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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永遠

作者:雲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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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劃一道彩虹在夢魂里

7、劃一道彩虹在夢魂里

成冰一句話嗆死他:「我不想在同一條河流里淹死兩次。」
也許這些不過是二老寂寞生活中的臆想,歲月緩緩地流逝,人總寧願記下些美好的東西,而原來不堪忍受的零零碎碎,都在歲月的磨礪下碾落成塵——席母本人不就是最好的例證嗎?當年兒子打不還口罵不還手也不肯認媳婦的席母,現在卻怨嘆錯失這樣的好兒媳,甚至還留她繼續吃一頓晚飯。
原來他一直知道Eternity是什麼意思。
如今回想起來,那個秋天裡發生了這樣多的事,真應了席思永原來說的那句話:當你覺得一件事非做不可,不做不行,完全義無反顧的時候,最應該做的事,恰恰是回過頭來,看看退路。
趙旭嘿嘿兩聲,不緊不慢地踱到沙發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手機:「咱們回味一下思永在生死邊緣的真情流露?」
可惜她們都錯了,包括成冰在內。
趙旭見她淡淡的毫無轉圈的意思,咬咬牙。「成冰,我,」他按按胸口,「有些話不知道你心裏清不清楚,做哥哥的跟你交個底:思永人是倔了點,但是,你不覺得在你面前,他有這樣的表現也情有可原嗎?」
回程時黎銳還有手續要去市人才市場,於是幾人分道揚鑣。成冰拿手機一查擴張型心肌病,原來是要忌勞累忌刺|激的,病程可長可短,有一年內即猝死的,也有堅持二十多年的。成冰看了資料略有不悅道:「忌勞累,哈,我記得黎銳在電腦城租鋪面之前,好幾年都沒工作,都是燕姐養著的吧?」
躊躇很久終於按下門鈴,開門的小姑娘有些面熟,也許是親戚,成冰尚未開口,房裡傳來席母的聲音:「莎莎,是誰啊?」
清脆的一聲響,錄音應聲而止,成冰從沙發上躥起來,滿面驚惶地抓著手機:「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他在哪裡?」
若是初識一個這樣的人,成冰絕對連話都懶得和人說,然而黎銳素來對她也是照拂有加,做朋友又真是沒話說的。她哼哼兩聲沒再說下去,半晌又問:「他都沒畢業,怎麼混到北卡去的?」
清雋的三個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三個字,而落款時間是畢業前夕。
醒來時母親抱著她,試她額上的溫度:「冰冰你怎麼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至少顏宣不會委屈她,她走出去也不至讓顏宣丟面子,大家就這麼湊合著過吧。
「我恐怕要加班,現在形勢不好,老闆盯得緊。」
誰知顏宣倒像是和她鉚上了,這樣客套的拒絕也當沒聽懂:「沒關係,反正我也不餓,你忙完了call我吧,我就在你附近。」
成冰點點頭,趁著席母從冰箱里端冰鎮酸梅湯的空當問:「聽說……思永去了非洲?」
「阿旭,我……成冰……我想跟她說——」
那個用一生來遇見的人,偏偏出現在錯誤的時候,除了一聲嘆息,又能留下什麼?
「嗯。」
成冰本以為需要花很長的時間來適應沒有席思永的生活,誰知一切都發生得很平靜。沒多久小boss誕下千金,她備了套嬰兒裝送過去。原來事業心極重的小boss,忽然告訴成冰她預備申請調崗,以便能多陪孩子。成冰有些詫異,卻又在意料之中,秋季評定時晉陞郵件正式發下來,替她省卻不少麻煩。不久父親打電話給她,她多了個弟弟。
時經緯笑笑:「成總,這種事情還要我來教你?你要是沒畢業,別說北卡了,常春藤八大你想進哪一個林總都能讓你進去。」
「明白,很清楚,」趙旭撐住旋轉椅扶手,望著天花板直嘆氣,冷靜得不像成冰認識的趙旭。她印象里趙旭仍是大學里的樣子,被席思永設計下套后仍能自得其樂的樂天派,現在卻發現歲月在每個人的身上,都刻下它獨有的痕迹。
山谷里玫瑰花長得豐茂,那兒我們遇見聖嬰耶穌。
「是啊,你不服又怎樣,我玩得起!」
趙旭輕點辦公桌,探究地盯著成冰:「你們倆真是……幾分鐘前哭得跟什麼似的,現在還跟我說你要結婚——你結得下去嗎?」
成冰攤攤手:「我不知道。」
成冰怏怏地盯著桌上微閃夜光的手機,原來只是一場夢。
於是顏宣送成冰回去,母親看到顏宣,微露詫異,卻也沒說什麼。然而顏宣接二連三地來約她,看話劇、聽音樂會,或是打網球,母親終於忍不住,說:「冰冰,結婚是一輩子的事,媽媽是想你找個好歸宿,可你也別逼自己。」
成冰低低地自責:「是我們做事太莽撞。」
顏宣的調侃讓氣氛輕鬆起來,原本是抹不開面子出來應付他一回,聊了幾句才覺得這無良地產商也有其可愛之處。成冰同學里也有出來創業的,不過年紀經驗上肯定比顏宣都差了一截,做房地產生意的都是豺狼虎豹,十米開外都能聞到狡詐的氣息——顏宣嘛,成冰在心裏暗暗下了定語,應該是一頭皮相較好的豺狼吧。
成冰微愣后說:「我結過婚了。」
「以前這裡有很多學生作品展出,我承包的時候,土木學院說要領回去,我覺得這個比較特別,就聯繫作者把它留下來了。」
「我沒醉,」這是每個醉酒人的三字真言,顏宣拽著她的手便往馬路中間沖,她嚇得不輕,顏宣卻嬉笑著問,「成冰,敢不敢跟我玩個遊戲?來……閉上眼睛,我帶你過馬路。」
整張桌子頓時靜下來,知情人都低頭咳嗽,成冰尚不及作答,黎銳已搶先笑道:「席總去支援第三世界的國家了。」
顏宣一伸手便把成冰扯近床邊,未有徵兆地攬住她,彷彿溺水待斃的人,向最後一塊浮木伸出希冀的手:「成冰,咱們結婚吧。」
季慎言氣苦,偏過頭瞪著她:「你知道我說的什麼意思!」
趙旭愕然。半晌才恍悟,笑容略顯促狹:「你以為他死啦?」他想過之後果然越笑越開心,拍著大腿前俯後仰,「真後悔辦公室沒有錄像,要是錄下來太精彩了。錄下來我到時候賣給思永這小子,我打賭就算漫天要價他也非買不可……」
既然話都說得這麼開,時經緯也不顧忌,一臉我就是看你不爽你能怎麼的的表情:「那也沒有你成大小姐能啊,想玩叛逆的時候玩叛逆,等玩膩了乖乖回家,又能重張艷幟!你愛玩你不會去找鴨?何必拖思永下水,把他玩得半死不活的你覺得特有成就感是吧?我真替那個傻不稜登的二百五不值!」
席母從房裡拿了張單子出來遞給她,是一張做固元膏的配料方,寫著黃酒芝麻阿膠桂圓五加皮等物的配比。成冰只略掃一眼,便覺那張紙沉重起來,席母微嘆后笑道:「我和他爸爸年輕的時候,天天背著儀器到處跑,上過山下過水,年輕人又不懂事,差點落下病根。他爸爸從老鄉那裡找來這個方子給我熬,我還嫌苦呢,說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點死了……」
時經緯連忙剖白:「哪兒有這麼嚴重,我們不就是……你說認識這麼多年了,誰知道他女朋友有這個病啊,早知道的話,我們當時也好多督促黎銳不是?」
——Still Loving You
孩子很可愛,他母親寸步不離地跟著,彷彿怕成冰暗下毒手似的。父親老來得子,全副心思都在兒子身上,從半年前就開始翻書取名字,到孩子生下來仍未定下。
可趙旭偏偏要把她拽出來,要她清醒,要她面對:「哈布咱不說思永了,就說你吧,你當時離婚的時候,不也挺瀟洒嗎?你心裏不也以為自己很偉大嗎?你不也以為……要不是為了你,他不用受這份苦遭這份罪,靠著他父母在K 市的那些人情,安安穩穩地過他的日子,找個賢良淑德的老婆,也不用夾在你和他媽之間天天受罪了不是?」
