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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鎖長河

作者:顧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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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種煙波各自愁

第八章 一種煙波各自愁

她把報紙放在桌子上:「小姐你要是看完了,就叫我,我再給你換新的。」
祝全是曾經替榮逸澤給她送過信的,所以他認得她。
她知道門是鎖著的,也無力掙扎。想著他消了氣,自然就會放了自己。她每天依著窗看窗外,風送雲來,又捲雲而去,每片雲都似曾相識,又似不識。
「素瑾是個冷傲脾氣,對邀寵並不上心,桂帥沒多久就膩了她……桂朝瑞這人有個不上檯面的癖好……」說到這裏頓了頓,「代齊這些年也不知道過的什麼日子……弟弟遭罪后,素瑾精神就有些不大對了。」榮逸澤也是跟著感嘆一聲。
兩人看她渾身是傷的樣子俱是嚇了一跳。有血緩緩順著她的腿流下來。白玉致突然想起那天沈仲凌說過她是懷了榮逸澤的孩子,更是緊張,催祝全:「快點去醫院!」
那時候是沒人發現什麼不妥的。等到婉初母親覺察出來的時候,兩人卻是珠胎暗結了。
當初父親信誓旦旦,自母親后再無真愛,再不納妾。可還是耐不住多情的性子,後來又有了幾個紅顏知己。剛剛平息了屋外的桃花,他跟素瑾又出了這樣的事情。
後來婉初常常帶來好吃的、好玩的給他,逗他說:「讓姐姐捏捏臉,姐姐的好東西都給你。」
這便是婉初父母感情決裂的最後一根稻草。
白玉致本來睡得就淺,被他這一叫,就從迷糊中驚醒。
婉初看到車沒有停下,終於體力不支倒在了路邊。
「怎麼了?」
她不是沒想過當母親的,原來覺得她的一生就該是嫁給沈仲凌,為他生幾個孩子,在家裡相夫教子。
最後素瑾寫了絕情信給父親,帶著劭岩走了。
每天所愁的就是今天要換什麼菜色,要添什麼四季衣衫,找個什麼樣的教習。最差的打算就是外頭有了桃花緋聞,她也要嗔怪著耍耍小姐脾氣。能想象的就也只到這裏了。只沒料到人生跟她想象的是天壤之別。
府里上上下下知道姐弟倆的身世,對姐弟倆都很和善。
劭岩膚色比婉初還白些,在府裡頭住了些日子,身上、腮上也長了些肉,細白滑嫩的,婉初就常常捏他的臉。劭岩卻每次都打掉她的手。
「他,現在怎麼樣?」
良久,婉初才勉強擠了個笑,聲音卻是凄清又堅定:「三公子,你可願意和我做個交易?」
他總是不相信婉初是那樣的人,他覺得她蒼白的笑容下一定有巨大的委屈。哪怕他現在心裏也藏著巨大的委屈,可他怕錯怪了她。
「我也想知道,如果知道了,以後的路也許走起來就沒有那麼難了。」婉初笑得更加凄涼。
素瑾來的時候是帶著一個男孩子的。府裡頭都說來了個極漂亮的男孩子,婉初就拉著沈仲凌去看。
婉初只是蜷縮在床上,看著他發泄著心裏的怒氣。她臉上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情緒。
「他們姐弟兩個從你家出來后就流落到南邊,改名換姓。素瑾改了名字,代念雲。代,是她母親的姓。她為了養家,只得又去唱戲,無意中被桂帥給看上了。桂帥那個人……把她的孩子給糟蹋掉了。素瑾是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這麼早,在這裏?」
她忙又躡手躡腳躺回床上,心裏七上八下地想早點回去告訴榮逸澤。可總不能半夜就跑走,按捺著被摟著過了一夜,大清早就找了個借口走了。
婉初咬著下唇,把一肚子的話牢牢地閉在心裏。眼淚委屈地往上翻,看著他因憤怒而扭曲的臉,覺得心如刀割,把頭轉過一邊。
婉初回到桌子邊把報紙看了又看,最後合上。就算我死,也不能不明不白地老死在這裏。我的身體,也由不得別人做主。
素瑾自己學戲,可不讓弟弟學,她覺得自己一個人犧牲就夠了。劭岩,那是家裡的根,若入了這行,怕是死了也不敢見父親的。
隱約聽見他要去收購楊兆雲的股份。楊兆雲手裡頭有榮家百分之十五的股份。那語氣,似乎是不擇手段都要得到手。可沒聽清楚細節,就聽見唐浩成掛www.hetubook.com.com了電話出來。
那天梁瑩瑩陪他跪著謝禮,到後來她起來都得人扶著。跪了半日,臉上也是些許的蒼白,頭上冒著細密的汗。他不是不感動的。可他心裏卻又明明白白地知道,雖然是感動,可他心裏想著陪自己跪著的應該是傅婉初才對。若是婉初陪著他,他早就讓她回去休息了,可他竟然麻木地由著梁瑩瑩跪著,不過是不愛惜她而已。
可她的心早就疼得麻木了,腳上反而沒那麼疼了。
第二天丁媽果然端了一碗葯過來:「小姐,這是少爺交代給你的補藥。」
婉初搖搖頭,苦笑了一下:「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仲凌?」
沈仲凌卻是憤怒了,他以為他的委曲求全怎麼樣都能讓她感動的。「我知道,這孩子是榮三的,你早就不愛我了,你愛上他了是不是?不然以你的性子,你不願意沒名沒分跟我在一起,卻願意沒名沒分地給他生孩子?傅婉初,我怎麼會相信你還愛我呢!
