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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風景都看透

作者:雲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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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切愛情都在心裏

第九章 一切愛情都在心裏

那小男孩時經緯見過的,在明愛華的葬禮上,是陸父再婚後生的。陸父連忙向時經緯介紹:「小致,他媽媽今天和朋友逛街去了,」他看看掛鐘的時間,「估計快回來了。小致,這是——」陸父頓了頓,一時不知道該怎麼介紹時經緯,按年齡其實可以叫叔叔了,不過輩分就顯得不對頭了。時經緯連忙介面道:「小致,告訴哥哥你讀幾年級了?」
「一言為定!」
成冰抿著嘴偷笑,壓低聲音說:「惡有惡報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哈哈!」
「你很好,」陸茗眉微嘆一聲,面露疲態,「但我真的再沒有多餘的感情和時間,能投放你的身上。」
夏天還未結束,時經緯已渾身寒涼,如墮冰淵。
「好,好,YY的。」
陸茗眉沒料到時經緯肯在明顯毫無轉圓的情況下,如此明晰地剖白心跡。
「我聯繫好路子,可以過去一趟,取回程松坡的骨灰。」
時經緯親駕漁船,馬達聲響起。
其他那些人,統統都不在了。
沒多久小保姆買菜回來了,小致的媽媽和時經緯寒喧數句后,便進廚房指揮小保姆給一家人張羅晚飯。吃飯時的話題來來去去都是關於時經緯的工作、陸茗眉的工作,隱約也有打聽時經緯的經濟狀況和將來的打算之類。小致很驕傲地顯擺自己的姐姐有多麼優秀,還故作不經意地透露說,他有同學的小叔叔偶爾見過陸茗眉一次,就常常來找他套近乎打聽他姐姐是否有男朋友云云。告辭時一家三口又都殷勤挽留,並盛情邀請時經緯和陸茗眉以後多來走動。
而現在他的眼神,像遇到三頭七身的怪獸,無能為力的悲哀,「有個消息,我保證你聽了,會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恨我。」
電視節目里也輪轉播放紀念視頻。在時經緯的記憶里,已經有很多年,文藝界沒人死得這麼風光了。不是造詣不夠程松坡高,便是出身不夠程松坡離奇,又或者未落幕在鼎盛時期……女主持人的聲音極有感染力,正在回顧青年畫家程松坡如彗星般剎那而過的一生。時經緯一瞬不移地盯著電視機,席思永和成冰二人一左一右,正大眼瞪小眼地不知道如何安慰時經緯。
他們認識的時經緯一向是萬事通先生,Mr.Know All,無所不通又無所不能。他就像是一台永不疲倦的解決方案生成器,無論何時,無論何地,輸入一項疑難雜症,他立刻輸出各類各型的解決方案並幫你比較優劣;你缺錢的時候他出錢,你缺人的時候他出力。
陸茗眉努力用雙手撐住背後的牆面,時經緯也伸手想扶住她,她卻整個人軟下去,蹲在牆角,仰頭失神地望著時經緯。
得到正式的消息,己經是兩三天後了。2009年8月10日,果敢特區新聞局發布消息,稱特區政府正與緬甸進行磋商。八月十一日,緬甸政府軍開始撤出果敢,局勢趨於乎緩。同一時間,果敢特區政府將程松坡的骨灰轉交給滿星疊地區—從法律上來說程松坡並無其他親人,唯一和他有關聯的,便是剛剛從仰光釋放的張副官之子。且果敢特區政府在內外交困之下,也實在沒有能力為程松坡的遺骨提供更妥善的安置方法。
依時經緯的經驗,原來碰到這情形,陸茗眉定要譏刺他有大把機會收人好處,順便攻擊如今的報紙雜誌軟廣告滿天飛,質量每況愈下之類。今天陸茗眉卻未言語,只冷冷地望住他,良久才冷笑自嘲,「有武器在手的人,總是不一樣。」
「你不用把我想得這麼偉大,人歸根結底都是自私的。」
相應的,程松坡的畫作價格也暴漲起來。據說有人曾以數十萬的價格購得程松坡早年作品若干,程松坡的死訊剛剛發布,拍賣底價便迅速鋼升至數百萬之巨。
