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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永遠

作者:雲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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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你始終在那裡

1、你始終在那裡

寢室里另外一位仁兄還在睡覺,從被窩裡探出頭來,看席思永手上還綁著紗布,睡眼惺忪地問:「沒傷筋動骨吧?」
「心裏慌」玩得十分迅速,兩三分鐘不到便是一盤,不出一刻鐘成冰頭上已貼了一圈紅紙條,長長短短的極是搞笑。席思永斜眼掃過去,成冰玩起來之後,興緻倒似足了許多,鬥志昂揚起來,只是腦門上頂整圈的紅紙條,怎麼看怎麼彆扭。
如果真是這樣,那父親和季慎言……都算什麼?
聽著竟全是哭腔。
翌日清晨席思永又在醫院見到成冰,她是來探望他的,提著一大塑料袋的水果,不住地道歉。趙旭立刻化身他的全權代表,回答傷情並表示他不介意。成冰放下水果后朝趙旭笑道:「我想起來了,你是旭哥哥,以前我們還一起上過畫畫課的,韓老師的班上。過年的時候你還和趙伯伯一起到我家吃過飯,趙伯伯身體還好吧?」
手機突然響起,席思永走到角落去接電話,同事問一張圖紙的事情,談完正事後他忽想起一事,問:「公司之前提起的非洲援建項目,報名日期截止了嗎?」
真是讓人難堪的事實。
不知道是誰的簽名檔,寫著一句他覺得很裝的話:歲月有著不動聲色的力量。他每次看著MSN上類似的簽名檔,都忍不住暗暗嘲笑這些小文藝女青年們的矯情。現在他卻不得不承認,在他們分開並不算長的時光里,在他們相隔並不遙遠的距離中,席思永已改變成冰太多太多。
「趙旭,這就是你的大家閨秀……」
這是席思永前前後後具體數目未知的女朋友中,成冰親眼見到的第一個,此時正一勺一勺地喂席思永喝湯。成冰一進門見此情此景,頗尷尬地笑笑:「我從食堂打了碗冬瓜老鴨湯,」瞥見席思永女友狐疑敵視的眼神連忙又補充道,「教工食堂的。」
席思永暗暗冷笑,這種男生死了也不值得同情,沒有自知之明,又沒有鑒人之明,活著有什麼用?至於成冰,什麼叫紅顏禍水,這就叫紅顏禍水,就算傾國再傾城,她也會覺得理所當然,自小被寵慣的人,累累白骨對她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季慎言哦一聲:「難怪,我爸爸是林阿姨公司的法律顧問。我比你們高几屆,你讀幼兒園的時候,我小學都快畢業了,中間有幾年我們兩家聯繫得少。」
席思永點點頭,撥動吉他,蝎子樂隊的Always somewhere。
席思永粗粗算了個賬,三棟樓一半的寢室,就算一人一瓶可樂,那也得花四五千塊錢——大手筆啊!
隨後季慎言送席思永回寢室,席思永掃趙旭一眼,不動聲色地問季慎言:「跟女朋友吵架了?」趙旭也極自來熟地揶揄季慎言:「周星馳的台詞,背得滿熟嘛!」
在戴高樂機場轉機,這裏的空氣並不令人愉悅,沉悶、壓抑。席思永從隨身包里摸出一本書來翻,小傅也探頭湊熱鬧:「喲,席工,嫂子懷孕了?」
「你真的不要緊嗎?」從兩個有異性沒人性的男人中間探過一張內疚非常的臉,席思永怎麼也沒法把這清雋如畫的面容和幾分鐘前那聲河東獅吼聯繫起來,齜牙咧嘴地乾笑兩聲。在兩個男人「銳利」的眼神注視下,席思永笑容可掬道:「不要緊,我就是聽到響聲摔了一跤,快熄燈了,這位同學你先上去吧。」
成冰笑笑,大約猜到那套書趙旭壓根兒就沒摸過:「你慢慢看,反正我以前都看過。」
「你們怎麼認識的——一見鍾情嗎?」
成冰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天會選擇席思永做這個傾聽者,因為說到底他不過是個陌生人。或者是因為他肯認認真真地去讀那本《安徒生童話》,即便他曾經認為那是本兒童讀物?
「已經名花有主了!」
趙旭:我拿她當妹妹看,你平時怎麼花心都不關我的事,敢動成冰,我跟你沒完。
熱戀中的人們總喜歡天長地久海枯石爛的誓言,他沒有這種興趣,滄海都能變成桑田,永遠這種字眼,就該有多遠滾多遠。
飛機是從浦東國際機場起飛的,登機后開始檢查各項安全措施,關掉手機前,公司隨行的小弟小傅探頭問:「席工,幹嗎不弄張正面照片做桌面,搞個背影算怎麼回事?」
成先生,席太太——這是他們素來調情時的稱呼,個中寓意不言自明——那是一種象徵著佔有的標籤,現在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使用了。
要讓趙旭這種文盲想出更哲理一點的詞彙,實在是很為難他,席思永大致明白他的意思,不自覺又憶起她微悵的眼神。這個月偶爾幾次在教學樓碰到過她,每次不過匆匆來去,點頭打個招呼,但是關於她的飛短流長卻聽了不少。拜季慎言所賜,成冰在K大迅速成為知名人物,席思永聽說的最新新聞是,自控系有個男生為了追求她,竄入八棟女生宿舍以割腕相要挾。
父母怕過早離異不利於她的成長,季慎言明明不喜歡她,卻怕她年紀小經不起打擊,也儘力敷衍於她——她苦笑道:「如果真的要瞞,為什麼不瞞一輩子算了呢?既然做不到,何不一開始就告訴我真相?」抬眼看到席思永欲言又止,她又笑,「你該不會想勸我說,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對夫妻離婚,每天都有很多人失戀吧?」
「放心,我還會從網上搜幾篇讀後感的,」趙旭嘀咕完便沒空理他,等一盤遊戲結束才回過頭來,對著席思永緊蹙的眉頭,「再重申一次,我不是要追成冰,好歹也是小師妹,總要照顧一下吧!」
席思永微露訝色,旋又淡淡地笑,好像一切都瞭然于胸,夕陽從西邊投下淡金的光芒,穿過沙沙的樹葉,給他塗上一層淡淡的光。成冰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在這一瞬間如釋重負,也許是因為那澄澈清碧的湖水,剛剛洗去她鬱壘于胸的怨氣;也許是因為這柔和淡金的光芒,短暫地拂去她心頭積埋已久的陰霾。
「我和她一個幼兒園的,我爸爸和成叔叔以前交情不錯,後來她搬家了,最近幾年都沒聯繫。」
「噝……」
席思永被劈頭吼得不知所措,實在不知如何應付這樣的狀況。其實他倒是常見到女孩子哭,什麼樣的都有,他慣常的手法不過是冷淡待之,等到別人哭到沒趣也就作罷。然而現在席思永實在手足無措,成冰翻來覆去地都在譴責「你們」,他不知道這個「你們」除了他還有誰。寒假里趙旭的話悄然掠過心頭,卻仍不知要如何安慰她,只好靜靜地坐在她身旁,看她哭得累了,才輕聲笑道:「我們再不回去,阿旭他們就要把肉搶光了。」
成女王斜掃他一眼,唇角略彎起嘲弄的弧度:「好啊,你呢?」
「沒事,繼續玩。」席思永淡淡道,正準備重新發牌,負責燒烤的人忽喊了一聲:「同學們,第二輪啦,趕快搶啊——」話音未落眾人便扔下牌躥了出去,等成冰回過神來,發現身邊只剩下席思永和隔壁同樣被晾下的杜錦芸。
「成冰?這個名字好耳熟……」趙旭摸著下巴回想半天,忽然一拍大腿,「我想起來了!我爸有個朋友的女兒,就叫成冰!我們小時候一個幼兒園的,她小班我中班,我每天上學都帶兩個橘子,分一個給她……」
趙旭拍拍他肩膀笑道:「前兩天中午有幾個學生過來,挨門挨戶地敲門,拜託我們今天晚上從十點一刻開始熄燈,十點半的時候有些寢室會開始亮燈——聽說畫好圖紙對好寢室號的。那個女生大概是叫什麼冰吧,那個男生是隔壁T大的,出動幾個寢室的弟兄,拖著幾十箱可樂放在樓下,一家一家地解釋說好話,大家看他誠心,就都答應了。」
剛剛和杜錦芸打牌的幾個男生也遠遠地招手叫杜錦芸過去,餘下席思永一人,成冰不自覺地警戒起來,瞥向他的眼神便帶上審慎的懷疑。剛才他女朋友為什麼摔牌不玩,別人不知道,她自己心裏卻是清楚的。正巧席思永轉過身來笑道:「我們也過去吧,哎,你頭上還貼著幾張條呢。」他伸手過來幫成冰撕開紙條,指尖恰輕拂過她的髮絲。
看季慎言那表情,如果東方明珠就在跟前,估計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爬到塔頂去懺悔。席思永心底打了個冷戰,小小年紀已如此厲害,大了還不定成褒姒妲己,紅顏禍水,禍國殃民啊?
