城待過四年,卻始終對那裡念念不忘,他說那裡曾hetubook.com.com經有他許多的朋友,最後各奔前程,一個不留;他還說那裡留下過他青春的回憶,在年年歲歲的消磨中,去似朝雲無蹤跡;他寫過那裡許許多多令人食指大動的美食文章,還聽說他們同窗好友每年都忍不住要回去一享口福,像遷徒的候鳥一樣,只不過時經緯稱之為「返鄉團」……
陸茗眉還在他懷裡,長發凌亂。他伸手撫過她的頭,那綿軟的髮絲,彷彿是他在這世間唯一可抓住的東西。
實際上,這裏和全國其他任何一個城市沒有任何不同,陸茗眉好奇地問:「這裏究竟有什麼好?」
也許一個人在哪裡出生、在哪裡長大,並不重要。
陸茗眉不以為然地嗤了一聲,不過嗤過後她當真就乖乖地再也不敢吭聲。雖說對時經緯的道德品質還是有點信心的,不過,這人常常人來瘋,誰又說得准呢?比如那次在他報社裡,他不就…
陸茗眉聽得難受至極,卻使不上一點勁兒,只得偷偷和時經緯商量,明天走的時候,多留些錢給孕婦大嫂。時經緯又多燒了些水,灌在開水瓶里,方便孕婦大嫂這兩天用。這家裡除有一間卧室和吃飯的小堂屋,別無空房空床,本來有一架夏天用的竹床,是納涼用的,因孕婦大嫂最近行動不便,竹床在屋后風吹雨淋了好兒天。時經緯把竹床扛進屋裡來,收拾收拾屋子,找了塊空地安頓下來;又照孕婦大嫂的吩咐,找出幾床薄毯子,隨便拾掇拾掇,又開了一個地鋪,供他和陸茗眉晚上用。
「一整個兒邏輯錯亂,見不得人,我還寫在上面?」
可惜時經緯碰到陸茗眉后,運氣好像總差那麼一點點。他還來不及說出如果后的內容,裡屋里已響起了痛苦的呻|吟聲。
進入滿星疊,在當地人的指引下,時經緯找到那位張副官的兒子。他三十齣頭,身材魁梧,面色黝黑,形容談吐已和撣邦當地人有些差別,大約是因為在仰光軟禁期間接受過教育的緣故。
陸茗眉微楞后明白過來,她知道面前這位活潑的小姑娘,心裏還有少女瑰麗的憧憬,便笑笑說:「程跟我提起過你。」
心之所系,便是故鄉。
不足周歲的南傘連滾帶爬地在草地上向時經緯伸出雙手,口裡也含糊不清的,「爸爸,爸爸,抱!」時經緯蹲下來,拍拍手張開雙臂,「傘傘,來,爸爸抱!」
她哭笑不得,時經緯又認真地問:「你不好奇嗎?」
時經緯卻說,把回憶放在那裡,抽空去看看就好。
如果,有那麼一點兒,一點兒也好,他願意等。
孕婦大嫂羊水破了。
曾經的滄海,化作如今的細流。
「阿茶,如果,」蛙鳴蟲噪的夜,在這一瞬忽然沉寂下來,時經緯的聲音,亦像被月光施過魔法,染上磁石的魔力,「如果——」時經緯想說,如果我們換一種方式相識,有沒有可能,你有那麼一點兒愛我?
