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不是放一會兒的事兒。」馮天也是個潔身自好的主兒：「你也知道的吧，男女有大防，你把她塞進來，我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以後說得清嗎。」
「我……」唐小滿凄楚又委屈：「我腳疼。」
說東宮太子不作數，是大不敬，難免引來口舌之災，遂直接將其略去？
李懷信神色一斂：「據我所知，去年祭天，天子雖未親自前往，但東宮太子，大端未來的儲君卻是去了的，怎麼到民間，就只提及當朝宰相？」
如今天現異象，江南等地連續降雪，導致河水結冰，莊稼無收，既然有一個人這麼想，就有成千上萬人這麼想。
李懷信本以為男人會心虛害怕，怎料他聽見亡妻回魂，竟還不顧一切的往裡闖，如此情切，倒不像做過什麼對不起誰的虧心事。
貞白卻道：「是我考慮不周。」
然後自行順著台階走過去，正聽見唐小滿的話，心下生疑：腳疼？一隻陰靈腳疼？
貞白瞧著他沖自己攤開手，沒太領會對方的意圖：「要什麼？」
胡思亂想了一路，馮天得出這個結論，頓時風中凌亂。以至於回到客棧關上門，他還在走神，直到聽見李懷信問他：「你覺得這個貞白，怎麼樣？」
李懷信聽得耳朵尖發燙，直接把馮天關進銅錢，這玩意兒哪壺不開提哪壺！
「鬼怎麼了，鬼就沒有清白，沒有名譽了是吧。」
李懷信看了看夜色，決定不垂憐了：「你要想懺悔，就去你夫人的墳頭懺悔。」他剛才喝了半壺桃花釀，又上房揭瓦地吹了寒風，現在酒勁上頭，特別睏乏，只想早點完事兒了回客棧，還能睡個後半宿。
無論酷暑嚴寒，但凡發生天災人禍、飢荒鼠疫，都可能歸咎為天子失德失職或不治等各種因由。
李懷信正單腿而立拔靴子，聞言，差點一跤摔下去，他趕緊把住床沿站穩。
「不賴你賴誰。」
小廝丫鬟們聞聲，戰戰兢兢的在院門外竊竊私語：「不會真的是少夫人回魂了吧？」
李懷信之前就當閑話在聽，直到此時，聞言一愣。的確，祭天為大祀之首，按祖制一般為皇帝親祭。但去年因為父皇身體抱恙，無法親自前往，遂命宰相及朝中重臣和太子一同前往。不曾想傳到民間，竟成了天子怠政，宰相代和圖書之。
唐小滿無助極了：「我只是一縷陰魂，根本沒有辦法告訴他，甚至沒能力給他託夢，我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
「額……」溫老爺還欲再行說服，這時取完金錠的溫老夫人和丫鬟回來，氣喘吁吁地一袋脹鼓鼓的金錠奉上：「二位上仙，請笑納。」
一生怨就容易成怨靈，積攢了數月，又因為孱弱，還沒到能顯形託夢的地步，好不容易找回家，又不知道怎麼把訴求轉達給丈夫，唐小滿又大字不識，且因大戶人家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所以溫家人也沒打算教唐小滿讀書認字，所以也無法驅使筆墨，最後只能出此下策，結果她第一天不輕不重的給丈夫纏足，只想暗示，結果丈夫完全沒有領會，她只能再接再厲，到第三天她就急了，好像非得把女子纏足后的腳掌呈現出來，她這愚鈍的丈夫才能想起她遭受的苦痛似的。
「怎麼連續降雪？」李懷信挑開帘子，風雪倏地灌進來。
貞白走在側後方，仍是一副冷定自若的態度，淡漠接話：「是我。」
「既是唐小滿，便是他亡妻，有什麼情非得已，會令你心生怨氣？」
溫老爺畢恭畢敬的伸手來接，正欲道謝，溫少爺一聽要把唐小滿送走，忙不迭道：「送到哪裡去？」
「太子不也還沒繼位嘛。」哪怕再無知的百姓，心裏都有一桿稱，宮中勾心鬥角，朝堂暗潮洶湧，誰知道往後有沒有什麼變數，所以即便太子代祭，也都做不了數，車夫不敢嘴上明說，意思卻很明白：「還是象徵不了天子的。」
溫老爺一聽：「還要做法事嗎，那不如就請二位上仙幫忙超度。」
馮天耳孔一麻，後背就涼颼颼地直發毛。
馮天：「那你更缺德！」
小廝馱著他，因為對鬼神的害怕和恐懼，不敢再往裡面走，男人乾脆掙紮下來，雙腳落地，卻一個沒站穩，摔在地上，他爬起來，搖搖晃晃地挪動兩步，面對貞白所站之處問：「小滿，是你嗎？小滿，小滿，唐小滿……」
這祖宗說翻臉就翻臉，貞白還沒太適應他的陰晴不定，交給他，又一刻不停地往前趕。
況且，車夫又說了：「一朝一代，天子只有一個，太子即便位列東宮，也還是臣下的。」
