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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初彷彿沒聽見一樣，只是在想：其實我們早就在浮塵亂世里迷路，在哪裡，都一樣。

開始還不敢離得太近。可他一手抓住她的手，臉就往那手下清涼的毛巾處蹭。額邊的頭髮也蹭得有點亂了。梁瑩瑩撲哧就笑了，原來他也有這樣孩子氣的一面。

婉初眼眸低垂，是啊，她只顧自己耍性子，可他又去何處發泄？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呀。婉初的心便軟了一處，那些好不容易提起的防備、砌起的高牆輕易地就裂開了。

「你已經放棄很多了，放棄了學美術，為他進了軍校，為他衝鋒陷陣，還不夠嗎？為什麼連愛情都不能要呢？」

「有勞凌少費心了，我跟榮逸澤本就沒什麼關係。如果你就是來說這個的，凌少可以回去了。」婉初懨懨地說，說完就要關門。

這一覺很長，連一個夢都沒有。

裡外的人事交通都靠他一個人，沈仲凌一直找不到空閑的時間回陶館山。其實心裏多多少少也有些不能面對，索性就把她放在那裡。

於是抬手給他解了扣子，幫他脫了襯衫。沈仲凌這下脫了禁錮，彷彿突然舒坦了一般，睡得更沉了些。

沈仲凌高深莫測地笑了笑：「等下你就知道了。」

一想到這兩個字，沈仲凌的腦袋恨得嗡嗡作響。憤怒從身體里的角角落落里聚過來，瞬間就填滿了胸膛。這才是真正的奪妻之恨！

既然握住了，就不要讓他溜走。他心裏有別人又何妨？她要的是他後來的一輩子，而不是他的從前。這世界上只有梁瑩瑩要不要的男人，沒有男人要不要梁瑩瑩。

空山新雨後，空氣里瀰漫著濕潤的芳香。推開小鐵門，一片花園赫然映入眼帘。鵝卵石鋪陳的小路，中間一個歐式的噴泉，兩邊種滿了玫瑰。原來剛才那些芳香都是這些將開不開的玫瑰的香味。

婉初躲了沈仲凌好幾天，她不知道他們之間還有什麼可以說，或者說該怎麼說。

口中腥甜，嘴角出了血，榮逸澤抬手擦了一下，殷紅的血。

四〇一室里，梁瑩瑩第一次近距離看沈仲凌。這個男子滿足自己對未來另一半的所有期望：健康、溫潤又不陰弱；學識淵博，卻又能領兵打仗。她尊重自己的父親，崇拜他的陽剛，卻又嫌他過分粗鄙。她早就為自己打算，要一個配得上自己的，又要自己能仰視的。

沈仲凌的唇貼著她的耳，屬於他的熱氣撲在臉上。

「你這是要去哪裡？」婉初不解地問他。

復又一想，解釋？看來是沒給，要不怎會如此。

榮逸澤笑了笑。

榮逸澤卻鎮定自若，仰著下頜帶著笑問他：「凌少這是要請我喝酒嗎？」

所幸兩人早前傳過婚事，這樣子倒也不算太失體面，鬧得太過難堪。

林子里開始有幾縷太陽的光線，更襯得山裡浮騰的霧恍如人間的仙境。「喜歡這裏嗎？」面頰貼在一處，臉輕輕摩挲著她的臉。

可他仍然努力地說：「你的胸懷我怎麼不知道？你做的，我怎麼不知道為了什麼？你只知道我為當時婚約守信，你卻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只是德清王府的一個聽差的孩子，老王爺器重，視我為兄弟。除了沈家的奴籍，送我讀書，給我鋪路。沈家的今天都是老王爺給的，我們虧欠傅家！你只知道當年我替老王爺挨了刀，卻不知道是老王爺背著我走出死人堆里！

沈仲凌一句話也不說，一拳頭揮過來，重重落在榮逸澤左臉上：「畜生！你怎麼能那樣對婉初！婉初是我的、我的！」

周圍吃飯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這裏，榮逸澤還想護住他的面子，不想鬧得太難看，於是圈箍住他，在外頭人看來又像是在幫忙扶著他。

婉初一瞬不瞬地望著他，搖搖頭，彷彿在說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你不用再問，我是自願的。」

沈老爺子被那話氣得不輕，一口氣沒上來，又暈了過去。

「你還裝糊塗？婉初都有你的孩子了！王八蛋！畜生！」接著又是一拳，極重地落在他嘴邊，一分力氣都沒省。

看著躺在椅子上的沈仲凌，白玉致說：「打個電話給沈府吧？」她正想叫侍應生，榮逸澤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說：「不用，回頭我把電話打到梁府，找梁小姐。」

「今天我們就分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從此形同陌路，你就不會再痛苦了。與其讓大家都痛苦，不如讓我退出吧，我真的累了。」

榮逸澤晚上睡得很淺，天沒亮就起了，匆匆去了沈府。到了沈府門口又遲疑了一陣，坐在車裡吸了幾根煙，等天放亮了才去拍門。

亞修聽不明白，估摸著他是問自己的功課，便笑著說：「爺爺，我最近很用功了，認了好多字呢。我現在都能自己讀報紙了呢！」

「我們成親以後，就住這裏？」婉初不是在問他，而是試探。

「不可以！我不可以沒名沒分跟你住在這裏，讓我們的孩子也沒名沒分地生在這裏，見不得光。再熱烈的愛情，如果連名分都沒有，談什麼尊重呢？做你一輩子的情人，我怎麼面對我阿瑪？