趙旭抬腕看看表,像是想起什麼,趕緊剎車順便攔下席思永,大笑道:「馬上十點半,我們在這兒等著吧,有好戲看嘍。」
怎可能不怨呢?她有著人人艷羡的家庭,自小到大亦是同齡人的父母拿來教育孩子的範本,然而一夜醒來,她才發現那長久以來引以為傲的幸福,被證明不過是他人精心營造出的夢幻泡影;她以為自己窩在最舒適柔軟的地方,後來發現那不過是隨風而逝的雲朵——那層虛假的幕布如此完美,完美得叫她不敢讓人窺見掩飾下的千瘡百孔。
在國內八小時之外從不打交道的同事,一扔到萬里他鄉,似乎立刻就變成多年故知。閑暇時和同事們出去旅遊,看肯亞的野生動物園,埃及的阿布辛貝神廟……節假日還常能收到大使館的邀請參加各類慶祝活動——往日只能在電視上見到的國家領導人,居然也有當面握手問個好的機會。
席思永以前對趙旭這種「善解人意」總是嗤之以鼻,今天卻難得地覺得他言之有理,想想便回復:那開學多找她過來玩玩吧,多交點朋友,出去玩玩,就不會老想著家裡的事了。
遠遠地聽到焦灼歉疚的聲音由遠至近:「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要砸你的……你沒事吧m.hetubook.com.com?」
趙旭:那你剛才那麼熱情?
趙旭怎想到席思永拿格林童話的故事來誆他,不疑有他地連連點頭:「都不錯,都不錯!」
「之前徐總遊說你好幾次,你不是捨不得老婆不願意去嗎?這一去至少三五年,鳥不生蛋的地方,席工你別開玩笑了……」
不遠處便有人抗議:「有沒有搞錯,你們三個女生,除掉已婚婦女也要再分一個過來吧?」
趙旭見成冰記得自己,頓時眉飛色舞,兩人唧唧喳喳地開始憶當年,把季慎言完完全全晾在一邊。席思永在一旁冷眼看著,只覺得好笑——這個年紀有幾分姿色的女生,是容易讓荷爾蒙分泌正旺盛的男生們吃點苦頭的。
席思永又笑笑,斟酌良久還是忍不住開了口:「其實……有時候別人讓你或者哄你,可能出發點也只是希望你少傷點心,」話出了口又連忙補上一句,「我不是說我自己。」
「兒童讀物。」
第一輪燒烤過後,班上的同學便在山坡上三五紮堆,「斗地主」、「升級」什麼都有。大學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只要你悟性足夠,三五個月的時間,足夠把一根嫩頭青蔥變成老鍋油條。分配的老規矩是每堆都要有個女生,席思永帶著新一任女朋友,跟趙旭幾個人打升級,趙旭便哀嘆道:「有主的女生,怎麼能算名額!」同寢的兄弟四處張望,忽然面露喜色地指著不遠處的湖邊鴿舍:「那個女生,阿旭,是你認識的吧?」
席思永頗不以為然地擺事實講道理,趙旭無奈嘆口氣,不明白為什麼這位仁兄明明如此不解風情,性情冷漠——當然說得好聽點叫成熟,卻被本系女生捧得跟當紅炸子雞似的。
「放心,我怕血得很,沒有到八棟割腕的興趣。」席思永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譏誚之意不言而喻。成冰便也不和他兜圈子,低聲冷笑道:「你手上明明有一套J,為什麼把第四個Q傳給我之後不拍下去?為什麼每次我贏的時候你都是反應最快的那個?你和那些人有什麼區別,不過自以為手段高明一點罷了!」
左右也是閑著,席思永跟著趙旭把自行車停在公寓門口的車棚,從七棟和十棟之間繞過去,沿著八棟的牆根躡手躡腳地挪過去——席思永覺得自己也夠無聊,明明知道趙旭一向八卦兼有探索精神,居然陪著他一起發癲。
季慎言抬起頭,成冰柳眉倒豎,耳上金色靚藍琺琅大圓環耳環晃得人眼睛疼,清湯掛麵的披肩直發,超短緊身A字裙,一腳下去估計能踩死人的細長高跟鞋——他嘆嘆氣搖搖頭,不緊不慢摘下黑框眼鏡:「你能把話說明白點嗎?你說這是什麼事兒啊,你們結婚的時候,我教你怎麼領證;現在你們要離婚了,我還得教你怎麼分割財產。這說出去我名聲太壞了,好像專門教唆著你們鬧事就為了撈兩筆律師費似的!這可不行,我是有職業道德的……」
成冰微一愣,旋即自嘲笑道:「你真記仇。」
幾乎每個席思永的女友最後都是這句話,起初總是說能和他在一起就好,到最後卻總忍不住要控訴他鐵石心腸。聰明一點的甚至會故意來試探他,比如吃飯吃得好好的時候,突然感嘆不知道以後和他喜結連理的女孩到底長什麼樣,但凡識相一點的男生大概都會說「和你一個樣」,可是他連敷衍也嫌麻煩——絕大多數時候,他是個很誠實的人。
可是他選擇了沉默。
趙旭聳聳肩笑道:「女生都吃這一套吧?這麼浪漫一把,夠有面子了,天大的錯也有彎轉了。」
席思永腦海里再度浮現趙旭攀爬東方明珠的畫面,然後那個叫成冰的女孩又砸了一個開水瓶下來,趙旭渾身鮮血面目全非……
席思永雙手插|進薄風衣的兜里,唇角微勾地瞅著她。那是張頗討時下女孩子歡迎的臉,如果他嘴裏說出的話不那麼惡毒的話:「打牌呢,輸你兩盤讓你高興高興,也是看阿旭的面子,反正我隔壁家小孩每次和我下棋都要我故意輸給她,我就當日行一善。不過你要是生氣了,阿旭的面子絕對沒有大到讓我去爬東方明珠電視塔。」
媽的,兄弟一場,以後一定要對趙旭盯緊點,以防他走上這條不歸路。
成冰疑惑地瞅著他,又瞅瞅席思永:「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要不要送醫院?」
趙旭不管他的冷嘲熱諷,興緻來了連眼裡都冒著綠光:「她小時候特別乖特別聽話特別漂亮,一看就知道是個美人胚子,人見人愛!可惜後來她爸爸另外買了房子,就搬家轉學了,該不會就是那個成冰吧?」
趙旭回復得很快:何必呢,十幾年不都這麼過來了嗎,要麼就瞞到底,要麼就別製造這種虛假繁榮。前兩天我還和成冰吃了頓飯,她倒是沒說什麼,不過樣子看起來真可憐。
「你還是上去吧,馬上寢室就要熄燈了,這裡有我呢!」
他張著嘴半天沒合攏:「什麼人啊?」
因為他沒有挽留,女友越發憤怒,好像抓到他什麼把柄一樣,基於禮節席思永聽完了所有的咆哮。無所謂,反正所有來了的人最終都會走,他早已習慣這一切。
更可惜的是,成冰結婚近兩年才清醒明白地認識到,她根本無力改變席思永。
成冰破涕為笑,又十分不好意思,低著頭胡亂地抹著臉。山腳下連著湖泊,席思永便笑道:「要不去湖邊洗洗吧,這裡是活水,還比較乾淨。」
兩層的木質鴿舍,齊齊地掛在閣樓牆上,幾十隻鴿子撲拉撲拉地飛上飛下,鴿籠前立著一個熟悉的側影,扎著清爽的馬尾辮,墊腳捧著鴿食,慢慢地裝到鴿籠前的籮筐里。這個角度看不到她的臉,席思永卻依稀憶起她的笑容,帶著疏離客氣的淺淺溫度,微翹的發梢在輕風裡間或揚起,也輕輕地撩撥在人的心上。
