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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道

作者:不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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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唉。」那人就道:「節哀啊。」
看來這女冠也是個表裡不一深不可測的!李懷信正鑽牛角尖,那邊夥計已經沏好了茶,挨個兒給樊家人倒上,杯子捧在手裡,還沒喝上一口,就聽見外頭有人驚叫:「救命啊,樊二少爺發瘋啦,救命啊,要吃人啦。」
馬夫回道:「前頭有人出殯,咱給讓個道。」
李懷信皺了眉,心下掂量:什麼名不見經傳的破地方,聽都沒聽過,所以才叫不知觀嗎?
他覺得尋到了樂子,端起碗,濃湯表層浮著幾粒蔥沫兒,抿一口,有滋有味兒,滿腔醇香。
「肯定得弄死。」
樊夫人忙道:「不,不用麻煩,我們就站一會兒,雨停了便走。」
李懷信眉峰一舒,眼尾一彎,突然展顏笑了,多有趣兒啊這些人,一邊看笑話一邊冷嘲熱諷,句句尖酸刻薄又義正言辭,神態演說處處到位,他怎麼就格外喜歡這些人落井下石的嘴臉呢,真實,淳樸,比坐在大內皇宮裡頭聽戲有意思多了。
隆冬天乾物燥,綿密的細雨正好潤了土壤,李懷信揭開竹簾下馬車,把住框架的手心沾濕了,剛想掏帕子,才想起之前給了那女冠。
李懷信撩開竹簾,寒風伺機灌進來,裹著朦朦綿密的細雨,冷霜一樣撲在臉上,他被突襲的寒流吹了個透心涼,盯著煙雨中一列送葬的隊伍步步臨近,開路的在前方拋撒紙錢,紛紛揚揚撒了滿地,被寒風一卷,飄到了馬車頂,又從窗邊掠過,劃出李懷信視線。
有人就問了:「樊夫人吶,這雨下得,不會耽誤你們家事兒吧?」
只聽車夫長吁一聲,拉了韁繩,馬嘶跺蹄,剎在了路邊。
嗬,倒會惺惺作態。
大伙兒背地裡戳樊家脊梁骨,卻沒敢當著面打人嘴巴子,畢竟是當地大戶,總還是有所收斂和顧忌的,只能嘆:「這雨啥時候能停啊?」
他沒聽錯吧?私通?兒子跟小娘,也就是親爹的侍妾?一女侍二夫不說,現在一女侍父子?這是m.hetubook•com.com什麼亂七八糟的世道?!
那人還說:「這深宅大院的那些秘聞醜事多著呢,就這一件,若不是那場大火燒得旺,給燒穿了,還遮掩著不為人知呢。」
此處是個大路口,送殯的隊伍停靈路祭,鼓樂一奏響,李懷信不禁皺起了眉,嫌吵。他微微偏頭,瞥見抬棺的二十四扛和花花綠綠的紙紮,低喃了一句:「挺講排場。」
李懷信起了興緻:「行啊。」
「謀財害命,殺人放火都是造孽。」
樊夫人沒料到會有人搭訕,回了句:「不會。」
夥計端了爐子上桌,裡頭的碳火燒得透紅,斜在臉上,一股灼熱。接著把一鍋熱氣騰騰的臘排骨架在爐上,撒了切成細末的香蔥,又拿了木勺和碗碟擺好,招呼:「客官慢用。」
場面紛紛起了回聲,各自都圍著自己那桌鍋,七嘴八舌的,氣氛活泛起來:
吃著吃著,李懷信就忍不住吐露了肺腑:「這裏的民風真淳樸啊。」
老闆叫屈,明明放了一爐肚的碳火,是他們圍著鍋子侃大山,那張嘴光忙著論樊家的長短,把碳燒成一肚子灰,老闆認命地讓夥計替換爐灶,到後院把碳灰掏空,又添上新的火石。
得了應承,車夫饞得咽了口唾沫,因為極少有人雇他的馬車長途跋涉到此地,一年難遇一兩回,自己又不可能惦記那口腊味專程跑來,所以待送葬的隊伍離開,他就亟不可待的駕車入鎮。
有人挑頭,也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來來來,吃吃吃,排骨都要熬爛了。」
