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小鎮做題家

作者:趙熙之
小鎮做題家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01章 100日元

第01章 100日元

蔣劍照:他也不在高中校友群里。
還好沒說。
只是,質量未必可靠。
她截了個圖發給蔣劍照,喝著水往家走。
算了。
與來的時候相比,此刻的大廳顯然安靜了許多,不過仍舊擁擠雜亂。到處疊放著紙箱、過期的宣傳看板,以及摞得比人還高的陳舊木料——大概用來做看板的吧,上面居然還搭了條藍色短褲和深灰色毛巾,在王子舟眼裡,這些統統都是未能及時處理的垃圾。
王子舟雖然也用筆名譯書,但她在帶著自己本名的個人簡歷里,是一定要清清楚楚把每一本譯作寫上去的,她連合譯的、尚未出版的都不會放過。
蔣劍照:你是不是發現了陳塢的微博!
又寫「配菜變了」,配圖裡的餐具雖然沒有露出全貌,但應該就是東竹寮食堂的——學姐說東竹寮的餐具都是學校食堂用剩的,圖上餐具看著和K大中央食堂的餐具很相似,且確實有點像是被淘汰的樣子。
給的理由是,天文協會的招新宣傳導向有問題。
看他寫「倒垃圾賺了錢」,她放大看配圖,認了很久才認出是東竹寮的垃圾桶——東竹寮招募垃圾處理人員居然會給錢嗎?她想。
江陰江陰,長江之南。
「由於對方的隱私設定,你無法通過名片將其新增至通訊錄。」
智慧手錶震了一下。
它,有水印。
王子舟:好的。
不然要嚇到你。
王子舟指那句話。
抬腕一看,螢幕顯示——
王子舟想著,合上錢包,裝進帆布袋,走出了拉麵店。
提高價格去找日本母語譯員,未必行得通。
沒有空調,她就一直出汗;通風不好,她就開始犯困,加上耳畔一直嘈嘈雜雜,智慧手錶又突然發來久坐提醒,她決定暫時擺脫這個無聊的酒局,出去走走。
那是一隻不大不小、很尷尬的鍋。
不過陳塢這個人,裡外倒是很一致。
至於彼岸是不是真正想去的,王子舟沒那麼在意。
王子舟當時就覺得,他既不信任數字資訊,也不信任網友。
食堂早到了停止營業的時間,裏面一個人也沒有,與王子舟追尋的香氣也毫無關係。她正要繼續往前,一個提著洗漱籃的邋遢男生忽然越過她,瀟瀟洒灑趿著拖鞋邁步而去,大概是要去浴室洗澡。
帆布袋擱在進門架子上,鞋子留在玄關。左手邊就是浴室,王子舟直接脫了衣服進去洗澡。淋浴很快,到吹乾頭髮擦好臉也就二十分鐘,她換了身乾凈T恤站在洗漱台前刷牙,點亮手機螢幕,開始計時。
在上百張風格相似的照片里,敏銳的王子舟逮捕了一個異類。
你最近寫了新書吧?
王子舟:因為我現在可能就是那個情商低的人。
接還是不接呢?