「我不知道,」趙旭聳聳肩,「電話我也沒接到,聽了語音信箱留言嚇個半死,又不敢告訴你,就去問時經緯,結果他也什麼都不知道!電話怎麼都打不通,第三天他才聯繫上我,原來那天他們在剛果,不巧正好有反政府武裝搞政變,街上流彈亂飛。他們住的賓館恰好在兩撥武裝力量中間,打得跟篩子似的,聽說出來的時候門窗全是洞。他們在賓館里被困了一整天,電話撥出來沒多久,那個賓館的水電通信就全斷了。後來事態稍微得到控制,由大使館出面才把他們接出來。」
「死——死了?」這話猶如平地驚雷,成冰心一沉,不敢相信,「怎麼可能,黎銳還說要我去看看燕姐!」
突然想起那個翻轉湯碗往她身上扣的惡婆婆,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記得席父手術後身體大不如前,如今席思永遠在海外……
「做得很漂亮,」成冰沒為女孩揭曉Eternity的秘密,時經緯喊她過去打牌,她便笑笑起身。和時經緯坐對家,時經緯專門掐著她的牌打,得瑟得不行:「現在沒人給你喂牌放炮了,手氣不順吧?」
她再傻也能聽得出,最後那清脆的一聲響,分明是子彈射來的聲音。
小姑娘盯著她沒說話,席母已從房裡出來,成冰一眼過去,兩年前甚為凌厲的人,如今鬢角也已微白。見到是成冰她頗感詫異,卻招呼她進來坐:「你回學校玩啊……莎莎,倒杯茶來!」
好在席父為人隨和,不住地問成冰如今工作是否順心,身體如何,家中父母可安好,等等。成冰也迅速找到話頭,和席家二老講席思永原來的室友,那個叫趙旭的小夥子,從湘西回來沒多久已升了職云云。成冰間接安慰席母兒子出去歷練幾年,回來自然前途無量,只是怎麼也問不出口,席思永什麼時候回來。
「沒想好怎麼跟你說。」
「成大姑娘,太傷自尊了,」對面的人指著腕表,笑著抗議,「我看你半小時了,你居然發獃發了三十分鐘——我的行情已經跌到這個地步了嗎?」
成冰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不小心聽到黎銳和燕姐調情時的肉麻腔:「你不放心我才好,我要是什麼都讓你放心了……」
顏宣沒有被嚇跑,反而說:「我覺得咱們倆挺配的。」
「他……他每天晚上去你的酒吧唱歌?」成冰還記得以前席思永有多自矜,流俗的歌從來不入眼。樂隊名氣做得大的時候,外面有人肯出錢請他們去唱,他連合同都懶得看一眼的。然而現在——她聲音低如蚊蠅:「他老去酒吧混,我還以為……以為他嫌家裡煩,在外面……」
時經緯死死地瞪著她:「你不知道……他老婆死了嗎?」
季慎言攥著方向盤,面露不悅,許久才道:「為什麼是顏宣?」
成冰忍不住忿忿幾句,隨行的一個小平頭忽發火道:「你們都知道些什麼呀!不知道的事就別亂說,你們https://m.hetubook.com•com出息,你們出息就能看不起別人啦?」
「我們家有個小正太嗎,」小師妹揪過一個眉清目秀的男生過來,「我們準備今年8月8號去領證,湊個好日子。太后,席師兄怎麼沒和你一起回來?」
成冰臉色陡變,餓虎撲羊般地竄過來搶走手機,翻出數據線,另存,附件發到自己郵箱,然後Shift + Delete ,徹底刪除。
也許對席思永來說,壓根就不存在「那個人」,或者說,他不需要有那個人。
成冰聳聳肩笑:「陪顏總過來。」
他知道對方也有那樣的感覺,儘管她竭力隱瞞。然而她已有青梅竹馬談及婚嫁的男友——還恰恰是趙旭在校時交情不錯的師弟,一切尚未萌芽,便各自扼殺于理智之中。
席母臉色不豫,反駁道:「我不就罵了他兩句娶了媳婦忘了娘嗎,又沒說錯!」
成冰原先疑心這又是母親的意思,後來聽施阿姨和母親訴苦,說顏宣也剛離婚,之前冷戰了許久,好不容易才辦完手續——施阿姨抱怨的對象自然是顏宣的前妻:「那會兒不知道看中野丫頭什麼,在家裡和他爸媽鬧得死去活來,雞飛狗跳!現在倒好,知道別人就是為了他那點子錢——沒臉見家裡二老,跑到這裏來生悶氣!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的,結婚離婚都一陣風……」大約意識到這話有隱射成冰之嫌,施阿姨沒說下去,又翻來覆去地怨那個野丫頭不識抬舉,顏宣純粹是一時糊塗,好在迷途知返云云。成冰略放心,因為母親在這方面也是有些潔癖的,席思永她尚且看不上,何況顏宣這種戶口本上已打上離異標籤的?
偶爾來季慎言的律師事務所避避風頭倒是不錯,只是辦公室外那個助理,半小時里進來給她添了三次茶。成冰知道這裏不是自己的地盤,更多的時候寧願留在公司加班。畢竟,比起她的終身大事,上司更在乎的是她交上去的業績數據。
成冰微詫失笑,飯後閑談,二老又講了不少陳年往事,自責早年沒有盡到父母的責任,把兒子磨鍊出早熟寡言的性子,末了席母又加了一句:「原來我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麼,現在……哎!」
「擴張型心肌病。她讀初中那年檢查出來的,撐了快二十年了。」
「蘭庭地產……的顏總?」
季慎言氣極,成冰,成冰,她還真是寒封成冰,不露絲毫隙縫。
Believe ,成冰不解地望著趙旭,趙旭又問「第三個字母,到第五個字母,是什麼詞?」她恍有所悟,趙旭嘆道:「就算是Believe ,中間也有一個lie 。他就是因為太信你,所以寧願騙你。」
成冰不禁惻然,其實她打從心底是對席母持抵制態度的——因為她不待見自己,所以自己索性也把她放到對立面來,時時刻刻如防備階級敵人一般。現在想想席母那時遠比自己委屈得多:兒子二話不說在外面偷偷結婚,連累丈夫在陰曹地府邊緣走了一遭——換了誰在那種情勢下,還能給拐走兒子的那個女人好臉色呢?
成冰挑緊要的郵件先回了,剩下的準備帶回家做,顏宣在對面的商場閑逛,接到她的電話出來,兜了半天兜到外白渡橋,這裏原是舊上海灘的標誌一景,現在被整體移到船廠去做大修。約的是上海大廈的法國餐廳,BELLE VUE,法語意為美景,貼切之至。隔著江,金茂和東方明珠、陸家嘴金融中心正在煙籠霧紗之中,蘇州河面上倒映的落日餘暉,粼粼的金波閃動,連同餐廳里如鋼琴黑白琴鍵般的地板,都蘊著說不盡的老上海風情。
最後是他極灰敗的聲音:「如果你只是隨意挑個人來陪你,為什麼那個人不能是我?」
成冰不知如何接話,沉默片刻后只好另找話題,看莎莎坐在遠遠的小沙發上,有些好奇地朝她瞟過來,便問席母:「這是……」
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耳邊擾人的是畢業那年夜裡火車與鐵軌的輕擦聲。那列車不知通向何方,下車時廣場上到處是兜售地圖的小販,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不絕於耳……她索性坐起來,看看時間還未到十一點,便在酒店附近轉悠。
然而那時他們的心情,也如九月的艷陽一般熱烈,恨不得每分每秒都抵死纏綿,又怎可能回首四顧?
是久無聯繫的黎銳發來的:定於本月末赴北卡,本號碼即將停機,請各位回復最新網上聯繫方式,以備日後通知。
黎銳父母在他幼時出國,他從小被扔在爺爺奶奶家裡長大,那時黎銳和燕姐便是同學,常常眉來眼去。黎銳的父母回國時看出苗頭來,生怕這個病秧子耽誤兒子前程,即刻幫黎銳轉了重點高中住讀,此後年年催他出國——天高皇帝遠,瞞過父母那一關並不太難,何況黎銳早以地下黨人的精神和燕姐考到同一所大學來。
她再沒有辦法騙自己,如果可以重頭來過,她願放棄一切的自尊和驕傲,來求一個明白。
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她和席思永婚後不吵不鬧——好像是因為這婚姻來之不易,說一句氣話便是對之前努力的裹讀一樣,然而他們又為什麼分開?
