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小鎮做題家

作者:趙熙之
小鎮做題家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02章 千字100元

第02章 千字100元

「可以,請翻譯老師把Query發我郵箱吧。」
貪心會把創作者拖進地獄。
——不知道。
內容早就寫好了,只是地址沒有填。
因為那些發達親戚。
王子舟第一次為結果忐忑,是在高考結束、還沒放榜的那個夏天。
在更換表達語種的過程中,如何精確保留原文中這種故意的錯位,讓她非常惱火,以至於完全進入到一種非理性的狀態里,甚至想要隔著螢幕殺掉作者——
沒什麼好可惜的。
丁媛媛:理解~
她到現在都清晰記得那一年的語文作文題,分別引了豐子愷、赫胥黎、菲爾丁的三句話,讓結合上述材料寫一篇不少於800字的文章。
「我想寫成的」與「我能寫出的」,永遠不是同一種東西。
她趴在欄杆上望向鴨川,隱約看到有人在釣魚。
父母的可惜,只是虛榮。
考完總覺得哪裡不對,最後真的就是不對的。
不太熟的遠親長輩聽說放榜了,打電話過來表示關心,一問總分,再問重本線,便說:王子舟發揮得不錯嘛!
不是我窺探到的,是別人告訴我的。
多數時候連溝通也無必要。
外面晴空萬里,地面、屋頂、車子都閃閃發亮。
學姐問她要不要去吃飯,王子舟說想先去圖書館一趟,學姐就先走了。
——是,不知道。
現在她又做起那個夢。
王子舟:情況是這樣,我做試譯的時候寫了Query,但是沒發給日本那邊的譯審,因為我覺得問題好像還是集中在原文這邊,能和作者確定一下最好。雖然最後我是跟日本那邊簽合同,但我跟他們提這個需求的話,他們還是要來找你們,太費事了,所以我才直接問你要了,麻煩啦。
郵件發出去之後,王子舟覺得能拿到這個專案的可能性只有五成。
王子舟很清楚自己的水平——只是追求準確,就已經很費勁了。
快一周了,她也沒有做完這份兩千字的試譯。
王子舟寫完才覺得自己好像離題了。
在那座介於蘇南和蘇北之間的江蘇城市裡,王子舟接二連三地開始遭遇那種「為結果而忐忑」的時刻——考證等分、優本專案的選拔、面試諸如此類。
王子舟偶爾也不服氣。
王子舟默https://m.hetubook.com.com念著這些謊話,進了存放雜誌的資料室,她正逐個地搜尋架子上的目標,忽然就看到了一個眼熟的腦袋。
她想了一會,往輸入框里繼續打字。
我只是,碰巧成了你的翻譯。
王子舟:哪有這樣稱呼的?太不嚴肅了吧!
現在她已經不會說百分百的事了。
真的很像什麼奇怪的網路段子。
K大各研究科有自己的圖書館——像文學研究科就有本館和東館兩個,十分富有——大家有文獻需求,一般能在自家館里解決,沒什麼竄館的必要,陳塢一個在北部校區專攻數學的人,居然會來文學科找資料,意外,但也沒那麼意外。
好在那年數學卷看著簡單但坑巨多,不少人最後的成績遠低於估下來的分數,王子舟小心翼翼避開了所有的坑,反而拿到了她高中三年來最好的數學成績,加上理綜和外語考得不錯,自選模組也拿到了滿分,其實總分和預期比也沒有差很多。
在交了試譯稿等待答覆的日子里。
踩著截稿日,王子舟做完了試譯。
文縐縐的志怪小說如果翻譯成輕小說風格,很要命。
王子舟突然感覺非常好。
王子舟:等下,還有個問題!
為了躲避「忐忑不安」,名為「降低預期」的來客,自那個夏天起以保鏢的身份住進了王子舟的營地。
王子舟:什麼嘛!
班主任說她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王子舟卻覺得那只是天賜的僥倖。
儘管對方給的報價這麼低,在這個價格區間的非母語譯員里,她的能力也許可以排進前20%,但她沒有那麼大的把握。
想要把它攆走。
有一種自信稱作「心裡有數」——從小學到高中,無論考試、比賽、幹部選拔、評優……就算最終結果還未發表,她也不會為此胡亂擔心,因為覺得那百分百就該是自己的——大概是一種優勢心理吧,潛意識裡認為其他人太菜了,也沒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所以篤定。
發件人欄里躺著王子舟的郵件地址。
醒過來了。
丁媛媛:知道啦,好好準備吧!
周身毛孔在燠熱的空氣里舒展,身體彷佛解凍了一樣。
丁媛媛:小遊園簡體版是其他組的同事負責的,她那邊應該有,我幫你問下?不過這個得徵求作者意見噢,有些作者怕煩可能不願意給。
理解與應用,是兩個層級。
——你的筆名是什麼?
為什麼沒有碰見過呢?