婉初不願意再這樣糾纏下去，想把手抽離他的手，拉了幾下都沒有掙脫。她抬眼冷冷瞧他：「你都要成為別人的丈夫了，這樣還有什麼意義呢？」

侍應生本想上來勸勸，又被他那要殺人的模樣給嚇了回去。

輕輕的幾個字，如同他們的愛情最後的死刑宣判。

婉初被他灼熱的目光看得臉發紅，問他：「你怎麼開到陶館山來了？」

榮逸澤只是隨意地笑了笑：「瞧，飯也沒吃成。你自己先回去換件衣服，宋總長的牌局，晚上我就不去了。你自己拿捏吧。」

又過了兩三小時，也不見梁瑩瑩出來。他不由得一笑，發動了車，往丹闌街的公館去。到了家，他拿起電話，稍稍有些遲疑，還是撥了出去。

沈仲凌的手被她捉著，放在高高隆起的地方。她俯下身去親吻他的臉，描繪著她夢裡良人的輪廓。

「梁小姐？！」那樣的驚慌、後悔、不能相信的眼神，讓梁瑩瑩心裏一疼。

回憶在之前每一分都是蜜果，而現在，每一刻都是苦澀的。葡萄酒喝到嘴裏都是白水一樣沒滋味，他又叫了白蘭地、威士忌，一口接一口往嘴裏灌。

榮逸澤問起婉初，鳳竹四下里看了看，拉他到一邊，小聲說：「前天夜裡二爺帶了小姐出門，我那天晚上沒睡好，所以聽到兩人說話，偷偷在門縫裡瞧見的。本來以為昨天應該回來的，結果兩個人到現在也沒回來。」

梁世榮掛了電話，氣得直咳嗽，心裏罵著，沈伯允這個狐狸，這一回是吃定了他！有心也冷淡冷淡這樁婚事，可女兒家的名聲已然如此，總是損了女兒的面子。

沈家一時亂成一團糟。大夫為沈老爺子做了最後的審判，過不了明日了。沈伯允深嘆一口氣，父親竟是如此執著，如此的固執于和老王爺的約定。

塞納河西餐廳里，沈仲凌獨自喝著酒。他從來都是自律的人，從不認為一醉真能解千愁。但此刻，他愁腸滿腹，也尋不到能解愁的方法，便開著車橫衝直撞地到了這裏。

沈仲凌只是憤恨地盯著他，看著他那得意的神情，更是覺得惱怒。他覺得他的笑那樣的刺眼，那裡頭有得意，是在得意他霸佔了婉初嗎？

沈伯允因父親的過世心傷鬱結，腿疾又犯了，這時正躺在床上。

沈仲凌也顧不上手疼，反手一握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裡：「你別擔心，手不疼……可是心裏疼。」

曾留宋玉舊和-圖-書衣裳， 惹得巫山夢裡香。雲雨無情難管領， 任他別嫁楚襄王。難道就這樣隨她去嗎？

榮逸澤擁著白玉致剛踏入餐廳里，就注意到了沈仲凌。見到他借酒澆愁的樣子，榮逸澤心裏似乎有些預感，但還是希望只是自己的錯覺。

可他想出的這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要置她於何地呢？那是把她推向她最不能接受的一種境地。

「你知道我跟梁家結婚是逼不得已。如果不是我，大哥就不會雙腿殘疾，受人欺侮，被人嘲笑，不能上戰場，不能一展抱負，甚至不能人事，不能有子嗣……你讓我怎麼拋下他？每次看到他鬱鬱寡歡的樣子，每次看到他被人抱上抱下的時候，我的心都在流血！」

天氣逐漸轉暖，沈老爺子的身體也隨著天氣轉熱而有些好轉，但話還是說不清楚，精神卻比平常好些。他按了鈴，叫了一個老媽子推他去園子里走走。

榮逸澤越來越覺得好笑：「凌少，我想這裏頭肯定是有什麼誤會了。」

把白玉致安排好，要了菜牌子點好菜。兩人低頭密語，說到情濃處，白玉致忍不住媚笑。這笑聲卻刺|激著沈仲凌的耳朵。

這時候天光放亮了，山裡氤氳著淡淡的晨霧，有鳥兒清脆的叫聲。

最後她好像使完了一生的力氣，再沒力氣掙扎了。彷彿一直行走在黑暗，看不清前路，卻要走下去。身體已然不能前行了，可腦子卻一直走著，走著走著，一腳踏空，彷彿從雲端落下，暈倒在沈仲凌的懷裡。

白玉致稍愣了一愣，隨即瞭然一笑：「三郎，你當真是狠心。」當真是心狠手辣，不給別人留一絲翻盤的機會。

沈仲凌這幾天為這事情折磨得也是面色憔悴，可看了婉初瘦削的面孔，心裏更是疼。

沈老爺子絕望地搖搖頭：「我和老王爺的情誼，不是你能理解的。我一生重情守義，不管如何，一定要遵守當日的諾言。你把婉初找回來，就算她一分的嫁妝都沒有，我心裏也只認她這個兒媳婦！」

「什麼時候醒的？」沈仲凌問。

沈仲凌被這個夢魘住了，好半天才醒過來。打開燈喝了口水，看看鍾也才不過一點。可睡意都沒了。想想這件事是再不能等下去了，套了件外套就往婉初院子里走去。

沈仲凌唇邊依然是溫和的微笑，像一個得了獎的孩子，等著人的誇讚。

不待婉初細看，沈仲凌推開大門，一個中年婦人迎了上來，恭敬地道：「先生，您來了。」沈仲凌笑笑，拉著婉初，「這是婉初小姐。這是丁媽，這裏都靠她打理。」

沈仲凌一時失了力氣，嘴裏還嘟囔道：「榮三，你這個衣冠禽獸……」

可為什麼愛情在金錢、權力面前，如此不堪一擊？只要沈仲凌肯為她拼搏一次，事情就都不一樣了。可他還是沒有做到。

沈仲凌被那天的場景傷了幾天的心，一顆心輾轉反覆，夜難安眠。一面心疼婉初，一面生悶氣，另一面怕她不過是做戲給自己看，是小女兒在賭氣，怕自己誤會了她。

他這一生背負著沈伯允的債已經夠累了，再也背不動她傅婉初的債了。那麼，她替他背上。這是她為她的感情做的最後的祭奠，她覺得自己於心無愧了。

她梁瑩瑩的東西，不要的就算了；既然要了，就沒有被人奪去的道理。

沈仲凌的眉頭蹙在一處，口裡喃喃自語，她聽得不太明白。他雪白的襯衫都起了褶皺，胸前斑駁著潑灑的酒漬。放在往常，她是最不悅別人醉酒的，尤其受不了那衝天的酒氣。可如今這酒的味道從他身上散出來，卻添了一絲的芳香。她方才覺悟，原來人說的「酒香」是真的。

