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當第一具身體被撕開，血濺長空，終於殺氣騰騰的掀起了這場腥風血雨。
那一刻，或許他終於明白，什麼叫天威不可犯！
像歷經一世劫，走在刀山火海中。李懷信驚懼，恐慌，滿臉的血色褪盡，他難以置信，猛地一把抓住貞白的腕頸，狠狠地，緊緊箍住，手背青筋暴起來，他前所未有的害怕，語無倫次的否認：「不是……不是的……不是我……」
貞白置若罔聞，那隻虛撫在李懷信眉心處的指尖，就像摸到滾滾岩漿，灼傷了指節。貞白心中一凜，手上更加大力，這明明是她自己的眼睛，灌注了她的畢生修為，卻因為如今的至陰之體，遭到排斥和反噬。
耳際則響起迴音，是李懷信與馮天初入亂葬崗時，曾分析過的某種推測：每一個上過戰場的將士，身上殺孽都很重，牽涉甚深因果報應，用他們來布陣，怨煞之氣最深，也最易將龍穴化為凶地。
隨即畫境轉逝，突變長空裂帛，天雷滾滾，直劈向那具血肉之軀。
「二殿下。」
李懷信從屋檐墜下來，前後不過須臾之間，完全不明所以的馮天，這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不對勁，只見貞白似乎突然對李懷信發難。
電光火石間，哪怕慢上一息都來不及，第四道天雷已當空劈下。
貞白更沒有半分時間猶豫，眼見對方即將魂飛湮滅，她當機立斷，將畢生修為匯聚左眼剜出，釘入楊辟塵眉心，固住其三魂不散，並替他擋下第四道天罰。
「楊兄弟。」
然而對方指尖的勁道還在加劇，他幾欲承受不住，彷彿下一刻，就會爆頭而亡。
兩軍對壘，萬馬奔騰，氣蓋山河般卷席了整個長平。
然而它還未近身對方半尺，就被一股強大的氣流震飛出去，直接砸到小圓子身上，一人一狗摔得七葷八素。
「辟塵。」
貞白道：「他的三魂，尚在人間。」
滿天陰雲滾滾來，鐵血之氣彌散開。只見烽火硝煙，四處刀和*圖*書光血影，猩紅觸目。
待他再緩過來的時候，自己還跪在地上，死死攥著貞白的左手腕頸，攥得青紫，幾乎捏折她骨頭。
貞白神色肅殺，冷漠到不近人情，就像她之前跟他說起楊辟塵，死了。
隨即，那隻手一抽，他沒有力氣，根本握不住，被貞白輕輕一帶，整個人就倒了下去。
轟鳴的耳邊突然閃過一聲：「小白。」
李懷信意識混淆，根本分辨不清，這些破碎的記憶是從何而來？
就這麼，走了嗎？
但識海中恍惚一變，又出現另一番景象，那人道袍加身，立於東郡山巔的高台之上，由三百六十塊青石平鋪成石圭，那是太行道的觀星台。俯瞰其間，萬山環合，延綿千里，處處生雲，不辨徑壑。
李懷信已經完全感應不到外界的干擾，一雙猩紅的眼眶蓄滿血淚，看什麼都是紅色的，周遭的一切，連同貞白，都像站在腥風血雨中。
貞白居高臨下，彷彿毫無知覺般，冷冷看他。
太疼了。
重器割刃，金戈交鳴，在戰場上拼出令人牙酸的尖銳聲，同時夾雜的哀嚎不絕於耳，李懷信聽得渾身戰慄。
淵底積屍成山，兩江被血侵染。
雖零散破碎，卻足矣叫人篤定，她找到了，她的另一隻眼睛。
多麼，多麼熟悉的一張臉，他好像見過，在很久很久以前，某個落日黃昏，她一襲白衣，逆光而來。
腦子裡彷彿要裂開，李懷信倏地扣緊一隻胳膊，用了全力，想要分清，那些呼喊聲倏地又換了稱謂。
李懷信渾身一震，彷彿天雷劈中的正是自己，腦海一片空白，陷入無止境的混沌之中，根本來不及感受到痛，第三道天雷擊落，便已將那具肉體凡胎化作齏粉……
到處殘骸斷肢，白骨露於野，烏鳶啄人腸。
可他屹立於山巔，八風不動，與蒼天對峙，卻無懼無畏：「這筆千古罪孽，辟塵一肩擔之！」