他有那麼一點點羡慕程松坡,一瞬間甚至生出讓自己驚駭的念頭:若他此時此刻死了,能讓陸茗眉這樣傷心一回,未嘗不算一件快事。
總之他們從來想象不出,時經緯有什麼事是做不到的。
大堂經理仍然微笑,還微笑著朝牆上示意。陸茗眉一瞥,原來牆上就有衛生局投訴電話,頓時明白這經理恐怕是仗著老闆有什麼背景,店大欺客有恃無恐。周圍已有不少食客的目光被吸引過來,陸茗眉頓覺有失淑女身份,拿餘光瞪時經緯兩眼,等他那張利嘴來對付這佛口蛇心的大堂經理。
陸茗眉難以置信地瞪著他,時經緯開車帶她到海邊,變魔術似的,居然真有漁船候在那裡。時經緯說有朋友原來出海撈貝,所以認識幾個漁民,今天他特地託人借了艘小船。他跳上船,向陸茗眉伸出手來,她稍稍遲疑,終於伸出手去。
時經緯俯下身去,想拉她起來,又不敢打擾她,於是維持著一個怪異的姿勢,弓著腰虛摟著她。時經緯當然知道陸茗眉此刻有多難過,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滿腔的憤慨?程m.hetubook.com.com松坡就這樣死去—時經緯承認自己心底原來是巴不得程松坡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他逍遙快活也好,沉淪地獄也好,最好有多遠死多遠,別到他面前來現眼!然而現在他又覺得,這世上除了陸茗眉,最盼望程松坡還活著的人,恐怕就是他時經緯了。
誰知時經緯壓根不當回事,還悠哉地講著電話:「我的專欄脫稿了?你隨便找個人替我兩期好啦……沒關係,我不介意,最近忙著呢……是啊,我們社裡總編催得我都想人間蒸發了!讓胡老七寫吧……什麼?他忙?那熊貓也成吧……」陸茗眉氣得直瞪眼,剛收拾出一臉職業笑容,準備和大堂經理死磕,出出最近積鬱的惡氣,一抬首卻發現那大堂經理笑容可掏,「要不這樣吧,這碗湯我給你們換了,今天這一桌免單,另外……」他招招手,馬上有跑堂的送過來一張代金券,他雙手遞給陸茗眉,「小小歉意,不成敬意。」
陸茗眉雙唇微張,不敢相信時經緯的提議。
陸茗眉換下銀行制服,換上一身便裝,神色淡淡的,也沒有拒絕。吃飯時陸茗眉亦十分靜默,再不像往常那樣和時經緯斗一頓飯時長的嘴,時經緯便想—難得吃頓飯,吃完再說吧。
文藝圈的規矩便是如此,人一死就漲價。因為活著的人還有無限可能,而死了就可以蓋棺定論了,且永遠不可能有新作出來。物以稀為貴,死人的東西,自然只會越來越值錢。
「我己經累了。」
那模樣很明顯地透露出「表揚我吧,表揚我吧」的味道,還不等時經緯順水推舟地表揚他,陸父已在小致額上敲了個栗鑿,「見人就說,見人就說,說兩個月了。驕傲自滿可是要不得的啊!」
時經緯找到陸茗眉的時候,還不是在這裏,而是在祟明縣下的一個二十四小時服務提款室里。因是在郊區,銀行在盡量擴張的情況下也要注意壓縮成本,故修了許多二十四小時提款室,裏面架幾台存取款機,旁邊再開一個小休息間,派一個固定的業務員在裏面接受附近客戶的諮詢。但凡不要緊的業務,大家也不介意讓業務員帶回去辦理,既發展客戶,又省下單獨開個支行的成本。
時經緯心下瞭然,便隻字不提程松坡的一切,只說他原來和陸父聯繫甚少,今後要多走動云云。陸父看出來時經緯對陸茗眉甚為上心,便也毫不保留,說自己早些年忙著做生意,對陸茗眉照顧不周;陸茗眉考大學、工作、戀愛什麼的,都是明愛華在張羅。如今他年紀大了,陸茗眉也已成人,凡事也很體貼懂事;只是父女之間,雖無什麼心結隔閡,到底是不如尋常人家那般親密了。
陸父對時經緯的造訪倒是很歡迎。時經緯一來,他就細問時經緯的口味,打發家裡小保姆去買菜,時經緯婉拒數次,看陸父不像是純口頭的客套,便也應承下來。
小致吐吐舌頭,在陸父懷裡橫七豎八地亂拱,說同學約了四點半打羽毛球,大約是陸父不放他出去,所以現在開始談判講條件。陸父拍著他的頭說:「時大哥是你姐姐的好朋友,你打電話給邱邱說有客人來,改天再打球好不好?」
陸茗眉不是說再也不想見到他么?他現在老老實實的不再出現在她面前,她又何必調換工作單位?