王子舟從東九區的和*圖*書13點23分,等到了17點45分。這期間連論文也寫得不順心,有個材料她明明在圖書館影印了放在資料夾里的,結果這會就找不到了。
王子舟現在就很貪心。
只有小孩子會這麼以為。
對面的親戚又說:還可以的嘛!上Z大總是沒有問題的,王子舟來杭州的話到我家吃飯呀!
間諜一般,她後退了一步。
王子舟高中就開始學日語,雖然她自覺有一些學語言的天分,但日語到底不是她的母語,她在日本生活的時間與經驗也很有限——將日語轉換成母語文字,因為最終的輸出是母語,只需要理解日語內容,仰仗多年的母語使用經驗將其本地化就好;反過來,將母語文字轉為日語,因涉及到了非母語的應用問題,難度大大增加。
王子舟:作者姓什麼呀?我郵件抬頭怎麼寫呢?
因為我想讓你——
那是專屬於J大學生的郵箱字尾。
明明知道對方姓什麼,還要這麼問一遍,她腦子裡突然聯想到那種歷史小說里的反派角色——在背後幹了什麼不得了的勾當,再耍點把戲過個明路這種荒唐的情節。
王子舟:媛媛,你有沒有原作者的聯絡方式呀?
丁媛媛:等我哈,下班前給你答覆。
因為不滿意。
王子舟到自己的工位坐下來,心跳逐漸平復,臉也不那麼熱了。
王子舟:謝謝啦!
確實高興,但又覺得裏面藏著一種虛偽狡猾的東西。
譯者不需要認識作者。
陳塢又翻了會雜誌,才拿起手機。
經歷過幾次「快要成、但沒成」的打擊後,王子舟反而看開了——既可以讀喜歡的書,又可以做翻譯訓練,還能在編輯面前刷好感,放平心態,等待那個偶然降臨就好了嘛。
丁媛媛:哈哈哈哈!姓陳姓陳~
王子舟躲在書架這一側,忽然拿起手機,編輯起草稿箱里的郵件。
於是她不斷地反芻那道題目。
如果你還停留在過去的語境中,只能說明你現在不行,王子舟是這樣告誡自己的。
王子舟道了謝。
王子舟飛快點開,在一堆套話里一眼捕捉到了おめでとうございます(恭喜),立即轉頭把飯糰放回架子,換成了一盒有菜有肉的豐盛便當,甚至還去飲料櫃里拿了一罐可樂。
刺眼得很。
回到學校停好車,從側門進到文學研究科大樓,智慧手錶說她心跳157次/分,後知後覺彈窗問她是不是在騎行——
極安靜的資料室里,響起極不起眼的震動和-圖-書
譯者通過文字揣摩作者的創造,基於個人理解與偏好,用一種全新的語言傳譯作者的表達。最終的結果,作者往往也不會看到,或者說,即便拿到區別於原語種的外文樣書,即便讀得懂外文,原作者也很難體會母語讀者面對這個嶄新文字時的感受。
小說不同。
那道有關童心、有關純真、有關成長、有關成人世界的題目所要傳達的,與她在考場上對題目理解的偏差,彷佛形成了一種預判和隱喻——少年時代關於未來的預期,對應到現實本身,註定離題。
王子舟甚至坐在床上打了個哆嗦,隨後關掉空調,起身開啟了陽台門。
丁媛媛發了個奸笑的表情。
嗨。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去到省外。
她開啟手機聊天軟體,戳開一個叫「丁媛媛」的編輯,迫不及待發資訊:
王子舟騎上車,沿午後安靜的巷道飛馳。蟬扒在樹上高唱著賀歌,路旁紫陽花在花期尾聲熱烈向她招手,風既熱又燥,還很粗魯,把王子舟的臉搓得滾燙髮紅。
王子舟忽然決定放過自己。
只是。
丁媛媛:作者同意啦~
好霸道的露營客,老是看到它紮在那裡的帳篷。
但捨不得人家帶來的防禦。
王子舟小心翼翼地再次後退,踮腳透過雜誌層架的縫隙看過去。
「赫胥黎:為什麼人類的年齡在延長,而少男少女的心靈卻在提前硬化?」
緊接著是一張聊天截圖,以及一個郵箱地址。
曾經的優勢,反而成了一段必須淡忘的經歷。
王子舟點開那張截圖,是陳塢回覆責編的資訊,他寫——
翻譯老師。
沒什麼胃口,她在冷藏櫃看了半天,最後只拿了一個飯糰。
表達的宿命就是遭遇誤解,中間再闖進來一名譯者,被誤解的概率簡直陡升——譯作是疊加了兩次表達的高風險物種。
故意用這個郵箱。
它非常短促,是郵件接收提醒。
試譯稿是從《小遊園-I》中摘出來的,和三年後的《小遊園-III》比,能看出作者文風的微妙變化。《小遊園-III》是相對更成熟的作品,《小遊園-I》當中則有非常明顯的探索痕迹——好像作者自己也不太清楚到底要怎麼寫,憑藉直覺和一種古怪的偏好就這樣寫下來了,就是這種「不確定感」,讓譯者苦惱。
最後一路北上,去了江蘇。
那個郵件地址的字尾,有他們共同母校J大的英文名稱縮寫。
人總是因為結果達不到預期而覺得可惜,但預期和_圖_書只是預期,剩下的部分就是留給人不安的懸疑內容,謎底不可能總被猜中,無論它亮出來什麼,都只能接受而已。
也發現我。
王子舟理都不理。
她爸媽就在電話里說:發揮得不好,語文考砸掉了,可惜了!