「誒對嘛,痛快地,幹了。」
貞白淡聲答:「這是雙日。」
貞白照做。
末了他還覺不夠,又加了句:「怎麼這麼壞。」那語氣,彷彿打趣一般,湊近了跟貞白咬耳朵,說:「虛情假意的人真多。」
她沒有那麼多拐彎抹角的心腸,也沒必要掩飾自己的目的,這就是她打的壞主意。
有人接茬:「還以為那樊大少爺是個體https://m.hetubook•com•com面人,終日斯文端正,對誰都溫文有禮的,真沒想到啊,他身邊沒有兩個通房丫頭嗎,或者學學樊老三去歡場風流啊,他們家大業大的,三妻四妾娶什麼女人不行,非得在他老子的妾室身上找快活,尋刺|激呢?」
本來誰家亡了人,都是件令人扼腕的事,可這父子倆死得荒唐啊,私通加亂|倫,該是多大的醜聞,哪一條都讓人津津樂道,怪不得眾人要嘴碎議論,這屬實事求是的話本子,都不需要編排,人人都能話幾句當消遣,諷刺:「這些大戶人家,看著人模狗樣,沒幾個是體面的。」
李懷信勾著嘴角,往貞白身邊挪近些,壓低了那一把磁性非常的嗓子,做竊竊私語:「壞啊。」
貞白伸出竹筷,在素拼里夾出兩塊蘿蔔下鍋。
這人神了。
這是要報仇,也在李懷信意料之中,他可沒單純到覺得這女冠找那人只為敘舊,順勢就問:「你莫不是個什麼罪大惡極之人,造了孽,才會被封印在長平亂葬崗?」
李懷信再不情願,也從軟塌錦被中坐了起來,端著一張陰鬱疲憊的臉,啞聲問:「何事?」
「酒怎麼這麼涼,剛從地窖里挖出來嗎,老闆,架爐子,煮酒。」
「沉塘唄!」
貞白淡淡地應,聲音很輕:「那便沒有了。」
李懷信又道:「還有筍。」
這話李懷信就不信了,若真這麼與世隔絕不問世事,你後來又怎會被壓在亂葬崗,這其中因由,指不定多見不得光,所以她想隨便胡謅掩護過去,也不無可能。
嘿!李懷信來了精神頭,這不正是路口碰見的那列送葬的隊伍么,樊家人。
原本吵嚷的堂內,一時間靜得只剩骨湯翻滾的噗嗤聲,李懷信細嚼慢咽地吃肉,吐出一截骨頭,整整齊齊碼在桌邊,碼了一小堆,隨口就說:「煮兩塊蘿蔔,解膩。」
在眾人的七嘴八舌中,李懷信聽了個大概,也就是三日前,樊家長房的院子起了火,他爹的小妾和圖書光著身子從樊大少的屋裡跑出來,樊大少卻沒能逃過一劫,被活活燒死在屋裡。老爺子悲憤交加,怒急攻心,要把那赤條條不守婦道的小妾扔進火坑裡,小妾大哭,歇斯底里地亂掙,求饒不行,索性扯開了嗓子罵他老不死,娶了一房納二房,家裡妻妾成群,身體早已被掏空,上了年紀就讓她們守活寡,既然你老得不頂用了,就怪不得她放浪形骸找小的,一席豁出去不要臉的話把老爺子臊得一口氣沒上來,直接蹬了腿兒。
一進店,一股煙熏的臘肉香便撲面而來,裡頭高朋滿座,只留了靠角落的一桌虛席,李懷信點了一鍋臘排骨,一盤素拼,等上菜的功夫,聽著前後鄰桌的食客都在議論一件事:「樊家父子今日出殯啦,我看見是樊老三摔的喪盆子,以後樊家就由他來當家做主了。」
有人一聽就笑了:「這樊老三是荒唐啊,可也荒唐不過樊家的長子不是。」
樊夫人許是傷心過度,一夜愁白了鬢角,紅腫著眼睛掃視一圈,湯鍋里冒著煙,蒸騰盤旋,室內每個人的臉都繞在雲里霧裡,看不真切,樊夫人輕聲開口:「外面突然下起大雨,所以進來避一避。」
忽然有人問了句:「那小妾怎麼處置啊?」
眾人聞言,啼笑皆非,突然就跟開大會似的,東桌搭西桌的腔,南桌搭北桌的腔,你來我往,毫不生份,就著樊家那點事兒調劑眾樂。
「可不嗎,你說他飽讀聖賢,讀的哪門子聖賢?那聖賢里有教他亂|倫?教他跟自己小娘私通?」
回答他的是車夫:「誒,快了,拐個彎沿著這條道下去就是,鎮上有家臘排骨非常不錯,老闆是個南方人,很會熏腊味兒,這大冷天兒的,二位要去喝口熱湯嗎?」
他嗓音低磁,若無其事地響起,打破沉寂,引來三三兩兩人側目。
貞白莫名其妙抬起頭,眼神似在問:淳的哪門子朴?又不似在問!