難的是燕姐經年治療仍無回春之望,早無生存下去的鬥志。
席母的話說了半截,席思永想要什麼?成冰回想這個問題,竟也找不到答案。
成冰失笑,拉開車門進去:「我比檢控官還可怕嗎?」
成冰默默不言,心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的滋味都湧上來,很多刻意要忘記的事情,偏偏都跟開了閘一樣,擋也擋不住。

「他沒告訴我,」成冰喃喃自言,時經緯臉上表情變換紛呈,最後扯扯安全帶低咒:「I服了YOU們,老子不管了!」
她做了個噩夢是沒錯,但夢裡的事,卻真真切切地發生過——席思永確曾試圖撥她的電話。
無法想象若此時此刻,沒有這樣了解她的人,撕開膿腫,逼她正視愴痛,逼她從沙礫中抬起頭來——她是不是會繼續自暴自棄,用那點可憐的驕傲來維持所謂的自尊。然後在很多年以後,坐在孤單的陽台上,看著夕陽落人海面,在沉沉的夜裡,悔恨曾經錯過她如此深愛的人?
顏宣倒有些詫異:「這裏怎麼拆了?」
「他怎麼可能回來?他這個人你還不清楚,寧可死撐著也絕不吭一聲,回來還不被人笑死。」黎銳笑她好歹夫妻一場,居然這樣不了解席思永。成冰忽覺氣息沉悶,像有什麼沉甸甸地壓在心口,遂先回酒店小憩。
「有事?怎麼不先打個電話?」
成冰以下午學校還有同學聚會為由,欲起身告辭,席母忽想到什麼,問:「你身體還好吧,以前思永說你氣血虛虧,現在怎麼樣了?」
圓臉女孩臉色慘白,目光幽怨,旁邊的濃眉青年卻未察覺,端起茶杯敬成冰:「哦……你就是太后呀,我聽趙師兄說起過幾次……」
「分手費,還是青春損失費?」
物是人非。成冰心底湧起無數字眼,譬如木猶如此人何以堪,譬如人面不知何處去麻花依舊下油鍋,凡此種種,儘是逝去不可追的流水往昔。
「你爸媽呢?」
耳朵聽到的,未必是真的;眼睛看到的,也未必是真的;有太多真實,需要用心去體會。
黎銳欲言又止,稍後苦笑道:「做人要惜福。」
「成冰,你醒醒吧,你和席思永離婚快兩年了!兩年的時間,你爸爸的孩子都斷奶了,你還要把自己鎖到什麼時候?這兩年他聯繫過你一次沒有?他給你打過一個電話沒有?他來看過你一次沒有?沒有,一次也沒有,你呢,你都在幹些什麼?你說要把那個一居室賣掉,房產中介跟我說至少聯繫過你二十次,你每次都推脫說沒有時間,你以為留著那套房子,他就——成冰你別傻了!」
「差不多吧。」
如果不能天長地久,那麼能曾經擁有,也算是退而求其次的一種安慰。
彭秋莎,這個小姑娘是彭秋莎?那……她整個人陷入惶惑,不及思考便問:「她一直住這兒嗎?」
和前任婆婆吃飯,並不是件輕鬆的事。成冰自覺在公司這幾年來都是和各式女人打交道,早已練就一套對上至八十下至十八女性的寒暄經,然而在席母面前,一切都顯得如此多餘。席母的精明能幹和自家母親不遑多讓,只是她沒想到席母會這樣客氣,再加上知道彭秋莎不過是席思永的遠房表姑——真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這話一點不假,從家世到長相,還真挑不出什麼錯處來,更難得的是還都離過婚,誰也不嫌誰。可母親不同意:「冰冰,如果你要結婚,何不找一個真心愛你的,慎言也比顏宣強啊,你知不知道顏宣——」
成冰馬上向顏宣致歉,說有多年的老友要出國,顏宣正好公司有事要先回去,囑咐她一路小心。又打電話給時經緯,讓他幫自己多訂張機票,飛機上她問時經緯:「黎銳和燕姐出什麼問題了嗎,怎麼黎銳一個人去北卡?」
趙旭對面坐的是一對年輕男女,看年紀和趙旭不相上下,圓臉女孩面相稍嫩。趙旭笑盈盈地介紹:「這位是成冰,小名太后,嗯……是我……老朋友,我們一個幼兒園長大的。」
「怎麼沒人跟我說過?」
成冰越發狐疑:「黎銳家裡什麼來頭?」
「你——」季慎言又被她嗆得說不出話來,任他在法庭上巧舌如簧,到了成冰這裏,她總有本事堵住他想要說的話。有時他懷疑成冰是故意的,更多時候他希望她出於無心,現在他卻明明白白地了解,她確實是故意的。季慎言緊盯著她,良久后失笑出聲:「我今天本來是……我以為顏宣有什麼特別的,我心裏很慌……就直接開車過來了,也不知道要跟你說什麼。可是現在我才發現,特別的那個不是顏宣,是席思永。成冰,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走出來?」
「我怎麼了?」
成冰眼皮一挑,趙旭立馬嚴肅表情,凝視她思索良久:「有沒有興趣聽一段錄音?」
時經緯瞥她一眼微哂道:「成總現在發達了,日理萬機,哪有時間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
趙旭看得連連搖頭,最後經不住成冰一頓磨功,坦白那個圓臉女孩是在南寧出差期間認得的——也許每個人都要失戀一次才能學會成長,原來說話不著四六的趙旭,現在也能掐著下巴說:「我不知道怎麼樣形容那種感覺,就好像……你這輩子生出來,就是為了遇見這麼個人。」
她只是寂寞而已,看得出顏宣也同樣,大約也是被家裡逼急了,只好躲到這裏來找樂子。兩個適齡男女互相排遣一下空虛無聊的心情——顏宣在滬上也有些朋友,亦都是各行各業和_圖_書的重量級選手,權當多認識幾個朋友,僅此而已。這一不破壞他人家庭,二不觸犯國家法律。
成冰再沒有半點可偽裝的東西,她以為埋得足夠深,深到她自己也要相信離婚是因為席思永對不起她;她以為埋得足夠久,久到她做夢都不曾想起這件事來。誰知趙旭練就火眼金睛,輕巧的幾句話,那堅冰壁壘便崩塌下來。趙旭站起身來,踱至成冰身旁,拍拍她的肩膀。她埋在他肩頭泣不成聲,抽搐得自己都無法控制。面前的人還是她的旭哥哥,小時候他分給她的是橘子,坐在鞦韆上剝開片片橘瓣,甜中帶酸的味道便是幸福;現在他借給她的是肩膀,任憑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連張紙巾也不肯抽給她。她卻忍不住又哭又笑:「趙旭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被什麼人靈魂附體了呀?」
顏宣不以為然道:「反正也沒人擔心。」
很突然的消息,成冰急急電話回去:「你去北卡幹嗎?」
「昨天,沒什麼事,就回來看看。」
趙旭起身給成冰泡茶,拿著茶包衝著開水,一邊笑道:「趕緊的自己去洗洗臉,看你這個樣子,出去別人還以為我把你怎麼的了呢。幸虧思永不在,要是在啊,指不定又要把我揍一頓。」
成冰連忙道:「是我年輕不懂事,連累了他。」
成冰於是也極配合,只差整個人掛到趙旭肩上:「豈止我媽怪你,連楊媽都念得我耳朵起繭了。」
魔鏡碎片落入小男孩加伊的眼中,善良的加伊變得冷酷無情,格爾達為了尋找加伊,歷經險阻,在冰雪宮殿里尋到加伊,用她的吻融化掉潛入他心底的碎片,拼出破解咒語的詞:永遠。
成冰沒吭聲,半晌后嘆道:「六十平米的房子夠我住,我從來沒跟他抱怨過這些,七浦路的批發T恤我也一樣穿。捫心自問,我從沒在這些方面對他提出過什麼不恰當的要求,我就不明白,我讓他這麼沒有信心嗎?他覺得我在乎這些勝過他嗎?我自己作的決定我不後悔,可他從來都不問問我的想法。他明明知道我最討厭別人瞞著我替我決定——說白了就是,就是不夠愛,放得下手,所以用這樣可笑的借口。」
成冰深感被騙,拽著趙旭的手機便要砸:「你敢騙我!」
成冰氣結,時經緯攤攤手又道:「可能都以為通知到你了吧,這種事情……」