殘香而已,卻輕而易舉勾起人胃腹中的饞蟲。
不回訊息,應該是被作業抓走了。
還寫「撿了免費的傢俱」,配圖是一張長凳,去過東竹寮的人才可能認出來——背景里那堵牆是東竹寮中庭里的。
她從早上坐到了傍晚,中途下樓買了三明治和蔬菜汁果腹,這會眼看窗外太陽落了山,她正愁吃什麼,開啟卡包翻出拉麵店的集點卡,驚喜地發現可以去吃免費拉麵了——
不過,對王子舟這種被單身公寓「慣壞了」的傢伙而言,這樣的空間實在與舒適攀不上多少關係——
王子舟沒有再回。
那裡確實坐了個人。
王子舟記得那年的宣傳海報上大概有一句:來天文協會,帶妹子半夜看星星。
沒有另起昵稱,微信名就是本名,頭像看起來一片慘白,王子舟點開大圖才發現,這張圖拍的似乎是大霧中的江面。
王子舟猶豫了片刻,她也說不清為什麼會猶豫,總之就是不甘心就這麼離開,好像非要說上幾句話,但是——
他在微博上發的,和在人人網上發的東西基本沒什麼差別——無非就是那些照片,文案也很謹慎,透露出的個人資訊更是少得要死。
王子舟忽然有幾分想念那種感覺,她沿川端通往北步行,左轉過橋來到鴨川西岸的第一件事,就是進便利店買了一瓶碳酸飲料。
這個人低著頭,耳朵里也塞著降噪耳機,在等另一邊綠燈亮起。
視線忽地定格在左前方那一摞高高低低、五顏六色的看板後面。
那已經是她本科三年級來K大做交換生的時候。
視線再轉向右邊,是一排垃圾桶和並排放著的……
說是這麼說,但她和蔣劍照在一起廝混的任何場合,都沒遇見過這個奇怪的數學系男生,遑論介紹認識了。
學分一年級就修完了,二年級根本沒課,她也不愛在研究室待著。導師是個崇尚諸事順其自然的老太太,對待學生基本放養。因此除了約定的會面、組會、聽講座、去研究科的圖書館找書查資料,王子舟一般不會特地跑學校,哪怕住得很近。
他們連一句話都沒說過。
哦不,說過了,就在兩個小時之前。
再後來,王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舟在人人網——一個曾經的實名制校園社交網路平台——圍觀過一次線上口水架。起因其實非常無聊,如今應該沒什麼人記得了。讓王子舟印象深刻的也不是那件事本身,而是因為那次事件,「陳塢」這個ID夾雜在別人的轉發里,被推到了她的首頁。
有沒有合適的譯員推薦。
但王子舟捕捉到了一種遊離感。
蔣劍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很合理。
王子舟耐心地吃著茶葉蛋。
王子舟想想,回道:「那太奇怪了吧。」
他的拍照視角很區域性也很小心,比如同樣拍學校食堂的飯菜,別人可能會毫不在意地露出J大食堂的字樣,他則會故意避開盤子上的字,拍攝另外一半,或者吝嗇地只允許1/4的內容入鏡。
朝陽透過薄薄的窗帘穿進來,蟬也勤奮地開嗓練功了,王子舟在晨光里坐了一會,決定跑完步再說。喝水、換衣、戴上降噪耳機、下樓、拉伸,穿過巷子一路小跑到河畔,放開步子沿鴨川往北跑。診所、居酒屋、旅館,看起來都還在沉睡,只有便利店熱熱鬧鬧,迎接道旁趕去上班上學的居民。
她捧著手機,在聊天框里問蔣劍照:「你對陳塢了解多少?」
如此好意。
王子舟:興趣愛好?
王子舟再次開啟微博,一邊吃面,一邊瀏覽陳塢的主頁。
這邊的綠燈被紅燈所取代,那邊的綠燈亮起來,王子舟眼看陳塢踏上斑馬線,走向了十字路口的另一邊。
不認識。
他看到了她手裡的紙杯。
如果試譯不合格,還要白做工。
王子舟往輸入框里打了一句「我今天碰見他了」,還沒點傳送,對面已經回了新訊息過來。
門一關,周遭遽黯,轉而迎來夏蟲更熱烈的吵嚷。
王子舟開啟手機睡眠模式之前,又發了一條訊息過去。
鬼使神差的,她給置頂好友發了資訊。
不過我一句話也沒說。
他在敘述,但沒有情緒。一個人和你嘮家常,但面無表情,你就很難確定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麼——到底是表達厭惡、還是喜歡?
王子舟從來沒和其他人議論過這件事。
王子舟心情愉悅地朝拉麵店邁進,走到十字路口,趁著綠燈正要奔向對面——確切地說已經踏到了斑馬線上,這個時候餘光才掠見一個眼熟的側影。
蔣劍照:他微博名字叫啥?
