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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鎖長河

作者:顧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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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

第十二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

從那以後,他覺得自己是瘋了,跟著那些紈絝子弟、風流的官宦一同去捧她的場。常常他下了幾回帖子,她只赴約一場。他覺得就算她墜了風塵,可還是高高在上的。他記得他頭一回請她去陶館山的別墅裡頭,還是她先自脫了個精光。他不是沒想過一夜風流、一親芳澤的,可總覺得和她一處喝喝茶、吃吃飯、看看戲就好,這一層也只是腦子裡隨便一閃而過的。
榮逸澤幫清萱解了斗篷,一陣清香撲鼻,卻又不是她身上的香水味道。他把斗篷放在鼻子前嗅了一下,才知道是衣服的香,於是笑問她:「大姐這樣香的衣服哪裡來的?回頭我也做幾件去。」
他彷彿是被命運推著走到這一步的,他也沒什麼可牽挂,所以對別人格外的狠,對自己也格外的狠。
「告訴你,那孩子是代齊的。你可知道那時候凌少被圍通州,你們一個個作壁上觀,等著收漁人之利,就她一個女子奔走救人。她是拿自己換了沈仲凌的命的。」
綉文嚇得也哭了:「我、我就是想幫你撿起來。我不是故意的。」
花瓶在她身邊碎了一地的白瓷碴子,她嚇得跳了起來。
老宋又回頭找謝廣卿,謝廣卿拿著出貨單,指著「藥材」問他:「難道不是藥材嗎?出貨的時候可是驗得清清楚楚。」
唐浩成緊緊地咬了咬牙,才平復下心神:「再忍忍。我知道你委屈,是我們一家虧待了你。」
四小姐榮幼萱早早著人上了幾碟子茶果,唐浩成早晨交代她要開家庭會議。她就笑他:「有什麼話吃飯的時候不就能說了,還這麼興師動眾地開什麼家庭會議?」
「二奶奶是聰明人,按理咱們才是同一邊的人,二奶奶將心比心就知道了。」他依舊是悠悠閑笑。
看到桂少爺,卻覺得自己連他都不如。不管他們落在外人眼裡,是嘲笑、是譏諷或是覺得韻事一樁也好,好歹他身邊還有這麼一個人,讓他牽挂、被他牽挂,是不寂寞的。
老宋吃了啞巴虧,回來跟唐浩成一商量,只好高價先從當地和附近的幫派那裡收齊貨,去堵那車貨的虧空。
唐浩成嘴角抽了幾下,聽他倆聒聒噪噪鬧了一會兒,才緩緩說:「今天找大姐和三哥來,是說說榮家併購的事情。娘那裡是有榮氏百分之十的股票的,所以還是得請娘過來。」
梁瑩瑩想了想:「聽說還有一個本家堂兄,不如問問他?」
她想過,生完孩子后,不管到哪裡去,她是必須把樹下的金子給帶走的。可是,沈家,她怎麼回去?她還用什麼姿態出現在沈家人面前?想來想去,能幫她的就只有榮逸澤一個。這個忙,似乎他幫得理所應當、名正言順。
唐浩成笑了笑:「無妨,隨他去吧。我看他還能在京州城裡翻了天不成?」
終於有人接通了電話,聽到榮逸澤「喂」的那一聲,婉初的眼淚真的掉下來了。
「婉初,等我回來。」榮逸澤柔聲道。
「你的錢貼給我了,你男人就沒看見嗎?就不知道送幾件好衣服給你?怎麼說也是榮家的管家奶奶,怎麼就這麼個寒磣樣子?」
梁瑩瑩把那串珠子撿起來,在她脖子上戴好,隨意地問道:「對了,那天看到嫂子跟一位先生在一處。那先生長得跟亞修真像啊,要是不認識的,說成一家三口也是有人信的。」
榮逸澤回到公館,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唐浩成譏誚地笑了笑:「你那個三哥,不鄭重些,能請回來嗎?」
榮逸澤的胸腔突然一熱,那熱,瞬時傳向四肢,好像是被電擊了一樣。