「好吧,我不愛你了,沈仲凌,放我走吧。」
這些日子她被鎖在這裏,她知道,如果答應他,這就是她的未來。天天盼、日日盼,在盼望里消滅青春,在盼望里滋生怨氣。
過了一會兒,肚子不疼了。婉初忍著腳下一步一疼,分開樹木往前走。
婉初搖搖頭:「不過是一場交易,孩子不過是意外。他對我並不注意,甚至,我覺得他很恨我。」
睡到半夜,手一摸,枕邊人卻不在了。她抬頭看看,門外隱約有燈光。輕手輕腳起來,看他書房的門虛掩著,他正低聲跟人講著電話,她於是靠在門邊,細細地聽。
榮逸澤看她穿得單薄,拿過來一條毯子給她蓋上,斟酌半晌才緩緩地說:「看來你是都不記得他了。」
後門也上了鎖。婉初抬頭看了看牆,不算太高。圍牆邊有棵樹,婉初就順著樹爬上圍牆。她身上的睡衣是柔軟寬鬆的絲綢,往上爬的時候褲管都卷了上去。樹枝刮著皮膚破了大大小小的口子,她也顧不得腿上的那些疼。
祝全把車又開過去,下車一看,那位小姐已然昏倒。他走過去蹲下來,輕輕拍了拍她:「小姐,小姐。」
「齊劭岩?」婉初想了想,這個名字才從那些不願意記起的往事里分雲撥霧地走出來。
婉初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咬著唇不說話,榮逸澤心裏就明白了幾分。
榮逸澤看著她笑得那樣凄涼,心裏也跟著黯然,斟酌著緩緩地問她:「你怎麼打算對這個孩子?」他知道這孩子不是沈仲凌的,他心裏也是奇怪,孩子會是誰的?
榮逸澤在她身邊坐定:「怎麼鬧成這樣?你,還好吧?」
丁媽看婉初不鬧也不叫,給什麼吃什麼,卻一天一天憔悴,這模樣看著就讓人心疼。她說話輕聲細語的,嬌弱弱的,讓她心裏都忍不住泛出憐憫,覺得沈仲凌把這樣的小姐關在屋子裡真是可憐。更何況他也沒說過不能看報紙,於是心一軟,就拿了些舊報紙進來。
婉初手裡的杯子抖了一下,灑出來一些,在桌面上形成一面小小的鏡子,照見她蒼白的臉。
家裡頭鬧得雞飛狗跳的,婉初也是害怕,可身邊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她一個人躲在門後頭偷看。
於是婉初跑過去就去拉那個男孩子,讓他叫「姐姐」。
刺骨地疼,她咬住牙不讓呻|吟聲破口而出。剛才落地的時候發出了不小的聲音。婉初拖著紅腫的腳在花從里躲了一會兒,聽聽沒有別的動靜,才大胆地貓著腰走出來。
天色蒙蒙地亮起來,婉初被林中晨鳥的叫聲叫醒。她頭疼欲裂,腳底生疼。低頭看了看,腳已經腫起來了。那樣細白的雙足,如今看起來狼狽得不忍直視。
「婉初,你說人世是不是很多事情冥冥中早就有定數呢?」他覺得命運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殺人一個措手不及。
那時候婉初母親愛上聽曲,正是對昆戲入迷得很的時候。父親便到處搜https://www.hetubook.com.com羅戲子、名角,在王爺府養了一個自家戲班。
「仲凌,就這樣算了,讓我走吧。」
那時候母親打碎了家裡所有的東西,趕走了所有的戲子,訂下了船票。所以,婉初一直都覺得這世界上或許還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的。
「但是,他們又怎麼去了漢浦?」婉初問他。
「三公子知道得這樣多?」婉初聲音裡帶著疑惑。
本就將生死拋在腦後,婉初開始沒那麼害怕了。但走得久了,周身孤寂,耳邊有貓頭鷹凄涼的叫聲,有時候林子里會突然驚起一群飛鳥,把她嚇得停下腳步。
那時候的劭岩就像個隨時要攻擊人的小獸一樣護在他姐姐身邊,一雙桃花眼裡頭儘是防備警惕和憤恨。