剛行到半途，和圖書馮天這隻不消停的鑽了出來，一副興師問罪的嘴臉：「李老二，我不是早就說過，你抓鬼別往我這兒塞嗎？！」
李懷信瞥見他秒慫的熊樣，笑得更歡，所謂一物降一物，馮天成天跟他叫囂跳腳，今兒終於有個足以壓制的剋星，正好殺殺這欺軟怕硬的東西，補刀：「是吧，真缺德！」
解決掉唐小滿的夙怨，自然就解決了溫少爺的麻煩，李懷信伸手討報酬，溫老夫人急忙掏腰包，李懷信直言不諱：「去賬房，取金子。」
李懷信一口回絕：「我們沒時間。」
沒想到這驅車的馬夫居然分的如此清楚，李懷信有點兒讚歎，車夫卻靦腆一笑，連忙擺手：「我連大字都不識得兩個，怎麼可能了解這些，都是給那些貴人子弟鞍前馬後時，聽他們在說道。」
李懷信一尋思：「話是少了點兒。」他最討厭聒噪的女人，像那些深宮婦人，成天嘰嘰喳喳翻是非。
「難道少夫人當初真是被人害死的？所以現在回來索命了？」正所謂冤有頭債有主，這冤魂纏著誰，誰就會是那個害她枉死的兇手。
「所以可能啊，老天爺就怪罪下來了，才會天降大雪，據說河北一帶近兩月連降暴雪呢，那積雪厚的，都埋到人腰上了。」車夫不知從哪裡道聽途說，擅自揣測，又自得結論：「很有這個可能。」
她還說：「沒有下次。」
李懷信回過頭，衣襟散開：「無趣嗎？」他沒覺得她無趣啊。
溫老爺走過來，雙手作輯：「二位上仙，那這宅子里的陰魂，要如何處置？」
溫少爺一張臉越聽越白，最後痛苦不已，也悔不當初，才知道原來是因為自己的緣由，間接害死了唐小滿。他自責內疚，更傷心難受，想請二位上仙垂憐，讓他夫妻二人見上一面，他實在對不起唐小滿。
李懷信笑納完，一揮袖，絕塵而去。貞白無法，只能順著他的意思，將唐小滿納入五帝錢，隨他而去。
馮天思來想去一琢磨，貞白似乎還沒害過人吧？她身為一隻正兒八經的邪祟，魔頭，好不容易從亂葬崗里爬出來，居然都不及李懷信這隻害人精作惡多端。
陰靈畏懼地沖她點頭：「我是。」轉而望見外頭的丈夫，唇抿成一線。
睡馬車？李懷信看了wｗw.ｈeｔｕｂooｋ•ｃｏｍ•ｃoｍ眼一早，又看了眼貞白，別提多糟心了。
李懷信半響不語：「……然後你就給他的腳也上個刑，你以為這麼做，他就會知道？」可真有辦法啊，不過話說回來：「你腳怎麼會疼？」
李懷信忽地笑了，心情特別好的說：「小天兒啊，這可真不賴我。」
馮天仍在說：「心思藏得夠深的，你可得保護好自己，若是她……」
「好，取金子，金子。」老夫人嚇得不輕，連連應下，轉身就往賬房跑。
可是大雪寒天的，總不能在半道上過夜吧？
李懷信拉掉腰扣，解開腰封，搭在椅背上：「還行嗎？」
「我本以為，他應該會明白的。」可是他沒明白，唐小滿心裏苦：「我家境貧寒，出身低微，不是什麼大家閨秀，打小便要幹活兒務農的，幫著家裡跑生計，所以沒有纏足，後來遇上溫郎，我們情投意合，又陳蒙溫家老爺夫人不嫌，答應娶我過門。官宦世家的少奶奶或書香門第的兒媳，都是出身名門的千金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個個自小開始纏足，皆為三寸金蓮，溫郎說，我雖出身貧寒，但以後在溫家，就是溫家的掌上明珠，別人擁有的，我都一分不會少……」
因為李懷信那句你妻子陰魂不散，男人駕著小廝進院落，四下張望：「是你嗎？小滿，是不是你回來了？」
「可不是嗎。」車夫緊了緊身上的棉襖棉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隻通紅的眼睛，說話時瓮聲瓮氣地：「今年天寒啊，連降大雪，把運河都給凍住了，這在江南一帶，可是從未有過的事兒。」車夫放下韁繩跳下馬，繼續念叨：「實在太奇怪了，地里的莊稼全部被凍死，老百姓沒多少收成，米糧的價格跟著水漲船高，昨兒個咱們路上碰到的老漢兒就是趁此去廣陵倒的一手糧食，他跟我說啊，價格比往年貴了三成，這天寒地凍，恐怕要鬧饑寒，得早做準備，本來走的是運河，結果途經桃花村一帶時，河道全部上凍了，才轉了陸路。」車夫東拉西扯，把雙手也裹得密不透風，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我聽說，咱皇上去年有些怠政，最後還是讓當朝宰相代為祭天。」
若真論起來，李懷信才是邪祟本祟，除掉他也不該除掉貞和*圖*書白。
然後那半壺酒算是白喝了，李懷信氣得很，不就上了一次床嘛，他怎麼就這麼念念不忘了？！