李懷信擰緊眉，忍不住抬手去按眉和*圖*書心，貞白的臉在眼前模糊晃動，他呼吸急促，盡量讓語氣顯得平穩些：「三魂？」
「李老二。」
李懷信疑問重重，想慢慢問，卻連開口都顯得吃力了：「怎麼……死的……？」
那股抽在眉心的強勁一松，李懷信原本將要剝離出身體的魂魄猛地再度重合，卻極大程度的傷到魂體，一時間反應不及，意識混沌不清。
李懷信還來不及理清，識海再度亂作一團，他頭痛欲裂，根本想不明白，也來不及去想，那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李懷信驟然間一疼。
長平……
淬骨，斷顱，叱吒喑嗚。
人既然已死，還千辛萬苦的跑來尋他三魂做什麼？
鼓噪起，號角鳴，龍騰虎嘯般，穿雲破空，直殺天際。
「這隻眼睛，」她的聲音冰寒徹骨，「我留給你。」
屠戮才剛剛開始，無以計數的兵刃在血肉中旋開，拖出支離破碎的殘骸，四肢崩裂。他們殺紅的眼底彷彿漫開無盡的血霧，最後變成你死我活的瘋狂，直到被取了首級，卻仍在拚死抵禦中，緊握槍桿不放。
然後他聽見一聲鶴鳴，盤旋在深淵上空，那人一襲白衣道袍，駕著白鶴，穿過重巒疊嶂，萬里黑雲，俯瞰深淵。
那人乘鶴至上，于長平山巒處，埋伏陣，血祭無數軍魂，傾千鈞之力，逆天而為，將第一根槐木釘入山脊！
長矛紅巾，獵獵旗幟，迎風而展。
其實她早就應該有所覺察，在李懷信第一次頭疼時的客棧，或在華藏寺突然閃見的鐘樓經文，以及上次在太行山的溫泉池。
疼到極致，必鬚生生承受的，他連昏過去都做不到。
如此壯闊的山河，盡收眼底，他最終面朝一方，冷定中，吐出四個字：「長平之徵。」
「懷信！」只是他一縷陰魂，還沒能力觸及到實體，只能一旁看著干著急：「你幹什麼？住手！」
那是誰的聲音？在叫小白？
頓時，風起雲湧，飛砂轉石。
和_圖_書繁雜洶湧，幾乎快要將他吞沒。
萬萬將士列陣，烏泱泱一片黑甲鋪陳開，帶著視死如歸的殺伐氣。
明明是個人，卻像沒有心一樣，不動容，無起伏。
可李懷信一眼望去，流血浮丘，滿目瘡痍。
憤怒、悲愴、不甘還有無盡的怨念，交織成煞。
白衣，竹簪，在凜夜中，雲幕劈開一道白刃，倏地照亮那張冷白的臉。
這是他從未經歷過的生死，卻如歷史重現，銀槍捅進眼窩，戟鋩刺進耳膜，是以最最慘絕人寰的方式烙入他的靈魂深處，變成一場令人毛骨悚然的噩夢。
然而，一切還遠遠沒有結束。
那人仰起頭，望向蒼穹，陰雲怒嘯著滾滾壓下，彷如天威，震懾四方！
李懷信害怕極了，竭力想從識海中掙扎出來，無形中卻伸出一隻手，將他往深淵里拉。
一滴血淚滑進鬢角，他卻仍在不甘心。
忽然間，一隻手撫上他眉心，卻像被一根燒紅的鐵鍬深深焊進頭顱中，肆意翻攪，疼得他雙膝一軟，再也承受不住地，跪倒在地。
不對！這是哪裡來的記憶？他又何時去過不知觀？
「眼睛，」貞白開口，目光一寸一寸冷下去，凝成寒冰，「還給我。」
「殿下。」
耳邊響起小圓子擔驚受怕的呼喚，夾著聲聲急躁的狗吠，越來越遙遠……
幾乎是剝皮開顱般的痛楚，打得他措手不及。
說不上來是大意，還是不甚在意，卻都三番兩次忽略了。
「楊辟塵。」
嘶吼，慘嚎，金戈交鳴。
馮天早已方寸大亂，餘光瞥見小圓子身後那條黑狗，想也沒想，就一頭猛撞進去，奪舍狗身，犬吠著朝貞白猛撲過去……
「二郎。」
有蹄鐵縱馬，欲從頭頂衝鋒，士卒的長矛至下而上，狠狠刺入馬腹，再重力剖開，熱血兜頭潑灑，澆了底下人滿臉滿身，而那馬背上的將士在墜馬的瞬間，就被無數柄長矛當空刺穿！
李懷信渾身所有的力氣都在被吞沒，但他顧不得，和-圖-書滿心滿眼只有一個念頭，一句話，吞著鋼刀也要說：「我……不是……他……」