榮逸澤無奈地笑了笑，瞧他平日里一派溫文的公子哥模樣，也能被情傷得如此。果然是情深恨切，果然是到深情、俱是怨。

「他又何嘗沒犧牲自己的愛情呢？他也有愛人，但是因為殘疾了，被女方家庭反對，相愛而永生都不能在一起，我越是愛你，越是能體會他曾經的苦！」

他一隻手把著方向盤，另一隻握住她的手，給她莫大的安心。她好像很久都沒這樣安心過，於是在昏暗裡漸漸就睡了過去。

出了靈堂，在沈家轉了一圈，榮逸澤就轉到了沈伯允的院子里。

梁瑩瑩整理好衣衫從浴室里出來，沈仲凌已然穿好衣服。兩人無語，即使梁瑩瑩心裏沒有把握，但還是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她在等他的一句承諾，但事已至此，他都閉口不語，甚至，沒有一句「對不起」。但是，她比他多的是耐心。她料定他不是那種沒有擔當的男人，那麼她便心安理得看著他的沉默。

沈仲凌更因他始終如一的態度而激動，右手被擒住，左手還想再回一拳。可榮逸澤早就防備著，把他左手也反剪過來。沈仲凌終是酒喝得太多、太急了，腦子不清晰，連反應都慢些。

白玉致不想他看了自己一眼，痴痴地望了又望，終是笑了一笑，決然地轉身走了。

「現在呢？」婉初淚眼迷離，冷冷道，「你是打算讓我做個情婦，做上幾年，日日盼望你偷偷從妻子那裡跑出來跟我相會？然後熬不住的時候，天天問你什麼時候離婚？問到沒有答案，問到你心煩，最後再拋棄我？等著我們的孩子問我為什麼沒有父親，為什麼自己的母親要做情婦？

「你放心，我沈伯允是有誠信的人。知道北地第二大商貿行的老闆就是你榮三公子的人，也就我一個。三公子如此信任，我也不會讓你失望。損人不利己的事情，沈某是不會做的。不過，我看唐浩成似乎有些懷疑了，據說在到處打聽你。」隨即又釋然地笑了笑，「讓他去查。諒他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到放浪形骸的榮三公子會是背後的老闆。我這個老同學這幾年越發不把京州軍放在眼裡了，你猜他背地裡投了誰？」

「婉初，你惱我也好，恨我也好，你總不要跟自己過不去。榮三那個人不是好人。」沈仲凌上來就搶著說了這麼一句。

屋子裡不知道怎麼的就陡然熱起來。梁瑩瑩解了脖子里的絲緞子圍巾，隨意地搭在高背軟椅子上。坐在床對面，對著睡著的沈仲凌發了一會兒呆。

那瞬間，他想的是，他和婉初，真的回不去了。婉初知道了，會怎麼樣？

沈仲凌感覺到了她的僵硬：「婉初，別這樣，別這樣，我們暫時忍耐一下。再給我一點時間！」沈仲凌把婉初緊緊環住。

梁瑩瑩在心裏預想演練過很多他醒來時候的場面，她哭泣也好，哀傷也好，羞澀也好，種種場面，都非她所願。她索性面無表情地什麼都沒說，捲起被子，裹住自己赤|裸的胴體，走向浴室：「你不用擔心，我是自願的，你不用負責。」

榮逸澤不禁覺得好笑，傅婉初那樣一個愛惜名聲的女子，居然默認孩子是他的。想到這裏，突然心裏不知道哪裡來了一絲興味，連臉上的痛也不覺得，依然態度謙和恭順，笑道：「凌少，你喝得太多了，大約是醉了。我榮三睡過的女人不少，可偏偏沒有一個姓傅的……咱們有什麼話等酒醒了再說。」

榮逸澤敲門進去，在他床邊方凳上坐下，開門見山就說：「婉初可能被凌少藏起來了，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如果被梁家發現你弟弟金屋藏嬌了，結果可不好說了。」

出殯的這天，梁瑩瑩身穿白衣、頭戴白花，來得意外的早。這時候尚沒有賓客前來，滿目煞白，讓人心裏也跟著清冷肅穆。沈仲凌只看了看和-圖-書她，也沒說什麼。

「婉初，跟我去個地方走走，好不好？」沈仲凌求她。

「我們不一樣，只是暫時的忍耐，等到一切安頓下來。我跟梁瑩瑩本就沒有感情，過不了多久她自己就會受不了，到時候自然就離婚了，我們就能在一起！」

婉初其實早早就睡下了，隱約聽到有人拍門，睜開眼睛才看到燈還亮著。

喜歡，怎麼會不喜歡？她所求不過是如此，兩個相愛的人，一個溫暖的小房。但是，哪裡不妥？

沈仲凌忙過來詢問：「大夫，她怎麼樣？」

可他臉上仍舊帶著笑：「凌少，你這是什麼意思？要切磋拳腳也得換個地方是不，看把夫人小姐們嚇的。」

婉初看著他那期待的模樣，心還是投降了，手被他牽著，只覺得天涯海角她都願意去了。

榮逸澤覺得有目光射來，抬頭看到她在門口蹁躚多姿的回首，於是對她笑了笑。

那麼多年，在一起以為只有心心相印，只有甜蜜的思念、溫馨的瞬間，誰會想到到今天針鋒相對、瘋狂爭吵？

裝就幾般嬌羞態，做成一片假心腸。迎新送舊知多少，故落嬌羞淚兩行。眼淚是留給別人的，只有笑是留給他的。何況，她早忘了哭的滋味。

他的身體，她的表情，一瞬間，沈仲凌知道發生什麼了。

婉初一直住在陶館山的小別墅里，門是上了鎖的。她曾經拉過一次門，當那門絲毫不動的時候，才想起來沈仲凌負氣走的那天說：「看好她，把門鎖上，別讓她亂跑迷了路。」於是哪裡都不能去。

「謝就不用了，無利可圖的事情，我榮三也不會去做。參謀長準備好合同就行了。」榮逸澤掛了電話，心裏突然就覺得一空。她現在在哪裡呢？她又怎麼樣了呢？

婉初的屋子裡還點著燈，他心裏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輕輕拍了拍門：「婉初，睡下了嗎？」