成冰隱約明白席母話里的意思,然而她又很迷惑。席母真的就明白自己的兒子嗎?如果席思永真愛她到那個地步,為什麼那時候竟一句挽留也沒有,甚至於——甚至於任憑她誤會,任憑她給他安上個莫須有的罪名,然後……然後任她歸去,而他遠行。
說完電話就掛斷了,成冰看著手機上的「通話時間:00:43:03」哭笑不得,她剛才的話也不算推脫之辭。下半年公司整體業績下滑嚴重,雖說是受經濟危機的拖累,但報告上總要寫得好看些——尤其是要證明給老闆看,業績下滑40%並不是本部門的錯,如果沒有本部門,也許會下滑60%,現在的成績同等類比已是相當可觀云云。現在倒不好意思拖得太晚了,處理完郵件再寫財年總結恐怕要到八九點,真忙完了再找顏宣,倒好像她故意端架子似的。
「還是他以前那個呀,他又沒換工作。」
眉清目秀的小正太似乎看出什麼,趕緊拽著那小師妹回去,成冰歪端著酒杯橫波一笑:「他跑到那麼遠去了,那我不是連喜帖都沒法遞給他?」
系好安全帶后成冰想起一事,問:「他當時一共找你借了多少錢?我……不方便轉賬給他,你幫我中轉一下?」
「他爸媽知道嗎?」
和老朋友們的聯繫終歸是越來越少,又半年傳來杜錦芸結婚的消息,杜錦芸和男友在一起已有幾個年頭,如今終於修成正果,也算是喜事一樁。不巧的是正逢上公司派成冰去美國總部進修,只能越洋電話恭喜杜錦芸,兩個人唧唧喳喳地憶往昔崢嶸歲月,她披著床單講了個沒完沒了。掛上電話后忽有些悵然若失,像是長大后在街上看到小時候吃的糖葫蘆,興沖沖地趕過去買,卻發現糖葫蘆還是糖葫蘆,然而幼時的那份歡欣,卻再也回不來了。
或許是外白渡橋在這裏已停駐太久,久到人人習以為常視若無睹的程度,突然有一天它消失不見,才醒悟到原來它早已紮根心底。成冰倒沒有顏宣表現出來的那麼悵然,她和席思永是來過這裏的,結婚後某次趙旭拜託他們招待一位師妹,模樣兒挺可愛的小MM,嚷嚷著一定要去看外白渡橋,說是《情深深雨蒙蒙》里拍最狗血的跳河情節所在地。後來那位小師妹臨時有事沒去成,她和席思永難得空出一個周末,便沿著這外白渡橋走。上海這個城市,節奏快得驚人,往往一出門便會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那天他們卻走得格外慢,難得有那樣的心情。外白渡橋上總有年輕爛漫的情侶,旁若無人地交頸熱吻,成冰不知怎的便覺得心裏被化開了一般,笑著跟席思永說:「感覺像回到戀愛的時候呢。」
相比之下,她竭力保持的並不在乎的姿態如此刻意,刻意到讓黎銳特地單獨找她說:「思永去塞內加爾兩年了,你們就這麼乾耗著?」
成冰記得他們在這裏腐敗過無數次,重陽端午甚至清明節都曾被他們作為名目拿來聚會的理由。那時候他們不知道象牙塔外的艱難,無須顧忌家庭和責任,有的不過青春二字,肆意揮灑,許多年後回首,看到的永是再難觸摸的璀璨。
季慎言接案子的起步價越來越高,逐步向經濟類傾斜;時經緯也煉出金字招牌,能上他的專訪都成為一種標榜;趙旭仍在湘西,據說和女友的關係因為分隔兩地而岌岌可危,正在努力回調;原來學校的朋友也有聯繫,樂隊當年的班底,結婚的結婚,畢業的畢業,黃金時代再次換血,黎銳照舊是老樣子,聽說有幾門課還沒重修完……成冰揣測其實大家都知道她和席思永離婚的消息了,因為原來大家都會例行問一句「席總最近如何呀」,而現在都不著痕迹地規避了這個人。
成冰正喝水,差點一口噴出來,這是頭一回聽人說席思永痴心的,那邊杜錦芸卻得意揚揚道:「老娘我第六感不是一般的准,我第一回見到他,他那雙眼睛就在你身上打轉。不過這位大哥太悶騷了,居然能一直忍到快畢業才和你挑明。我們過組織生活那會兒,我每次看到他憋得內傷就在心裏狂笑,看你丫能忍到幾時……」
黎銳來接機,說在湘里人家訂了兩桌席,臨走前請老朋友們吃頓飯,樂隊的舊友們好些都離開K市工作了,聽說時經緯和成冰都回來,也趁周末趕了回來。樂隊現在的成員也都來拜會前輩們,還有不少搖滾版上的新人,談笑間彷彿回到當年,熱鬧如西方七國首腦峰會。成冰從時經緯那裡摸了根煙借了火,笑說:「我記得你畢業那年,咱們也是在這兒吃的吧?」
「哪個公司?」
早上請假休息,老闆也電話過來慰問,成冰暗示自己不會做長,老闆並不意外,照例挽留和表彰,她答應休完假回去做全面交接。顏宣聽說她病了,上門來探望,滿是惋惜:「我才聯繫好漁船,準備出海撈貝殼,你居然病了。」
「你——」成冰白他一眼,又垂頭道,「我覺得有些事情我好像想錯了。」
成冰破涕為笑,還記得那次趙旭為她平白無故地挨了頓打,現在想起來仍覺不大對得住他。說道歉的話未免生分,憋了好久才問出一句:「你怎麼知道……」
她瞪著母親不知是夢是醒:「媽,我手機壞了,怎麼拼也拼不起來。」
她不知道顏宣出了什麼事,自己也被弄得灰頭土臉一身污穢,只好找酒店客房借了套衣服,先窩在沙發上小憩一陣,等顏宣醒來再好好審他。
親吻著的兩個小人,正好拼成一個花體的單詞——那個代表永遠的詞:Eternity。
「他爸爸到朋友家下棋去了,我打個電話叫他回來……中午在這裏吃個飯吧,莎莎手藝不錯,你也嘗嘗,我做飯不行,他們爺兒倆都喜歡吃莎莎做的菜,你等會兒也嘗嘗……」
杜錦芸休完婚假再聯繫她的時候,她已經從曼哈頓回來,杜錦芸電話里不正經地問:「有沒有艷遇?」
「他爸媽是八十年代最早出國的那一批吧,具體做什麼不清楚。」
她迅捷地反對,杜錦芸卻嘆道:「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會提離婚,你到底看他哪兒不順眼呢?」
季慎言說得沒錯,她該醒醒了。母親鬢角已生銀絲,還為她操心不已,這是她的不孝。
她呼吸頓時停住,卻故作漫不經心:「有什麼事嗎?」
「走出來?」成冰笑道,「現在不是有車坐嗎。」
BELLE VUE的甜品很出名,那回席思永說要請她吃情侶自助,她替席思永心疼錢包,他拗不過她只好作罷,現在吃起來卻覺得也不過如此。她強打起精神,顏宣覺察出來便問:「工作很辛苦?」
時經緯言之鑿鑿:「年初的事。」
「不知道,」趙旭微咬著唇,頗為為難,「這是我專門從語音信箱里存下來的。」
成冰仍不敢相信,印象里燕姐對黎銳那真是好到沒話說,一畢業就留在K市工作,因為黎銳一直沒畢業,便在校門口租房同居。偏偏黎銳總得過且過,有時間在電腦城開小鋪面,卻沒時間去補考畢業。提起這件事成冰便來氣:「哪有這樣做男人的,先吃了幾年軟飯,這幾年掙錢吧……他抽點時間去考試混個畢業證會死啊?混到現在……我看燕姐要不是天天加班,都不會這麼早死!」
成冰想安慰趙旭,卻覺得現在說什麼都那樣無力。趙旭自嘲地笑笑:「你別安慰我,道理我都懂,現在說的是你,妹妹你還來得及。」
成冰捧著紙杯半天不說話,滾燙的茶水隔著紙壁透出的熱度剛剛好,暖暖地沁到心裏。騰騰的水汽裊繞開來,竟沖得奧頭酸酸的,良久后她抬起頭來笑道:「趙旭,你年初是去南寧出差吧?我發現打你回來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放手不一定就代表愛得不夠。」她慢條斯理地念出來,聽得趙旭脊背上陣陣發涼,「瞧瞧,這是趙旭同學會說出來的話嗎?」
酒店是依湖而建的,黛瓦白牆,頗有古風,沿著湖邊的柳岸而行,忽覺周圍的景緻有些熟——原來是前年回K市時曾在附近經過……印象中席家似乎是住在附近的。
很久之後他又說:「你明天陪我去醫院吧,我知道自己得治,我一定要走出來,要忘掉她,要好好生活,因為她希望我幸福。」
那是一座宮殿的模型,不知用什麼材質琢磨https://www.hetubook.com.com出皚皚白雪、茫茫雪峰,宮殿亦是一片冰雪世界。「做得挺漂亮的,」成冰笑道。年輕女孩轉著輪椅把模型搬過來,打開宮殿的門指給她看:「裏面才叫特別呢,不過好像從來沒有人發現它內有乾坤呢。」