時經緯何曾如此落拓過?讓他知道自己見到他如此消沉的模樣,恐怕日後是要想辦法殺人滅口的。
陸茗眉眼神更加疑惑,時經緯又解釋道,「意思就是,不同的人追求的東西也不一樣。有人喜歡殺身成仁,有人喜歡捨生取義,說白了,都是為了滿足自己內心的某種訴求。我呢,一向都這麼與眾不同,對吧?」
因為,他突然明白到,在陸茗眉所有不願意回憶的過去里,都有他的存在。
時經緯輕輕點頭。
「有沒有興趣出海去?」
沙發上席思永和成冰對視一眼,成冰頗疑惑地問,「剛才不是是挺傷心的嗎,這麼快就恢復了?」
他邊說還邊陋習不改地拋了個招搖的媚眼,「所以我願意為你做什麼,就跟你現在願意為程松坡做什麼一樣。他死了,你做什麼他都看不見,但你還是要做;你不鳥我,可我還是看著你就高興,我就樂意這麼追著你。歸根結底,也是為了滿足我這種與眾不同的、變態的心理訴求,對吧?」
夫賢妻惠,父慈子孝,且依時經緯的觀察,那絕對不是做給他看的表面文章。
這麼多年了,採訪的人千奇百怪,耍大牌端架子玩針對的,要多刁鑽有多刁鑽,要多難搞有多難搞,他都從來沒怵過!唯獨在陸茗眉這裏,他的七竅玲隴心,一點用處也沒有。有一天送到銀行門口,陸茗眉下了車,時經緯想不如今天換個環境好的地萬吃午飯,他拉住她還未開口,卻聽她先開了口:「其實你不用擔心,我沒什麼……https://m.hetubook.com.com事情都過去了。」
陸茗眉淡淡一笑,再沒有原來和時經緯每一見面便針尖對麥芒的態度,相反的,顯出極不同尋常的平靜。良久后她扯扯嘴角,笑容里有些疲倦,「時經緯,你知道我們……不可能的。」
在時經緯這麼多年所見過的各色人等里,如此和睦美滿的家庭,其實是很難得的。
感情的事是最難勸的,成冰和席思永都不是開情感專欄的人,只能把時經緯拉到沙發上,一左一右地挽著他,卻不知道說什麼好。時經緯看看二人又笑,「你們放心,我沒事,我沒事。」他笑著笑著,忽然就低下頭去,雙手捂住臉,很艱難地嘆一聲:「你說這女人,怎麼就這麼過河拆橋呢!」
「為什麼?」
話雖如此說,等送走席思永和成冰,時經緯左思右想,仍是放不下心來,開車徑直去找一個人。
「我知道,我知道,」時經緯知道陸父這番話說得很實誠,附和地點點頭。陸父又說要他們以後多來自己這裏吃飯,正說著的時候,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奔跑聲,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旋風般地衝出來,鑽進沙發上陸父的懷裡,「爸爸我作業做完了,可以出去和邱邱打球了吧?」
時經緯無力搖頭,只輕輕一句:「明天就會見報了。」
陸茗眉震驚之後回過神來,「你有沒有搞錯,這樣就可以賴賬啊,你信不信我打315投訴?」
時經緯很希望自己有時別和陸茗眉這麼「心有靈犀」,可信世事總不能盡如人意。
「時間過得真快。」
這一家人,是真真正正的幸福美滿。
席思永聳聳肩,攤手笑道:「可能他自我修復的靈力值比較高吧!你說他怎麼把自己混成這副樣子?」
陸茗眉不解地盯著他,他笑笑說:「愛一個人也好,什麼也好、犧牲啊奉獻什麼的,歸根結底,也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內心深處的心理訴求。」
「因為我不想一個人去,也不想你一個人去。」
時經緯聳聳肩,很悠閑的模樣,「你有好的業務介紹的話,我不介意呀。」
他知道陸茗眉這一生一世,都將無法忘懷程松坡了。
好在席思永還餘下零星的同情心,冒著他日被滅口的危險,拽成冰坐下來陪時經緯看電視。只是兩人都鬧不懂,到底什麼事,能讓這位無敵金剛變成一堆廢鐵?