百福宮酒店裡，梁瑩瑩此時皺著眉看著床上爛醉的沈仲凌，心中是百般滋味。

沈老爺子的房間里，大夫好不容易把他弄醒。本就孱弱的身體因得了這樣的消息而顫抖得更厲害。

婉初緊緊咬著下唇，直到腥熱的血滲出來，她怕自己衝動全都告訴他。她想告訴他，只要他們在一起，她會把那些金子都拿出來給他大哥。她所要的，不過就是他的態度，要他跟自己一樣，拋卻全部投入的感情。

婉初只剩驚愕了，還有不祥的預感，那些不解都濃到眼睛里變成疑問。

輕輕幽幽的幾句，就如同一把磨得鋒利的帶著血槽的刺刀，插|進沈仲凌的心裏。那樣巧合地割掉沈仲凌心裏最後一絲奢望，順帶著流乾淨了最後一滴溫情的血。

沈伯允長呼一口氣：「這個是最壞的境況了。定軍背後有東洋人支持……」說到這裏他一陣憂慮。

梁瑩瑩冷冷笑了笑，原來是為情所傷，看來這個婉初似乎傷他不淺。

婉初掙扎著想離開沈仲凌的懷抱，但他的回應只是更緊的擁抱。「婉初！」他一遍一遍地喊著她的名字，他不明白，明明是愛著的，為什麼就不能暫時忍耐呢？

侍應生腦子靈活，忙說：「三公子吃了飯就跟白小姐走了，可沒跟咱們說過什麼話。」

她膽子便大了些，拿開他的手，仔細給他抹臉。可他的手並不老實，凌空抓來抓去的，嘴裏還是說「熱」，手下就開始解開襯衫的紐扣。

鳳竹的屋子在婉初房間正對面的迴廊那邊，他又不敢拍得太響把旁人給驚醒，只能壓低了聲音叫她。

沈老爺子欣慰地笑著。亞修為了表演一番，喊著陪讀的聽差隨便拿了張報紙過來。「爺爺，我給您讀報紙。以後亞修每天都給您讀報紙，好不好？」說著，展開報，讀了起來。

其實她也是心神疲憊，天下之大，她找不到自己能去的地方。她覺得倦怠，把自己關起來也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這樣鎖住她的不是那把鎖，而是她自己。

大條大條的水線開始鋪天蓋地地落下來，砸在屋檐上叮叮噹噹，園子里的一棵不知名字的樹落了一地的葉子。這才是春天，葉子也是會落的。不一會兒，整個窗戶都成了水簾，看不分明外頭的細節。

婉初覺得好氣又好笑，他深更半夜巴巴地跑來就為了這麼一句？

把沈仲凌放倒在座位上，榮逸澤摸了摸臉，鼻子、嘴角還流著血。

發動了車，在山路上又行了幾分鐘，最後在一座青樹掩映下的小巧洋房前停了下來。

沈老爺子聽著這話，眼睛一翻就暈過去了。

沈仲凌只覺得那樣的真實，待要睜眼，她又吻過來，吻上他的雙眼。那吻溫柔得讓他沉醉不想醒來。這應該就是夢吧，婉初，只是在夢裡吧。是不是只有夢裡，才能真正擁有你呢？

揚起手，終是不忍。手掌變成了拳頭，從婉初臉邊擦過，落在了她依靠著的窗上。

沈仲凌下車為婉初打開車門，牽著她的手。

沈仲凌早就到了目的地，可看著身側熟睡的婉初，便不想叫醒她。她睡得很安詳，即使是天籟無聲，也幾乎聽不到她的呼吸聲。這樣的安靜，也讓他焦躁的心情難得地平靜下來，人一鬆懈下來，困意也犯了上來。

梁瑩瑩雖然覺得納悶，卻沒工夫細細思考，問他：「凌少是自己開車過來的嗎？」

嘩啦啦地分崩離析，碎了一地的玻璃，上面沾染著斑斑血跡，分外的耀眼奪目。他的手瞬時血肉模糊，玻璃片從她的臉旁飛過，也流下點點血痕。一地都是傷。

自己籌劃了一陣子的事情，覺得有必要跟婉初好好談談。可婉初總是借故不見。沈仲凌的心就如螞蟻在熱鍋上爬著，亂糟糟的沒有方向。

亞修被他那模樣嚇了一跳，撓撓頭，聽了好幾遍才聽明白他問什麼。「爺爺你是問婉姐姐嗎？我有陣子沒瞧見她了。鳳竹姐姐也不說她去哪裡了，問得多了，她就哭。我也不敢問爹去。」

榮逸澤沉吟半晌：「這個難說。唐浩成出了名的狡猾。若是他勾搭了定軍……我看京州軍和定軍遲早一戰啊。」

梁瑩瑩沒聽分明，卻又好奇，於是側著臉把耳朵湊近了，才聽他說：「婉初，婉初，為什麼這樣對我，婉初……」

三四粒紐扣下就是裸|露的胸膛。他膚色不黑不白，卻勻致細膩。梁瑩瑩又擰了新的帕子，燙了些溫水給他擦脖子。水擰得不透，便濕了他的襯衫。雖然在迷糊里，沈仲凌也覺察出衣服的不爽快，索性一顆一顆地胡亂解著扣子。可手並不靈活，底下幾顆扣子怎麼都解不開，於是他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我把全部的心都托出來給一個人，如果得到的不是他的全部，我寧可不要。還是凌少打定主意讓我做小？沈仲凌，我跟你說，你休想！」婉初從沒有這樣激動過。

沈伯允這時候還沒有睡下，聽了他的話，狡黠地笑了笑：「三公子，真要好好謝謝你了。」

「我選房子的時候一眼就看中這玫瑰了。總聽你說在法國的時候種了一園子的玫瑰，我一直不能想象是什麼樣子的。這房子的主人是法國外交部的一個參贊，聽他說這些都是從法國運來的花，後來插枝插活了好些，這花園就有些規模了。不過，我猜還是比不上你在法國的那個園子。我知道伯母生前是頂愛侍弄花草的，想來一定是很有規模。」