她沒有關注他,因為她也不信任資料世界。
整個東竹寮就像個巨大的垃圾場,而她正在垃圾場里搜尋食物氣味。
夏季傍晚的風仍舊熱烘烘,但從空調房裡出來的瞬間,居然是舒服的。涼涼的面板被乾燥溫暖的手撫摸了一遍似的,毛孔紛紛叫囂著張開來,可是沒過幾分鐘,就開始出汗了。
王子舟:不告訴你。
蔣劍照跟她說過:「我高中歷史老師很不錯,我上J大歷史系,百分之八十的原因可以歸於他把歷史說得太有趣了。」她還說:「他家小孩跟我同級,競賽班的,好奇怪的一個男生,在數學系,下次遇到了給你介紹介紹。」
他單手舉著書,書擋住了臉,只看得到漆黑的頭髮。
明明才七月出頭,電風扇已經撥到了最高檔。宿舍里悶著酒氣,一群人圍著矮桌坐在地上喝酒閑聊,內容早從既定的主題偏離到了十萬八千裡外。
一張是躺在鍋內的茶葉蛋,正俯拍視角,鍋的外緣與照片四邊相切,稱得上是非常強迫的構圖;另一張則是擺在桌面上的八枚百元硬幣,三行三列,相當整齊,但最後一角偏偏少了一枚,讓人看了很不舒服。
蔣劍照:有人跟你說我的B站號了嗎?不要嚇我!
四十分鐘前,在對方過馬路的時候追上去,裝作湊巧,說「你是住在東竹寮的那位同學嗎?昨天我拿了一隻茶葉蛋,但是沒付錢,你還記得吧?」然後把硬幣塞給對方,就結束了。
東竹寮是K大的學生自治寮之一,已經是五十多年前的建築,外立面勉強看得過去,內里陳舊雜亂,但因每月僅5100日元的住宿費,這些缺點也就不值一提了。
付完錢,智慧手錶問她「是不是結束跑步了」,她抬腕看了眼配速——今天真是狀態不在家。擰開瓶蓋走出便利店,王子舟從臂包里掏出手機,重新開啟那張聯絡人名片,猶豫幾秒,點選「新增到通訊錄」。
也就五十公分不到的距離,王子舟抬手就可以拍到對方肩膀的程度。
王子舟:這麼不合群?
王子舟從運動短褲口袋裡摸出手機,飛快回了兩個字:「沒有。」
你簽了海外版權代理合約吧?
這是本科學校在日本關西地區的校友群,群成員全部實名,為什麼會找不到?只有一種可能——這個人根本不在群里。
之後擦面霜、收拾浴室、關窗、熄燈,終於在十二點前躺上了床。王子舟沒有在床上玩手機的習慣,今天卻破天荒地把手機帶到了枕https://www.hetubook•com•com邊。
她找到遮蔽已久的「J大日本關西校友群」,在群成員列表裡搜了一個名字,系統卻冷酷地提示她「沒有找到『陳塢』相關成員」。
氣泡歡呼著炸開。
世界真小,真湊巧。
其實再低都會有人接。
王子舟在這件事上並沒有多執著。
王子舟:把陳塢的微信名片推給我。
蔣劍照:讓他加你。
硬幣放上去,就完整了。
她吐掉牙膏泡沫,把牙刷插回原位,從臟衣簍里翻出褲子,在褲子口袋裡找到了那枚沒能給出去的百元硬幣。
——《小遊園-III》。
再收到回覆是北京時間凌晨三點二十分。
這個身份對陳塢來說,到底是不是該向熟人世界保留的秘密。
她移動滑鼠,開啟新一天的工作——將一篇不到四千字的中文訪談稿翻譯成日文。派單的是日方的獨立編輯人,合作流程簡單,約定好字數、價格和交稿時間即可。雖然篇幅不長,但報酬按千字算,大概是她翻譯圖書的3-4倍。在譯書專案間隙接到這種工作,王子舟拍手歡迎。
又喝了一大口的碳酸飲料。
緊接著,她搜尋聯絡人「陳塢」,翻出這位高中同學的個人主頁,把他推給了王子舟。
這一百日元,是窺視接續到現實世界的梯子,我想留著這架梯子換個方式觀測你,我可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變態。
她很在意最終譯稿的質量,並不一味拼速度,但文字翻譯的單價並不高,幹活太慢要影響生計,所以也不可能為一個字一個句子較真箇幾天幾夜。
加不上算了。
王子舟:我都不知道他在哪。
陳塢這個人,真的很謹慎,王子舟迄今想不通他怎麼會把帶微博ID水印的圖發到上人人網,失誤嗎?