李懷通道：「我們一會兒會給你送走。」他摸出幾貼符，遞給溫老爺，很是慷慨大方：「這些算是附贈的吧，貼在大門外，可以辟邪鎮宅。」
「你不累嗎？」李懷信語氣頓時不大好：「你是鐵打的嗎？！」
馮天愣了一下，居然有點反應不過來，這態度，和這番話，姑且能算她知錯能改的意思吧？本來呢，馮天一直覺得，凡是邪祟，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該收該除亦或者封印，得看它們壞到哪種程度，像貞白這款大魔頭，留在世上，造成的危害必定極大，馮天覺得該除，除不了則封印在太行。奈何相處下來，馮天感覺自己堅持除魔的道心似乎受了點影響，也許是因為，自己的魂魄一直在靠她身上的陰氣滋養修復，有這份恩情打底，再加上後來種種……
李懷信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制止：「別喊了，你看不見。」
李懷信睡過頭了，但是誰也不敢催，都知道他氣性大，招不得。反正多讓他睡幾個時辰，也耽誤不了什麼功夫，只是吧，半日的車程，緊趕慢趕也到不了下一個城鎮了，這一路荒無人煙，連個農戶都不見，加上大雪過後，道路兩側陰溝里的野草茂盛，被積雪一鋪，結層冰，看上去就像給道路加寬了半尺，實則卻是個虛架起來的陷阱，在夜間難以識別，馬車差點翻進去，還好車夫及時勒住韁繩，才有驚無險。
貞白一回想，也確實如此：「那你先回客棧休息，這裏我……」
李懷信嫌他煩：「就放一會兒，能挨著你什麼事兒。」
即便知道貞白不會拿他開刀，馮天多少還是有點兒怵，因為開罪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嘴上服軟，心裏卻在罵李懷信這天殺的。
「行了，你可閉嘴吧……」還保護好自己，晚啦！
「不是。」李懷信想解釋一下：「她是有夫之婦……」
馮天的腦子還沒拐過來，順嘴就道：「還行吧。」
索性爬起來，抱著烈酒又飲了半壺，然後第二天上午，硬是沒能下來床。
馮天點點頭：「是啊，成天也不愛說話。」
「五帝錢。」也就是慢了半拍，李懷信已經沒耐性了：「快點，我
和-圖-書困了，我很困，自從下太行以後，白天趕路晚上破陣，忙得晝夜不分，真的快要勞累死了。」馮天真的鬧不明白他，好端端地，怎麼就開始酗酒了。
老夫人愣了一下：「誒……」
「對誰都冷冷淡淡。」馮天道：「要不是你說，我愣是沒看出來她居然在打你主意。」
「當然是送回陰宅，那裡才是她安身的地方。」李懷通道：「你記得開棺把她裹腳布拆了，改明兒再去觀里請個德高望重的道長，做場法事，給她超度。」
李懷信算是聽明白了，那份光鮮亮麗之下，這唐小滿也算吃盡苦頭，估計那男人還以為，他是在待唐小滿好，給她錦衣玉食，也給她斷骨之痛。因為纏足之風在高門大戶里時興，而溫氏官宦世家，女子纏足的思維更加根深蒂固，所以這溫少爺，恐怕還覺得他在真心相待。
「哎喲這天氣，又開始降雪了，咱不能繼續趕夜路，太危險。」車夫大聲道：「在馬車上睡不耐寒，身體肯定扛不住，我去附近找找，看有沒有擋風擋雪的山洞，起碼能在裏面生個火，湊合一宿。」
馮天也不知道他具體想問什麼，反正瞎聊嘛：「就是無趣了些。」
李懷信奇了，步調慢下來：「你倆都是鬼誒……」
而女子遵從夫綱，痴痴傻傻到盡數隱忍，結果呢，唐小滿因纏足之痛難以行走，直接在水池子邊上摔死了，這家人渾然不覺，還純當意外，然後在安葬她的時候，換上壽衣，又給她規規矩矩地纏上裹腳布，令其死後也飽受折磨，不得安息，這能不心生怨念嘛。
最後一狠心腸，就用力過猛，她也是情非得已。
從屋檐躍至街巷，李懷信回身向貞白討要銅錢，預備出了城門再將唐小滿叫出來帶路。
死者在地下不得安生，自然會來找活人的麻煩。李懷信給溫少爺轉述完，讓他趕緊找人開棺，把纏在唐小滿腳上的裹腳布拆了。
李懷信由不得她遲鈍，理直氣壯地訛人：「若是再晚些，這怨靈恐怕要把你們家宅上上下下的老爺們兒都裹一遍足。」
一大宅院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李懷信與貞白二人突然拔地而起，疾風驟雨般『飛』了出去，看得一幫人差點跪地，送上仙重返九天。
貞白盯著那隻膽小如鼠的陰靈：「你是唐小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