沈仲凌聽到「凌少」兩個字就覺得心寒，他們什麼時候生分成這樣？眼見她又要關門，匆忙間把手擋在門縫裡。哐的一下，門就夾在手上，他疼得倒吸一口氣。

ｗwｗ•hｅtｕbｏoｋ•coｍ.ｃom亞修恭敬地叫了一聲「三叔」。榮逸澤抬手在他頭上拍了拍：「都這麼大了。」又看見他雙目黑亮，不由得說了一句，「長得真像你爹。」然後就離開了。

榮逸澤坐在車裡吸著煙，看著四樓隱隱約約的身影，到後來倏地又歸於黑暗。

沈老爺子本來是帶著微笑的，可他的眼睛突然盯在某處。上面粗體的大字寫著：「佳期漸近，凌瑩幽會，徹夜不歸。」

出了院門，看見一身麻布孝服的亞修捧著葯過來，便笑著說：「亞修這麼乖。」

「我找你來就是為這件事情，勞煩大爺知會一聲。我這可是要趕著出貨的，誰知道被凌少給壓住了。我只是個商人，只管賺錢，那些江山地盤，我並不稀罕。」榮逸澤抽了一支煙捲出來，想起他是個病人，便沒有點燃。

「只要你好好的，就好。我怎麼樣不重要。」這是她生日的時候許的願望。從十八歲的生日一直到現在，每次都是這個願望。

他抬起頭來，就看到了榮逸澤。

只記得，婉初總是饞這裏正宗的法國牛排，配上一杯紅葡萄酒，滋味濃郁豐厚。在外人前，她總是要掩飾著，做著她的舊式淑女，內斂、寡慾、不苟言笑。但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撒嬌、蠻橫、調皮、饞嘴，所有小女兒的樣子，她在他面前都毫不掩飾。

鳳竹隱隱覺得發生了什麼，她覺得是二少爺帶著婉初私奔了，所以，心裏很是忐忑。她本不想告訴榮逸澤，可又怕發生什麼事情，她也不知道找誰說去。

「醒了一會兒了，看你睡得香就沒叫你。你是要帶我來看日出嗎？」婉初問。

京州城接連幾日大雨，初夏的時分，倒有了深秋的味道。院子里青石板上的積水裡漂著雨水打下來的葉子，風一吹就盪到一邊，漸漸地低洼處就堆成了一片。

「是的榮先生，都照您的吩咐。他們住在四〇一號房間。」

這時候有弔唁的客人來，沈仲凌就在一邊跪著謝禮。梁瑩瑩咬了咬唇，就走到他身邊，在他身邊跪下，同他一起謝禮。一拜一拜，倒像舊式的婚禮。

他心底的枷鎖彷彿瞬間被開啟，把她的手握住，一個翻身把她壓在身下。梁瑩瑩順手一拉，整個房間陷入了無邊的黑暗裡。只有粗重的喘息聲、他落在唇上的吮吸聲，以及他的手揉捏她時，齒縫間不經意溜出來的呻|吟聲。聲與聲交纏在一起，身體和身體糾纏在一處。彷彿是廝殺、彷彿是博弈，那火只是越來越旺，空氣彷彿都已經燒著了。

大夫坐在床邊的小方凳上，搭在婉初細柔的手腕上，眉頭緊鎖。沈仲凌眼中儘是焦急。

侍應生過來說他喝了好幾瓶洋酒，梁瑩瑩從手袋裡拿出一卷錢給他：「結賬吧。」

沈仲凌趁她洗澡的空隙，快速穿好衣服。床單上遺留的一抹嫣紅躍入他的眼帘，好像女人忠貞的耀武揚威。可在他看來更像是對他們愛情的諷刺。

沈仲凌跪在當庭，無一句辯解。

榮逸澤一身黑色西服，前襟別著一朵白色的花。上了香，鞠了躬，受了他兩人的謝禮。看他兩人並肩而跪的樣子，心裏止不住地輕蔑。由來只見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

心底好像有一股溫暖，咕嘟咕嘟地從底下冒著熱氣，烘得他那顆雜亂冰冷的心暖洋洋的。他平生所求不過就是這樣簡單的小幸福，有佳人陪伴左右，再有一兩小兒承歡膝下。

「沈仲凌，我恨你！」婉初一字一字從牙縫裡蹦出來。

她不恨他不能娶自己，她只是恨相愛一場，相處四年，相識十多年，他終是不明白什麼對於她才是最緊要的東西。是尊重。一心一意對一個人，就是尊重；給她名分，就是尊重。哪怕是躲不開命運的翻雲覆雨，坦然地接受、分開，也是一種尊重。

那樣一個嬌弱的女子，奔波遊走、抗命掙扎，不過為了一場感情。他現在也突然覺得白玉致說得對，他確實是心狠了些。他到此時也明明確確地明了了，他是在擔心她的。他做那麼多的事情，他那些一條條的算計背後，是覺得沈仲凌終究不會是她的良人，他是替她不值的。

她沒在床上躺著，而是靠著窗，失神地望著窗外。本來早上來的時候還只是有些隱隱的雲，這會兒天都暗了下來。風吹得厲害，滿山的樹枝都在風裡被摧彎著腰，樹葉都向著一個方向嘩啦啦地擺動。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愛，而情已逝。

梁瑩瑩仔細地看著他，這是將要屬於自己的身體。她的手顫抖著撫上去，沈仲凌感到身上有手遊動，便去摸那手。梁瑩瑩躲了躲，可最後還是被他握住。他彷彿握住了什麼寶貝的東西，緊緊地握住，嘴裏喃喃自語。

可如同傅婉初說的：「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呢？」是啊，跟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榮逸澤從沒覺得心裏那樣的失落。

沈仲凌的手大而有力，緊緊握著她柔嫩的小手，手心裏傳來迷醉的溫度。他的臉在暖暖幽暗的檯燈下雕刻出醉人的線條。

「婉初！你知道那不可能。我走了沈家怎麼辦，大哥怎麼辦？婉初，只要我們相愛，守在一起，還有什麼不可以？」

亞修有點摸不著頭腦，像爹嗎？我又不是親生的，怎麼會像爹？

她慌得拿起他的手，吹了又吹，眼淚也跟著在眼眶裡打轉：「你怎麼這樣不小心！」

「到時候再和梁小姐退婚？再傷一個無辜人的心？」婉初淚眼婆娑。

「我會知會下面的人儘早放行。」沈伯允掩口咳嗽了幾聲。

榮逸澤只好笑了笑，安慰他道：「這個目前倒不是最難的事情。凌少現在對我可是成見頗深，有些事情全要仰仗伯允兄出面了。我們儘快找到婉初，這個關口，梁沈聯手是重中之重。」