但她沒有這麼做。
王子舟這樣想著,拇指下移,猶豫要不要現在點請求新增。
王子舟頓了一下,學姐拽過她的胳膊隨口問怎麼了,她回沒什麼,與眾人一道走出貼滿公告與海報的東竹寮樓門,在院內停車場各自取了自行車,魚散而去。
是一個微博ID。
蔣劍照:啊我知道了!
桌子?
但有一點,王子舟耿耿於懷。
蔣劍照:有什麼奇怪?我甚至可以把你推給他爸爸,請他要求陳塢加你。
於是問到了中方代理。
王子舟:陳塢居然不在關西校友群里?
畫質一般,多數是手機拍攝,偏愛1:1的方畫幅,構圖非常強迫症,對比度和飽和度也往往故意調低,把日常拍出了一種灰暗的秩序感。
但要想看整張圖,就得縮小圖片。圖一變小,那枚貼著螢幕的硬幣突然就比其他硬幣大上好多倍,顯得格外突兀。
鍋內有勺,鍋外貼心放著一摞一次性紙杯和一包餐巾紙,王子舟於是選中一隻裂紋完美的茶葉蛋,迅速撈起裝進紙杯,正打算往邊上的募集箱里投一枚百元硬幣,卻突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帶錢包下來——
今天的稿件是博物館歷史藝術類展覽相關的訪談,除了個別專有名詞的漢字注音王子舟拿不定主意,並沒有太棘手的內容。
蔣劍照:好像會吹笛子,假如我沒記錯。
她好奇往裡探了一眼,廚房局促昏昧,沒有人,灶台也安安靜靜。
王子舟:……
螢幕上彈出一大塊白色方框,顯示——
是昨天知道他住在東竹寮,重新翻看,才有的新發現。
好像有非常多要說的話。
王子舟上前揭開鍋蓋,登時感覺到熱氣上騰,深色滷汁里,靜悄悄地躺著十隻左右的茶葉蛋。
開啟耳機的降噪功能,道路上的一切聲音分貝大大降低,街道忽然變成了接近默片的世界,耳機里的音樂卻清晰明朗起來,連帶著放大了自己吞咽口水以及呼吸的聲音。
王子舟:還錢。
蔣劍照:你們又不認識。
王子舟捧起手機。
這是陳塢習慣的構圖方式。
王子舟等了五分鐘,仍舊沒有收到對面回信,也就不再等了。關係好到一定程度,不及時回訊息才是常態。一條訊息出去,過個半天甚至一兩天收到回覆都有可能——事多正忙,收到掃一眼,忘了回也很平常,當然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另一方並不會計較這種「怠慢」。
好奇心都是一時興起,轉瞬即逝。
王子舟回了一個「抱抱」的表情,又說:「我吃飯了。」
她仰頭一口氣喝完了瓶子里剩下的水,進浴室沖了個澡,出來換上短袖短褲,站在空調底下吃完全家買來的早飯,坐到電腦前開始工作。
剛到樓上,收到了回覆。
是溫熱的,香氣四溢的,故鄉的味道。
在王子舟的認知里,如果是作者本人,應該說上一兩句譬如「終於出版啦!感謝大家支援!」的話,或者乾脆呈上一段小作文表達一下稿件付梓的心情;如果是推薦朋友的書、或者自己喜歡的書,那至少應該介紹一下基本內容,或獻上幾句美辭,可他當時只給了一張封面圖,和*圖*書連文案都沒有寫。
王子舟咬了一口。
蔣劍照:好恐怖!
