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貞白拆了紗布，眾人呼吸一滯，這潰爛發黑的手肘哪裡是破了皮的抓傷。
接茬的嗓音低磁，漫不經心地響在人群外，聲線跟方才那句「給蠢的，拍暈啊」如出一轍，樊老三扭過頭，就看見一男一女，穿一黑一白，並肩而立。
果不其然，這三言兩語的，樊夫人就開始急著給她送銀子了：「道長，煩請你二位到家中看看，救救我兒常興，事後一定重酬。」
樊老三醍醐灌頂，顧不得對方前半句罵人的話，附和道：「對，把他給我拍暈了。」
樊老三心裏沒底，卻也不相信：「胡說八道，好好的，怎麼可能是中邪。」
樊老三頓了一下，目光在二人身上打量逡巡，男子白衣銀冠，負劍匣，天之驕子般，而女冠，黑袍長冠，沉木劍，冷若冰霜，兩位氣度非凡，不似那些逮誰就坑的江湖神棍。
周遭圍滿了人，老闆的聲音從人牆後面傳來：「有，讓樊夫人跟我上樓換吧。」
貞白沉聲道：「這是被屍毒腐蝕的。」
鉗子捅破了嘴角，卻撬不進狹窄的齒縫，糊了滿嘴的碳灰。
「對對對，老大埋了，老二又沒死，輪也輪不到樊老三摔喪盆子繼承家業，不打起來才怪囁。」
都這樣了還能叫好好的？李懷信不與其強辯，只輕描淡寫地說：「那就當瘋病治著吧，最好捆起來，別再讓他到處咬，會傳染的，還有樓上更衣的那位夫人，也一併捆了，以免她瘋的時候沒個防備。」
樊老三小心翼翼扶起樊夫人：「都圍著幹什麼，回去吃你們的飯，玉清，扶大娘上樓換衣服，當心著手，別碰了。」
待樊夫人上了樓，大家才想起來罪魁禍首，樊常興被扔在地上，身子歪斜的靠著櫃檯，面色烏青，衣衫泥臟，濕漉漉的攪在身上。
樊老三氣結，狠狠踹了樊常興一腳：「你跟誰過不去！不撒嘴是吧，耍狠是吧，老子今兒就不信了。」他怒氣沖沖奔進店，四下一掃，眼疾手快地拎起一柄刨爐子的火鉗，又氣勢洶洶地折回，邊走邊罵道：「等撬開你的嘴，看我不打碎你的牙！咱爹剛下葬，你就來犯渾，敢咬大娘了，合著她沒生過你，就狠ｍ•ｈetｕｂoｏk•cｏｍ•cｏm得下心來傷人？！老子平時再不著調，也沒你這麼大逆不道！」
樊老三聞言色變：「你是說我大娘也會……」
「有。」樊夫人換好衣裳，被攙扶著匆匆下樓：「有傷，常興的左手臂上，有四道划痕，請郎中瞧過，說是像人抓的，都破皮了。」
那人得令，不再有任何顧慮，下手穩准狠，一記悶響后，直接把人干暈了，樊老三立即上前，把樊夫人的手從樊常興的嘴下搶救回來，盯著腕頸那兩排深如血洞的牙印，臉都青了，攙住人往屋裡扶：「大娘，您忍著點兒啊。」
這意思，難道說那東西在家宅里？
樊老三要去攔自己二哥，誰料對方直衝而來，狠狠一撞，身板像鐵板一塊，把樊老三撞倒在地，摔在那攤凹凸不平的淺水坑裡。
「瞧見沒，都急紅眼了。」
李懷信在旁靜觀半天，瞧這一本正經忽悠人的功夫，心中隱隱有個猜測：這女冠以前是不是驅邪化煞專業戶啊？
身旁人照做，還把碳火挑得更旺，挪到樊夫人近前。
「他許是去過什麼不該去的地方，接觸過屍體，或者其它晦氣的東西。」
樊老三被那一下撞得七葷八素，又摔得不輕，手肘撐著地面擦破了皮，疼得齜牙，吼道：「失心瘋啊你！」
「也算不得啥，為了那點家業搞內鬥，兄弟相殘父子成仇，別說區區一個大宅門，放眼皇親貴胄里，六親不認的事兒海了去了，不稀奇。」
李懷信較真地看了樊老三須臾，此人面色雖蒼白憔悴，但口沸目赤，怒形於色，一副生機勃勃的模樣，因此，他得出結論：「你沒中邪啊，怎麼也瘋瘋癲癲的？」
被追得落荒而逃的人聞聲，扭頭望見門口一眾樊家人，急急打了個彎，朝這邊奔命而來：「我滴娘誒，三少啊，快救救我，樊二少這是發的什麼病，見人就咬啊。」
「怎麼能不慌啊，我們樊家，這一樁接一樁，出得都是人命啊。」樊夫人驀地哭出了聲：「這位道長，有沒有法子，一定救救我們常興啊。」
「中邪了。」
看客們不淡定了，扭身搡了把背後和圖書擋道的人：「快別看了，趕緊拉架去，別傷著了樊夫人。」