茶几上擺著幾罐啤酒,時經緯二話不說,一罐接一罐地拉開,自己拿一罐,又塞一罐到席思永手上。席思永亦不是善於安慰的人,只好岔開話題道:「我剛來上海的時候,你好像就住這兒了?」
時經緯無奈笑笑,「我又沒有收他的代金券。」
時經緯拿起沙發旁小圓桌上的座機話筒,成冰見他打電話,瞬移到原來時經緯坐的位置,和席思永窩到一起。時經緯填上她挪出來的空位,撥電話到陸茗眉原來工作的支行,找行長詢問陸茗眉的去處。行長一聽是時經緯的聲音,顯得頗為為難,時經緯微楞片刻,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猶豫問道:「茗眉她……不想讓我知道?」
這是時經緯頭一回直白地向她袒露心聲。時經緯這樣的人,別人躲躲藏藏的事,他要做得光明磊落;別人光明磊落的事,他偏要遮遮掩掩。
遙遠的海平面上,天海相接的地方,迷迷濛蒙的青灰一片,分不清究竟哪裡是萬裡層雲,哪裡是浩渺煙波。
「你知道什麼事情最荒謬嗎?」
陸茗眉身子僵住,再回首時,看到時經緯疲倦的臉,竟懷疑是自己的幻覺。
見時經緯找到這裏,陸茗眉有片刻的訝異,旋即又緩過神來,誰讓這位仁兄是個Mr.Know All呢,他真要找個人,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夏天的夜晚,來得比平常時候要晚。祟明島的天空,比市區妄藍得通透明澈,連夕陽墜落時的那道金光,似乎都絢麗燦爛些。
時經緯雙唇緊抿,不發一言。
其實時經緯一直很想跟她說,說你要好好過以後的日子,說你不要老回憶過去,然而等陸茗眉親口跟他說出這樣的話時,他卻突然有一種如遭雷擊的感覺。
甚至於,你家下水管道壞了,半夜叫醒他,他也能立刻背給你一個管道維修的電話。
時經緯開始覺得不對勁兒了。
「以後在這裏吃飯吃到蟲子的人,可沒你那麼好的招牌。」
「嗯哼。」
他們這麼你來我往的,竟也像攻城略地的戰爭一般,虛虛實實、實實虛虛。
陸父雖是個生意人,卻並不市儈,個性頗豁達,事業小有成,亦懂得知足常樂;小致的媽媽亦不是什麼狠毒後母,相天教子樣樣都很體貼周到,對陸茗眉的終身大事亦十分關心;至於小致呢,小小年紀,已知道恩威並用,管教他心裏這位「未來姐夫」了。
他垂頭窩在沙發上,臭久後站起身來,雙手搭住沙發旁的小黑板—那是他平素用來寫提綱或分析什麼事和*圖*書件發展流程用的,陷入沉思之中。
陸茗眉撇撇嘴,也不和他辯駁,側身穿過他和牆間的窄縫,心不在焉地把時經緯撇在身後。
他持起湯勺,將那勺有毛蟲的湯麵不改色地喝下去,然後朝時經緯和陸茗眉溫和笑道:「現在沒有了?」
趁時經緯不注意,成冰抄起遙控器准各換台,卻被時經緯搶過來,指著電視機笑道:「最荒謬的事,就是聽你喜歡的女人,吧啦吧啦地和你講她怎麼對另一個男人痴心如海,哪怕那個人傷害過她、背叛過她、仇恨過她—媽的,你又沒付錢,我憑什麼聽你傾訴啊?」