夜色昏暗,湖裡的點點燈光印在她的眸子里,閃亮動人。人都說月下美人燈下玉,果然是別有一番風味。不知怎的,他的心頭就晃動起來。可也不想唐突了她,便靜靜地立在那裡。
他覺得自己沒後顧之憂了。他是對不起姐妹倆,所以她就是鬧,他也只能好聲好氣地哄。現在不是能堂而皇之接她走的時候,所以,他只能說:「再等等,很快很快。」溫言軟語,終是把綉文給哄了回去。
代齊看他拿著杯子傻愣的樣子,覺得今天終於有了件可樂的事情,臉上笑了笑:「不礙事,這杯子送你了。」
榮逸澤笑道:「女人自然是要好好寵的。不然,姐夫也不會送這樣的好東西給你。」
第二日梁瑩瑩支開了下人,去綉文處閑坐,還帶了一串上好的珠子,很隨意地送給她。
榮逸澤擺了擺手:「不用麻煩了,娘的股票都轉給我了,說讓我趕緊討媳婦生孩子。」說完得意地笑了笑。
榮逸澤打斷他道:「等等,你這『名屋企業』是東洋人的公司吧?」
那個人終是不見了。
「你到底要怎麼樣?」她此時真是有些看不清他了。
代齊扭頭看他:「怎麼不說了?」
看著綉文眼中流露了些羡慕的目光,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其實我是有煩心事的……對了,婉初那個院子有人想出市價的兩倍買去。你知道那是多少嗎,兩萬大洋呀。」
綉文像有預感一樣,抬頭就看到他,眼淚珠子就成串地往下掉,哽咽了又哽咽,才喊出一句「姐夫」來。
代齊閑閑地回了他一句:「楊老闆。」
幼萱被他說中心事,其實這些年唐浩成對自己是漸漸地冷落了。雖然面上仍然客氣,可那客氣得如同對著外人。早幾年那些無微不至,是蹤跡難尋了。她是善解人意的性子,以為是愛情冷淡了,兩個人又沒有孩子。有心讓他去討個如夫人,唐浩成卻也不同意。她更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榮逸澤看在眼裡,輕笑了一聲:「放心,那孩子不是凌少的。可惜……更糟糕。」
梁瑩瑩心裏早就疑惑,可她從來不願意細想。此時聽他那樣說,心裏是打著鼓的,可面上還是鎮定得如同死水一潭:「你是說家夫把她藏起來了?告訴你,那是不可能的。」
「再危險也得把它弄出來,定州那裡急等著用呢,東洋人都不是好對付的啊。再約約看吧,出個大價錢,趕緊出貨。實在不行,就搶回來。」
沈伯允的臉上驟然陰冷下來,手是打著抖的。
代齊記得楊靜芳從前對自己就不太待見,大約是他姐弟倆進戲園子前,靜芳是裡頭最漂亮的孩子。後來代齊來了,他的顏色就暗淡下去了。到後來他離開后,楊靜芳也紅得發紫了一陣子。
沈仲凌這才想起來,於是把電話打給了唐浩成。
榮逸澤套上風衣,剛走到門口,聽到婉初強作隨意地說了一句:「夜裡開車要小心。」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他都不記得多久沒來過這裏,心裡頭知道她寂寞,可又怕看她寂寞。
梁瑩瑩又嘆了口氣:「我跟嫂子交個底吧,其實我也是有私心的。你也知道婉初和仲凌的事情。你不知道,他有事沒事都到小院子里轉。嫂子也是為人|妻子的,你當是知道當妻子的心的。現在有人想買,給的價格也高,我正好賣了它。這裏頭利潤這麼高,咱們一分為二,保准神不知、鬼不覺。女人怎麼能沒些私房錢傍身呢,嫂子畢竟是青春年少,誰能依靠得住,還不是錢最能依靠?」
「白梅湘」三個字,就印在他的腦子裡頭了。輾轉打聽,也沒人聽說過誰認識這麼一戶姓白的人家。
他把綉文攬在懷裡:「好,你說了我就知道了。」
「那麼三公子要那地契又做什麼呢?」她並不相信他只是用來投資。
梁瑩瑩正在看報紙,小秋走過來說:「小姐,有你的電話。」
梁瑩瑩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可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問:「你是誰?」
梁瑩瑩道:「不如打電話給她娘家看看?」
梁瑩瑩忙說:「哎呀,看我這人,就是喜歡瞎猜,得罪了嫂子,嫂子別見怪。」說著眼眶裡又擠出了些潮濕,「我現在有了身子,什麼都給仲凌了,怎麼也都希望他的心都在我一個人身上……」