樊老三肝火正旺，沒好氣道：「誰知道他發的哪門子瘋，病了好幾天，不省人事的躺在床上，也不知道什麼毛病，大娘衣不解帶的守著他，還要操持喪事，父親起靈的時候他還沒醒呢，結果醒來就犯渾。」
樊老三不耐煩的一揮袖：「那天家裡起大火，父親和大哥慘遭不幸，我哪顧得上。」
樊老三倏地一驚：「屍……屍毒？什麼屍毒？怎麼會……」
架著樊常興的某人聞言，立即一記刀手劈在其後頸，奈何他留有餘力，唯恐把人劈出個三長兩短，吃罪不起。
樊家眾人細思極恐，如遭雷擊，樊夫人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整個人直哆嗦。
他握住那隻手，大聲問：「掌柜，有沒有乾爽的衣裳，借一身給我大娘。」
樊老三卡了一下：「什麼病？許是傷寒唄，誒，之前就見他咳嗽喝葯來著，郎中也說不清，但是他摔了一跤，磕暈的，至於傷，應該沒有吧。」
貞白不繞彎子：「時過三日，屍毒侵入肺腑，死氣奪生……」
這就難說了，畢竟樊常興一個大活人，行動自由，去哪裡做什麼不需要事無巨細的跟家裡人報備。
樊夫人驚得捂住嘴，盯著那團烏黑爛肉，兩眼圓瞪：「這……怎麼會這樣……我分明……分明……」
樊老三不耐煩：「是什麼？」
眾人扒著窗戶觀戰，各有各的見地，突然有人提心弔膽地喊了聲：「哎喲樊夫人咧。」就見樊夫人撲進雨中，要去拉開樊二少，誰料這落水狗真就六親不認，一口咬在樊夫人手腕上，發了狠似的，咬進了骨肉里，頓時見了血，被大雨沖涮洗凈。
樊老三將其安置在最近一桌，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水，奈何渾身上下濕了個通透，雨水又從濕發里往下滴，劃過飽滿的額頭，懸在眉骨上，樊老三自身找不到一塊乾爽的衣料，乾脆把樊家一名沒淋過雨的女眷素巾摘了，去纏樊夫人血流不止的傷口，一邊吩咐：「把鍋端走，爐子挪過來些。」
樊常興赤紅著眼，在眾人的鉗制下，如一頭困獸，非但沒撒嘴，還咬和_圖_書得越發狠了。有人錮住他兩頰，去掰他的嘴，卻徒勞地使了半天勁，忍不住道：「這牙口可真好。」
「樊常興，你撒不撒嘴！」樊老三急得沒了章法，正束手無策之際，不知哪位看好戲的祖宗慢悠悠懶洋洋的說了句：「給蠢的，拍暈啊。」
說著，鉗子就往人嘴裏捅，樊夫人忍著劇痛想攔：「樊深，你別傷著他牙……」
貞白拉過樊常興左臂，撩開袖袍，手肘上纏著紗布，樊夫人續道：「我給他包的，塗了葯，怕感染就包紮了。當時樊家太亂，大家搶著救火，都亂了陣腳，我想著可能就是在混亂中拉拉扯扯，有人不當心把他抓傷的。」
樊夫人痛吟出聲，整張臉都白無血色。
有長輩問：「常興這是怎麼了？」
貞白越眾而出，在樊常興跟前駐足，她蹲下身，抬手撩起樊常興眼皮，黑瞳矇塵，眼白渾濁泛紅，再探其脈搏，若之前只是猜測，那麼現在完全可以斷定：「他中了屍毒。」
這話說得欠揍，樊老三立即垮了臉：「你罵誰吶？！」
樊老三氣絕，指著對方語無倫次地咆哮：「你才沒中邪！」
樊家人哪敢怠慢，等不及雨停回家，立即問老闆要糯米，火急火燎地去后廚磨漿。個個還沒緩過勁兒，貞白又開口了：「方才聽夫人說，二少爺是在家宅里被人抓傷的？」
「她的問題不大，把糯米磨成漿，伸手泡半個時辰，能驅屍毒。」
對方充耳不聞，一個猛撲，泰山石般砸在了樊老三身上，齜著牙就要往他脖子上咬。
樊老三忍著一股子惡寒：「聽你說話簡直要精神衰弱，怎麼那麼能嚇唬人。」
樊家人見狀，個個大驚失色，幾名男丁躥進雨里，試圖將失心瘋的樊二少爺架開。
樊老三垂著頭，把樊夫人的腕子纏了一圈又一圈，鮮血則浸透了素布好幾層，他紮實地打了個活結，揩了把流至眼皮上的水：「這麼冷的天淋一場雨，哪裡受得住。」
樊老三氣得翻白眼：「你沒吃飯啊，給我狠狠的，抽死這個大逆不道的混賬東西，抽死了算我的。」
貞白疑慮：「應該沒有？」
「不是，你才瘋瘋癲癲的，誰啊你，和圖書想惹事兒是吧？」
李懷信莫名其妙，他自小到大從來無所顧忌，說話也口無遮攔，沒覺得自己在罵人：「我罵誰了？」
樊老三道：「不是，他除了去鋪子遛個彎，整天就愛在院子里飼花弄草，膽兒比姑娘還不如，天黑都怕走夜路，能去什麼鬼地方中這個屍毒。」