趙旭報出一個日子,成冰頹然坐下,腦里如有萬團柳絮,紛紛揚揚,只是理不清頭緒——原來那個晚上不只是夢。
醒來時已近黃昏光亮的櫃門映出最後,顏宣趴在床上瞪著她,他身後是闊大的實木櫃,光亮的櫃門映出最後一道銹紅的夕陽,斑斕耀眼。
他們真正戀愛的日子,其實倒沒有幾天,畢業前都抱定分手的打算,未敢傾心投入,畢業后又匆匆結婚,柴米油鹽的問題接踵而來——那種眼裡心裏只此一人的二人世界,倒真沒幾天。席思永只是笑,好像笑她這話說得很孩子氣,不符合她一貫的太后氣質。她總覺得新婚時的席思永格外溫柔,他不曾說過什麼動聽的話,卻讓人心裏甜絲絲的——現在想想其實席思永一直都是那般模樣,不同的或許只是她的心境。也許那時真是陷落得太深太快,以為這外白渡橋漫無盡頭,以為他們可以這樣牽手走過一生一世。
然而即便如此,她仍那樣清晰的記得他俊秀的輪廓,凌厲的眉形——哦,也許還有那寬闊的肩膀,常常給人以錯覺,讓那麼多人以為,以為他是可以依託終身的。
「什麼然後?」
「百年老橋,到期了,」成冰笑笑,「聽說是英國設計方寫信過來,說當時設計使用年限就是100年,到期要注意維修。」
「我知道,」成冰截斷母親的話,她知道母親要說什麼。顏宣上一樁婚事是在北京西什庫教堂辦的,有好事者在網上po過照片,場面豪華如辦限量版車展——這是母親稍加探聽就可知道的,還有母親所不知道的,有一晚顏宣喝多了幾杯,她去取車,不過三分鐘工夫,回來居然看到顏宣和路邊的啞巴乞丐扭打起來,看顏宣的那個狠勁,恨不得把人往死里打。她把顏宣扯回來塞進車裡送回酒店,臨走前聽見顏宣抱著枕頭,笑得慘兮兮的:「我他媽還不如一個啞巴!」
顏宣倒是很有誠意地上門來,和母親推心置腹地談了一次,之後母親態度居然有所軟化。等成冰辭職手續辦完,顏宣便準備帶她回北京拜會雙親,誰知還沒來得及通知顏家,卻接到一條簡訊。
和她同病相憐的是季慎言,說一向沉得住氣的父親,現在也每天找他談三十而立,談修身齊家。季慎言叫苦不迭:「成冰,你說要不咱倆湊合湊合算了吧,省得你媽我爸天天拉郎配,反正咱們都這麼熟了不是?」
「還行吧,長得乖乖的,聽說在大學時籃球打得不錯。」
放下電話,母親又要她出去試衣服——母親努力地給她製造各種機會,出去吃飯總能碰到各式青年俊彥來打招呼,有時還有名目要成冰教她打網球。然而球場的話題也無非是這位才拉到了多少風投,那位剛在浦東批了塊地——成冰跟母親說:「媽,我在家陪你就好。」誰知母親卻嗤笑道:「我一把老骨頭,不想在家裡發霉,你一點年紀,就開始老氣橫秋了?」
成冰無可奈何地笑笑,三言兩語把此次回K 市的所見所聞講給趙旭聽,而後攤手問:「你說我該怎麼辦?我能拿把鉗子把他嘴巴撬開,讓他掏心掏肺地跟我說句實誠話嗎?子彈從耳邊飛過了,好,他就想起我了,臨死前想跟我說句遺言還是怎麼的?那些話他平時怎麼不說,要離婚的時候怎麼不說——他但凡有過一點點要挽留的意思……」成冰搖搖頭自嘲道:「算了,日子該怎麼過怎麼過吧,我沒什麼想法了。」
這餐飯吃得不累,只是她免不了對顏宣食指上那枚嵌著鴿血紅寶石的戒指好奇——燒包,太燒包了。顏宣看起來既不搞藝術,又不玩頹廢,沒道理學小年輕們掛顆如此扎眼的紅石頭在食指上。
「又吃了一年中藥,好些了吧。」
成冰失笑道:「什麼叫乾耗著?我都要結婚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我又沒賴著他!」
只是她總記得婚後的日子里,每天清晨醒來時,他在枕上殘留的氣息。
這話聽起來真耳熟,沒幾天前季慎言就說過,幾乎是如出一轍,成冰目光掃過桌上的手機,輕笑:「我要是答應了,你會不會被嚇跑?」
成冰跟在時經緯後面登機,只覺得他這話說得不可理喻——又不知道當初瀟洒的是誰。
「不知道該不該說。」
然而這一切,如今都變成幻夢一場。
「公司外派,聽說是政府對塞內加爾的援建項目,他作為設計方的主管派過去的。」
「你……」杜錦芸回過神來后哇哇叫,「太不給人機會了!」
「怎麼死的?」
「如果我這麼說你還不明白,你換個角度想想,就說說林阿姨和成叔叔吧,如果他們不在乎你,會拖到你成年才離婚嗎?沒錯,他們可能有時侯方法讓你覺得難受,就像思永那時候輕率地答應你離婚一樣,但是——如果你因為這些,就給他們扣一個不夠愛你的帽子,」趙旭吐口氣嘆道,「那成冰你未免也太自私了。」
母親從桌上拿過手機一看:「這不好好的,哪裡壞了?盡做些稀奇古怪的夢……怎麼有未接電話?242……這是哪裡的,國際長途?」
成冰默認,時經緯若有所思地側首,唇角略微抽動:「真高效,悶聲不響地這就要二婚了。」
人人都知道是成冰先提的離婚,其實這也是默契。當年約好的,就算要分手,席思永也得給她開個不插電演唱會,給足她面子,免得讓人笑話她是下堂婦。想到這裏忽然她又笑起來:「沒,其實我們倆都挺花的,老綁在一起覺得怪彆扭的。」
黎銳也困惑地搖搖頭:「他臨走之前回了趟學校,四處轉了轉,跟我說你們離婚的事,沒提換過工作呀,你聽誰說的?」
「別——」席思永正準備說,忽然電話就斷了,她一肚子火,還沒來得及發脾氣,手機又響了。她歡喜地準備按接聽,誰知手機忽然滑落,跌到地板上,噼里啪啦地摔開,她翻下床去抓那些手機零件,電板鍵盤屏幕電路板都摔成片片了。她趴在地上把所有的零件都扒拉過來,想拼好手機,不料拼來拼去總是少一塊……
記得那天晚上,黎銳雙手做枕,望著月下烏黑的檐角,極平靜地說:「我就是沒有法子相信,我還活著,而她已經不在了。」
成冰想席母的臉色一定會更不好看,鬧不好會直接趕她出門,她不想自討沒趣,搶先說道:「我回學校,順路過來看看,不好意思沒提前打電話說一聲。」
耳塞里傳來他極低卻清晰的笑聲:「乾媽經常把你掛在嘴邊,說最羡慕林阿姨的就是她生了你這麼個女兒,在我耳朵邊念了幾年,我一直也沒機會見著……晚上有沒有空,賞臉吃個飯?」
年輕女孩見好不容易有人也欣賞這樣的藝術品,如遇知音般的高興:「還是個帥哥呢,我前年盤下這家店,聯繫到作者的時候他正要出國,」說到這裏女孩有些悵然若失,「我猜這肯定有什麼紀念意義,不然他為什麼要藏在裏面不讓人發現呢?我一直沒認出來這個單詞是什麼,太難認了,問他也不肯說。」
離婚之後,席思永忽然便沒了蹤跡。
「哦,親戚的孩子,他爸爸老家一個姑奶奶的小女兒,叫彭秋莎,」席母說到這裏又笑笑,「論輩分和他爸爸是一輩的,思永還得管她叫表姑。」
而最關鍵的原因是,刻著Eternity的冰雪宮殿,至少證明他曾愛過她。
趙旭抽起一支筆,在A4 紙上寫下一個單詞,問:「這是什麼?」
「當然是讀書了,難道我去打籃球?」
「有種你砸,你砸呀,誰不砸誰是小狗……」趙旭差點幸災樂禍地跳到辦公椅上,「我不心疼,看是你捨不得還是我捨不得!」
「我勸他沒有必要貿然改變工作環境。」
這下倒是成冰不知如何是好,席母拉著她進客廳,問她爸媽現在身體可好,問她工作是否順遂,成冰簡直找不到插話的份。等莎莎倒水出來,席母又噯了一聲:「我做了酸梅湯,你喝不喝?」
「他不是說可以global pay回來嗎?拿美國的工資在上海過日子,那簡直是天堂啊,換我直接就壓倒了!」
季慎言搖搖頭,略微煩躁:「我是來找你的。」
「大姐,你離婚都不止一年了。」
留成冰一人發怔,的士司機問:「小姐去哪裡?」
「叫什麼什麼心肌病,名字我也記不清楚,聽說她這個病有十幾年了吧,挨到現在算不錯的了。」