沈仲凌低頭不語，半晌緩緩道：「婉初，你何必說這樣的話讓我難受？難道我比你好受些嗎？」

她又咬了咬唇，抬手解了他的腰帶，直到兩人赤誠相見。

傅婉初昨天也是這樣說：「我是自願的。」是吧，是這樣的吧，你也是如此說過，「我是自願的！」就是這樣的場景嗎？就是這樣同另一個男人共赴巫山，雲雨後送他一個笑，然後告訴自己的愛人，我是自願的！

婉初的心一點一點抽痛，沉到冰底，淚流下來。他到底是放棄她了，為了他的哥哥，為了哥哥的宏圖霸業，放棄她了。

沈仲凌終於忍不住了：「告訴我，是誰？！你是被逼的，是不是？」強壓住心底的羞辱、不甘、震怒、心疼，他的聲音微微顫抖。

沈仲凌給她一個安慰的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到了塞納河西餐廳，就看見沈仲凌趴在桌子上，酒瓶子碎了一地。梁瑩瑩小心繞過滿地的碎玻璃，拍了拍他的肩膀：「凌少，凌少。」可是並沒有反應。

有時候他會問她許了什麼願，她只是笑著不說：「人家說，說出來就不靈了。」然後他就不再問了。而他的生辰，他從來不過。他說那是個苦日子，不願想起，但願從沒有過。所以，她連給他慶生的機會都沒有。她有時候多希望藉著這個日子，送他些什麼。可總沒機會，都是他藉著各種各樣的名頭送東西給她。這是對自己內疚了嗎？不能給真情，那麼就給內疚也好。起碼還表示她在他心裏是有那麼一點不一樣的。

「所以，你放棄我了？你不要我了？」婉初凄然地笑了笑。

梁世榮還是有些氣悶，到底在這種事情上，吃虧的是自家的姑娘。他掛了電話給沈伯允，讓他早日定了兩人的和-圖-書婚事。沈伯允卻又不慌不忙地笑著說：「親家何必跟那些小報記者生氣？年輕人的婚事總不能大意，得從長計議，辦得風風光光。」

沈伯允點點頭。兩人又聊了幾句，榮逸澤不想在這裏耽擱太久，便告辭出來了。

梁瑩瑩把他的手抬起來，放在臉上摩挲。他好像尋到了什麼舒適的感覺，臉上露出溫柔的表情。梁瑩瑩咬了咬唇，把手抽了出來，輕解衣衫，長裙委地。她腦子裡飛快地回憶著在家裡不小心偷看到的四姨太的春宮圖，她雖然有過幾個男朋友，可這方面也是頭一遭。

「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只知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沈仲凌終於被這奪目的光刺醒，眯著眼，無法適應那痛，轉過臉去就看到了她。

第二天的報紙，意料中頭條新聞便是這一樁風流艷文。什麼「百福宮裡，凌少夜會佳人」，什麼「好事逼近，更有難耐幽情」「謙謙君子，難掩風流」「好事將近，梁得佳婿」……配著一張張圖片，四樓的房間，百福宮大酒店，紳士的沈仲凌為梁瑩瑩打開門，梁瑩瑩頸間鬆鬆系著的絲巾欲蓋彌彰那底下的痕迹。

可別人把電話打給她，她聽了后心裏自然是擔心的，也忽然有了為人|妻的那種責任感。可於名分上，她也是非常看中的，不想讓家裡人有借口打趣她，於是託了個借口風風火火趕來了。

沈伯允拉起父親的手，輕輕說：「父親，二弟的事情，您就不要操心了。你放心，梁小姐會是個好媳婦的。」

白玉致嚇得不輕，看見他流著鼻血，顴骨也腫了起來，言語殷切道：「三郎，你沒事吧？」剛想上前看看他的傷勢，榮逸澤卻笑著擺擺手：「我沒事，嚇到你了吧？」

雖然他們是有婚約了，可並沒有真正的訂婚儀式，梁瑩瑩還是端著矜持的。

「身孕」兩個字如同晴天霹靂劈在沈仲凌的心上，身孕？她怎麼會！

沈伯允只看著他雙唇上下翻動，喉嚨里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他根本聽不出來他在說什麼。

沈仲凌紅了紅臉，正要擦，婉初的手帕已然落在他唇邊，輕輕沾了沾。

丁媽端茶剛到門口，聽到這巨響嚇了一跳，忙跑進來，就看著開始還濃情蜜意的兩人，此刻劍拔弩張，都帶著血。她一時驚慌失措，也不知道該先給誰清理傷口。

是他，是他！

沈仲凌聽到「成親」兩個字，身體僵硬了一下：「你先住在這裏，等過陣子……」他卻也不確定了，他沒法給她什麼承諾，只是知道想和她在一起，有一個自己的家，真正的家。沒有傅婉初的地方，怎麼能叫作「家」？

沈伯允轉動輪椅來到父親身前，沈老爺子已然油盡燈枯，聲音也已經聽不出音調來了。

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沈老爺子看著他茫然的神情，知道剛才自己的話他一句都沒聽明白。瞬時間，萬念俱灰，那提著的最後一口氣也泄散出去了。抽動了一下，撒手人寰了。

榮逸澤這才恍然，原來那孩子不是沈仲凌的。那麼會是誰的？他這一恍然的工夫，沈仲凌的拳又揮過來。榮逸澤眼疾手快牢牢捉住他的手，剛想問他婉初到底是怎麼解釋的。

沈仲凌實在害怕她這樣的眼神，從她背後輕輕將她環住，面對著窗外。

婉初只能點頭招呼，卻不知沈仲凌到底要幹什麼。

隨後就釋然了。迎著他的目光，居然報以一笑，無限凄涼，卻沒有羞愧。知道了也好，就這樣吧，就這樣散了吧。如果不能在愛的時候分手，那就在疼的時候放開吧。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沒有一把嗜血的屠刀怎麼能利落地斬斷？