李懷信的視線蒙上血霧，最後只看見貞白漸行漸遠的背影，頭也不回。
然後那些零散的記憶像碎片，突然間蜂擁而至，且又轉瞬即逝，快到一切還來不及看清，就已晃得眼花繚亂。
為什麼？
震天的戰嚎與廝吼銷聲匿跡，群山重歸寂靜。
僅此二字，猝不及防扎進她心口，貞白倏地泄了力。
貞白的手，一直在抖。
可那隻被他緊攥的手，卻在抖。
這場廝殺從他的識海中倉促掠過，卻只不過漏出一丁點冰山一角，就足以攝得人神魂俱顫，哪怕一呼一吸，都需要傾盡全力。
原來她以前，是這副樣子，哪怕毫無點綴，僅一根竹簪，就無與倫比。
他極力集中注意力，盯住貞白翕張的唇齒，耳朵卻嗡嗡作響，只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
然後是來自馮天擔驚受怕的一聲嘶喊：「懷信！」
頭痛欲裂中，記憶攪成一團亂，他似乎在銅鏡里看見一張臉，俊朗而陌生的面孔，像在看自己，卻又不是他自己。然後如同雲煙，在識海中迅速消散，變成一座隱於山窩裡的木屋，匾額上刻寫著三個字：「不知觀」。
她只是沒想到，居然會是李懷信。
「貞……」李懷信一個字卡在嗓子眼兒，只覺眉心倏地被大力絞住，貞白指尖蓄勁，毫不猶豫地去拔那隻曾釘入他三魂的眼目。
既然知道人已死，還來尋什麼？
他真的，很喜歡，喜歡到開始心疼，疼到整顆心都絞起來，因為從他識海中跳過的一幀一畫，都像是一場處心積慮的蓄謀已久。
一幕幕戰況太過慘烈，李懷信在識海中瞪大眼，看得雙目赤紅，彷彿身臨其境般，在堆砌的屍山血海中聞見衝天的腥氣，胃裡陣陣翻江倒海，令他幾欲嘔吐出來。
對他，貞白亦是下了殺手的。連突然追趕過來的小圓子都瞠目結舌，驚駭的看見他家殿下在貞白手中
www.hetubook.com.com，神魂和肉體似在一點點剝離……頭上突襲一陣絞痛，李懷信眼前發花，一陣天旋地轉，雙膝一軟。
雖身死，魂未消，他目光渙散，卻還是看見夜色盡頭走來的故人。
一股巨大的衝擊力釘入眉心，彷彿要將整顆頭顱都攪碎，李懷信猝然睜大眼，貞白的指尖正抵在他的眉心命宮處，透過那一隻左目，她看見了他識海中所有凌亂的記憶，洪流一般，席捲而出……
李懷信感覺身體就像一根鴻毛，突然變得很輕很輕，隨著一塊崩落的青瓦，從檐角直墜而下。李懷信努力掀開眼皮，看見貞白飛身而來，張開雙臂，要擁住他。
兵鋒所指，所向披靡。
儘管如此，李懷信還是在這段記憶殘存中，捕捉到貞白清冷無比的面孔，站在不知觀門前，卻是白衣，竹簪，墨發及膝，彷如輕雲出軸，孤冷出塵。
黑雲壓頂，長夜臨，悲風掀起陣陣腥臭氣，如人間煉獄，是以陰魂凝聚。
李懷信驚震之餘，更頭疼欲裂，他強忍住，還有諸事不明：「你不是，專程來太行尋他？」
李懷信在閻王殿闖了一遭，神魂剛剛歸位，精疲力盡而痛覺滿身，他動彈不得，連眼皮都似承載著千斤重，他拼盡全力想抬眸看她一眼，透過長睫窺見哪怕一絲一毫的情意，然而沒有，她冷若冰霜到像一尊千年不化的雕塑，沒有心，沒有情。
當年，貞白為了保住楊辟塵三魂不滅，將其釘入他靈魂眉心。
然後有無數的人，無數種聲音在耳邊呼喊。
「貞……白……」他覺得自己可能快死了，飽受這種非人的疼痛與折磨，還不如讓貞白一刀殺了他，李懷信實在受不了，血淚溢出眼眶，順著臉頰淌下去，腥紅兩行，他想在死前留一句遺言，奈何拼了命，啞著嗓子卻只說出一句最沒志氣的話：「我、疼……」
「懷信。」
金鼓連天，飛箭如蝗。
李懷信雙目充血，哪怕連根指頭都動彈不得，額頭及脖頸處的青筋根根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