剛問完他自己就否定了這個答案。想想也應該不是的,桂朝瑞五十多歲,能不能生育本就是問題,他前後有九房姨太太,卻只有二太太生養過一個兒子,顯然早就是被聲色掏空了身子。
這樣折騰都能活下來,婉初微微地笑了一笑。彷彿是經歷了生死,看萬物都是通透、不入眼的笑。
她等了很久,終於有一輛車從晨霧裡駛來,婉初仔細分辨了一下,那不是沈仲凌的車,這才挪到路邊使勁地揮手。
天上有一輪極好的月亮,月亮從樹木的罅隙里射下來,一段一段的銀白。
丁媽每天給她送飯,她都只隨便吃幾口。有時候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都覺得茫然,有孩子了嗎?真是安靜得一點感覺都沒有。
開著車,濃霧裡看不見路,車開得很慢。突然司機祝全「咦」了一聲。
那把鎖現在鎖的不過是這個屋子,可如果她答應了他,那麼會有那麼一把鎖一直鎖著她,天大地大卻無處可去,才真正失了心的自由。然後呢,就會如同母親一樣,由愛生恨,鬱鬱寡歡憂愁不可終日。
唐浩成拉過她的手:「只要我願意,沒什麼不可以。你要是覺得委屈,那麼就給我一兩年的時間,我給你個正室的名分。若你願意擔幾分委屈,就先在我這裏做個外室。」
婉初搖搖頭。
婉初穿著睡衣,坐在桌前亂畫。聽到開門聲,她以為是丁媽送飯來,便說:「丁媽,給我添杯熱水。」舉著杯子,一回頭看見他,臉色沉重,胳膊上纏著黑紗。她心裏就是一涼,緩緩站起來,獃獃地望著他。
昨天唐浩成下了帖子,請她到陶館山的小公館里來赴約會。雲雨一番后,突然送了一枚戒指給她,他目光殷切:「人都說京州城裡有三憾,第二憾就是玉致不棲。我雖然不是良木,暫時也給不了你正室的名分。可如果你願意,咱們可以在這裏住下,一起生個孩子。愛你、寵你,不比妻子少一分。」
她不知道自己是往哪個方向去,等到雙腳疼得失去了知覺,婉初發現自己好像終於走到了大路上。
榮逸澤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便安慰她道:「這世上的事情,哪裡說得清楚呢?不過就是你情我願罷了,你也不用太難過。」
父親在娶了母親前是有過幾個姨太太的。一大家子的女人,在一處玩得儘是鉤心鬥角的遊戲。剛開始,母親不過只是想著簡單過過日子。可樹欲靜而風不止,若不被人欺負,母親也只能反擊。後來那幾個姨太太都被母親趕走了。大福晉早早就病逝了,側福晉身體一直不太好,與世無爭的。當家主母的位子就落到了母親的身上。
婉初抬目疑惑地看著他。
婉初咬著下唇不言,這於她是個困難的抉擇。她以為這樣摔摔打打的,這孩子怕是活不下來了。可是居然還在,可見這孩子多麼渴望能活下來。
那時候的兩小無猜無關乎愛情,卻有心靈的震動。
牆那邊都是灌木叢,她又閉著眼睛一跳。並不太高,可身上、手上、腳上,全都被割破了小口子。
那不是她想過的日子,也是她最不能選擇的路。
沈仲凌不久被送出去念書了,婉初便常常來找劭岩玩。她最喜歡逗他,看他那驚慌又倔強的眼神,就覺得hetubook.com.com好玩。
那時候覺得這話多甜蜜,小小青蔥一樣的少年,把她護在身後,對著一群打她主意的小混子說:「傅婉初生是沈仲凌的人,死是沈仲凌的鬼。你們就不要打她的主意了!」她也牢牢記著。
「那麼,就是齊少了吧。」
白玉致扣上旗袍的扣子,眼中波瀾不興:「大家不過逢場作戲,唐先生何必這樣不知情趣?」
「竟然是傅家欠了他的……」婉初喃喃地說。
丁媽並不知道這裏頭的情況,心裏也不明白這樣溫婉的小姐,為什麼要關到屋子裡去。聽她那樣說,忙點頭說好。轉身正要鎖門出去,婉初又叫住她。