氣泡們散會了。
蔣劍照:又吃的拉麵,連菜都沒有。
看起來過得挺好。
鬧鐘一響她就起了,解鎖手機就看到「蔣劍照向你推薦了陳塢」。
走到拉麵店,排隊的時候她就一直在想那件事。
不然你會覺得我情商超低。
蔣劍照發了一個「無語」的表情。
何況它,很難翻。
一人食嫌大,二人食也許就顯得小了。
檸檬,梶井基次郎。
王子舟低頭看了一眼時間,竟然快到十一點。她邊下樓邊從帆布袋裡翻出錢包,取了一枚百元硬幣握進手心,重新來到一樓,桌子上卻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連那香氣也無蹤影,更不必說坐在看板後面的那個人。
她茫然四顧。
城市夜晚是被各種人工照明所主宰的世界,不過王子舟今晚抬頭看到了月亮,甚至準確地定位到了長庚星。
我以前都沒發現你住在東竹寮。
蔣劍照:到底啥事?著急的話,我把你推給他算了。
真是熱鬧啊,她搖晃紙杯里破碎的蛋殼,想著怎樣處理這兩樣垃圾。
蔣劍照:陳塢的微博有什麼秘密嗎?
問了忌口之後,店員就走了,王子舟一個人坐在位子里耐心地等。
不自覺地,就這樣了。
於是下樓。
王子舟並不知道浴室在哪,也沒有興趣知道,她朝前走,餘光瞥見左手邊的那架舊鋼琴,傍晚來的時候還有人彈,現在它安安靜靜呆在那,無人打擾。
從窗戶往下可以看到東竹寮的中庭,它被建築半圍合,連燈也沒有,有人坐在黑暗中喝酒聊天,間或傳來零星爆笑聲,像風一樣,從耳邊一吹就過,什麼也不會留下。
她想確認一下——
蔣劍照:怎麼樣啊,加上了嗎?
大概是覺得這問題突兀又奇怪,蔣劍照沒立即回。王子舟等了一會,店員忽然招呼她進去——原來已經排到隊頭了啊——王子舟跟著往裡走,到位置坐下,把集點卡遞給對方。
即將到來的這個暑假註定無聊。
蔣劍照:沒有吧?我高中在文學社哎,他都沒加我們社。
王子舟:哪兒合理?
到這裏聊天通常就可以結束了,回都不用再回,應關掉手機專心吃面,但王子舟卻自己點開了那張反覆拍攝的拉麵圖。
只有自己知道的,熱鬧聚會。
口腔里的爆裂聲漸趨於無,替而代之的是清晰的呼吸聲。
那一瞬間,王子舟就是被好奇心役使的奴隸。
四處尋覓了一番,終於在公共廚房看到了分類垃圾桶,王子舟順便擰開水龍頭清洗了雙手,返回仍然熱鬧的宿舍。
停頓了三兩秒,輸入一個ID搜尋,跳出來一個使用者。
拉麵送到了,店員請她慢用,順便給了張新的集點卡。
長長的走廊里燈昏路狹,門邊靠牆堆著幾個架子,上面摞滿各式各樣的廚具餐具,或許還有其他雜物,但實在看不清楚。繼續往前是公共廚房,王子舟敏銳捕捉到了一點久違的故鄉味道,她動動鼻子——
甚至不止是同胞。
七點來的,這會已近晚十點,喝了幾口酒,塞進一點下酒零食,胃裡早就空空蕩蕩,亟需一點溫暖的東西填補。她遵循本能去追尋那香氣的軌跡——穿過走廊,來到盡頭的樓梯,盤旋往下,抵達一樓,往右走幾步,遭遇兩台高矮不一的破舊冰箱,再右轉,就來到大廳。
王子舟逐字刪掉了輸入框里的內容,重新編輯,這次只打了兩個字:「還錢。」
打個招呼很難嗎?不難吧。
這個裡外一致的人,展露出了新的面孔,但這個面孔並沒有在人人網上體現出來——因為那時大家幾乎不用人人網了,很多人就此封鎖了自己的主頁,不再登入不再更新,所以很難說,他僅在微博上表露另一個身份,是裡外不一致的表現。
應收九枚硬幣,但只有八枚。
王子舟開鎖進屋,擱下水瓶,回:「那怎麼辦?」
不小心撞到一隻綠色塑料桶,王子舟彎腰扶正它,轉頭朝左探了一眼。玻璃門上貼滿亂七八糟的公告,貼了撕、撕了貼,斑斑駁駁宛若她老家縣城無人維護的老小區樓梯間。玻璃門之內,則是東竹寮小小的食堂——燈明地凈,看著比外面整潔許多。
王子舟經歷了一番查證,才確認,他釋出的那本書,就是他自己寫的。
為什麼要偷偷寫作呢?