「輪得到樊老三?那可是個敗家玩意兒,成天只知道吃喝嫖賭,和_圖_書狎妓作樂。」
馬夫驀地反應過來:「對哦,差點忘了,今兒個初八。」
這個話題他們之前已經討論過了,貞白仍舊實話實說:「我說了,我要找到那個人。」
「噗」,李懷信一口湯剛含進嘴裏,還來不及咽就噴了出來。
老闆迎上前,客客氣氣地:「樊夫人,這……小店已經客滿了。」
閉目打坐的貞白睜開眼,不經意地開口:「難道死了兩個人?」
就背地裡壞,嘴上壞,說三道四的壞,壞得多淳樸!
腊味鋪的老闆眼見有馬車停在店前,立即迎出來:「二位,天兒涼,快裡邊兒請。」
「然後呢?找到那個人然後……」
「我還沒吃幾塊肉呢,怎麼爐子都冷了,多放幾塊碳不行嗎,生意這麼火,老闆還扣扣搜搜的。」
貞白驀地坐直,與他目光相觸。
他收了手,把竹簾掩上,車廂里降了溫,就把手伸進褥子里取暖,一路上悶久了,難免發慌,遂閑話家常一樣講:「在這裏遇上出殯,想必是快到鎮子了。」
「你還別說,那樊大少爺啊,平常看著斯斯文文的,飽讀聖賢,做的事這麼上不得檯面,自己死了不算,還把親爹一併氣死。」
按民間習俗,若家遇喪事,都會擇單日出殯,因為雙日意味著要死兩個人。
這一入冬,挨家挨戶就關緊了門窗捂住暖氣,店裡又鬧騰,所以都沒注意外頭何時下起了淋淋大雨,見樊家人身上都濕了大半,老闆趕緊招呼夥計:「去,搬幾根條凳來,再泡兩壺熱茶。」
李懷信盯著一鍋熏得醬紅的臘排骨,取勺盛湯,耳朵卻沒閑著,聽議論四起,有人出言壓制:「死者為大,說那些幹啥,又上不得檯面。」
李懷信戳著鍋里的蘿蔔,掃過大家虛情假意的嘴臉,忍不住笑了,他眉眼彎彎,很是愉悅的夾了塊竹筍,胃口異常的好,感覺還能再吃幾塊臘排骨,好早讓自己壯實回來。
「什麼又是造孽?」
車軲轆壓著地面顛顛的滾,李懷信迷迷瞪瞪間忽聽嗚m•hetubook•com.com咽啜泣聲,嗡嗡地繞在耳邊,蒼蠅似的招人煩。
果不其然,貞白續道:「只是一座小山丘,一間不為人知的道觀,隱於世,好清修。」
「你懂什麼,人尋的就是這種禁忌感。」
「給我也下兩塊蘿蔔,不是解膩嗎,都下鍋煮了。」
夥計迅速搬來兩根條凳,靠著壁角安放,招呼樊家人落座。
李懷信揣摩著她話里真假,又聽她道:「若論起來,在長平亂葬崗布下如此大陣,豈不更是造孽?」
正因如此,才讓李懷信猜不準,這女冠被鎮壓在亂葬崗,到底是受害者還是自食惡果者,他判斷不出,索性換了話題:「你從哪裡來?」
「南邊,禹山,不知觀。」
正說著,厚厚的棉布門帘被撩開,店裡鑽進一批人,個個披麻戴孝,攜著風雨入內,滿席人頭轉動,望見來者,驀地噤了聲。
馬夫盯著前頭一列披麻戴孝地長隊,由二十四人抬著一口棺材,女眷低垂著頭,哭哭啼啼地抹淚,剛想答貞白的話,就見長隊的後頭拐出又一口棺材,立即愣住了,張嘴就道:「您怎麼知道?」
李懷信也不藏著掖著,直截了當地問:「你呢?打的什麼壞主意?」
隨後接二連三地人開始寬慰,什麼你別太難過,別太傷心,要保重自己的身體云云。
店內熱火朝天,爐子里的碳火正旺,燒得排骨湯騰騰翻滾,大家吃得開懷,更聊得盡興,有人喊老闆再加兩斤臘排骨,有人大聲嚷嚷添酒喝,夥計忙得腳不沾地,不是倒骨湯就是送碳火,勤勤懇懇伺候著。
不等李懷信問完,貞白回答得很乾脆:「殺了。」
眾人哈哈大笑,有人卻臊得慌,批判:「傷風敗俗!」
貞白迷惑:「造了什麼孽?」
「問你呢!」
怎麼剛把逝者下葬,一大家子就來下館子了?
貞白皺了眉,遞過帕子,李懷信向來被伺候慣了,又遭一通震驚,想也沒想就接了錦帕捂住嘴,將唇上的湯汁揩凈了。
「喝什麼湯啊,喝酒,滿上滿上。」筷子敲得杯沿叮噹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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