最近婉初總是想起王府的那棵槐花樹,人生若只如初見,該多好?可這句話的後面是,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唐先生,我今年二十六了,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都在風月場里消磨盡了。更何況,你的小嬌妻榮四小姐會同意我嫁過去嗎?」
白玉致坐在車裡,今日莫名地煩躁。
劭岩那時候膽子很小的,不愛說話,也不愛跟孩子們湊在一處玩。提到這事的時候,素瑾總是紅了眼眶,說是被戲班老闆打得多了,怕人。
婉初的父親卻溫和地說:「沒什麼不妥,就叫姐姐吧。」
榮逸澤思前想後,前因後果地聯繫起來,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越發小心地問:「是桂帥?」
「我在通州城的時候每天給你寫信,你一封都沒回,我那樣表白等著你說聲『願意』,你都沒回答。我早該知道,你早就不愛我了。什麼名分,不過就是你的借口。你不如就痛痛快快說一聲,你不愛我了,還讓我來得痛快!」
補藥嗎?婉初苦笑著看著黑黢黢的湯水,放到唇邊,停了停,太燙了。「丁媽,葯太燙了,我回頭就喝。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難做的。」
後來父親在外頭聽戲的時候,無意中在戲園子里遇上個叫齊素瑾的正旦。素瑾的老姓是「齊佳」,那時候大多的皇族都隨遜帝去了北地,留在京州的寥寥可數。這齊佳氏在滿人里也是極其尊貴的小姓。父親看不得這樣出身尊貴的女子輾轉風塵,便為她千金贖身帶回了家。
婉初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不知道東西南北,只能衝著有燈光的地方走。深夜裡更深露重,有些地方潮濕泥濘。光著腳,腳被小樹枝扎進了肉裡頭,她只能停下來,咬著牙把刺進肉里的刺拔|出|來,帶出的血肉她自己都不敢看。
這個孩子,怕是沈仲凌也容不下你了吧。可憐你投錯了人家,是個沒人期待的。
婉初是恨代齊的,可從頭再看去,也不知道該恨誰去了。怪只怪浮世里掙扎,躲不過命運的翻雲覆雨手。
「去把這個孩子打掉,我們還能重新開始。你要的不就是名分嗎。我現在給不了你,我總會給你的。」這些話沈仲凌想了又想左右徘徊,他覺得他非得說給她聽。這不是一時的衝動,是他的真心所想。
「父親,過去了。」沈仲凌聲音很淡。
婉初只覺得胃裡翻江倒海,到廁所里狠狠吐了又吐。她摸了摸肚子:你也不想死嗎?可是我卻找不到讓你活下去的理由。
白玉致本來並不想管閑事,這猶豫間車子就開了老遠出去。
婉初失神地發了一會兒呆,桌子上是打胎葯和報紙。她坐過去,葯已經沒那麼燙了。端起來,鼻子里就衝進一股濃濃的藥味,讓她心裏一陣噁心。屏住呼吸,喝了一口。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聽不到一丁點的聲音。婉初知道丁媽往常九點多就睡下了。這院子里除了每天清晨有個送菜的農夫,再也沒旁人了。
姐弟倆雖然也是個大戶人家出身的,可不是正室生的,母親去后,在家裡也很受了些苦。他們的父親故去后,主母就把兩人趕出了家門,這才漂泊淪落在梨園。
渾渾噩噩又過了幾日,沈仲凌終是來了。他在她房前徘徊良久,最後打開門進去。
這一夜沒睡踏實,上了車心裏才安穩些,搖晃里就來了些困意。
信?哪裡來的信呢?和-圖-書她又看到什麼信了呢?不過是有人阻撓而已。婉初無奈地笑了又笑。那我就手起刀落,讓感情斷了吧。
祝全看她雖然樣子狼狽,可睡衣料子像是有錢人家的,於是把她臉上的頭髮撥開,等看清了她的樣貌后,大吃了一驚。忙把她抄起來,抱到車上。