這樣宣洩出來,好像吐了口惡氣一般,然而她馬上又覺得喪氣,她的初戀,還未來得及開始,便已匆匆落幕。
「要美女自己找去!」
杜錦芸指著圍在烤架旁的一群男生哭笑不得,席思永無奈笑道:「過去跟他們一塊吃吧。」
「就成失婚婦女了!幸好我還沒失業,不然就成雙失青年,」成冰止住季慎言的感慨,自己卻也不由低咒一句,「這才幾年工夫,我就要從未婚變成離異,真他媽鬱悶!」她端著酒杯微抿兩口,轉眼間又笑得媚眼如絲,「不過也好,反正我和他結婚本來就是鬧劇一場,趁早離婚,也算是及時醒悟。」
趙旭探頭瞄過去,那女孩正捋過一縷長發到耳後,清秀的面龐在夜色下越發白皙,依稀還有幼時的影子,連忙熱情地揮著手叫道:「成冰,是我啊,我,趙旭啊,我幼兒園的時候給你帶橘子的,你記不記得?」
成冰在趙旭剛騰出的地方坐下,五個人,趙旭便提議玩「心裏慌」,成冰不懂規則,趙旭連忙解釋: 「很簡單,我們……五個人玩,就把九十JQK都抽出來,加張大王做配牌,然後輪著發牌,第一個人有五張牌,剩下的是四張。從第一個人開始,傳一張牌給下家,最先把手上的牌湊成同種花色的就把手拍到桌子中間,其餘的人要趕緊拍過去,反應最慢的那個就算輸——另外,不許詐胡!」
這一次席思永的新女友突然摔下牌來,站起身微怒道:「我去喂鴿子,反正這牌四個人也能玩!」
席思永一怔,路易是他在中國大使館的酒會上認識的,儘管文化背景不同,甚至語言交流都有障礙,他們卻難得地成為好朋友——那大概是因為他們同為蝎子樂隊的擁泵,又或者是因為,路易常常提起他在巴黎有一位漂亮的畫家女友,相隔萬里難以團聚。
見席思永不信,他嘆口氣,笑得有些勉強:「昨天晚上我爸打到寢室里來,我知道之後就在醫院給家裡回了個電話。結果……我爸爸說成冰父母正準備離婚,有一段時間了吧。昨晚我就想問季慎言了,可是又不是很熟,聽說成冰父母不想張揚,我爸爸和成叔叔老交情,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所以我就沒好意思開口。」
席思永倚著柵欄,咬牙切齒地咒罵趙旭,知道這廝重色親友,可怎麼也沒想到居然到如斯地步!這兩個男人一唱一和的,紛紛把成冰往樓上趕,左一個「他沒事,就劃破點兒皮」,右一個「小心著涼,別凍壞了」,好像那個被開水瓶砸中亟待照顧的人是成冰,而不是他這個倚著柵欄手腕上鮮血淋漓的重傷員。
後來那套書放在趙旭的桌上,也從來沒見他翻開過,席思永忍不住埋怨他:「你又不看,借過來幹什麼?放在桌上佔位子,平時撞翻個杯子把別人書弄壞了不好。」
故事早已看過千百遍,然而今天席思永才明白,《白雪皇后》其實是一個愛情故事,儘管人們往往認為安徒生寫的都是童話。
那時他只覺得危險,這女生確有引人為她尋死覓活的資本,不是趙旭這個段數的人可以應付的。然而成冰笑起來明澈清新,讓他連氣也生不出來,甚至連抱著湯碗伺候在側的女朋友也不得不承認:「簡直就是赤名莉香的翻版。」
席思永側過頭斜睨著成冰,她微揚著頭,不經意間又露出那副略顯驕矜的淡淡笑容,彷彿整個世界在一瞬間又回到原來的軌道。穿過夕陽灑過來的最後幾縷金光,他似乎看到她腳下又匍匐著芸芸眾生,而她高高在上,永遠維持著自己和臣子們之間的距離——他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那種難以言述、不可捉摸的奇妙心理,不喜歡看到她這副擺給朝聖者們和-圖-書看的姿態。頓了片刻他才驅散這種不快,指指山坡下笑道:「喏,趕緊為禍蒼生去吧!」
他嗤地笑出來,成冰一邊收拾,一邊狐疑問道:「怎麼了?」
每一個節日,過得都像是狂歡節;每個人的臉上,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英姿勃發——席思永非常理解這種心情,其實每個人都和他一樣,試圖用這種恣意的姿態,驅散背井離鄉的孤獨和寂寞。
僅僅是作為一個懷念的慰藉而已,他想,至少離婚這個決定,對成冰來說是正確的。
趙旭這才狐疑問:「漁夫和金魚的故事也是安徒生寫的?我怎麼記得高中課本上說是普希金,統考的時候還考過的。」席思永的女朋友終於也忍不住也扶著床欄憋笑,寢室一哥們正踢開電腦機箱電源,聽聞此言也笑罵:「趙旭你個文盲,316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和席思永戀愛有如登山,很多人覺得登山者是很傻帽的,冰天雪地高原反應還說不上有性命之虞,也不知道圖了個什麼——只有登山者自己明白。
每棟樓門口都有柵欄圈起的小塊地,原是要做花圃的,因為資金人員還不到位,被各棟樓的樓長開墾做菜地,等待來年春天好下苗。兩個人摸著柵欄往前走的時候,那個男生的愛情宣言已轉為周星馳《大話西遊》里最廣為傳播的那一段,「曾經有一段真摯的愛情擺在我面前……」
「你是……」
「要真是那個成冰,說不定這個男人我也認識,」趙旭興緻勃勃,壓根不理他話中揶揄,拎起席思永的衣領跳下來,「我們從八棟旁邊繞過去看看?」
任何時候任何地點,只要有第三個人在場,他們向來能在最短的時間掉轉矛頭,一致對外。
趙旭乾笑兩聲,旋即轉做一副義正詞嚴的嘴臉:「對對對,我一直覺得這是本適合下至十六上至六十的廣大人民群眾閱讀的世界名著。」為增添可信度,他還從成冰手裡搶過那套書,「借我看看借我看看,我早就想找本全集重溫一下,看完還你啊。」
成冰又使勁地揉揉臉,長吐口氣朝席思永笑道:「不就是失戀嘛,沒什麼了不起的,Tomorrow is another Day,我明天就能找個比他更好的!」
席思永好笑地點點頭。
在律師事務所樓下碰到他,休閑愜意的運動裝,掛著單肩運動包,和原來在學校從球場下來似乎也沒多大分別。不過那時是大汗淋漓,現在卻是從容淡定,好像他們不是約好來辦離婚手續,而是準備去教六上自習。
「書我在看,不過有點慢,你急不急?」
成冰的聲音陡然抬高,原本毓秀的眉目也顯出幾分怒氣:「《安徒生童話》才不是兒童讀物!」
成冰臉色陡變,噌地站起身來,攥著拳努力克制升騰起來的怒氣,狠命地拿指甲掐著掌心,良久后低聲道:「我的書你該看完了吧?改天你讓趙旭帶給我。」
「還有三天。」
「啊……」
「聽你的同事說,你太太很漂亮。」
「嗯。」
「你剛才說的,好男人騙女人一輩子,壞男人騙女人一陣子,你女朋友剛剛生氣了,你準備去哄多久呀?」
「少廢話,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成冰也醒悟過來,手忙腳亂地抹抹臉,又別開頭悶聲道歉:「我不是說你。」