張愛玲還說,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麼個人。
Stella臉頰上浮現出淡淡的紅暈,眼裡有迷濛的光彩,她甜甜地笑笑,「謝謝你,我也希望是這樣。」
「是啊,哪看得出來像生過孩子!」
吃飯的時候閑談,方知孕婦大嫂的丈夫,恰恰在不久前的騷亂中喪生;她又接近臨盆,縱然知道本地危險,沒辦法也不敢和其他人那樣往雲南跑。
大嫂也是一臉髮絲繚亂,極虛弱地點點頭,又笑笑,只是說不出話來。男嬰身上仍四處血污,時經緯又大聲朝大嫂說,「我去找點水,給他洗洗!」
程松坡在祟明島的別墅被改建成美術紀念館,陳列的都是程松坡遺囑里留給陸茗眉的那些畫作。對外是由程松坡的經紀公司操作的,剪綵那天來了許多媒體,辦得很是熱烈。
「小姐你這麼翻來覆去的,死人也被你翻醒了?」
婚禮辦得像茶話會。
睡到清晨,時經緯被殘破紗窗里灑進來的陽光刺醒。他揩揩臉,見那嬰孩己甜甜地靠在病床邊睡著了。
陸茗眉笑笑,悄無聲息之中,唇上已落下綿密濡濕的細吻,輕慢輾轉之間,掌控權已全落到時經緯手裡。
「哦。」
她心裏有一絲忐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做好准各。
卻沒想到,大嫂為把這小生命送到世上來,己耗光所有氣力,以至於聽到孩子啼哭后,再也沒有力量支撐下去了。
情思迷亂里,時經緯醇厚的聲音從耳邊遞進來,「陪我回去?」
陸茗眉兀自嘴硬道,「自己膽小賴我。」
陸茗眉越發覺得好笑,時經緯也笑起來,他一次性|交足了保險箱幾十年的費用……所以陸茗眉大概永遠不會有機會看到,那幅由程松坡補繪完全的、在耄耋之年的程松坡和陸茗眉的執手偕老圖。
最搶眼的自是新郎新娘,陸茗眉只扎著一個簡單的馬尾,從七浦路批回來的五十元兩件的T恤,洗到發白的牛仔褲;時經緯相較之下正式一些,也不過是POLO衫休閑褲,不像是婚禮現場,倒像是家裡開BBQ,難得的是雙方家長都毫無異議。時家那邊,兒子肯結婚,簡直是久早逢甘霖;陸父這邊原本是很想大肆操辦一番的,後來一看時家父母都依得兒子胡搞,也就不好意思多說什麼。
翌日醒來看到撥出去的通話記錄,駭異而悔疚的情緒,從空蕩蕩的胃裡翻湧上來。
陸茗眉沉默良久,最後茫然問:「你就沒什麼辦法,幫幫這個大嫂嗎?你看這裏……這幾天兵荒馬亂的,她要和_圖_書是碰上個什麼三長兩短。」她頓住嘴,自己也覺得這要求太過分。
「手機己經沒電了。」
他本來就該屬於這樣寂靜的山林,他骨子裡流淌的本是浪漫藝術的血液。
墓座由黑色花崗石築造而成,飾以琉璃瓦,大理石柱,中央的靈樞亦是黑色花崗石雕成,嵌以漢白玉的石碑,石碑上懸刻著老程將軍的遺像。
微波爐上的刻度提醒她,時經緯說麥片調七檔,開九檔會溢出。
原來並不曾被時經緯忽略。
曾經她唯一的願望,也只是想看到他白髮蒼蒼的模樣。
陸茗眉楞楞后瞪大眼,「你不會是准各丟下她我們開溜吧?」
唐古拉山上的冰塊,和無數江河相遇,又和無數流水離別;曾經相遇的場景,曾繹別離的傷痛,都浩浩蕩蕩而來,又浩浩蕩蕩而去。
他們一起吃過晚飯,張副官的兒子忽然問,「你們要不要去程公墓看看?」
晚飯後,他帶二人上了一座樹林茂密的山頭,月亮在這時候悄悄從烏黑的雲彩后探出頭來,給蒼蒼茫茫的黛色林海塗上了一層淺淺的銀光。一座琉璃頂的建築,在層層林海中露出閃爍著流光溢彩的尖頂,那兒,正是本地人最敬慕的老程將軍的墓園。
有一次她偷偷打開網頁偷窺時經緯的專欄,不知什麼時候,時經緯悄無聲息地冒出來,長臂一伸按下Ctrl+w直接關掉頁面。她問時經緯:「幹嗎關掉,你是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寫在上面了?」
時經緯渾身酸軟,連日勞累,加之接生本就是體力活,此刻鬆懈下來,只覺身軀骨鉻都慢慢散架,片片骨節都要和血肉脫離。他用腳勾住一個小板凳,把嬰孩放上去,又扯扯陸茗眉,她整個人也癱軟下來,抱著他的腰,埋頭在他懷裡嗚咽不止。
「因為禁毒后,沒有了經濟來源。」
兵荒馬亂之中,他們連自保尚未可知,拿什麼來救人?