微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成冰卻分明聽到心臟滴血的聲音。
成冰找到顏宣時,他正在一間酒吧里,喝得毫無章法。酒保不敢讓他繼續喝下去,也不敢勸他,在他徹底醉倒前問他是否有朋友能來接他——成冰照著酒保給的地址沿著衡山路一路找過來,終於在顏宣和人砸酒瓶前把他拖了出來。
成冰喜怒交加,攥著手機生怕摔壞了:「他到底要說什麼?」
當時成冰一陣惡寒,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現在……現在才知道這句話背後隱含著什麼。
也許每個人心底都刻有一段傷,只是有些人早已在千錘百鍊中學會了掩飾。
得,這姐們八成是大學時言情小說看多了,見誰都恨不得往痴情種子里套。
翌日清晨黎銳又來接他們,打車去梨花巷吃早飯,好像是恨不得在最後的時間里,把這個城市有關的記憶全都刻下。黎銳依舊忙前忙后地張羅,只是在很難得的幾瞬,成冰會看到他朝著門口若有所思地發獃。
成冰終於被時經緯惹毛:「你今天吃錯藥了還是我昨天欠你錢沒還?我們都離婚兩年了,你至於現在跳出來冷嘲熱諷嗎?不過,」她冷哂道,「席思永是比你強,至少他知道玩完了要回家,你呢……你家就是個公共旅館吧?從這個角度看,說你和他是一丘之貉都抬舉了你!」
趙旭仰天朝著天花板,斜掃她一眼,笑:「戲看夠了?」
想想趙旭又為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小子,不見棺材不落淚,一從剛果逃出來,又死鴨子嘴硬,死都不許我告訴你!」
晚上看業績數據分析到兩點,頭些微痛起來,掀開絲毯窩進去,腦子裡嗡嗡作響,像有轟炸機在吵似的。沒多久手機響了,成冰翻起身來去接,陌生的號碼,接起來一聽,居然是席思永的聲音:「成冰,成冰……」
成冰捶著沙發,六神無主,按播放鍵竟然都按錯了幾次,再放出來也找不出他多一句話,每次都在最關鍵的地方戛然而止——他到底要跟和_圖_書她說什麼?
趙旭攤攤手笑:「事情都過去了,還說什麼,何必讓家裡人擔心?」
季慎言指指那小姑娘低聲道:「委託人。」他斜覷顏宣后神色詭異,若有所思地問:「你不是天天叫工作忙的嗎?」
成冰敷衍地哼了兩聲,半晌后問:「他怎麼去了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
那個撥不通的號碼,那個讓她驚醒的噩夢……成冰咬著手背,死死地往骨節里咬,「他要跟我說什麼,他要跟我說什麼?」
「你看看你身邊那些狂蜂浪蝶,動輒寶馬大奔,一說吃飯就往黃浦江邊溜!就說季慎言吧,我畢業那年他駕著輛小標緻天天往你家跑了,思永呢,他連輛POLO 都買不起——你覺得一個男人,看著你有青浦的別墅不住,跑來跟他窩六十平米的毛坯房,天天擠公交轉地鐵,他能心安理得?」
下午黎銳帶成冰和時經緯等人去掃墓,燕姐的骨灰存在K市城東名叫憩園的公墓,只是小小的一個格子,上面標著編號、姓名和存放人,還有一張黑白相片。成冰撫著那張相片仍不敢相信,這事情是真的發生過:「燕姐到底是什麼病?」
翌日在機場接到顏宣的電話,問成冰幾時回來,說有事要商量。成冰接完電話準備登機,抬頭看到時經緯一張臉糾結得如吃壞了肚子:「男朋友?」
從趙旭那裡出來成冰才覺肚餓,中午那一頓全看戲去了,壓根沒吃著什麼,隨意找家小店進去,叫了份炒飯,便聽到老闆和老闆娘的爭吵。夫妻倆看起來也有五六十,準確說來是老太太一直用尖銳刺耳的聲音數落老頭。大意是老頭早上把老太曬的一串干辣椒移動了位置,從這件事追根究底到三十年前老太坐月子時婆婆刻薄下她的兩隻老母雞導致她現在整日腰酸,老頭則見縫插針玩笑般的頂兩句嘴,這又必然引起老太的另一個話頭……
成冰無奈嘆氣,沉默很久后杜錦芸突然問:「其實你還惦著席思永吧?」
「沒有人是聖人,沒有人能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作出最正確的選擇。你覺得他是男人,他就該承擔主動的責任所有的責任,但是你要知道,這種責任也會變成壓力。他越在乎你,他越怕給不了你幸福。他希望你能住最好的房子,開最漂亮的車子,不需要你為他挨窮受氣……他越在乎你,他越怕你將來後悔。是的,你說你不後悔,可是你犧牲得越多,他越內疚……放手不一定就代表愛得不夠,很可能恰恰相反。」
「有印象,幫我關門。」成冰垂下眼眸,把被子拉上來蓋住頭。合上眼,迷迷濛蒙出現的,是那個閃電雷鳴的雨夜,席思永被淋透的身影——這豈是有印象三個字可以概括的?
可心底念念不忘的,仍是某一年的寒夜,有人在千里之遙,通過一根電話線,陪她度過那個難熬的漫漫長夜。
席父搖頭直笑,朝成冰笑道:「思永也不頂嘴,就跟他媽說……我孝順自己的媽媽,自然也要心疼我以後兒子的媽媽——他媽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啊,老家教育環境太差,表姑想讓我們給她在城裡找份工作,我們看她苗子不錯,就把她帶在身邊讀書。他爸爸那幾年身體不好,我工作又忙,她人小小年紀,做事挺勤快的,洗衣做飯樣樣來,讀書成績也不錯。你們畢業那年她考上財院,今年大三了。哦……她上回也在,不過當時她剛開始住校,回來的時候少,你可能不記得,」席母微微一笑,「我那時也沒給你介紹。」
一言引得大家欷歔不已,黎銳才說上句「鐵打的硬碟」,時經緯便接「流水的毛片」。成冰吹兩個煙圈,笑得媚眼如絲,有面熟的小師妹來給成冰敬酒:「太后你還記得我嗎,你畢業的時候我去送過你。」
成冰微微張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她直覺自己是弄錯了什麼,可一時還沒理出頭緒——好像一個人在迷宮裡打轉,終於有一扇門開了,卻不是她料想的出口。所有的事情都出乎她的意料,所有的事情都不如她的想象。她支著額試圖理清思緒,又聽席母問:「什麼時候回來的,回來辦事?」
成冰暗抽兩口氣,拿紙杯接了點純凈水,就著玻璃窗擦掉臉上的淚痕。窗影重疊模糊,她看不清自己的眼,恍惚間興味索然,咳兩聲清清嗓子:「不耽誤你上班了,我先回去。」
成冰急得快哭出來,恨不得挖地三尺把缺的那個零件翻出來,卻怎麼也找不到。她心裏又急又怕,急的是怎麼也拼不齊手機,怕的是席思永以為她不接電話故意關機就不再打過來,跺著地板尖叫:「你給我出來!你給我出來!」
「然後呢?」
「思永平時做事很有分寸,」成冰順著她的話茬,「等他外派回來,會好好孝順你們的。」
時過境遷,小平頭描述起此事,仍無法掩飾那種悲劇發生在你面前,而你無能為力的沉痛感:「老黎把電腦城的鋪面結業了,拿那筆錢去憩園給燕姐買了個格子。那天晚上他跟我說,其實他早就想到過會有這一天……」
「饒了我吧,一回去准逼婚,我再不從,他們就差給我下藥了!」
成冰投入度極高地配合趙旭演完全場,臨別時聽趙旭歡快地笑:「那個……你們結婚的時候我就沒時間過去了,真是不好意思,那個……你們要挑婚紗對吧?我有朋友是開婚紗店的,從蘇州直接進的貨,我和他說一聲,你們挑多少套換著穿都沒問題!」