三個月後,席思永帶領公司的援建隊伍,赴西非塞內加爾參与政府對非援建項目。
「沒事沒事,他不要緊的,成冰你不記得我啦?我趙旭啊……」
席思永好笑地看著季慎言趁著成冰和趙旭都歇嘴的空當從包里掏出一套裝幀精良的書,塞到成冰手裡,又看兩人你推我讓僵持許久。也許是當著外人面不好吵架,成冰最終收下書,和他們告別去上課。
每個人都問,好不容易在一起,為什麼要離婚?其實答案無非四個字,他不愛我。然而這答案實在說不出口,只能雲淡風輕地笑:「趁年輕我還能找個更好的。」
「你總唱得讓我恨不得立刻就插上翅膀飛回巴黎——」路易不甘心地放下吉他,「你呢,席,跟我講講你的故事。」

「記得了,502,2254,我們住五棟316,有空過來找我玩!」
「公主殿下會不會太自作多情了一點?」席思永漫不經心地笑道,「看人給你獻殷勤看多了吧,連別人隨便讓讓你,都能聯想得這麼豐富。」
她想起自己房間里影集便堆了厚厚一摞,從八九歲起每年都會多出一本,現在想來只覺得諷刺。「可是直到我去年生日之前,我才知道原來媽媽從我讀小學的時候,就開始把家裡的房產轉到我名下;還有我爸爸公司的股份,家裡還有些產業要等我成年才能過戶,所以媽媽和爸爸冷戰了許多年,也一定要拖到我成年才肯離婚,誰也不肯便宜對方。媽媽很早就開始辦理財產轉移的事,具體操作細節都有徵求過季伯伯的意見——季伯伯就是……去年我砸到你的時候……慎言的爸爸。慎言一直知道,卻從來都沒在我面前透過半點口風。」
一見鍾情嗎?席思永不自覺笑出來,和成冰第一次見面,想起來就覺得滑稽……記憶慢慢倒帶,那是六年前的事了,好巧不巧正是成冰十八歲的生日。那一天里發生的事情,曾被他當做一個笑話,卻沒想到在很多年後,竟歷歷在目,宛如昨日。
「還好,就縫了幾針,過段時間去拆線。」席思永單手爬上床鋪,鑽進被窩,又探下頭朝趙旭道,「醫院的床睡著不舒服,我補個覺,三四節課幫我請假,反正有醫生開的條子。」
民政局的大媽照例要了解情況,又問他們是否確定感情破裂,看這兩個人俊男靚女,頗有些不滿:「現在的年輕人也真是的,結婚離婚都這麼草率!」席思永朝成冰安慰性的笑笑,開始填表格。季慎言忍不住又勸:「紅本換綠本容易,綠本換紅本可就難了。說句不好聽的,床可以亂上,字不能亂簽啊兄弟。」
飛機攀升向三萬英尺的高空,從窗口向外看去,湛藍的天,碧青的海,所有曾親切熟悉的一草一木,在轉瞬間變得渺小……他正在離開,離開這個國度,離開愛他的人,他愛的人。
八角亭是K市的精神病院所在地。
季慎言也不著惱,慢條斯理地說:「根據本律師一向的原則,幫人打離婚官司,一定以讓對方凈身出戶為首要目標——頂多讓他剩條內褲出門。現在你倒好,自己端著盤子把一半家產往外送,這麼容易讓你離了婚,以後還有誰敢找我?還有啊,席思永這幾天住在時大記者那裡,時大記者也是一天三個電話問我到底怎麼回事——搞得好像是我攛掇你離婚的!」
和其他童話故事不同的是,這個故事的主角不是王子和公主,而是在狹小花園裡手拉著手唱歌的男孩和女孩。一塊魔鏡的碎片不小心落入小男孩的眼睛里,從此他所看到的世界變得醜陋、陰暗,他離開了小女孩。小女孩歷經千難萬險,穿越極北的冰天雪地,找到小男孩,融化掉沉澱他心底的魔鏡碎片……
「操閑心!」席思永轉身蒙頭便睡,真搞不懂一個十余年未見面的幼兒園同學,何以讓趙旭絮絮叨叨成如此模樣,聽他那口氣,還真不是一般地擔心成冰的近況。
——Always Somewhere
「我和他認識十八年,看過三十七場電影,去過五次遊樂場,寫過一百三十三封信……看,我記得多清楚!」成冰惡狠狠地說,「那又怎麼樣呢,人家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認識一百八十年看三百七十場電影也沒用!」
成冰被嗆得不輕,甩手便氣沖沖地往山坡另一側沖,席思永撇撇嘴,也懶得理她。不想她走到坡頂后一不留神被短樹樁拌了一跤,一個趔趄便栽了下去。席思永趕緊趕過去,眼見著她整個人往坡下滾,嚇得心跳都漏了一拍,連忙衝下去扶她。好在成冰被一截樹根擋住,勉強容易坐起來,又好像崴了腳。
會和席思永在一起本就是個意外,那時他便是放過話的:「咱們倆誰和誰啊,能和這些人一般見識嗎?咱們就算分手,也一定是好合好散,再見亦是朋友!」
席思永從善如流地攤開手來,掌上紋理清晰,五指修長潔凈,指尖有橢圓形的軟趼,泛著淺淺的柔光,這樣的軟趼成冰也是有的。她握著拳頭伸到他手掌上,徐徐鬆開,那枚小巧的婚戒便正好落在他掌心,戒指落下的剎那她仍不免有小小的失落,彷彿心尖上不經意地被按壓一下,不疼,只是沒防備地顫了一下。
席思永默然不語,雙手貼著褲縫,慢慢地往下踱去,走了幾步他才漫不經心道:「我這個人比較懶。」
路易微微笑道:「不,我準備向她求婚,如果成功我將辭職回國。用你們的話說是……魚和熊掌不能同時擁有。席,我會想念你的,」說到這裏路易稍有惆悵,「可能以後再不能聽到你唱歌了,席,你應該去歐洲開演唱會。」
成冰遠遠地看到他過來,臉上塗著夏日燦爛的陽光,笑著問她:「今天不忙?」
「漁夫和金魚的故事也不錯吧?」
每棟樓七層,能住八九百個學生,十二棟樓便是一萬多人,因曲水苑地勢較外面略低,遂得名「萬人坑」。

四棟、五棟和六棟黑漆漆的,席思永還沒騎到公寓區門口便嚇了一跳,左右瞧瞧另外三面仍燈火通明,詫然問室友趙旭:「怎麼回事?」
季慎言一怔,臉色微黯,片刻后無奈笑道:「她平時不是這樣和*圖*書的,這幾天鬧脾氣——以前一起看電影,她跟我開玩笑,說我要是惹她生氣了,不到東方明珠電視塔上讓全上海人民做個見證這麼表白一回,一定饒不了我。這兒沒東方明珠,只能將就將就啦。反正這裏也沒什麼人認識我,丟丟臉無所謂。」
席思永伸手預備扶她起來,成冰一手摔開他,仍是埋著頭抱著腳,肩頭一聳一聳的。席思永這才覺得有些不妥,手伸出去老半天,才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沒事吧?」
離婚只要八塊錢,啪啪地蓋好章,又友好地吃完散夥飯。分別時成冰笑嘻嘻地問席思永:「買賣不成仁義在,還是朋友?」他想糾正說是「夫妻不成仁義在」,又覺得夫妻二字,重得說不出口。
「分了。」
值得慶幸的是開水瓶里沒有熱水,丟下來時正砸在席思永身後。席思永受驚一滑便栽到地上,瓶膽碎片割傷右手腕。幸而他反應迅速,左手勾住柵欄,才沒有整個滑倒滿地碎片上,否則要是割傷加燙傷,可就不是好玩的了。
席思永差點氣得內出血,腦子裡不自覺地閃現出趙旭汗流浹背爬東方明珠的場景——你才和人他鄉遇故知幾分鐘呢,就看出她不是這種人了?