陳塢和蔣劍照是高中同學,他們都是江陰人。
蔣劍照沒有回她。
這種東西,吃一個就夠了。
王子舟點進去。
我猶豫不決,正好就碰見你了。
找到了,香氣的來源。
畢業論文初稿已過大半,連工作也沒什麼可愁的,意料之內的順利,使人生出一種順著水流就能到達彼岸的錯覺。
眾人道別,出門湧入走廊。
隨後她放大手機圖片,把硬幣擺在了那個缺角的位置。
王子舟戴上無線耳機,隨意點開手機里一首音樂。
王子舟餓了。
圖上這條江是長江嗎?仔www.hetubook.com.com細看江上好像還有條船的影子,但霧太大了,縮圖貿一看,就像一張被洗筆水暈開的白宣紙。
蔣劍照往輸入框里打「什麼還錢」,刪掉又打「你欠他錢了?你怎麼會缺錢」,刪掉「缺錢」,又補上「會問他借錢?」,拇指忽然停了一下。
她忽然一怔。
王子舟見到這條聯絡人名片資訊,是早上七點零一分。
蔣劍照寫完文獻研讀課的作業,關掉檯燈,去上了個廁所,爬上床看一眼手機,對話方塊里突兀地躺著兩條訊息——
在微博上,她突然發現了陳塢的另一個身份。
耳畔又只剩下蟲鳴聲。
鍋左邊立著硬紙牌,手寫了「本格中國茶葉卵百円一つ二百円三つ」,底下還有英語——Tea egg(Chinese-style boiled eggs with tea,sauce and spices)?100 for one,?200 for three——詳細交代了原料、做法還有價格。
只往下拉了三四條,她就覺得無聊,手指忽然點進搜尋框——
一個數學系一個日語系,同校四年,幾無交集,本科畢業,各自留學。王子舟知道他也來了京都,也在K大,但一年多過去,修士學業已近尾聲,他們從未在校園內任何角落碰過面,直到兩個小時以前。
兩分鐘也好,三分鐘也好,刷牙是件漫長無聊的事情,但又不得不做。
到鴨川漲水的季節了,河畔夜風涼快又潮濕,感覺要下雨,王子舟騎得飛快,六七分鐘就到了樓下,停好車進門上樓,滿頭大汗。
王子舟點點頭,捧著手機,仔細想了想,又問蔣劍照:「假如,我是說假如,你師門某個人偶然得知了你的B站號,你跟這個人沒什麼交情,但他突然跑來跟你說,哇蔣劍照,你就是B站上那個某某某吧?我看過你的吐槽視訊!你怎麼想?」
書後面微耷著的眼皮忽然抬起來。
蔣劍照:研究室?宿舍?你都不知道他在哪,怎麼欠的錢?
蔣劍照:你指什麼方面?
兩千字的試譯摘錄稿里,就有八個。
但王子舟知道這個人,從大一入學就知道——對方並不是什麼校園風雲人物,但王子舟就是知道。
人們在不同的社交網路平台上,往往會展現出不同的外貌,尤其人人網和微博根本不是同一種性質——熟人世界和非熟人世界,什麼資訊能發,什麼資訊不能發,界限完全不一樣。
蔣劍照:你怎麼還替他保密!你到底是誰的好夥伴?
