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波摩羅直著一雙眼珠子，緩慢而機械地歪扭著頭，他開口，低沉的嗓音極其瘮人：「年輕人，你話太多了。」
殊不知，一切都是他為自己捏造出來的假象和虛妄，他沉浸其中，卻突然跑來一群人，擊碎了他窮極一生構架起來的世界。為了修成正果，他無所不用其極，到如今，也絕不接受這幫人的胡言亂語。
李懷信覺得他想成佛想瘋魔了：「你若真是佛，還能被沖相陣壓在鬼冢里？」很簡單的一個道理，波摩羅卻不懂：「鬼冢里壓的都是鬼！而沖相陣，是專門用來鎮壓殺戮過重的修行者，特別是那種，死了之後，執念太深，怨氣太重的修行者。」
馮天道：「我不清楚波摩羅究竟採用了什麼樣的歪門邪法，要擔了這千僧的一世劫難和因果，與他們合為一體，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他非但沒成功，還把自己搞成了只噁心人的寄生魂，最終自食惡果，卻不自知。」
怪不得這個寄生亡靈自稱佛陀！
以身以魂！供佛飼佛！
李懷信剛提出這樣的猜測，就遭到波摩羅情緒激烈的反應，帶著滔天怨憤吼：「一個臭道士，在我拘靈成佛之時，趁我不備！」那時他剛擔下千僧亡魂，最最危機關頭，也是最神志不清的時候，眼前所看到的都是繚亂的畫面，像一千幅不同視角的碎片，全部影影綽綽拼湊組合在一起，他腦子裡還突然湧現出無數記憶、想法、情緒，那些都不是他的思緒，涵蓋著數不盡的過往，也不是他的過往，海嘯般洶湧而至，分裂著呈現出來，那是一種令人難以承擔且難以言喻的痛苦與折磨，腦子像要炸開，他以為自己下一刻就會爆體而亡，但是並沒有，因為下一刻，他就被突然而至的一個臭道士趁人之危了，想到此，波摩羅便抑制不住的暴怒：「簡直下作，我一定要找到他，殺了他，將其挫骨揚灰！」
李懷信沒見過如此這般睜眼說瞎話的無賴！
「可我怎麼覺得，是這一千亡靈被他主宰和*圖*書呢？」剛說完，身後就有陰風逼近，李懷信迅速一旋，長劍攪碎了四隻鬼手，他乘勝追擊，一把滅靈符打出去，化得幾隻寄生和尚冒青煙，李懷信冷笑一聲：「千身佛陀還會怕我太行道的滅靈符？！」
「你怕是神智顛倒了吧。」李懷信才不肯聽他瞎吹，直接揭穿：「你那是作惡太多，被千魂寄生為一體！」
「這裏明面上供著諸佛神像，卻已經不是佛寺了。」貞白手臂一震，癱倒的冥蟒歸於沉木劍中，她說：「這裡是座陰廟，供的是你這隻寄生靈！」
李懷信嘴欠啊，忍不住實話實說：「就你這麼驚悚的賣相？還敢自稱千身佛陀？」
貞白緘默許久，此刻終於聽出關竅了：「怪不得，你元神出竅，可以自由在寺內主持事宜，我們卻丁點兒看不出異樣，皆是因為，你受世人供奉，吃盡千家香火，自身則不單單隻歸咎為陰靈邪祟了。」
波摩羅挑起眉，醇厚的嗓音壓得極低，姿態卻抬得極高，貶斥：「愚蠢！無知！」此刻他怒意漸漸消下去，稍顯平靜地說：「我受的供奉，皆是人間香火。」
可恨就可恨在，波摩羅甚至都沒看清對自己下毒手的仇人長相，所以被壓在沖相陣這麼多年，他一直都在等，利用極樂之境吸納方圓百里的香火，受路過此地的人們源源不絕的供奉，他相信，總有經此路過的修行之人會覺出蹊蹺，只要能識破普同塔里這個芥子世界，就算是有能之輩，他一直都在等這樣的人出現，再將其引入地宮，誘導他們破掉沖相陣。波摩羅打了十幾年的算盤，並在地下養精蓄銳，可來來去去的皆是一些碌碌無為之輩，波摩羅因為自己做下的孽，又被壓在沖相陣，自身的處境及其尷尬，他不敢聲張，更不敢傷人性命，不然傳出去，讓天下各派知曉，能者紛至沓來，就不只是把他壓在沖相陣中這麼簡單了。波摩羅只得無比謹慎的支撐起華藏寺，一邊掩飾一邊盤https://m.hetubook.com.com算，而今總算如願以償，等來了貞白和李懷信。