像希臘神話里的俄狄浦斯,苦苦尋找殺父娶母的惡人,發現一切冤孽的根源,竟在自身。
時經緯一時不解她話中含義,末加思索地便問出來,「什麼意思?」
程松坡的死訊剛剛得到證實時,時經緯是鞍前馬後寸步不離地跟著陸茗眉的,生怕她有什麼想不開,人前強自歡笑人後傷心時無人陪伴。誰知陸茗眉氣色如常,不過話少了很多,因為她和程松坡的關係從未公開過,所以也很僥倖地逃過媒體的騷擾。時經緯每天接送她上下班,平素他最是會活躍氣氛的,到陸茗眉跟前,居然無法言語。
程松坡已不在了,所以,我更要好好活著。
「為什麼你要陪我去?」
時經緯半天沒吭聲,面色很是頹唐,在客廳里轉悠了好幾圈,最後搖搖頭,「何必強人所難呢?」
時經緯想先辦完卡再和陸茗眉說,等辦完卡,又有顧客一直圍著陸茗眉問優惠活動的細節。時經緯干坐一旁,陸茗眉幾次想問他有什麼事,奈何開業客人實在太多,怎麼也抽不出身來。
時經緯仍笑著點點頭。
這家庭很美滿,只是,沒有陸茗眉的位置。
「那會兒樓下還有很多燒烤。」
她話說得很平靜,要是她曾猛烈過發泄過,或曾有過什麼別的不正常的舉動,時經緯或許就信了。偏偏她由始至終都這樣正常,正常得讓時經緯不知所措。還來不及辯白什麼,又聽她輕軟而堅定的聲音,那種她慣常的,用來應對客戶的語調,「還有,時經緯你也別來送我上下班了,我想清靜一點過日子。」
時經緯自問,我什麼人沒見過呀?
不等成冰和席思永介面,時經緯自問自答道:「我寫情感專欄的時候,什麼沒見過呀,一百封讀者來信有九十九封都是講痴心女子負心漢,老子看得一點感覺也沒有!我沒有感覺啊,我一點感覺也沒有,真的!很簡單啊,她們身邊的人,都怕傷害他們的情緒,不敢狠下心來罵醒這些白痴,我捨得啊……所以她們說我犀利!」
聊不過三句,時經緯便聽出來,陸父對陸茗眉的近況所知尚不及他。而陸父之所以這麼殷勤,也是因為明愛華己經不在,于情于理,他都該好好關心一下這個女兒的歸宿。明愛華的葬禮上他見時經緯和陸茗眉之間言談不多,尚能解釋為陸茗眉心情不好;但明愛華頭七時,只有陸茗眉來找他去燒「天梯」,事情便顯得有些不妙了。陸父先前也聽明愛華兒次誇讚時經緯,他想以明愛華眼光之高,能如此看重時經緯,必是很了不得的人才。如今時經緯單獨來找他,陸父便自然而然地解讀為小兩口鬧了些小矛盾,而時經緯有修好的心思所以來找他幫忙。
「人談戀愛也好,或者……別的什麼,」陸茗眉攤手比畫了那麼一下,「都是很耗力氣的。從認識程松坡到現在,我己經花光了……全部力氣。」
「一言為定,不許耍賴!」
陸茗眉抿唇笑笑,點點頭,「晚上挺嚇人的。」
「我明白。」
好在時經緯馬上清醒過來,人生苦短,我為什麼要去死?