侍應生把沈仲凌抬進車裡，梁瑩瑩卻又發愁了。她自己並不會開車，自己是叫了黃包車來的。那侍應生這會兒又說：「要不我送你們去飯店吧，凌少這模樣總不好回家。百福宮離這裏不遠，轉兩個路口就到。我能開過去，走回來也還趕得上回來上工。」

「沈仲凌，你休想！口口聲聲說愛，連名分這最基本的尊重都沒有，你說什麼愛！

沈老爺子看到亞修也很是高興，雖然這孩子並不是沈家血脈，但聰明愉快，也很招人喜歡。他就拉著亞修的手，模糊不清說了些什麼。

沈仲凌輕輕拉住婉初的手，探尋地小心問道：「你懷孕了？告訴我，怎麼回事？……」他終是愛她，這個時候，他跟自己說一萬遍冷靜、冷靜，再冷靜。不能不問她緣由就給她下定義，給她審判。

百福宮是什麼地方？上流社會的人們，相視一笑。

他緊蹙的眉頭，為的是什麼呢？這樣的沈仲凌是不能帶回家的，可怎麼糊裡糊塗就送到百福宮酒店裡了？現在她托著腮對著沈仲凌發愁。

陽光從兩片厚重的素色呢子窗帘里擠進來，那一束光正好打在沈仲凌的臉上。梁瑩瑩一直側著身看他，從他的眉看到他的鼻，看到他的唇，再一路看回來，很久很久，怎麼看都看不厭。

侍應生從飯店裡出來，路過一輛車邊。車窗搖了下來，榮逸澤銜著一根煙，問他：「住下了？」

人生罪惡的源頭，卻又是邪惡的無底的歡樂。

白玉致被他的樣子嚇壞了，花容失色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凌少應該不知道是我的東西吧？」

沈仲凌和梁瑩瑩訂婚的消息已經在各個報紙上了頭條，各種題目、各種揣測。什麼「沈梁聯姻為天下？」，什麼「江北新局勢，軍政大洗牌」，博人眼球，好不熱鬧。

婉初失蹤了，沈仲凌又弄出這樣的艷聞，沈伯允卻像沒事人一樣，在一邊說：「婉妹跟仲凌也不過是口頭上的婚約，並沒有下過聘禮、換過庚帖、登過啟事。何況，仲凌要娶的是梁小姐那樣的太太。婉妹于公于私，都並不適合二弟。爹您當年把老王爺從亂黨的刀下救下來，替他擋了十幾刀，怎樣的恩情也都還盡了，無須將二弟的前程也搭進去。」

榮逸澤知道她想偏了，卻又樂得被人誤會一樣，也不理，隨她誤會。

榮逸澤點點頭，塞給他一卷錢：「記得我說過什麼嗎？」

這天晚上睡到一半，夢到婉初穿著鳳冠霞帔就出嫁了，可自己還是八九歲的模樣。眼睜睜地看著新娘子被人接走了，他在花轎後頭怎麼追都追不上……

侍應生點點頭。梁瑩瑩抽了幾塊錢給那個侍應生：「幫我把凌少抬到車裡頭去。」

可婉初並不知道他的心這樣轉了幾圈。她先是一愣，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我懷孕了？」

亞修這時候剛放了學，一蹦一跳地過來。看見爺爺在花園裡，就跑到他身邊去：「爺爺您出來曬太陽了？」

她現在在哪裡呢？看沈仲凌的模樣，他什麼都知道了，他會怎麼對婉初呢？這本不是自己的事情，可他隱約又覺得這事情多少跟自己脫不了關係。

因此梁瑩瑩和侍應生就把沈仲凌送到了百福宮裡。

沈老爺子哆哆嗦嗦地扯過報紙來，把那篇報道看了又看，模糊不清地問：「婉初呢？」

婉初身邊從來沒有過什麼男性朋友，他是沈伯允的棋子，拆散他們的棋！他那麼殷勤，那麼深情的模樣，連他都要被騙過去，更何況是婉初？

陶館山距京州城不過二十里地，前山平緩，後山陡峭，各有一番景色。春天的時候，滿山的桃花、杏花開放，吸引了不少行人來踏春。前山由於山路平緩，依山路建了許多別墅，大大小小，星羅棋布。有些房子是白色的西洋建築，混在蔥翠的樹里，煞是好看。

白玉致玉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瀟洒地和_圖_書轉身就走。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個這樣的夜晚，爬上每個被他送來的男人的床上的時候，只有背影是瀟洒的。心裏是不甘、不願，可這就是她白玉致的命不是？

沈仲凌整個上身都快要裸在她面前，梁瑩瑩的臉禁不住紅了又紅。可她轉念一想，他們即將是夫妻，這又有什麼可怕的。

丁媽識趣地回到廚房忙碌。沈仲凌一間一間地帶婉初參觀：「房子不太大。這是餐廳，這是會客廳，這是書房，這是主人房，這是嬰兒房，這是露台。沒有客人房，因為我不喜歡外人住在自己家裡。」房子不算大，倒也溫馨。

婉初不解地看了看沈仲凌。

沈仲凌站起來，緩緩轉身，聲音里是無限的冰涼：「丁媽，婉初小姐生病了，看好她，把門鎖上，別讓她亂跑迷了路。」過了一會兒，又說，「找塊木板，把破窗戶釘上。」

沈伯允開始還只是旁觀，但見父親如此，還是親情為上，便不再多言。

白玉致看他並不以為意，嗔怪一笑：「三郎都抱得美人歸了，我還不知道。」話裡帶著絲絲酸味道。

大夫邊整理診箱邊說：「夫人剛有身孕，神思鬱結、內息紊亂，加上身體虛弱才暈倒的，不算大礙。我這就給夫人開個方子，好好調理、安胎，不要再受刺|激……」

侍應生搖搖手，恭敬地說：「不用了，有人結過了。」

等到他睜開眼睛，落入眼帘的就是婉初璀璨的眸子，眸子里還噙著笑。她的手停在半空中：「沒想到你睡著了，是會流口水的。」婉初嬌笑。

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葡萄酒。他恨自己不爭氣，為什麼還要到這裏來。

甫一出門，四面就衝出來幾個記者，對著兩人就是猛一頓拍照。兩人俱是沒料到這樣的場面，梁瑩瑩終是沒出閣的小姐，下意識就躲在他身後。沈仲凌也沒做多想，掩著她衝出重圍，送到車上，飛也似的駛去。