只好容許它繼續待著。
走到收銀台準備結賬,手機震了一下。
她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包括注音、譯註、標點,仔細得堪比高考交卷。
只要做了這個夢,第二天的心情就會變差。於是接連幾天,王子舟都沒有獨自待在家,而是一反常態,帶上電腦去學校研究室里坐著。
也挺好,這樣可以省下家裡的空調費。
他低著頭,用拇指點開訊息,往下瀏覽,在打算關閉頁面的瞬間,忽然手指下滑,視線落到郵件最上方——
人的成長伴隨著邊界的觸碰,摸不到邊界的,只有小孩子。
等她進到研究室,丁媛媛才回復她。
這傢伙憑什麼打著保護我的名義紮營在此?!
一到這種時刻,她就會在夢裡與那道作文題重逢。
這個周五,她因為生理痛昏睡了一下午,起來的時候天快黑了。夏季昏紅的太陽壓在天際線上,浮躁的氣息四下升騰,屋子裡卻是冷的。
王子舟想,他以前應該也來過吧?
王子舟過去做中譯日,從沒碰過小說這個體裁。
她在這種自我感覺良好的氛圍里沉溺了幾秒,忽然想起什麼,立刻問丁媛媛——
勿求不可足之慾。
她把收件地址填進去,確認了附件、抬頭、正文、落款,點選傳送。
也許遇到過,只是那時沒有像現在這樣在意罷了。
當然,參考大多數時候是不會被採納的,就算碰巧編輯也很喜歡,還會遇到各種不可抗力——版權拿不到啦,題材不適合啦,等等。
「豐子愷:孩子的眼光是直線的,不會轉彎。」
才兩千字的段落,她為什麼要強迫自己在這幾天就給整本書的風格定調呢——區域性先做漂亮了,以此拿到專案,之後再細細琢磨不行嗎?
對一個浙南人來說,江蘇是毫無疑問的北方。
我是故意的。
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菲爾丁:世界正在失去偉大的孩提王國,一旦失去這一王國,那就是真正的沉淪。」
新郵件。
王子舟如此想著,在烈日當頭的正午離開研究室,騎車去便利店和_圖_書買吃的。
她未必沒有更高的追求,但用明顯高於自身當前能力的要求來強迫自己,看起來好像「很求上進」,其實是一種貪心。
譯事三難,即信,達,雅
真是令人羡慕的悠閑。
這對譯者同樣適用。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許多人看得懂非母語著作,但很難用非母語寫作,就是垮在了應用上。
她給博物館做展覽翻譯,給雜誌做訪談翻譯,甚至還幫人翻譯過傳記,但它們的共性是文字風格並不強烈,在翻譯的過程中,王子舟從沒有為風格和調性發過愁——
拋開大量的專有名詞不談,《小遊園-I》最大的問題是半文不白。它明明講的是一個發生在現代都市裡的故事,敘述風格卻與時代背景嚴重錯位,除此以外,故事中90%的角色都呈現出一種難以捉摸的不穩定性——角色與不同的角色對話時,甚至也使用不同時代風格的語言。
但這種優勢在離開那個小鎮、進入J大之後,變得不那麼明顯,王子舟經歷過仰望別人的巨大落差之後,心態也變得保守謹慎。
陳塢的筆名叫「不知道」。
不做稿的日子,她就寫論文,不然就去文學研究科的圖書館找資料,晚上和博士學姐一起去百萬遍吃飯。回到家實在不想碰論文了,就翻開新買的書來看。偶爾碰到覺得有意思的書,她會主動寫書評、做試譯片段,發給國內合作過的出版公司編輯當作選題參考。
——不知道?
突如其來的食慾。
「媛媛!我合格啦!感謝推薦!」
王子舟不喜歡杭州——
十八歲之前,王子舟都是那個小孩子。
丁媛媛:你可以叫他不知道老師。
你果然看到了這裏。
收了手機,她才意識到剛才臉上一直掛著笑。
她收拾了東西,打算去圖書館影印完資料就直接回家,走到文學科的圖書館東館,剛上樓,收到了丁媛媛的訊息。
王子舟:請幫我和作者解釋一下!如果作者不願意太被打擾的話,只給郵件地址也是可以的。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