「你不去醫院,我去給你配好葯送過來。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我不會讓你如願以償的。這孩子我也不會讓他活下來!」沈仲凌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把房間里的東西砸了一個遍。
婉初一直是做妹妹的,上面有個長他二十歲甚少見面的大哥,後來又有沈伯允和沈仲凌,婉初都是要叫哥哥的。現在終於來了個比她小些的,她也終於叫了回弟弟、當了回姐姐。
「那麼我能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嗎?你要不要問問他?」榮逸澤小心地問。
母親自然是容不下她,趁父親出門辦貨,弄了碗打胎葯給她。素瑾只是哭,說願意離開王府,求母親給她留下孩子。
「婉初,告訴我,孩子是誰的?」他總是想知道。
婉初迷迷糊糊地哼了哼。
素瑾是個玲瓏剔透的人,知道大戶人家規矩多,忙惶恐地說:「這怎麼使得!」
「算了,掉頭回去看看吧。」白玉致其實想到了當年的自己。如果也有那麼一個姑娘,如果遇到不一樣的人,那麼她的人生就是截然不同的吧。
婉初只是苦笑不言語,眼眶子紅著。
沈仲凌三兩步衝過來,捏住她肩膀:「傅婉初,你好狠的心!你想走?你休想!你記得我小時候說過什麼,你生是沈仲凌的人,死是沈仲凌的鬼!你就是死也要死在這裏。我不會放你去榮三那裡的,我不會眼睜睜地看你們雙宿雙飛的!」
婉初拉開窗子往下看,兩層樓。她沒有鞋子,鞋子早就被收走了。衣服也就是一件睡衣睡褲而已。她偷偷順著落水管爬了下去,離地半人高的地方沒有落腳的地方,婉初只好閉上眼睛一跳,還是崴了腳。
花廳里就看見裊裊婷婷的素瑾,她身後藏著一個極其漂亮的男孩。若不注意,說成女孩子都相信。那眉眼骨骼,竟然比他姐姐看著還美些。
這樣的話,婉初不是不動心的,可他們都已經這樣了。她的不貞早晚會像一根刺刺在兩個人心上,血流不止,最後血盡人亡。
「如果我告訴你齊少從前是叫作『齊劭岩』的,這個名字,你會不會熟悉些?」
「是傅小姐!」祝全對白玉致說。
「素瑾的醫生就是方嵐的哥哥,是我的表兄。從前聽他斷斷續續地說起過,但沒說是誰。後來我才弄清楚這麼個前因後果。要不是看你這狀況,我本來也不想說給你,徒然增加你的傷心事……」
走的時候什麼都沒帶,姐弟倆穿的也還是當初來的那件衣服。劭岩這半年來身量都長了,衣服便短了一截。可就是那樣,姐弟兩人也不帶走一件屬於傅家的東西。
可他一張嘴就咬在她手上,婉初疼得直掉眼淚。素瑾忙分開了兩人,又不住地磕頭,直到額頭冒出血來。
可在戲園子里白養個孩子,班主自然是冷眼相待,動不動就找借口為難姐弟倆。劭岩聰慧愛學,覺得自己學了戲,便能賺錢養姐姐,於是偷偷跟著學。素瑾知道以後,狠狠打了他一頓,從那以後劭岩便不太說話了。
她無奈地笑了笑,原來是他,難怪他眼神里總帶著恨。難怪他說老王爺府里是藏著好崑劇名角的,難怪他愛吃那些滿人的小吃,難怪他能叫出她的老姓。
「外頭的傳言是損了一兩千的兵,丟了五座城,又不肯低頭,領了一百軍棍,被桂帥關在邢台監獄里。實際怎麼樣,誰也不知道。」
榮逸澤進來之前,白玉致簡單地說了說醫生的診斷,一些皮外傷,先兆流產,不過孩子還在。
劭岩為了哄她,就拉了拉她的衣袖,小聲說:「姐姐,你別惱,我唱戲給你聽。」婉初便喜笑顏開地托著小下巴聽他低聲唱戲。
劭岩咬了咬唇,卻說:「你教我念書,我就讓你捏。」兩人就這樣成交了。
如果和圖書當初母親能容他姐弟,那麼論輩分,她還要叫他一聲「小舅舅」。如果當初母親不去國離家,她也許早就跟沈仲凌結了婚。可她自己都做不到跟人分享一個丈夫,母親又怎麼能在再三受傷的情況下容納別人?