蔣劍照發來訊息。
一條條往下翻,就可以旁觀別人塑造出來的生活。
蔣劍照:?
突兀。
王子舟打算拍一張拉麵的照片給她,但連拍兩張都覺得不對——因為不是正俯拍視角,拍出來的拉麵碗就不是正圓形,於是她乾脆站起來拍,有人甚至側目看她,王子舟飛速按了快門後坐下,把拉麵照片發給了蔣劍照。
她出門擰開瓶蓋,仰頭喝了一大口,漱口一般,讓液體在口腔內停留。
既沒有打招呼,也沒有說日語,她用中文問他:「我沒有帶現金,或許……可不可以用手機支付?」
王子舟:我是為了防止你成為那個情商低的人。
前面大概五六個人,好像是一起的,拿著自販機的票,說說笑笑地等,只有她揣著集點卡,表情嚴肅地思考。
只翻開一小片,輕輕鬆鬆就能剝脫下全部,露出布滿深色花紋的蛋白。
確實很奇怪。
和今晚拽她過來的研究室學姐打了聲招呼,王子舟起身離開了這個十六疊大小的宿舍。
隨波逐流總好過停滯不前,她一邊喝酒一邊隨意想著。
當然,她也沒從別的渠道聽過相關的訊息。
年輕人無懼深夜,酒喝到臉紅,還是說個不停,直到有人來敲門抱怨說太吵了,這場沒什麼意思的讀書會才走到盡頭。
蔣劍照:大半夜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人?
王子舟不得而知。
蔣劍照:吃的啥?我看看。
蔣劍照的高中班主任是陳塢的爸爸,這也是王子舟大一就知道的事。
說是讀書會,不過是一群人假讀書為名聚集到東竹寮社交而已。
王子舟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來應對。
三隻更划算,可是吃不完。
是的,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只是還這一百日元的話,其實不難。
合作的中方編輯說,小專案,報價很低。
我讀過了。
蔣劍照:沒聽說他有微博啊,問這幹嘛?
蔣劍照:是他會幹出來的事。
王子舟忽然端著紙杯往樓梯口去,直到上了樓,她才發覺自己連句道謝的話也沒說。管它呢,又不是打算白吃,一會拿了現金再下去給就是了。這樣想著,她在樓梯中段平台的狹窄窗戶前停下來,將紙杯擱在窗台上,從裏面取出那隻茶葉蛋。
王子舟沒回。
蔣劍照:就是不想給熟人知道我才沒有露臉錄啊!誰要發現了還告訴我,那真的情商很低,這和恐嚇沒https://www.hetubook•com.com什麼兩樣啊。
好在陳塢真的很長情,一個ID從註冊起用到現在,也不改名。王子舟偶爾想起來的時候,會搜他的ID進去了解一下近況。她直覺上能感受到這個人的變化——不過都五六年了,有變化也很正常。
隔著梶井基次郎的那本《檸檬》,看見他眼睛、認出他的瞬間,王子舟其實想說——
於是她乾脆拿起手機,開啟微博。
王子舟看到了他的眼睛。
二〇一九年。
你寫了太多中國古代妖怪。
蔣劍照:那你幹嘛問這個?
確實不認識。
一年級,天文協會招新的時候。
緩慢、仔細地咀嚼。
王子舟:還有呢?寫作啊畫畫啊搞創作這一類的。
陳塢的做法恰恰相反,他在躲避這個筆名與自己的連結——他作為作者的身份,是面向熟人世界保留的秘密。
汽車、自行車各據己道,步道上則塞滿居民與遊客——成群的、落單的,衣服和面孔上的光影隨街燈和店內燈光而變幻。
桂皮、八角、香葉之類的香料,又被茶香裹挾著。
山之北,水之南,是為陰。
如果這個時候喝一口汽水,不著急咽下去,還能夠聽見口腔里清晰的氣泡爆裂的聲音,宛若一場熱鬧聚會。
王子舟:你知道他微博嗎?