大鍋紅油滾滾的牛蛙,密密麻麻浮著幾層花椒的水煮魚,成冰不顧形象大快朵頤,辣得舌頭直哆嗦,卻一塊接一塊地往碗里夾。季慎言記得她以前是不吃辣的,沾上一點便涕淚橫流,現在卻是無辣不歡。
趙旭架起席思永,攙著他往車棚走過去。席思永冷哼一聲,拿右胳膊在他眼前晃晃:「你再攀會兒親戚,就可以直接送我去太平間了!」
Always somewhere,Miss you where I've been. I'll be back to love you again.
誰知人怕什麼就來什麼,中午成冰便不請自來,一手提著水果另一手提著飯盒來看他。這一回席思永認認真真地看清了成冰的長相,確稱得上是眉目如畫,雖未化妝,卻看得出來衣飾搭配頗顯品位,至少比同齡的那些蓬頭垢面的理工科女生高出一大截。簡單的一頂淺藍絨線帽,渾身洋溢的青春氣息直讓他覺得危險——很多年後趙旭一再逼問,他也能坦蕩蕩地承認,初次見面時,他是一點心思也沒動過的。
如果魔鏡碎片掉進你的眼裡,我也會不遠萬里去尋你。扉頁上這句話竟像刻在席思永腦海里一般,時時要跳出來敲他兩下。他直覺該反駁她,季慎言是認認真真地看過那套書的,所以才會留下這句話,可是……
成冰一笑便眉眼彎彎的,聽人誇讚這本書,比剛剛聽席思永室友誇她是自控系的系花還要開心。席思永心底直嘆氣,忍不住便要刺刺趙旭:「那你最喜歡看哪個故事?青蛙王子、萵苣姑娘,還是……小紅帽?」
那一年席思永正大二,伴隨著轟轟烈烈的大學合併風潮,新的學生公寓曲水苑投入使用。作為土木工程學院的學生,席思永對曲水苑橫平豎直毫無生機的設計非常不滿,雖然這正是學校引以為傲的理工做派,曲水二字,純屬畫餅充饑。
不出三日,成冰便接到季慎言的電話,說和席思永約好了日子——席思永竟自願放棄對她名下那些物業的追究,同意即刻去民政局辦離婚登記。
見趙旭沒理他,席思永把床板敲得邦邦作響:「我說你聽見沒有?」
成冰險些脫口而出,說他們當年偷偷「私奔」,也是在這裏領的證,話到嘴邊才想起來,這時候說這些,未免太過可笑。轉頭再看離婚的人,有的到了離婚登記處還在吵架,更多的是強顏歡笑,更離譜的還有剛剛蓋完章就抱頭痛哭的,或是在蓋章前臨陣反悔雙雙攜手把家還的……一日之內,看盡人間百態。
成冰默默抽完煙,長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你替我轉告席思永,約他過來簽財產分割協議,我不在乎財產怎麼分割,我只要離婚。立刻,馬上。」
從季慎言那裡逼問出真相時,成冰覺得整個世界都坍塌下來,舉案齊眉的父母,青梅竹馬的男友,說到頭一切都是假的,這些人合起伙來為她編織出一個美夢,讓她沉醉於雲端,又陡然跌落下來。現在回頭看看,再怎樣醜陋的事實,也已成定局,她無法改變,無力挽回,固若金湯的城牆在一瞬間土崩瓦解,只余她一人來面對這斷壁殘垣。
「你!」成冰一時氣急,卻又真找不出什麼他罪大惡極的證據。
趙旭被吵得摸不著頭腦,仰著頭瞅他半天,這才恍然笑道:「你想到哪兒去了?」
席思永瞥她一眼后嗯了一聲,趙旭有些摸不著頭腦:「怎麼了,不高興?」
「是,我也有被甩的時候,心理平衡了?」席思眼皮略微一抬,又低下去看書。分手的確不是他提出的,趙旭常埋怨他摧花無數,其實大多數時候他只是平靜地接受分手而已——無他,她們都說難以繼續忍受他。比如這回是:「以前你每周末去音樂樓練歌,不陪我也就算了,現在你手腕有傷,卻寧可天天泡在音樂樓一坐一下午,也不陪我去看漫展——我真懷疑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三月桃紅李白,K大的另一傳統項目是春秋兩季去森林公園燒烤。從集貿市場買來切好的豬牛羊肉、土豆、茄子等一干蔬菜,扛著大包小包的香腸火腿,騎著自行車繞過南湖,租五六個炭烤架,吃吃燒烤、晒晒太陽,在草地上打牌喂鴿子,倒是愜意得很。趙旭進大學第一年去燒烤的時候,賴在草皮上昏睡到黃昏時分還不肯起來:「要是能在這裏蓋個房子討個老婆,我這輩子就別無所求了!」
活脫脫少女懷春的神態。
席思永拿眼白衝著趙旭,皮笑肉不笑道:「喲,這竹馬還不止一個?」
他翻來覆去地也沒睡著,因為趙旭還在嘀嘀咕咕地講成冰小時候多麼可愛,那真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小公主,唱歌跳舞樣樣拿手,對大人有禮貌對同學極熱情——總之一句話,那就是完美的典範。
如果魔鏡碎片掉進你的眼裡,我也會不遠萬里去尋你。
他向來就是這樣,懶得花心思去追女生,有人肯主動的他也不反對,反正人人都知道他是副什麼德行,事先擺明車馬,事後誰也怪責不到他頭上來。
席思永指指八棟樓前空地上的男生:「喏,你上去打一架,也從你們幼兒園這段可歌可泣患難與共的感情開始講起——」
人和人之間,難道就只一個騙字?照席思永的說法,在季慎言心裏她的分量也該很重才對,那為什麼他又要另外交女朋友?明明兩家人都默認他們的關係的——季慎言的父親和她母親是至交好友,每回季慎言到家裡來吃飯,父親總要故作惋惜:「冰冰越長越大了,將來不知道是誰家的臭小子有這個福氣……」
結果當然是割腕未遂了,真正令人震動的新聞是成冰的反應——她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據說由始至終她都坐在宿舍的床上帶著耳機寫作業,連瞟都沒有瞟一眼。
規則簡單易懂,成冰卻玩得心不在焉,一連三盤都是最後才把手疊上去。趙旭摸著下巴琢磨片刻,從隔壁同學那要來他們用作懲罰措施的紅紙條,笑著嚷嚷:「沒懲罰措施不行,成冰敢情你是瞧不起我們,不肯用心玩是吧?小時候不是挺聰明的嗎!」
趙旭和正裝男一左一右,橫堵在席思永和成冰之間。
「這是《白雪皇后》。」
山谷里玫瑰花長得豐茂,那兒我們遇見聖嬰耶穌。
趙旭還在絮絮叨叨的,正論證席思永這種球打得好兼有點音樂細胞的男生,在大學里是如何吃香,見席思永半天沒吭聲,又拍著床欄問:「沒見你失戀這麼消沉過啊,難不成是你們家那誰甩了你?」
「你們家那誰」是趙旭對席思永女朋友的泛稱,因為實在懶得更新誰是過去式誰是將來時。
可惜的是,對席思永來說,這偏偏是一道選擇題,ABCD一直排到Z還不夠用,而且——還未必是單項選擇。