「華藏界？華藏寺？」馮天瞪圓了眼睛，此刻終於想了起來：「我知道了，是蓮華藏！我終於知道波摩羅為什麼要把法華寺改成華藏寺了！」
貞白緊跟著問：「他是誰？」
波摩羅狂妄道：「從今往後，華藏寺大雄寶殿的正殿之上，將塑起我的千身佛像，名正言順受千家香火，供世人禮拜！」
李懷信才不關心它叫盧什麼佛。
李懷信問：「他長什麼模樣？」
馮天緊跟著他：「是啊。」
李懷信心道：還有臉說別人下作，誰也沒有你下作！
「化身千體之釋迦？」李懷信精準捕捉到重點：「所以，他當自己是那盧什麼佛嗎？」
「膽大妄言，休得不敬。」那千隻亡靈厲聲道，突然舉起千隻右手，一巴掌朝這個大不敬的李懷信劈過來。
「華台指的應該就是佛座下的蓮台吧？而千葉大蓮華中，一葉一世界的葉，應該指的就是蓮瓣么？」馮天根據唐季年的言論，又結合如今在佛塔中發生的種種情況捋思路：「對，我想起來了，我曾看過一本書上記載，就是盧舍那佛像蓮座周匝的千蓮瓣上，每一瓣都刻有釋迦佛像，攏共刻千釋迦，乃千佛蓮台。」
望著頭頂這一千僧徒屍骨，和面前這一千僧徒亡靈，李懷信倏地反應過來。
而懸在頭頂之上的千蓮千屍，就正好與此對應上了。自以為已經成佛的波摩羅，更一廂情願的認定那千僧就是他自身，可想，波摩羅確實以己身代之為盧舍那佛，當初才會對法華寺做下這一系列喪心病狂的事情，甚至自詡為：我乃蓮華藏世界之本源，以自身化千體之軀……
有陰則有陽，陽廟供神佛，而陰廟供鬼怪。
「十三年前，這妖僧千里迢迢來到中土，殘害法華寺所有僧徒，其根本目的，並不只為了造個芥子世界，若單單為了吸人陽氣這麼做，就實在太沒追求了。」而且專門造個芥子世和_圖_書界來損人陽氣，等同於殺雞用牛刀，馮天實在覺得說不過去，直到此刻，他才終於明白了存在於整個事件背後的真相：「他是想修成正果，立地成佛。」
波摩羅面露慍色，千手掌風再次掃來：「狂徒，休在華藏界造次！」
「我好像有些明白他的意思。」唐季年嚇得不輕，此刻強制令自己冷靜：「我曾聽住持講過，連華藏世界是千葉大蓮華中所含藏之世界。系由千葉之大蓮華所形成，每一葉為一世界，各有百億之須彌山、百億之四天下，及百億之南閻浮提等。盧舍那佛是此世界之本源，趺坐于華台之上，並將自身變化為千體之釋迦，各踞坐於一葉之上。」
「佛的圓滿報身？」李懷信驚道：「成佛？」
貞白挺身向前，沉木劍一揮，只聽嘶嘯一聲，冥蟒從劍鋒竄出，猛地撞上寄生亡靈……
唐季年道：「盧舍那佛。」
這小子的嘴實在太損，波摩羅被鎮壓了十三個年頭，剛重獲自由，還沒來得及狂喜，就被無法無天的李懷信激得屢次怒火中燒，實在太欠揍了。
「瘋子！」李懷信咬牙罵了一聲：「你給自己造了個虛假的華藏世界，就真以為自己成佛了？」
一言不合就動手，李懷信四人迅速閃避，常言道，兵再強，也一難敵十，何況他們四個敵一千，就算只是一巴掌，這寄生同體的玩意兒齊心協力，也能把他們拍飛出去。
比如為了修鍊誤入歧途的寄生魂。
波摩羅表情古怪的看向他，輕聲說：「我還給世人造了個極樂世界，你不進去體會一下？」
這種事一聽就是痴想，且不說到底有沒有佛，李懷信著重問：「怎麼成？結果卻成了這副德行？」
這還能更不要臉點？那佛前取的人陽燈，分明全是華法寺殘殺的千名僧徒的，李懷信剛想堵人嘴，結果自己啞巴了，話到嘴邊才意識到，現在那千名僧徒的亡靈已經跟波摩羅寄生成一體。
「一派胡言！」波摩羅聽了馮天的言論，盛怒，無數只鬼手托起
和_圖_書蟒首，憤恨一砸，轟隆巨響，砸裂了青石地磚，冥蟒長身拱起，一時間竟沒爬的起來。波摩羅猛地轉身，千張凶神惡煞的臉齊齊轉過來，惡狠狠盯住馮天：「無知凡俗，滿口胡言！」他低吼：「我欲成佛！已成佛！」
