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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安怔愣抬起頭，心臟倏地停跳，一句早就斷了，差點就要了他的命。然後才猛地想起來，自己曾對唐季年，有多狠心。那時候他不止一次的提過這句話：斷了吧，咱倆，斷了吧。

於是顧長安就被李懷信一席尖酸刻薄又言之有理的話給扎走了。

連一旁圍觀的四個人，都看得難過，直到唐季年飄下梯階，虛透的一縷魂體裹在白衣僧袍里，低喃地喚了他：「顧長安。」他說：「我已經死了。」

李懷信失了耐性，覺得顧長安實在婆婆媽媽黏黏糊糊，好不幹脆，說話就失了輕重，直接扎人：「你手無縛雞之力，還跛著腳，行動都不怎麼方便，跟著拖後腿么，到時候他做什麼都得先顧及你的安危，反倒連累大家，更危險。」

再面對顧長安的固執，唐季年語氣軟下去，安撫似的：「長安，你出去等我。」

因為顧長安的離開，他遷怒過自己的父親，恨透了那些逼得他們分開的人，尤其是那個想要嫁過來的都護千金，他遷怒她，去都護府退婚，狠狠鬧過一場，鬧得滿城風雨，讓整個廣陵都知道了他唐季年愛瘋了一個男人，為了那個男人，不計後果，當眾羞辱都護千金，他說看不上她，說她上趕著倒貼，有沒有大家閨秀的廉恥，他怪她把顧長安逼走了，因為橫生出這門親事，當時他除了遷怒，除了發泄，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

地磚咚聲砸進去，一股陳年腐朽而潮濕的霉味從黑洞中溢出來。

唐季年被嚇住了，他知道顧長安有多傻，說得出這番話，就真能不管不顧的赴死殉情。

他從來不是個彆扭的性子，盯著顧長安，想泄恨，想怒斥，可終究還是捨不得，他以前寶貝他寶貝得都怕說一句重話，但他怪他：「你還……知道回來啊！」

「顧長安，你既連生死相隨的勁頭你都有，早幹嘛去了！」唐季年仍然怪他，字字誅心：「當初，他們又沒拿著刀要逼死我倆，只不過在當面背後為難幾句，你就撇下我走了？現在又跑來唱生死相隨的戲碼，誰稀罕啊。」

李懷信嗯一聲。

顧長安揪著一顆心，問他：「有危險嗎？」

而如今，怕是他和*圖*書不敢要，也不能守了，所以就算千百萬個捨不得，也得狠心將顧長安攆走。

「我知道你恨，你怨，你怪我。」顧長安狠狠抹掉淚，決絕而堅定：「我的確撇下你走了，如今無論怎麼解釋，都太蒼白無力，哪怕你怨也好，恨也罷，我既然回來，就沒想再一個人走，或一個人活。」

所以哪怕顧長安棄他而去，自己恨歸恨，卻是心甘情願的。

多傷人的一句話啊，那是種將心活生生剖開的痛楚，輪到自己身上時，顧長安幾乎受不住，他突然就怕了，搖搖欲墜的身體抑制不住開始抖，千言萬語堵在心間，他怕得不知從何說起，直到現在，他才知道，他找來佛寺，是想再續前緣的，可是怎麼續，從哪裡開始說起，他語無倫次：「沒斷，不能斷，你活也好，死也罷，我化成鬼也去陪你，咱倆斷不了……」

李懷信正欲回答，忽聞鬼哭狼嚎，由無數人聲交替嘶喊，在密閉的塔室里回蕩，吼得人頭皮發麻，緊接著一陣地動，只是輕微的震顫，就像整個沉靜的佛塔打了個哆嗦。

僅一句，肝腸寸斷。

李懷信壓他一句：「別少見多怪。」

馮天驚愕的回過頭，盯著盛放滿室的地涌金蓮：「你是說，是這些已逝的僧人在念經？」

顧長安眼前發花，胸悶得喘不上氣，渾身上下沒一絲氣力，早就已經受不住了。他像個瀕死的人，連話音都提不起：「我回來了……」

「哪兒見的？」馮天瞠目：「這種事你都……你也太見多識廣了。」

唐季年一怔：「怎麼會？」

然後是誦經的聲音，低喃而沉緩，在整個塔室里響起，彷彿有無數個和尚同時張嘴，卻各念各的經，七嘴八舌，參差不齊，像從房梁頂上壓下來，又像從地涌金蓮的花心透出來，附在耳邊，亂糟糟的一片，越來越響亮，也越來越吵。

來之前，顧長安從未想過，他和唐季年，會是這樣一場生離死別的重逢，在這座塔室內，陰差陽錯的聚首。攢了十三年的相思，突然崩塌決堤，肺腑里千言萬語，像刀一樣颳得他腸穿肚爛。他們彼此相望，彷彿把一世的悲歡離散都望ｈeｔubooｋ•ｃoｍ.ｃｏｍ到了盡頭，哪怕曾經的相識相知，都被絕望滲透。然後腦子嗡嗡的，眩暈，耳鳴，一片空白。