打車回學校,原來的鎖石咖啡屋格局並未大變,只是增加了粵式甜品的供應,成冰進來的時候一伙人正在玩砸六家,一種從天津傳來的撲克牌玩法,六個人玩,極講求團隊配合。時經緯不愧為人精,初學會便極上手,見成冰來了說要讓給她,成冰提不起精神,便借口先吃點甜品,到吧台要了碗水果西米露。嫩黃的香蕉塊,鮮艷的草莓點綴,乳白泛香的椰奶,讓人看了都要吞口水,成冰正欲開口稱讚老闆娘,誰知一傾身才發現老闆娘坐的椅子居然是改裝過的輪椅——再仔細打量方知這笑得甜美可人的活潑女孩竟是殘疾。成冰微微發怔,旋即意識到太過唐突,連忙轉開眼來想找別的話題,正看到櫃檯旁放著座建築模型,便笑說:「模型很漂亮,誰做的?」
成冰心下悵然,燕姐為人潑辣,教訓黎銳不務正業、教訓她抽煙喝酒五毒俱全、教訓席思永寡情薄倖喪德敗行——怎麼也看不出來那樣能幹的外表下是這麼脆弱的生命。黎銳神態鎮定,極輕淡的口氣說:「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多替我來看看。」
成冰仔細一回想,Training部門的一個ABC,天天纏著她去看自由姐姐的雕像,臨回國前仍不死心,說總部有global pay的名額能派他回國,問成冰他是否需要考慮。一五一十地講給杜錦芸聽,那邊便怪叫起來:「最重要的還沒說吶,色相如何?」
那小平頭是以前在黎銳的鋪面里打工的,撅撅嘴看起來極委屈:「年初老黎到我那裡住了兩個月,天天都要靠藥物來進行心理治療。你們沒看到的人真的不能想象他當時是一種什麼狀態——就像吉他上面的一根弦,不停地拉,不停地拉,你不知道它哪天會斷,但是你又知道它一定會斷——直到某天,在沒有預兆的情況下,突然啪的一聲……」
成冰氣得恨不得一腳把他瑞到黃浦江里去,卻不得不咬著牙拎他回酒店,昏天黑地地狂吐一番,才倒到床上昏睡過去。
席母手一頓,隨即無奈地笑笑:「是啊,這孩子越來越野,跑得都沒邊兒了。」
趙旭臉色倏變:「思永哪根筋不對,看上你這種禍水!」
趙旭發慌地抽紙巾遞給成冰,她趴在他肩上哭,竟又哭不出聲音來,人悲痛到極處,竟連眼淚亦能幹涸。她又覺得自己可笑,幾天之前她還覺得自己看破紅塵熙熙攘攘,看穿世上痴男怨女,看淡人間情情愛愛——還自以為物我兩忘,只差沒有落髮出家去。
成冰的頭越埋越深,恨不得變成鴕鳥,能鑽進沙里去。
成冰跟在時經緯身後,從飛機上一直磨到出機場打車,差點逼著時經緯賭咒發誓,然而時經緯也無奈攤手:「我不是那個二百五,換了是我打死我也不離婚,離婚也得先分財產。誰知道他媽的腦袋裡都想些什麼?」最後他被逼急了,堵在計程車通道被後面排隊的人罵娘,想出個沒轍的轍:「要不你去找那什麼……那個叫趙旭的,他前兩個月還打電話給我,問你們倆離婚的時候到底是個什麼情形,我說我也不知道啊……他好像,好像覺得我當時在應該知道什麼內情似的。我靠不行了剛才老闆打了個電話催你不行直接殺到非洲去找那二百五吧我沒空陪你玩了拜拜!」
母親怕她寂寞,可有時人越多越寂寞,成冰會故意去騷擾學校的朋友們,現代社會的人越來越成熟,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這種心理很奇怪,她承認自己有那麼點放不下,開始崇拜母親——母親書房裡有幅裱起來的字,是一位書法名家送的,飛揚遒勁的八個大字: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時經緯敗下陣來,畢竟朋友一場,嘴上卻仍要刺成冰兩下:「錢的事你就省省吧,思永還不差你這兩毛錢的贍養費!他給我酒吧唱了半年歌,清得也差不多了,不用等到你現在來假惺惺地流兩滴鱷魚眼淚。」
那語氣曖昧得好像他們訂過娃娃親似的:「阿姨最近怎麼樣?我一回來忙得雞飛狗跳,還沒來得及去看她,她不會怪我吧?」
回憶是一件頂傷身的事。
成冰跟著趙旭進他的辦公室,合上門便問:「找我過橋,總得給點過橋費吧?」
趙旭把紙杯推到她跟前,大概是好多年都未曾在她和席思永的雙劍合璧下討到好,如今抓著兩人這樣大的把柄在手,頗有些飄飄然,洋洋得意地笑:「你幼兒園的時候哥哥就認識你了,你十二指腸怎麼拐的彎我都一清二楚!」
席父也微微點頭,話音中不無惋惜:「你們兩個孩子其實都很懂事,」他又轉過身來埋怨席母:「都是你,做媽的還不如兒子懂事!」
趙旭輕笑:「你就這麼走了?」
成冰忍住笑,趙旭冷哼道:「找我什麼事,說吧。」
「他,」成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給你酒吧唱了半年歌?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成冰攥著手機號啕大哭:人世間再無悲痛能至此,她未曾接到的那個電話,散落滿地的手機零件,她無緣聽到的最後的話——那一切都不是夢。
「得了吧姐姐,就你那貧瘠的情史,裝什麼萬花叢中過呀?再說那席思永對你其實挺痴心的,老娘和_圖_書我火眼金睛,他逃不出你的五指山!」
「媽你想到哪兒去了,」成冰好笑道,「顏宣又沒說什麼。」
席母輕嘆一聲,笑容無奈蕭索:「是我兒子沒福氣,我這個當媽的……我們老家有句俗話,叫抬頭嫁女兒,低頭娶媳婦,所以你們結婚的時候,我沒給你一個好臉色。」
問了三遍成冰才反應過來,揉揉額角說:「西藏南路。」
成冰湊過去看,宮殿的中央是淡藍的雪湖,裂成片片的碎冰,效果極致逼真,兩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在雪湖上親吻相擁。
席母看著她好一會兒,又說:「原來我總怕他吃虧,現在他一個人在外面,就是生個病都沒人照顧。莎莎教我上網,我知道那地方苦得不得了……哎,其實兒孫自有兒孫福,哪輪到我們管這麼多。我當初要是肯好好看看你,你們也不會鬧成現在這樣,那時候思永還勸我,說我怎麼老想著是自己兒子被人拐跑了,就不能想著是自己多了個女兒嗎?」
至少能降低些她的挫敗感。
「我高興。」成冰無所謂道,反正打牌不過圖個高興,輸輸贏贏又有什麼關係?
「虧你想得出來!」
「他到底要跟我說什麼!」
席思永似乎在遲疑什麼,說了兩個我字,也沒繼續下去,她冷冷地嗤了一聲:「再不說我掛了!」
現在不少人熱衷集貝,小小一片,少則數千,多的上十萬也不出奇。成冰也略有耳聞,只是奇怪他這麼閑:「你都快兩個月沒回去了吧?」
黎銳顧左右而言他,聽說她剛辭職便說:「阿時準備周末回來,你也很久沒回學校了吧,有沒有空回來一趟,正好……也看看你燕姐。」
這個炸彈的威力更大,然而語言文字的魅力就在於,不論什麼情況,總有無數可用來讚美的詞句。比如以前他們祝成冰和席思永情比金堅、鶼鰈情深,現在則誇她和席思永琴心劍膽、瀟洒去來。
於是以全校TOP3成績進入K大的黎銳,自此之後成績一落千丈,成為常被人背後側目以示的吃軟飯的男人。
黎銳和時經緯先回學校,黎銳臨走前囑咐道:「下午我們在土木學院那個咖啡店,現在改做粵式甜品,你還知道地方吧?」
沒兩天顏宣又約成冰去看車展,比對公眾開放的日子早兩天,放眼望去琳琅滿目,看車的人也不少,成冰笑說:「不都說經濟危機嗎,怎麼一點看不出來?」前期開放來的不少都是媒體人士,還有提前訂車的富商,看著不少熟面孔。在克萊斯勒的展台前居然碰到季慎言,帶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成冰詫異地問:「你要換車?」
成冰恨不得把頭埋到地板磚里去,訥訥道:「特別會做水煮魚吧……」
成冰依舊皺眉不解:「你改行當心理分析師了?」
「嗯,有時間再約吃飯吧,」成冰提起皮包,臨了又微笑道,「結婚的日子定下來我再給你發喜帖。」
席母一愣后笑道:「是啊,思永跟你說的吧,莎莎這道菜做得比飯店還強!」
他要和她說什麼?