只是從陸家告辭的時經緯,莫名地覺得心酸。
其實就是說,不想再見到他。
「阿時,」成冰伸出手,摸摸時經緯的頭,哄小孩於一般地問,「陸茗眉呢?我去她銀行,她好像不在,我聽她同事說,她好像轉到別的支行了。」
粉牆熏瓦的民居式三層別墅,映在碧海藍天的背景色中,極是古樸別緻。程松坡買下這套別墅的時候,顯然是做好長居的准各的;院落里種下的綠蘿,不經意間已爬上圍牆。綠蘿繁衍的速度快,不過因種下的日子並不長,還不曾鋪滿牆垣,錯錯落落、婉蜒婀娜地伸展開去,倒也別有一番意味。
服務員很緊張,忙不迭地賠禮道歉,陸茗眉皺眉道:「你光道歉有什麼用呀?我現在想到剛才喝下去的幾口都噁心!」
陸茗眉往後靠向椅背,面色和緩,目光微抬,落在時經緯那副很無所謂有又無所謂無的臉孔上,「時經緯,你這又是何必呢?」
他是唯一連接陸茗眉的現在和過去的人。
她不懼不惱,神色溫和地看著坐在她辦公桌前的時經緯,「你總不至於和我說,你的業務範圍也擴張到這裏來了吧?」
等開業活動結束https://m.hetubook.com.com時經緯才搶到空和陸茗眉說上話,「忙了一天,一起吃頓飯吧?」
他媽的他倒是用死亡成就了一場永恆的行為藝術!
漁船再往海里開,漆深的天幕慢慢變成藍色,彷彿水洗過一般,平常見不到的漫天星光,如水銀瀉地般鋪下來。
「什麼為什麼?」
總之,這是無可挑剔的一個三口之家。
他一字一句地將程松坡的死訊轉達給陸茗眉,陸茗眉獃獃地望著他,他,像一記重鎚砸在腦門上,無法思考,無法呼吸,彷彿時光停止流轉。等時經緯再三確認后她仍不肯相信,努力地想要從僵硬的臉上擠齣兒絲笑容,「假的吧……說不定又和當年一樣,瞞天過海呢。」
時經緯笑笑,「事實是,人家根本不怕你投訴,而我用最簡單的方式解決了問題。我也警告過同事會過來,他們以後未必敢這麼囂張。」
「都被整頓市容給整頓沒了。」
他一味浸在陸茗眉這不合常理的行為里,百思不得其解。
「囑。」
時經緯肩頭微微聳動,許久后才鎮定下來,他回過頭,極不相信地問:「她不在?」
隨後二人在大堂經理一再的鞠躬道歉中離開,出門后陸茗眉沒說話,走幾步后忽停住腳,冷冷問:「他看出來你是記者,所以態度轉變這麼大是吧?」
「陸茗眉。」
夏末的夜晚,海風裡還沾著鹹鹹黏黏的味道,夾雜著兒分清新之氣,並不顯得膩人。
這大堂經理前後判若兩人的態度,讓陸茗眉當場傻眼,側首見時經緯笑眯眯地收起電話,方有所悟。又見時經緯把代金券推回給大堂經理,和藹道:「代金券就算了,我平時不怎麼出來吃飯,不過你放心,我會介紹一些同事過來幫襯生意的。」
最早他們叫他114,後來叫他12580,然後是Mr.Know All,最後乾脆叫他Superman,現在才知道,原來Superman也有躲在牆角哭泣的時候。
小致瞥時經緯一眼,頗得意的樣子,一邊和陸父拉鉤拉鉤一百年不變。時經緯心道這小孩只差找張紙出來讓陸父簽字畫押了,果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
陸茗眉啞口無言。
時經緯一手撐在辦公桌上,身於微向前傾,很認真地問:「那你這又是何必呢?」
時經緯在心裏默默說,而我的那一種,就是一定要活得比你更久。
愛的方式有很多種。
現在成冰跟他說,陸茗眉申請調換工作地點—時經緯說不出哪裡不對勁兒,只是直覺里覺得事有蹊蹺。
從法律上的角度,如今唯一和陸茗眉有聯繫的人,只有她父親了。
「那……你還……」陸茗眉無可奈何地笑笑,「現在他不在,連遺骨都不曉得在哪裡,我很想為他做點什麼,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只能在這裏陪陪他,就當是……他曾經在這裏留下過氣息吧。我就陪著這些他呼吸過的空氣也好。」
她轉頭朝席思永問,「程松坡後來是不是在祟明島訂了一套三層的小別墅?」
大堂經理馬上趕到,聽時經緯說明原委,沉吟半晌后,做出一件令陸茗眉不敢相信的事。
印象里的時經緯仿若一台永動機,從不停止,永未疲倦,總那麼鬥志昂揚。
陸茗眉的新崗位,便是在這樣的提款室里守門面。
時經緯單手撐住下額,很認真的模樣,摸著下巴,點點頭。
這怎麼可能呢?