門房聽差的看到是他，客氣地把他讓進門裡。家裡除了早起的用人，並沒有其他的人。四周安靜得讓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他坐在客廳等婉初出來，結果卻等來了鳳竹。

外頭的雨快速地飄進來，那玻璃上染的紅一下就被沖淡了，然後是消失。彷彿從來沒傷過誰的手，沒傷過誰的心一樣。

被酒精迷醉的人到底是不清醒的，沈仲凌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沒什麼好說的！畜生畜生……」然後就徹底醉過去了。

兩人強斂住面上的尷尬，一前一後走出百福宮。沈仲凌仍然好風度地為她推開門。

婉初本沒有注意到他的手會擋在門上，聽到他一聲悶哼，忙又把門拉開。沈仲凌幾個手指頭被夾的地方已然紅紅腫腫了。她的心彷彿被夾了一樣，也跟著絞痛。原來她這樣疼。

白玉致心裏更有一種心酸，可又不願意表現出來。那是他的事情，他外頭那麼多的女人，輪不到她去拈酸吃醋。

「婉初，不要這樣！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先和梁家訂婚，等到兩軍合併，京州軍上了軌道，就不會再受梁家支配了，到時候……」

沈仲凌跌跌撞撞地來到榮逸澤的桌前。桌上剛擺上一瓶酒，沈仲凌拿起來往桌子角一摜。白蘭地的香瞬時散發著，酒精刺|激著沈仲凌的大腦。

中間有個小丫頭過來問老媽子晚飯的事情，請她到廚房去一趟。沈老爺子動了動手，示意她去，他獨自在園子里曬太陽。

失魂落魄地送走大夫，沈仲凌再進來的時候，婉初已經醒過來。

沈伯允苦笑道：「我也在找，可惜現在還沒頭緒。我們再分頭找找。」稍頓了頓，說，「他們在南來的火車上發現了一車廂的軍火。這廂鐵皮，走的可是你正興兄弟行的貨單。」

凌亂的兩個人，凌亂褶皺的雪白的床單被子，都藏著昨夜情慾的味道。

過了一會兒，聽見他嘴裏彷彿嘟囔著「熱」。於是她卷了袖子到盥洗間擰了浸了涼水的毛巾，給他擦臉。

榮逸澤淡淡地說：「天亮讓記者去百福宮門前守著吧，有你想要的新聞。」

婉初的心早就涼了，她要的不是名分，要的不過是一份平等沒有雜質的愛情。這麼簡單的東西，卻得不到。現在也好，他誤會了也好，恨了也好，至少可以痛痛快快結婚去了，總比讓他知道真相好。

在門邊的時候，她還是停了停，忍不住回頭看他。榮逸澤在燈光搖曳的深處，如玉樹臨著晚風。雖然顴骨上腫著，仍然是洒脫有型。

「既然想和我在一起，你當初就會和我走。既然決定留下來，就該知道結果。」明知道結果是拒絕，還是要賭一把。她無悔於心，無悔于這段感情。她把能做的、能付出的，都付出了。可最後的尊嚴，她說什麼都是拋不去的。

她雖然覺得忐忑和不安，可心底還有巨大的愉快。身體是發著燙的，緩緩地被他的動作帶著潮濕起來。她又引著他的慾望，抵在沒有回頭路的桃花源口，一個撞擊，闖入新的人性本源的世界。

「我們兄弟又約為婚姻，老王爺親口對我說，婉格格的嫁妝就是博爾濟吉特家世代守護的金子。你著急的軍費，就在身邊。可我不能說給你聽，因為那是兄弟間的承諾。但今日，我就要去見老王爺了。我都說給你，只想告訴你，你做人太過急功近利……」

京州城裡的風流成性的三公子，只要看上的，沒有誰躲得過。婉初也不過尋常女子，她性子剛烈，若是被用強，早就去尋死覓活，怎麼會到了懷孕還不自知？果然，她終是被他俘獲了，所以才說「自願」！

半晌，大夫切完脈，站起來。

只要她說她是被逼迫的，他就能相信，就能原諒。甚至，這一刻，他打定的主意，竟是要照顧她一輩子，再不讓她受傷。他相信遭遇至此，她最需要的就是他的愛護。甚至，他可以忤逆哥哥。她要的不就是名分嗎，那麼就給她又怎麼樣呢？

她不解為什麼侍應生會打電話給自己，但聽那人說：「凌少在店裡喝醉了，鬧了事，請梁小姐速速過來。」

沈仲凌開著車，載著婉初行在她不熟悉的街道。從城鎮里穿行出去，當燈火都成了身後的風景，婉初才發現這是出城去了。

「房子也才到手沒幾天，傢具還沒怎麼定，想等你來決定。你是喜歡中式的，還是法式的？或者其他什麼式樣？我拿不定主意，我知道你們女孩子對這方面是很蘑菇的。」

榮逸澤本沒料到溫文爾雅如沈仲凌也有如此行為，他自是知道沈仲凌對自己沒什麼好感。但今天這副形容，怕是對自己誤會頗深，但不知道他們到底鬧到什麼地步。

到了夜裡，沈老爺子終於又醒過來。人之將死，比誰都明白。他屏退了眾人，獨留了沈伯允。

榮逸澤安慰了她幾句，就離開了。

婉初努力去掰開他禁錮在身上的手臂，她捶打著他，最後狠狠咬上去。沈仲凌只是由著她發泄，由著身上的疼。他想，等她冷靜下來就好，就好。

剛清醒過來，就聽到沈仲凌說：「婉初，你要是再不開門，我就撞門了。」婉初忙起來去開門。

沈仲凌覺得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沒有比此刻更悲涼、更憤怒、更恥辱、更難過。

沈家的喪事辦得很隆重。沈伯允身體不佳，里裡外外的重擔全落在沈仲凌身上。他偶爾打了電話回去，丁媽也只是說婉小姐很安靜，不哭不鬧。

她從來沒想過，他們的感情就是因為這一句話，這一句話后，他們就這樣錯過了。只是這一句話，然後是一輩子的擦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