委託律師辦理,個把星期也沒有音訊,成冰終於忍無可忍找上門去:「季大律師,如果一周之內——不,三天,三天內我的離婚手續你還不幫我辦好,小心明年我不讓媽媽和你們事務所續約!」
席思永按住POWER鍵,看著手機桌面上成冰的背影慢慢消失。小傅又調侃道:「席工,聽說嫂子是個大美女呀,不能老藏著掖著不給見人嘛,電腦里有照片沒,給我仰慕一下。」
據說每年畢業前夕,或是夏季轉冬季開始限電的頭幾天,都是砸開水瓶的高峰期。吃完畢業散夥飯,心情不爽,砸一砸;凌晨要放冠軍杯,棟長卻按時拉閘,也砸一砸。今年夏天趙旭和席思永便見識過,沒想到這小師妹方來學校不足半年,便領悟到K大精髓所在。
穿著厚厚棉睡衣的女孩從八棟衝出來,還踏著大大的虎頭棉拖鞋,披肩長發覆住半張臉。正裝男剛把席思永從玻璃殘渣中扶出來,一見她便上前焦急喝道:「穿這麼少,冬天很容易凍病,趕緊上去加衣服!」
「你男朋友……」席思永不知當問不當問,成冰臉上現在浮現的那種神色,曾在過去許多女朋友的臉上見過:憧憬、嚮往、懵懂和神傷。
席思永一本正經地回答:「這是一本適合下至十六上至六十的廣大人民群眾閱讀的世界名著。」
尚未相戀,先談離散,這是席思永向來的風格嗎?其實他們死https://www•hetubook.com.com黨這些年,他是什麼樣的人,她原該比誰都清楚的,然而她竟曾有轉瞬即逝的信心,以為他們也許是可以長久的。
然而登山者也有累的一天,尤其是,發現自己兜兜轉轉,走的卻是下山路的時候。
他沒有這麼幸運。
步驟很簡單,季慎言仍照規矩問他們,是否確定感情破裂,兩人但笑不語,飛快地在財產分割協議上籤了字。季慎言開車送他們去民政局辦離婚登記,大廳里人很多,離婚的結婚的都有。成冰隨意瞟過去,光憑表情也能看出哪些是結婚,哪些是離婚——那些來領證結婚的人,眼裡的光是掩不住的,兩年前,她也曾和他們一樣,笑容從心底滿溢盛放。
K大傳統項目之一,就是砸開水瓶。
突然一聲大喇叭響,五棟和八棟之間傳來一個的聲音:「成冰,祝你生日快樂……」
他看著她俯下身去,雙手舀起一捧水,輕輕地貼在面上,那一瞬間彷彿這山林清風都靜止起來,山那一頭的喧鬧也無法滲入這寧謐的氣氛里。碧波蕩漾,清風間或拂起陣陣漣漪,仿若置身古畫之中。
席思永嘴角微抽,老半天才訕訕道:「不好意思。」
他噼里啪啦地敲下去:現在不少家庭都這樣,報紙上都登了,很多父母都是等到孩子拿到錄取通知書才把事情攤開,前腳送孩子去報到,後腳去辦離婚。
正裝男推著成冰進八棟,成冰不住地道歉,又沖趙旭不好意思笑道:「我住502,我寢室電話后四位是2254,有什麼事你一定要聯繫我!」
恰逢同寢的一哥們從食堂打飯回來,手裡還拎著四個開水瓶,往牆角一堆,寢室里的空間更見狹小,起身時不小心便撞到凳子,成冰包里的書嘩啦啦地跌下來。席思永偏頭一瞥,地上散著幾本教材,還有從盒子里散落出的一套《安徒生童話》。
「不知道是哪個系的,明天上BBS看,肯定在十大頭條,說不定還有那女生照片!」
可憐?
正裝男跟樓長說了一通好話,請她幫忙打掃現場,然後跟著趙旭和席思永去校醫院,路上自我介紹道:「我叫季慎言,T大法律系的,研三,你們呢?」
「我……」
「你……」季慎言著實愣住,他素知成冰的個性是不把這些放在心上的,然而做律師這麼些年,真未見過這麼洒脫決絕的。季慎言想想后又搖頭苦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那個時候鬧得要死要活的,非結婚不可,現在倒好,外面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還忙著戀愛,你就要離婚……」
趙旭正在玩星際,瘋狂地造基地血池:「我又不喜歡看童話。」
《白雪皇后》的故事很簡單,魔鏡碎了,一枚碎片落入小男孩加伊的眼裡,黏在他的心上,善良的加伊從此變得冷酷無情,他所見到的一切都變得扭曲、醜惡。小女孩格爾達為找尋失蹤的加伊,歷經千難萬險,走過遙遙萬里,在白雪皇后的冰雪宮殿里找到加伊,拼出白雪皇后所要求的詞「永遠」,融化加伊心上的那枚碎片,然後手拉手回到家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這樣的男生她見得不少,只是這次格外的不舒服,雖然交情不深,她卻覺得席思永不該是這樣的人,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還是及早了斷得好。席思永只片刻也明白過來,陡然生出股悶氣,怎麼都覺著不是滋味,腦子裡不知怎麼又想起自控系那個割腕的男生,據說他事後又在人前人後把成冰說得極不堪,好像他做的所有事情,都出於成冰對他的引誘。事情真假無從考據,趙旭卻在寢室對此人做過一番批鬥,然而現在席思永腦子裡想的卻是,成冰那時在寢室戴著耳機寫作業的時候,是否也是現在這樣的眼神?
成冰又為昨天的事道歉,席思永的女友到底是家教好,心底有再多的怨氣,招待仍是大方妥帖,儼然是女主人的模樣,不自覺地在捍衛自己的家庭似的。趙旭仍沒好意思開口問她父母的事,不過扯個凳子給她,兩個人坐著聊了會兒以前的事。
氣氛霎時有些僵,幾個人都不知如何接話,席思永不知怎地生出悔意來,私下教育趙旭也不是不可以的,何必非要這麼明目張胆?他尚未想到如何轉圜,手已伸出去從成冰手裡抽出書來: 「那借我們都看看吧,不過……你男朋友才送給你,我們就借過來看,他不會介意吧?」
「調職回國?恭喜……」席思永伸出手來,「祝你和那位美麗的畫家早結良緣。」
趙旭立刻吆喝了兩聲,果然是成冰,拉著身旁另一個女生走過來,落落大方地介紹: 「我室友,杜錦芸;趙旭,我……我老鄉,還有……他室友。」
離婚那天吃完散夥飯,送成冰去搭車時,自己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隨手拍下這張背影。
「省省吧,八棟住著二十多個院系,清一色的工科,自控系男女比例7:1,材料更可怕,還有個和尚班。這種形勢,就算是個超級恐龍也不愁銷路……」
席思永卻冷嗤一聲:「投入越多傷害越多,照這種趨勢,這男人一輩子也翻不了身。」又聽了兩句,席思永越加不耐煩,「還是青梅竹馬,從出生開始講起——這他媽的等他講完情路歷程,到幾點去了?」
趙旭:警告你別動歪心思!