為什麼那個人不能是我?成冰也在想這個問題,為什麼那個人不能是我?
成冰警惕地瞪著顏宣,他憊賴地笑,還伸手來蒙她的眼,拖著她也不看紅綠燈就往十字路口跑。正好一輛車衝過來,急剎車才免於出事。成冰嚇得直甩手,卻看到顏宣大笑著蹲下去,笑得差點喘不過氣來——那笑聲比哭聲還難聽。
「我都離婚兩年了,」成冰微哂,「再說……難道你還想我開個divorce的周年慶party,昭告天下……我要二婚了?」
時經緯緊皺著眉,半晌才自嘲道:「嗬,果然是林總的女兒,原來你們結婚的時候,我還擔心思永定不下性來,現在看來,啊哈,你比他瀟洒多了!」
「那就別講了!」
不過顏宣會打電話給她,倒是出乎意料之外,那天不過點頭認識罷了,連電話都不曾記,更談不上什麼交情。他也不說什麼,就問她忙不忙,成冰答說在寫財年總結,以為他會知情識趣地掛電話。誰知顏宣今天也不曉得是抽的什麼風,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閑扯,成冰只好插上手機耳塞,邊接電話邊處理郵件,他說兩三句她應一聲。等成冰意識過來時,才發現他已靜默了許久,成冰便有些尷尬:「不好意思,我正在處理郵件,有點忙。」
趙旭扒著椅背,歪頭審視她,終於忍不住唇角抽搐笑出聲來:「成冰,這麼多年,你總算有一分鐘像個小女人樣了。」
成冰差點抑制不住心底那股浪潮的起伏,像有千鈞壓在手臂上,小心翼翼地端過那個冰雪宮殿的模型,把頭湊到底部去看鑲嵌銘牌的地方。
成冰回想半晌問:「我記得你家有個……」
成冰忽笑起來,那老兩口的模樣,渾似小學時男生搶了女同桌的橡皮,引得女同桌來和他說話,頑劣的男孩因陰謀得逞而偷笑在心。
他乾裂的唇在她頰上擦出輕微的痛感,然後愈加彌深:「咱們好好過日子吧。」
恨不相逢未嫁時這種話,說起來老套無比,然而真正降臨在你身上,你又能如何?
月末留在辦公室寫財年總結,手機忽然響了,陌生的號碼,自報家門是顏宣。成冰愣了愣才想起來,上月陪母親和她的手帕交施阿姨逛街,末了來接她們並請吃飯的似乎是這個人,施阿姨的乾兒子。飯桌上聊過幾句,這年頭做地產的,十個有十一個都會哭窮,顏宣也不例外,明明開著燒包的保時捷,食指還圈著鴿血紅的戒指,偏偏還一口一個生意難做。
「他,我們……」成冰不服氣地回嘴,卻說不出更多的字眼。有些道理其實也許大家都明白,只是固執著不肯相信,不敢相信,以為自欺欺人至少不那麼痛——至少對她來說,覺得是席思永負心薄倖也好,覺得她曾全心付出過也好,總之過錯都在席思永身上,她會不那麼難過。
「你說他幹嗎什麼都不說?我都沒嫌丟臉問出口了,他居然就隨便我胡猜亂想?又不是沒給機會他解釋,他——他是不是嫌我亂吃醋太煩了?我承認我有點嬌慣……還有點任性……不過也沒有到無法忍受的地步吧?」
「那是,我這種禍水,怎麼人得了你的法眼,」成冰微微側身,笑得妖燒無比,「我看中午吃飯那小妹妹挺卡哇伊的,今天難得有空,不如妹妹陪你聊聊?」
成冰狐疑地轉過頭來:「他沒回K市工作嗎?」
小姑娘的眼神十分警惕,連迎客的笑容都沒有,遲疑半晌才道:「是成冰。」
「難怪這孩子死心眼,」席母突然冒出一句,成冰一愣,以為她說趙旭,正茫然不解,席母卻朝她笑笑,「是我們思永耽誤了你。」
又一陣密集如傾盆大雨的噼啪聲,極之清脆,很像是子彈打在玻璃上的聲音,席思永的聲音也越發急切:「阿旭,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照顧好我爸媽,別讓他們知道……」
趙旭從手機里調出一段錄音,一播放全是刺刺啦啦的雜音,隱約間有人的喘息聲,十來秒也沒人說話。成冰微訝地抬頭,以眼相詢,趙旭指指手機讓她繼續聽,接下來又有幾聲啞破的撞擊聲——嘈雜紛亂的聲音,不知為何竟讓人脊背發涼。三十秒過去,急重的呼吸越發明顯,成冰正挑眉準備問趙旭怎麼回事,忽聽到極熟悉的聲音:「阿旭,是我……」
趙旭示意她說下去,成冰便不情不願哼哼唧唧地把事情和盤托出:當初她如何以為席思永紅旗不倒彩旗飄飄,結果回學校這麼幾天,一路發現自己全然看錯。
成冰欣喜若狂地搶過來往回撥,信號嘈雜,線路里發出滋滋的聲響,撥了幾次也沒接通,心急如焚。母親抽過手機放到一邊:「聽說現在有很多騷擾電話是通過網路電話打出來的,號碼很奇怪也撥不回去,有事別人會再打過來的。」
其實都是假的。
成冰怔然,問:「那燕姐呢?」
成冰搖搖頭表示不解,季慎言哂道:「你和顏宣特別有共同語言?」
To win back our love again
成冰笑,到了這個年紀,父母都比孩子急,沒結婚的盼結婚,結了婚盼孩子。顏宣忽然湊過來問:「說起來咱們也算同病相憐,不如湊合湊合了了他們的一樁心愿?」
找到趙旭時他正在一家傣家餐廳請朋友吃飯,隔著玻璃老遠地朝成冰揮舞胳膊,同時在電話里指示視線角度,前所未有的熱情。成冰剛剛定位到他的桌位,趙旭便從餐廳里大步流星地出來,極熱情地搭著她的肩膀往裡沖——力道近乎挾持,她還不及反應,已聽趙旭耳語:「識相點,待會兒好好配合!」
「那你就準備這樣瞞一輩子,他們兩個老人,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我們能瞞多久啊?」
「是啊,」成冰滿不在乎道,「都離過婚,確實很有共同語言。」
成冰含糊笑道:「我猜的,我以為他會回來。」她頓頓后又說:「回來的話……發展會好一點吧。」
趙旭用了很長的時間,才組織起語言:「以思永的為人,他需要跟你找這樣的借口嗎?是的,如果換作第二個人,以這樣的理由來拒絕你,也許真的是個託辭。可是思永……」趙旭嘿笑兩聲,「他以前有多少女朋友,你知道的不比我少。如果他不在乎你,玩玩就算了,幹嗎要考慮什麼將來,你的將來關他屁事?他為什麼要怕你後悔,你后不後悔又關他屁事?」
永遠,永遠,永遠。
趙旭撐著下巴,毫無表情地望著她,一言不發,成冰搖頭嘆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顏宣和季慎言照例說了幾句久仰之類的話,翌日下班便在公司樓下見到季慎言的車,成冰詫道:「有委託人在我們公司?」
時經緯嗤一聲,陰陽怪氣道:「你當然不知道,你被他供得像九天仙女下凡塵一樣,當然什麼都不知道了。他那個人,最不爽欠人東西,誰都一樣。」
打牌的手氣常和心情相關的,一路下來成冰幾回把時經緯手上的牌砸沉,搞得他很是鬱悶,晚上吃飯時也繃著張臉。成冰不覺好笑,回到學校居然讓時經緯這樣的老油條也返璞歸真,為幾盤輸贏動起氣來。
母親又翻出溫度計來給她量體溫:「37度半,低燒。」看桌上筆記本還半開著,又埋怨:「給別人打工,這麼積極幹嗎?還把自己弄病了,這麼大個人了,也不會照顧自己!」
時經緯微咳一聲,成冰知道他的意思,以時經緯的人生態度最看不上的就是黎銳這樣混吃等死的族群。然而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既然燕姐願意,他人何必置喙?成冰卻仍不免會想,如果燕姐工作沒那麼勞累,如果黎銳爭點氣,也許她還能多撐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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