「不大對勁啊。」李懷信躍到夾角：「這波摩羅不是被那一千亡靈寄生么。」
李懷信嗤鼻：「實在無福消受。」
「世上哪尊佛是靠人陽氣供奉的？」李懷信厲聲道：「只有陰靈跟邪魔！」
開什麼天大的玩笑！
「佛門有一種說法，就是修行者，要歷經千百世劫難，才得以修成證果，立地成佛。」馮天頓了頓，繼續道：「這邪僧異想天開，妄想在成佛的道路上走個捷徑，既然需要歷滿千百世劫難，那他就乾脆找一千名修行者，也就是選中的法華寺這一千名僧人，每一僧為一世劫，一千僧則是一千世劫，他通通納為己有，則是擔了這一千名僧人在世上歷經的劫難與因果。」
李懷信早有防備，他躲過波摩羅突如其來的一波發難，縱身一躍，打出數張滅靈符，那密密麻麻的手掌伸出來接，滋啦一聲，像冷水澆在燒紅了的鐵烙上，瞬間白煙滾滾，將鬼手燙傷。他毫不遲疑，長劍當空斬下，卻被數串佛珠攪住劍鋒，李懷信下沉的手勁一滯，被攪緊的佛珠狠狠一拽，他不肯松劍，身體猛地往前栽，無數只鬼手就要抓到他身上，只聽咔噠聲響，劍匣彈開，李懷信左手拔出雀陰，沖纏上身的鬼手砍去，縮手快的逃過一劫，某隻不像話的撕破他一片衣襟，李懷信皺了皺眉，執雙劍欲戰，卻見千身亡靈齊齊打完一串手勢，行雲流水般，將佛珠纏腕，掛在虎口，彈指間，千珠齊發……
「不是。」李懷信瞪著眼前這副慘不忍睹的畫面：「這玩意兒能是佛？」
也不知是陰廟一詞還是寄生靈一詞，狠狠刺|激到了波摩羅，他怒目圓瞪：「我乃蓮華藏世界之本源，以自身化千體之軀……」
「竟然是這樣！」
李懷信下意識握緊劍和*圖*書柄，全身警惕，經驗告訴他，說出這種話的反派可能要動粗了，但表面卻仍舊一副挑釁的模樣，頂回去：「看來你自己是個什麼東西，自己心裏也有數啊。」他想起貞白因為控制不住自己體內的陰怨煞氣，所以在眉心下了一道鎮靈符將自己封印，難不成波摩羅也是駕馭不住千隻亡靈，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將寄生出來的自己壓在鬼冢？
「都什麼時候了！」李懷信踢掉腳下幾根曲行而來的青蛇，盯住廝鬥中的倆大怪獸，極沒耐性：「你還管他為什麼改了名字！」
「還記得這唐什麼？空舟？」馮天瞥一眼唐季年，道：「他之前不是說邪僧當日念過一句，以身供佛，以魂飼佛？」
「你這十三年，估計從沒照過鏡子吧？」還想塑造自身像，李懷信呲他：「不知道自己長什麼德性就想出來作妖？想嚇死那幫百姓嗎！」
他將重獲自由，他將無所顧忌。
李懷信這才回過頭，正視馮天：「什麼意思？你是說那損人陽氣的極樂之境嗎？」
「對。」馮天道：「佛門裡說，極樂世界是修行的第一步，而非修行的歸宿，從極樂世界向上超越，並逐級攀升，歷經不同境界，終達華藏世界，華藏世界又納極樂，在色戒最高一層天，乃佛的圓滿報身。」
波摩羅皺起眉，顯然不喜歡貞白最後那句總結陳詞。
馮天沉重頷首：「沒錯，咱們所以為的鬼冢，其實是波摩羅欲想成佛的蓮華藏世界。」
他要將所有的過往真相，通通毀滅在這座普同塔里，從今往後，他已成佛，他就是佛！
「不是。」馮天情急：「佛門裡有極樂世界，更有華藏世界。」
無賴沒給他打岔的機會，自顧道：「每一盞點在佛前的長明燈，都取自我本身陽燈，我吃人間香火，也受世人供奉。」
馮天搶過話：「千佛蓮台是佛座，伎樂天女也侍奉佛祖，你用這些來造就極樂世界，吸人陽氣，其實是用來供養自己吧！」
所以波摩羅氣啊，他根本就不知道對方姓甚名誰，究竟何方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