今天的晚宴主人是法國大使館的參贊路易,和幾位客人打過招呼後端著高腳杯過來找席思永:「席,我可能要回國了。」
席思永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長吸口冷氣,提醒他們注意他的存在。
成冰更客氣地道歉:「不好意思……我,我亂髮脾氣。」
席思永搖搖頭笑道:「肯花心思去騙你,至少證明你在他們心中,有很重的分量。你沒聽過一句老話嗎,好男人騙女人一輩子,壞男人騙女人一陣子,從這個角度看,你已經很了不起了。」
床欄上敲得邦邦響,抬頭來遇到趙旭狐疑的目光:「你女朋友最近怎麼不見了?」
走到坡頂時成冰一回頭,微風正在湖面上盪起漣漪,在落日餘暉下泛著破碎的光——斜暉脈脈水悠悠,她腦子裡跳出這句話來,手已不自覺地伸出來,指著西邊天際盡頭微小如積木的高樓問:「那裡是T大嗎?」
成冰又一手撩開他:「我不用你來哄我!」
席思永朝天花板翻個白眼,無奈道:「那拜託你還給她之前,至少先看看目錄。」
不等席思永繼續問下去,成冰已猛吸一口氣,瀟洒地揮揮手:「分了,所以那套書你愛看多久看多久好了,反正我看到它們就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其實你說得沒錯,這就是兒童讀物,在他眼裡我只配看這樣的兒童讀物!」
趙旭點點頭,似乎還在神遊天外。席思永從口袋裡掏出方才季慎言遞給他的名片念道:「季慎言,隆成律師事務所,律師助理。」
席思永撇撇嘴,海的女兒,為愛化身泡沫,這不是兒童讀物是什麼?不過他覺得讀到大學還愛看《安徒生童話》的,多多少少童稚未開,和小姑娘家爭辯這種問題,到底顯得自己可笑,於是便笑笑也不言語。「真的不是兒童讀物,」成冰卻十分執拗,迴轉頭向趙旭求援,「對吧,不是兒童讀物吧?」
「對不起。」成冰輕聲把席思永從怔忡中驚醒,不過是片刻的沉默,倒像是多年的默契一般。他轉過身沿著山坡小徑上去,她跟在他身後一言不發,異乎尋常的乖順——那樣的乖順在往後的很多年他再未見過,以至他常常懷疑,她短暫的脆弱,片刻的迷惘,不過是他午後夕陽下的錯覺。
席思永莫名其妙,把車架在一旁。趙旭拉著他到花圃圍欄上坐著,等了約莫三分鐘,只見四棟慢慢有寢室的燈亮了,然後是五棟、六棟,亮燈的寢室正好拼出三個字母,I——C——E。
路易找來兩把吉他,和席思永一同坐在庭院里的麵包樹下:「也許是最後一次了,Always somewhere?」
「那……幫我報個名。」
想到此處他又頗為自己驕傲——現在愛得死去活來的有什麼用,時間總能淡化一切,多麼深刻的感情,也經不起歲月的磨礪。
「我知道。」席思永笑笑,再看她哭過後的一張臉,實在有些狼狽,卻又儘力在他面前表現得鎮定。他並不擅長安慰人,想了半天說出口的是再俗套不過的安慰:「有不高興的事哭出來也好,最好找個人暴打一頓出氣,效果更好。」
趙旭搖搖頭嘆道:「真不是,要是十幾年前那個狀況,說不定還有點盼頭,現在……南生電子的千金,少奮鬥三十年吶!我高攀不起,這個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我也就是……不想看她不高興。」
偶爾席思永也懷疑,會不會是因為那個讓他心甘情願騙一輩子的人,還沒有出現?
杜錦芸看看趙旭這邊的幾個人,又看看那邊抗議的男生,落落大方地笑道:「成冰你在這邊玩,我過去跟他們打牌好了。」
季慎言苦口婆心,成冰歪過頭瞅著他,唇角又是那慣常的揶揄弧度。季慎言即刻知道,方才那番話都白說了,遂起身提起西裝搭在臂上:「我記得你一直說想吃樓下的川菜,一起去?」
成冰埋著頭揉腳,席思永環視左右後嘆口氣蹲下來,全無誠意地說:「我……我跟你開玩笑的,你別往心裏去。」
山谷里玫瑰花長得豐茂,那兒我們遇見聖嬰耶穌。這段話依稀記得是《白雪皇后》里的,他循著目錄翻過去。趙旭又在上鋪陰陽怪氣地鬼叫,他頭也不抬:「什麼第幾個?」
席思永不自覺地摸摸左手手腕,拆線后還留著淡淡的痕迹,蜿蜒扭曲后似乎延和*圖*書伸進血脈里去,而成冰已把他和另外幾人同歸為「趙旭的室友」——那幾針算是白縫了。席思永不冷不熱地點點頭算招呼過,趙旭看他一張冷臉,也不以為意,只朝二人熱情道:「他這人就這樣,你們別理他!」
「我爸媽感情不好,我有感覺的,」成冰無奈地笑笑,父母總以為孩子不懂事,其實孩子才是最敏銳的,「我總說服自己是我想錯了,既然他們能瞞我十幾年,為什麼不繼續瞞下去呢?同學都很羡慕我,每次家長會都有不少同學的爸媽來請教他們,該怎麼樣教育孩子……他們從來不在我面前吵架……」
席思永停頓甚久,才字斟句酌地敲下去:剛剛失戀的小女孩很容易被人趁虛而入,尤其在自控系這種男女比例嚴重失衡的系,和我們一起玩總比把她放在那群猥瑣男中間安全吧?
那個男生講得深情款款,有人在間或吹著口哨,甚至還有幾個寢室不畏嚴寒地打開窗,朝八棟起鬨:「成冰——成冰——成冰——」
席思永無奈地合上書嘆了口氣,說到底這還是個童話故事,因為最終小男孩和小女孩手拉著手,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不要緊,最近沒什麼節日,又是淡季。」成冰背著雙手,想從無名指上把婚戒褪下來,或許是戴得久了,脫得有些疼。等他走到跟前,她便笑著把緊握的拳頭伸到他跟前:「最後一次叫你成先生,手給我。」
席思永:我對爬東方明珠沒興趣。

「你那本《安徒生童話》我還沒看完。」快到山頂時席思永忽停下腳步,微微笑道。
只成冰抿著嘴不說話,任一屋子的人笑得前俯後仰,低聲執拗地低聲重複道:「真的不是兒童讀物。」
他順手從桌上抄起那套《安徒生童話》,拆開封套,第一本的扉頁上有季慎言的落款,和簡短的生日賀詞:
成冰抬頭想從他臉上瞧出些不甘來,好顯得自己不是那麼弱勢,終於還是失敗。席思永笑著合上手掌,隨意插|進口袋,不咸不淡的寒暄口吻:「席太太,最近身體怎麼樣?」
他輕咳兩聲清清嗓子:「現在最嚴峻的問題是,你們結婚的時候並沒有做財產公證。你父母原來轉給你的房產股票,你雖然一直沒有動用,但是也歸屬你的名下。如果席思永提出分割財產,對你非常不利,我建議你和他好好談談。」
席思永側目而視,小傅指著封面笑:「安徒生童話,這麼早就準備做胎教了?」
小傅在一旁嘀咕他太不夠意思,但其實,他根本沒有成冰單獨的照片,亦沒有兩個人的合照。說起來真是件怪事,他們在一起的照片是很多的,卻總夾雜著各式各樣的朋友,等他臨了想要找一張合照,竟尋尋覓覓而不得。
「打住!」成冰從皮包抽出一根煙,止他的話,「只要你馬上幫我辦妥離婚手續,我就不會再來煩你,誰問你關於我的事,你都說此人已死有事燒紙!」
「第幾個?」
直白火熱的歌詞,旖旎柔情的旋律——席思永莫名地嫉妒起路易來。是的,終有一日他席思永也會回國,然而當他be back的那一天,那個人又在哪裡?