「發生什麼事了？」顧長安不肯，他有不好的預感，眼睛死死盯住唐季年，怎麼都不走。

唐季年死了十三年，已經死出一定資歷，加之他執念頗深，不刻意避人或者隱身的時候，很容易會讓人撞鬼，就好比現在，顧長安一眼就看見了他。

唐季年不騙他：「可能有危險，所以你得出去。」

他還說：「顧長安，我恨你，怨你，這輩子都沒有辦法原諒你。」

想嗎？想有用嗎？不能在一起，想想都是受罪，唐季年也想了十三年，無時無刻，折磨夠了，可惜顧長安不明白，他要的從來不是長相思，他要的永遠只是長相守。

一早點頭，跑過去拉顧長安的手：「哥哥，咱們先出去。」

顧長安是個男人，卻倒錯性別跟著他，因為他一句看上，顧長安就服了軟，心甘情願被他往歪路上帶。他知道世道絕對容不下，也預感將來會遭受什麼，他們不可能瞞過世人一輩子，自己怎樣都無所謂，他扛得住，也不在乎，就怕顧長安受辱，只稍一想就心疼難忍，覺得太委屈他，可是沒辦法，他唐季年認準的人，即便天理不容都要跟他在一起，若是委屈了對方，那就去補償，去疼他，千百倍的疼，往死里疼，更往死里愛，總之不能辜負這個人。

他說：「這輩子，你算是徹底把我辜負了。」

唐季年盯著他，曾經捂在胸腔里那顆熱枕滾燙的心，如今早比冰雪寒，再重逢，且了斷。

當冷靜下來之後，他才覺得自己瘋過了頭。

放在以前，他肯定會說，知錯咱就改，可是現在，改不改都沒意義了，回不回來也沒意義了，人鬼殊途的道理，他懂。

如果那只是昨日今天，如果此間沒有相隔十三年，如果你沒有走……

顧長安恍惚搖頭，他才剛和唐季年重逢，哪裡肯就此分開，李懷信臉色冷下來：「別磨蹭，一早，帶他出去，離遠些，找個相對安全的地方。」

顧長安還沒反應過來，又聽李懷信說：「和尚，你帶我們下地宮。」

「先下去m.ｈeｔｕbｏｏｋ•ｃｏm.coｍ。」李懷信毫不遲疑，劈開地磚：「一早，你和顧長安待在上面，看著他，哪兒也別亂跑。」

「怎麼可能呢？」李懷信不可置信：「這些屍骸只是法器。」

馮天直到現在才反應過來，驚得瞠目結舌，壓低聲音跟李懷通道：「他倆，他倆是那什麼？」

此刻一早和顧長安卻原路退回，她說：「塔門封住了。」

「那我不尋死。」他妥協：「我守著你，是生是死我都守著你。」他說：「但是你等等我，等我百年以後，或抑鬱而終，再一起走。」

「何苦吶？」唐季年勸他，更是勸自己：「咱倆早就斷了。」

那時候，他什麼都顧不上了。

可真的就了卻紅塵，心無所屬了嗎？

唐季年盯著面前這個始亂終棄的負心漢，時隔多年又回來扮上一副悔之不及的模樣，傷心欲絕站在他面前，是想演一出浪子回頭么？

貞白不禁抬眼看向李懷信，看出他不同尋常的急躁，一般情況，他其實是個還算沉得住氣的人，甚至有些散漫，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越來越沒有耐性，貞白思索著哪個環節出了狀況，猜測是與那番僧打鬥之時？

「不對。」貞白側耳凝神，判斷：「誦經的聲音應該是從地宮傳上來的。」

這麼一個薄情寡義的人，有什麼值得他留戀的呢，可是如果他連顧長安都不留戀了，還剩什麼能夠羈絆的，索性全都棄了吧，了卻紅塵，遁入空門，從此塵歸塵，土歸土，恪守清規，心無所屬。

唐季年聽得心驚膽顫，卻拿他沒有辦法：「如果你尋死，那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永遠都不要再見你了。」

他把心裏的苦，一滴不剩全都倒出來，血淋淋地去剜顧長安的心，快活且悲痛欲絕。

「這裏恐怕不安全。」李懷信扭頭吩咐：「一早，你帶顧長安出塔。」

就算那個負心漢回來，他也不想要了。

唐季年連忙囑咐：「你們出去往西，那裡有一處墓塔群，但是別進去，就在外面待著。」

唐季年搖了搖頭，他進佛寺兩月有餘就遭了難，沒真正參与過僧人滅度后舉行的下火佛事，就連臨終，也是波摩羅親自收斂了所有僧徒和*圖*書的屍骸，他只知道塔底有地宮，卻從未找過入口，就好比人死之後已經入土為安了，地宮就等於墳墓，蓋棺封土，試問誰會有事兒沒事兒跑去挖個墳，探個墓，在墓穴裡頭瞎溜達一圈，唐季年自然也沒想過要下到地宮裡去，畢竟死人骨頭又沒什麼好看的。哪怕連盜墓賊都不會掘和尚的墓，因為他們沒錢財沒陪葬，除了粗麻僧衣和佛珠，僅一捧骨殖，最是一貧如洗。