「我怕你在那邊出什麼事,」時經緯輕聲道,「我更怕—我在在那邊出什麼事情。」
「那你能怎麼辦呢?」
「下學期念初一,」小致神色里顯出些飛揚和驕傲,「我直接從五年級升到初一的!」
他正想起身,那服務員卻面有難色地擋住路,又怯怯地望望桌上其他的菜。時經緯甚感詫異,照理在餐館碰到這種事,都是換菜或免單的,他見那服務員的胸牌上有「見習」二字,領會到或許是這小服務員做不了主,便笑笑道:「那叫你們經理來吧,我跟他說一聲。」
原來女兒的終身大事都有明愛華做主,陸父自然也樂得清閑;況且以明愛華素來的雷厲風行和獨斷專行,他就是有那份心也使不上那份力,久而久之索性省下這份心。如今明愛華不在了,他做父親的責任,自然是義不容辭了。
她如靈魂出竅般地在路上遊盪,忽聽到身後時經緯很輕的一句,「陸茗眉,是不是這世上不管什麼事,只要我做,就是錯?」
「意思就是,」陸茗眉抿抿嘴,彷彿有些遲疑,略略思量過後,又下定決心,「我想好好地過以後的日子,不願意想到以前那些事情。」
小致的鋼琴彈得相當不錯,看出來確是下工夫練過的,正在學的練習曲,也遠超時經緯所見過的同齡小孩的水平。彈完一曲后,小致的媽媽回來了,也是時經緯在笙館見過的,衣著打扮都恰到好處,既不花哨也不嫌土氣。記得陸茗眉提過,她繼母是陸父剛出來單幹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下屬,為人踏實勤快又上進,正是陸父這種生意人最實在合襯的賢內助型。
只是,都與她無關。
時經緯開車送她回去,碩大的三層小別墅,空空蕩蕩。時經緯一走進去,便覺得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要把他往裡吸。他問陸茗眉,「住這裏,不怕嗎?」
時經緯甚至覺得,若陸父濫賭酗酒,續弦狠毒刻薄,連同那位可愛的小朋友,也變成個不成器的小霸王,或許他的心裏,要沒那麼難受一些。
席思永假模假樣地說,「這不傷口上撒鹽嗎,啊?」
銀行和超市聯合舉辦的優惠酬賓一直忙到下午四點才結束。
時經緯忙擺擺手,「算了,算了,這裏也吃不下去,咱們換地兒。」
忽聽陸茗眉啊的一聲,正舀著的蒓菜湯里居然飄著一隻半厘米長的毛蟲!原本心情就不好,這下陸茗眉更是直犯噁心,趕緊漱口,敲著桌子叫服務員過來,「你們這裏湯里怎麼還有蟲啊?」
成冰和席思永相顧無言,因為,時經緯的話音里,隱隱竟有哭腔。
她既要躲開他獨自去療傷,他又何必窮追不捨?