樓下黑燈瞎火的,樓上都開著燈,往下看是漆黑一片,好久都沒人發現底下出了事故。直到趙旭衝著舉著喇叭的男生招手——那男生穿得極正式,和學校里學生一色的休閑裝極為不同。正裝男這才看清楚席思永慘遭的不幸,拿著喇叭喊了一聲:「成冰,砸到人了!」
本科生十一點熄燈,幾乎所有的寢室都要鬧到電燈自然熄——那天卻格外不同。
那套《安徒生童話》後來成冰一直沒來找席思永要,有一回他在曲水苑入口遇到她,格子毛呢大衣,圍著純白毛絨的圍巾,下面綴著兩個拳頭大小的毛球。整張臉被圍巾襯得更為白皙,一笑起來讓人覺得彷彿漫天的陽光都灑下來,說話也禮貌客氣——和他從別人口裡聽到的頤指氣使的形象相去甚遠。
季慎言只得收拾起所有以拖延時間為目的的調侃,幫成冰點煙后又去開窗,成冰漫不經心地吞雲吐霧,老實說他不喜歡這樣的成冰,季慎言印象中的成冰不該是這樣的,玩世不恭、遊戲人生這些詞不該和她聯繫在一起。印象中她一直是人見人疼的小公主,不知道怎麼竟變成現在這副模樣——腦海里許多影像漸漸模糊不清,殘留下的只有眼前這個成冰。明明是清水素顏,骨子裡卻透著說不出的嫵媚妖嬈,只是淡淡地拒人於千里。
席思永差點把昨天的隔夜飯都吐出來,拜託,二十一世紀了,能換點新詞不?趙旭還在碎碎念:「應該是我認識的那個成冰,她小時候可乖了,前幾年我爸爸還見過她,說她媽媽把她培養成了個大家閨秀,超有氣質。」他還在緬懷往事,忽聽到身後咔喇喇一聲,接著是頭頂傳來的一聲怒喝:「你有完沒完?再吵,再吵信不信我打電話把你送到八角亭去!」
「成冰從小就是被捧在手心長大的,最近又碰上這些事,讓她高興高興唄,反正又不費什麼事情!我那天看她那副樣子吧,有點不忍心……」
席思永笑著搖搖頭。
「即使騙她?」
馬上便是寒假,席思永家在本市,考完試回家,窩足整個冬天,上網時碰到趙旭,在QQ上跟他嘆息:我跟我爸爸打聽了一下,原來成冰的父母很早就準備離婚,怕影響成冰,拖到她讀大學才開始辦手續。
席思永抬頭瞟瞟成冰,微哂道:「再見亦是朋友?」成冰誇張地點點頭:「嗯哼,那是自然。」季慎言在一旁做雞皮疙瘩狀:「算我求你們了,別離婚的時候還在我面前秀恩愛成嗎?」成冰啐了一聲:「你這是嫉妒!」
「先幫我報名就是了。」
成冰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這種說法我還真是第一次聽說。」
「你不用讓我,也不用哄我!我不需要你們這樣,有本事就讓一輩子哄一輩子啊,做不到的話,一開始就別騙人!」她抬起頭,「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們瞞我一時,能瞞我一世嗎?」
「我?」
那個男生的聲音柔情似水,堪比瓊瑤電視劇里對著女主深情朗誦唐詩宋詞的男主角,席思永驚得渾身一陣雞皮疙瘩:「男人的臉都被他丟光了,至於嗎,犯了什麼錯要這樣丟人現眼地道歉?」
席思永:別賊喊捉賊。
席思永估摸著人家說到這裏也差不多了,不料趙旭極不看人臉色地撲上去問:「什麼事這麼嚴重啊?我看成冰不像這麼不講道理的人……」
兩人稍微寒暄一陣,帶席思永到校醫院掛了急診,檢查只是輕度割傷,沒傷到筋和神經,縫了八針。出來時已到凌晨,季慎言的意思是席思永有傷在身,不如在醫院住一晚。席思永不想回寢室和樓長啰唆,況且季慎言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沒道理拒絕別人此等好意,痛快答應下來。
趙旭這才放過他。
他們結婚的時候也倉促,連婚紗照都沒拍。
對成冰來說,愛情是一道判斷題,非對即錯,對則聚,錯則散。
小傅被他認真的表情唬住,滿目茫然:「這怎麼和我小時候看的不一樣?白雪公主不是和七個小矮人嗎……」
成冰的眼神越發暗淡,宛若被獵傷受驚的動物,然而她很快又扯出笑容:「沒關係,反正我以前都看過。」
「聽見了,我又不打官司。」
「今天是T大研究生春季派遣離校的日子。」
離婚是成冰提出來的,因為席思永絕不會率先開口提這兩個字。席思永就像無良老闆,一定讓你先提出分手,這樣他連道義上的責任都不會有。公司解約還要有遣散費呢,先提出分手的人,總有點道義責任。
「土木,大二,」趙旭斜睨一眼,笑問,「你和成冰小時候就認識?我怎麼沒見過你?」
席思永粲然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極是陽光乾淨的氣質。成冰站在幾級台階下仰視他,心道難怪到這學期上課時,還有人在自己背後指指點點,說她就是那個一開水瓶砸了土木院院草的女生云云。學校里的八卦長起腿來,真比春風過後的野草還要生命力旺盛。
席思永臉上明白地寫著「鬼才信」三個字,K大有一句流傳頗廣的課桌名言:愛黨愛國愛師妹,防火防盜防師兄。
目送著成冰上樓,趙旭和正裝男才轉過身:「同學,你……要不要去校醫院檢查一下,傷到哪裡沒有?」
季慎言笑笑並不回答,岔開話題。三人又閑聊幾句,一直把席思永送到五棟門口,季慎言從包里掏出名片夾,抽出張名片遞給他:「多多關照。」
趙旭還未從突髮狀況中回過神來,背後又傳來低低的呻|吟,一回頭看見席思永歪在地上,倚著柵欄上面色痛苦扭曲,痛得連叫喚都斷斷續續。
也許不過因為這一刻,她碰見的是他罷了。
「最近調查顯示,現代人的平均婚齡已經超過25歲,尤其是都市白領一族,平均婚齡即將突破三十,你連平均婚齡還沒到就……」
「等著瞧,我一定要把貼上來的紅紙條,一張張地撕下去!」成冰極豪爽地放下話來,果然自此之後大殺四方,接連贏了數盤,頭上的紅紙條只剩下四張。趙旭頗不服氣,狐疑地望著她:「我信了你的邪,剛剛你都是故意玩我們的是吧?」
趙旭又解釋過來:我以前去他們家,覺得她父母很恩愛,是我們那裡的模範夫妻呢,成冰好崇拜她爸爸媽媽的,要做什麼事都是爸爸媽媽說什麼什麼。現在吧,我跟她吃了頓飯,她一次也沒提起過她爸媽。另外好像她和男朋友也分手了,我看她不想提的樣子,沒敢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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