還記得當時，他想過去死。

李懷信踱到樓梯處，大概預測到剛才貞白所指的位置，敲了敲地磚：「是空心。」他問唐季年：「怎麼打開？」

只一句，顧長安就再也控制不住，痛哭出聲，像走失了多年，千辛萬苦，終於回了家，回到他愛的人身邊，嚎啕大哭：「我錯了，唐季年，對不起。」

可惜沒有如果，顧長安走的時候，幾乎抽掉他半條命。

他捨不得，因為顧長安十六歲就跟了他。

唐季年恨他恨得滿腔滿腹都是毒，他把自己毒死了，到頭來，卻還是捨不得這個人。

但終歸沒尋死，說不清，也許是還沒愛到那份兒上，卻也差不多生不如死了，心痛得忍不了，沒日沒夜睡不著，幾乎快把自己熬枯了。

「倆男的怎麼了？」李懷信尤其豁達，剛想教育馮天兩句，斜眼就瞟到一臉驚愕意外的貞白，和神色古怪的一早。

「不是，他倆……」馮天張牙舞爪的比比劃划：「他倆，倆男的！」

那麼直白，摧心剖肝，幻滅了顧長安所有的期許。

李懷信嘶聲道：「你能別這麼大驚小怪的念叨么，煩人。」

「倆男的誒，是那種……」馮天措辭艱難的說：「是那種匪夷所思的關係，簡直……聞所未聞，還不許我大驚小怪嗎，誒，你怎麼這麼淡定？好像你見過似的。」

一早拽他胳膊，往外扯：「你就聽李懷信的吧，你在這裡會給他們添亂的。」

這話太重，出口必傷，但比起顧長安的命，傷個心又算什麼，心又不值錢，他們早就傷透了。

「十三年了。」顧長安滿目瘡痍，幾乎是在懇求他：「我們歷經過生離又死別，想要走到一起，實在太難了。」他說：「那就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從此hｅｔｕｂｏok.cｏｍ•ｃoｍ以後，我們只有生離，沒有死別。」

李懷信內心漫上一股這和尚其實也沒多大用的無力感，簡單粗暴的一劍戳進地磚縫裡，狠狠一劃，又利索的拔出劍，準備再戳第二下，手起劍落的同時，他抬起頭，正好對上貞白一雙深黑的眼睛，目不斜視的盯住自己，李懷信莫名其妙猶豫了一下，又一腳將那塊鬆動的地磚蹬塌了。

「顧長安……」

聽見有危險，他就更加不能走了：「我們好不容易……」

一早點頭，又迎上唐季年託付的目光，遂打包票應承：「放心吧，我肯定保護好他。」

顧長安掩面痛哭，糊了一臉的鼻涕眼淚，哽咽著，字不成句：「我那時候，我沒有辦法了，唐季年，我每天，無時無刻，都在想，我太想你了，唐季年……」

不管是什麼理由，好的，壞的，還是被逼的，哪怕顧長安情非得已，他唐季年都無法接受，臨到頭，那些山盟海誓就像個屁話，欺騙他。

四個字衝擊過來，掀起了空舟身為唐季年時，對顧長安所有的恨和怨，他突然想起十三年前，廣陵那場前所未有的大雪，他追著一輛絕塵而去的馬車，聲嘶力竭的喊：顧長安，你回來。

唐季年聽在耳里，整個人如遭重擊，慘白著一張臉，驚慌四顧，整個塔室在眼中，天旋地轉的顛來倒去，因為太熟悉了，這一聲聲沸沸揚揚的吟誦，是華法寺終結那日，住持及無數僧徒為了抵禦心魔慾念，吟誦到死的佛經，是刻進他骨髓里的恐懼，一聲又一聲，雜亂無章的在耳邊回蕩，彷彿悲劇重演，歷歷在目。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些聲音，因為他曾在這些無邊無際的經文聲里死去……

眾人神色陡變，貞白立即道：「地宮有異動。」

然後心如死灰，什麼都不想要了。

得！仨土老帽！誰也沒見識過龍陽之癖，斷袖之交，所以人家這出撕心裂肺的相逢也難有共鳴，好比馮天，彷彿三觀遭到重創，完全被驚嚇到了，連聲嘀咕：「我的天誒……」

可顧長安哪裡肯走，淚水洶洶往外涌，他哭得稀里嘩啦，已經不能看了，可憐兮兮的，又百般凄楚，他問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然後自責得泣不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