「齊少也是一表人才……如果你們是真心,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送你去。」他雖然說得瀟洒,聲音卻帶著一點點的猶疑。可看她苦楚的樣子,心裡頭又是希望她快樂的。
祝全說:「我好像看到路邊有個人在招手。」
婉初微笑著謝過她,丁媽轉身出去又把門鎖上。
這時候下腹傳來一陣抽搐的疼。婉初彎了彎腰等那疼過去,心裏想會不會這孩子要走了?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現在只能聽天由命了,我顧不上你了。
白玉致撲哧一笑,旗袍的扣子還沒扣完,又被他一把扯開。她難得點頭同意在他這裏過夜,唐浩成歡喜得如同得了什麼獎。
是了,念雲,婉初父親叫傅雲章。婉初嘆了一口氣,這世上的女子啊。
兩人俱是一陣沉默。
榮逸澤匆匆趕到醫院的時候,婉初已經醒了。她臉上有細碎的傷痕,手臂上也都塗著藥膏,一雙腳被紗布裹著,一身的雪白。她失神地看著天花板,聽到有腳步聲,扭頭去看他。看見是他,然後再轉過來。
父親回來了以後,自然有心腹偷偷告訴他發生的事情。父親也不敢張揚,但暗地裡是去尋過的。
而婉初心裏反反覆復的只有一句話,回不去了傅婉初,你們終究是回不去了,也不可能有未來。他如此按捺委屈和憤怒地問你,不過是他心底對你還是愛著的。既然知道他愛著,就夠了,她不要他背著她的債苟延殘喘地過活。
可婉初又怕碰上沈仲凌的車,就躲在樹的後面。她實在是累了,小心地等,她準備等到天亮的時候再攔輛車下山去。這一晚上,她的精神高度集中,這會兒坐下來休息,那口氣便鬆了下來,頭暈力乏地靠在樹邊,迷迷糊糊地就睡過去了。婉初覺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了。
姐弟倆在府裡頭住了半年多,東窗事發了。有老媽子發現素瑾懷孕了,跑去告訴當時已經是當家主母的母親,母親自然是怒不可遏。
好容易熬過了雨季,陶館山的半山總是浮著雲,厚厚重重,迷濛不散,很有一種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覺。
他這一場交易,未免太蝕本。說來說去,竟然是她家欠了他的。那樣日月光華的人物,竟有這樣不堪的過往。
婉初那時候也就念過《詩經》《論語》,便隨便找些教他。他學得很是認真,認字也認得快。婉初在地上寫她的名字,指給他看:「看,博爾濟吉特•婉初,這是我的名字。」後來他逐漸笑得多了,婉初才發現,這孩子笑起來更好看。
現在,他們的婚約徹底地煙消雲散了吧。
「是啊,好像還是位小姐。白姐,我們要不要去看看?」祝全是榮逸澤早年連車帶人送給白玉致的,她對下人極好,下人私下裡都叫她一聲「白姐」。
「丁媽,給我帶些報紙看看吧,你看我哪裡也不能去,悶得慌。」
有時候兩個人躲在花園裡捉鳥,可婉初性子急,鳥沒到竹箅子下頭就開始拉繩子,常常一個下午都捉不到一隻鳥。婉初一生氣就跺腳,把氣都撒到花園裡的花上。
問了問年紀,才知道比婉初還小上一歲。
婉初把葯通通倒進了抽水馬桶里。
她不敢走大門,丁嫂的窗戶正對著大門,所以在夜裡摸索著往後門走。
婉初的手抖了又抖,看了看日期,那已經是前一陣子的事情了。他們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夫妻,還裝模作樣地要和自己在一起嗎?
婉初也不知道在這裏住了多久,沈仲凌一次都沒來過。
可那味道實在難以下咽,只好又放在一邊。隨手翻了翻報紙,翻了幾頁就看到那些照片和報道。
婉初怕他挨打,心想著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摻和什麼,於是壯著膽子去拉他:「劭岩聽話,跟姐姐出去玩。」
「就算你當作戲,我也是心甘情願。」他話語殷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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