陸茗眉的父親。
陸茗眉說,不願意想到以前那些事情。
國內的追思會也陸續召開,各式各樣的作品研討會都緊鑼密鼓地籌辦起來;時經緯社裡也接到許多電話,詢問他們是否曾得到過程松坡傳記的授權,或其他諸如此類林林總總的事。
然則二人賣力揶揄搞氣氛的話也沒能吸引時經緯的注意力。
席思永點點頭,又問時經緯:「你要過去?我們開車送你吧。」
「為什麼?」
「我要YY的球拍!」
「我們這樣是不是不太厚道?」
但凡提起孩子,大人們總是驕傲萬分的,陸父也不例外。剛剛批評完兒子驕傲自滿的陸父,馬上便興高采烈地向時經緯介紹小致的驕傲成績,比如奧林匹克數學競賽拿了金獎啦,剛剛又在少兒鋼琴大賽里進入複賽啦,說著他還催促兒子,「小致,給哥哥彈彈你最近正在練的練習曲好不好?」
行長訕笑兩聲也不答話,時經緯更覺詫異,為什麼陸茗眉竟要刻意避開他?他將話筒遞給成冰,成冰接過來和行長一頓客套,左右不過是這個月可能有筆存款撥過來,數額幾何之類。於是這性質頓時從時經緯打聽陸茗眉的下落變成了成冰這位VIP客戶詢問自己的專屬理財經理的去向。掛上電話后成冰笑道:「崇明縣。」
她的父親家庭美滿,她的母親事業有成,她身邊所有的一切,都那麼的,值得旁人羡慕。
以前席思永常笑罵他算盤打得賊精,成冰也鄙薄他「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現在看來,算計得最精確的,豈是他時經緯?投胎才是真正的技術活,同理找閻王報道也是。
成冰點點頭。
小致撅起嘴,很不滿意陸父的哄勸,陸父只好加碼,「你上次不是說想換球拍嗎?今天乖乖地留在家裡,爸爸明天帶你去買新球拍。」
他們亦不是不關心陸茗眉,那關心亦不是不真誠,只是,總好像隔著一層什麼。
也只有他的存在。
說起這些,陸父稍有些傷感,不住地和時經緯說:「之前和你見過兒次,她對你這個態度啊……」陸父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有點硬,不過經緯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我這個女兒,雖然在我身邊的時間不多,為人的性格我還是清楚的。對外人呢,都是客客氣氣有談有笑的;對自己人啊,才會鬧點小脾氣。這也是我和她媽媽的錯,當時大家都年輕,又沒養過孩子,糊裡糊塗的這孩子就長這麼大了……她現在呢,就有點外冷內熱,她心裏知道你對她好,她也感激,就是不知道怎麼表達出來。真不是我自賣自誇,以後日子長了啊,你慢慢就能覺出她的好來。」
時經緯和陸父見過幾次,最早是在笙館,母上大人和明愛華張羅的那次對親家活動;最後一次是明愛華的喪禮。陸父和明愛華離婚後,從原來的國企辭職出來單幹,如今手上也有幾處店,做進出口貿易。時經緯事先電話聯繫了陸父,他不曉得陸父對陸茗眉和程松坡的事知道多少,只說如今明愛華不在,陸父是陸茗眉的唯一長輩,按理他應該多多拜會之類。
她無端生出些哀悼的情緒,彷彿明了自己已萬動不復的陷落。
席思永笑笑,往沙發後背上微靠,向老婆大人成冰求救,成冰聳聳肩,表示無可奈何——席思永是回來度完假,準備過兩天又要起程去非洲,所以今天特地來找時經緯告別的。沒想到一進門就看到他形容憔悴,雙日充血,再一看滿桌的啤酒,成冰差點就拖著席思永奪路而逃了。
「所以,時經緯,你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漁船輕輕晃動,隨波蹁躚,陸茗眉沉浸在夜航的景色里,好半天後才明白是時經緯在叫她。月亮緩緩地升上來,在他的臉孔上塗上一層皎潔的光芒,「你有沒有空,陪我去一趟滿星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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