陸茗眉趕緊攔住孕婦大嫂,和時經緯一起收拾鍋碗瓢盆。孕婦大嫂端著肚子倚在門邊,指揮他們用本地的爐灶生火做飯。
時經緯承認這行為有些卑劣,然而有些本就很難撫平的傷痛,他不願由自己的手去加深。
「那幫我開一個。」
蜂擁而至的難民就地搭起帳篷,開始生火做飯,看起來居然頗有經驗的模樣。時經緯只好沿街敲門投宿,十家倒有大半是空蕩蕩的,唯一肯留宿他們的,竟然是個孕婦,捧著肚子,極艱難地為他們倒水,還準備到廚房做飯給他們吃。
時經緯楞楞地看著孕婦大嫂,也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一叫——他總不可能變身婦產科醫生吧?
程松坡的追悼會和諸多紀念活動,陸茗眉都沒有出席。他的經紀人、律師和在義大利的一些朋友也飛到上海來,私下裡和陸茗眉見了面。程松坡的那位義大利小師妹Stella,更專程在遺囑宣讀完畢后約見她,「原來以為有很多次機會可以見到你,沒想到……會是在程過世后。」
陸茗眉終於被勾起好奇心,陪他一起回江城,一同走K大黃葉滿地的梧桐道。
時經緯舉著手機,「有樣東西叫網路!還有樣東西叫維基百科!」
「就算你再結婚,上哪兒找願意配合還門當戶對的人呢?」
然而,此時此刻,時經緯的笑容,偏起到了平定八荒的功效。
然而時經緯也做不了什麼。時空、歷吏、戰火、山河、天地……在所有這些東西面前,生命,如此渺小。
南傘便極歡快地摔了個狗啃泥,時經緯也不急著去扶,只等他走走爬爬地撲過來,又挖空心思教他,「媽媽也抱好不好?」
命運的長河,把陸茗眉帶來這裏,她將銘記過往,深深鐫刻於夢中。
可憐南傘根本不知道時經緯其實一肚子壞水,只被他一臉親切的笑容迷惑,巴巴地點點頭。時經緯指著不遠處正在時家父母面前裝拎持的陸茗眉,一字一句地教南傘:「傘傘,親爸爸,麻媽媽,親爸爸!」眾目睽睽之下,陸茗眉欲哭無淚地聽著來賓們碎碎細語:「這小孩真聰明……」
其實時經緯的笑容,絕稱不上穩重踏實,亦談不上什麼有定人心魄的靈力,甚至可說是很不正經的,怎麼看都有點像流氓。
「不,」陸茗眉笑笑,「他說你很可愛,很……charming。」
「因為他們本來就是這幾百年因為打仗而逃到這裏來的內地人。」
時經緯很認真地抬起頭來,「確實見不得人,尤其不能讓你見到。」
診所里一片狼藉,破床亂絮,殘瓦斷垣,屋頂有片瓦掉了,露出一個大洞。陽光直射進來,明晃晃的光束,灰塵在那道光束里,張牙舞爪地飛揚。
「結婚證呢?」
「上次吵架被她撕了,」時經緯笑容可掏,被陸茗眉狠狠白了一眼,「另外一張就被我鎖保險箱了,免得她哪天心情不好把剩下那張也撕了,那警察同志哪天上門我們不成非法同居了嘛!」
這一生,這一世,他距離她最近的時候,也只有此刻了。
將軍的臉上爬滿皺紋,進入邊防站前,時經緯回頭望了那將軍最後一眼。隱約中,看到兩行渾濁的淚水。
陸茗眉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回去,把他們所有的行李都扛回來,不放心地問:「你會接生嗎?」
設計很質樸穩重的鑽戒,並不算很上檔次的普通小飯館,卻讓陸茗眉覺得,時經緯這個人,真是做出什麼事來,部不會讓她奇怪。
他們只渴望有一片和平寧靜的地萬,讓他們繁衍生息,代代相傳。
「那就是——你暗戀的什麼人留在那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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