王子舟通常會沿鴨川東岸跑到K大醫學部附屬病院西病棟,再原路返回,在川端三條的全家買水買早飯,慢悠悠地走回家,今天也不例外。
口腔里的爆裂聲,完全止歇了下來。
王子舟放下手機,撈乾凈了碗里的拉麵。
桌子。
王子舟張了張嘴。
太陽照射在螢幕上,反光刺目。
頂著一個與真名和微博昵稱都無關的筆名寫的。
王子舟抓到了桌子上的重點。
王子舟記得,三年級的她在K大中央食堂刷到那條新書宣傳的微博時,甚至搞不懂他發的到底是誰的書。
之前她看這些的時候,從沒發現背景是東竹寮。
好亮。
蔣劍照:幹嘛?
最新一條微博,文案是「分享圖片」,只有兩張正方形照片——
編輯問了我。
說來很奇怪,這個人沒正式入社就退社了。
所以後來她也退社了。
蔣劍照:看你怎麼定義合群啊。
真是了不起,還會煮茶葉蛋。
王子舟往後退了一步,停在了他的側後方。
好吃的。
但是為什麼要分享那些呢?
社交也很少。
我接到了試譯的邀請。
王子舟不確定那是不是秘密。
王子舟:沒有啦。
王子舟沒收了那枚硬幣,拿起牙刷,繼續未完成的刷牙任務。
或是更早之前,在東竹寮拿了茶葉蛋上樓,馬上取了錢包下來付掉,就結束了。
重新將視線埋進書後,他說:「我沒有帶手機,你拿走吃吧。」
這就是我一直窺探的那個人啊。
吃飽喝足,她從帆布袋裡翻出錢包,把店員新給的集點卡塞進去,於是看到了躺在錢包透明相簿夾里卡著的那枚百元硬幣。
街道像煮沸了的彩色液體。
剛寫完作業的腦子混混沌沌,蔣劍照捧著手機皺起眉頭——什麼亂七八糟,完全搞不懂,於是統統刪掉,回了兩個字「離譜」,點選傳送。
身處異國他鄉,來自同胞的好意。
圓形的面碗外緣,與圖片四邊均相切——
王子舟:是吧……
王子舟點進名片主頁。
我興奮到臉熱,在那一瞬間。
這位備註名為「蔣劍照」的朋友很快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但十秒鐘之後,她只回了三個字:很合理。
一出汗,風也不可愛了,拖著長長尾音的蟬鳴也顯出幾分煩人。
不過,早在蔣劍照這麼說之前,王子舟就已經見過他了——
總之,王子舟記住了那個ID。
積極地融入生活的罅隙。
她順著名字點進去,第一次瀏覽了屬於「陳塢」這個人的網路外貌,順便翻看了他的相簿——
可機會卻總在這種沒意義的自問中譏笑著棄人而去。
直博之後,這位蔣劍照同學得以繼續蹲在J大歷史系掉頭髮。這個點還沒睡覺,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是在趕作業。剛才手速飛快回的那幾條,大概率是在文獻和word文件切換過程中點開來用電腦端隨手回的。
一般來說,這個篇幅的原稿,如果不是專業性特彆強的陌生領域,王子舟會花費2-3天來完成——第1-2天出初譯稿,提交給編輯之前自己再過兩遍。
一百日元一隻,二百日元三隻——
王子舟微微俯身。
這麼一想,她在K大一年多,碰不到陳塢是很合理的。
飢腸轆轆的王子舟咽了口水。
租住的公寓在京阪電車沿線,靠只園四條站很近,從西面陽台可以看到鴨川。因此從東竹寮出來之後,往西二百多米左轉,一直沿鴨川騎行一公里多就能夠到家。
很奇怪,行動有時會領先於意識——王子舟握著盛茶葉蛋的紙杯朝那個人走過去,走到很近,她才在黯淡的光線里看清楚那本書的封面。
但因為這僅有一次的「失誤」,讓王子舟發現了他的微博。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