自己親哥病成這樣做弟弟的竟不知情況。
樊老三感覺懷中人肩膀一抖，立即攬緊了，出言打斷：「你別嚇唬人，就說能不能救。」
再怕走夜路，也有走夜路的時候，就像忌口的人，總會不經意間誤食，難能避免，所以貞白道：「方聽你說他不省人事好幾天？什麼病？受過傷嗎？」
樊老三攬住樊夫人：「大娘，大娘，你先別慌，別慌。」
樊老三猛地竄起來，大罵：「狗日的樊常興，發的哪門子狂犬病，咬你老母啊，撒嘴！」
見對方風輕雲淡，彷彿並不為難的模樣，也就是可能有救了，樊老三的心稍稍放下一點，就聽貞白又道：「夫人手腕的傷，也得儘快處理。」
眾人紛紛扒開窗，瞅著外頭倆少爺在泥濘里掐得死去活來，拉都拉不開，又開始事不關己的評頭論足起來：「肯定是爭奪家產來著，樊二少爺不甘心。」
樊老三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黑白配啊！從哪來這麼打眼的一對兒神仙眷侶？！
「常興以前不這樣啊，挺規矩一孩子，怎麼突然性情大變，是不是，是不是……」
樊夫人滿臉驚恐，都快哭了：「那怎麼辦，我們家……老爺、大郎剛沒了……現在……常興也，他不能出事啊……他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我……我……」
「樊常興這不孝子……」看客們罵罵咧咧地出去管閑事，把發了瘋的樊常興從樊老三的身上架起來，這人彷彿狂性大發，好一頓折騰，眾人才七手八腳地將其制住，嘴裏卻死死咬著樊夫人的腕子，滿口白牙如同鋸齒，嵌進皮肉，洞穿了血脈，混著雨水直流進袖袍中，染紅一大片。
樊老三低咒一聲，手肘抵住對方脖頸，開始拉鋸。
「哎喲，還真……這做兒子的，連自己親爹出殯都沒去送？」
嘿，李懷信心下一樂，面不改色地和圖書點頭：「嗯，我沒中。」
李懷信心下便篤定了：丫肯定是！
「我沒事兒。」樊夫人強忍痛楚，聲線卻在發顫。
樊老三不幹了：「你說你罵誰了，你罵誰瘋！又罵誰會瘋！」
等等，樊老三摒去心中雜念，此刻打眼和神仙眷侶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你說什麼？」
「怎麼喪服都沒穿啊。」
貞白拉下袖管，把那團駭人的胳膊遮住，她站起身，面不改色道：「試試吧。」
「中邪了。」
樊老三內心再抵觸，面上也會稍加整合，問：「你這話什麼意思？」
聞言，人群靜了瞬息，驀地竊竊私語，皆不可思議。
「二哥。」樊老三頭上還裹著孝布，一眼就認出了追著人攆的落水狗，大喊一聲，衝進了雨幕。
樊家人驀地怔住，樊夫人手一抖，茶杯滾在地上，被水潑了一身，她渾然不顧，腳步急促地往門口躥，有人揭開了棉布門帘，外頭大雨滂沱，兩個人像落水狗一樣在大街上狂奔，一追一趕。
惹你算什麼事兒，跟逗貓逗狗無甚差別，李懷信下巴一收，斜眼看人，有股不放在眼裡地意味：「你家宅不寧，又剛死了父兄，戴孝之人，還不知道安生，跟我叫板？」
這不成心想氣死人嗎，貞白沒料到李懷信這麼能惹是生非，眼看就要引發戰禍，趁樊老三還沒大打出手之前，出聲息怒：「恕貧道直言，這位樊二少爺面色灰白，雙目赤紅，不分是非的攻擊親故，儼然已經失去理智，而他印堂發黑，雙唇青紫，乃死氣奪生之象。」
意思當然就是丫中邪啦！李懷信強忍住沒有當場翻白眼，他都說得那麼直白了，這人怎麼還有臉犯蠢？脖子上長的是顆菜蘿蔔吧！
瞧著那一嘴的血，樊老三氣得兩眼噴火：「他把您手都快咬斷了，我還顧及他牙，要不是怕傷著您手，我非將這鉗子燒紅了來撬。」
許是貞白說得太過一本正經，神態又及其冷肅，就尤為令人信服，相較李懷信出口就是你中邪了、你瘋了之流的討打言論，貞白的這番話就算在讓人接受的範疇內，同一種情況，換種方式闡述，起碼不刺耳，也不至於惹人發飆，這樣大家才能面和心不和的繼續聊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