他出什麼事情了?他應該早就到了。是不是回了榮宅了……各種各樣的好的、壞的想法,在心底翻翻滾滾了好幾回。她覺得突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哭了,她不能想象,如果,如果他出了什麼事情,那會怎麼樣?她甚至都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思考自己是不是入戲太深了。
「這商行也就是這些年發家的,自打和沈伯允勾搭上了以後,越發做大了。沈伯允把南邊的幾條鐵路線都跟他合作了。咱們這一車貨,我看是有點危險。」老宋眉頭依舊沒開。
婉初猛地一醒,睡意全都沒了。
代齊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一叩一叩:「桂少爺……桂少爺……我倒把他給忘了。備車吧,瞧瞧桂少爺去。」
唐浩成看她穿著湖藍色的棉布旗袍,扎著一條黝黑的辮子。許是有些著急,豐澤的臉蛋兒透著紅。他見過的美女無計,可這個眉頭輕蹙、目光里容不得人的模樣就那樣肆無忌憚地闖進他的心裏。他是隱約在那臉上看到一個人的,可又明明是兩個人。
梁瑩瑩咬著下唇,眉頭蹙在一處,這件事情於她是非常震驚的。「那麼家夫可……」她的聲音里終於有了一絲慌亂。如果他知道……
榮逸澤的唇角這才揚了起來,快活地走了。
桂少爺聽他這話,便是明白他們這就算達成諒解了。
榮逸澤看幼萱臉上有隱隱困頓的鬱結,知道她是個林黛玉似的人物,便有些不忍心,住了嘴,笑道:「算了,回頭我找人做幾身好衣服送給你。瞧,也就三哥疼你!」
榮逸澤扔了一粒花生到嘴裏,笑著道:「妹夫今天是要說什麼嚴肅的事情,還要驚動娘她老人家?是給我說媳婦嗎?」
綉文搖搖頭:「弟妹上次說的還算數嗎?」
榮逸澤笑了笑,看見幼萱的丫頭明月端著茶過來,便把茶几上的一摞藥材給她:「四小姐的補藥,記得按時給小姐煎了。若忘了,仔細我罰你,不給你尋好婆家。」
梁瑩瑩正在看書,看她紅著眼睛進來,就覺得奇怪,便站起來迎她:「嫂子這是怎麼了?誰給你委屈了?」
夫妻一場,他連一個妻子的碑都沒給她。有時候,他的心也是內疚柔軟的。可那也就一閃而過而已。他心疼別人,誰心疼他呢?
可這幾個字,像被人隱藏的突顯的匕首,猛地刺在她心上。沈仲凌也說過,等我回來,可後來等到的是什麼呢?
他閉上眼就想起當年老宋帶著他逃生而來,投奔唐家的親戚,從此隱姓埋名,為的就是報仇而已。他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少爺,一夜成了落魄的孤兒,全拜榮孝林所賜。他在這裏不過是等著羽翼豐|滿,等一個報仇的機會。
這個三哥,是自幼隨了清萱的性子,他們兩個人親厚些。可惜了二哥,小小年紀就走了。母親又是清楚一時、糊塗一時的,更不能訴說心事。
擱別人那裡,大多會想,喝了一口的杯子就給我,這不是嫌棄我臟嗎?
他的目光落在墓碑上的字上:「姐唐竹文之墓」。
霍五被那笑恍得有點失神,代齊這一問,這才回過神來:「別提了,桂……桂朝瑞那個八姨太別提多難纏了!好不容易給綁上車,半途又跳下去。還好車開得不快,人沒受傷,就是擦破了點皮。帶她到醫院,還瘋瘋癲癲地鬧著要見桂朝瑞,我攔著她,結果她把衣服一拉,露出大半個奶|子,非說我那個啥她……」
沈仲凌只好安排著軍部的人去找,找了大半座城都沒找到人影,這事情又不好張揚。
唐浩成知道她這是又想起二哥了,只好順著她說:「是,都是他的。可總得幫他管著些,不然花光了,拿什麼錢給他討老婆去?」
她掩著口,一路哭著出去了。這一路上,往事種種的委屈都湧上來。這個家本就沒可留戀,她出嫁也是時局所迫,誰又稀罕在這裏?大不了走就是了。當個空有其表的大少奶奶,她青春年少,並不好熬。
他靠在樹下吸了一陣煙,一轉身的工夫,就碰上一個人。待稍稍分開后,才發現是位年輕的小姐。那小姐忙說了幾句「對不住、對不住」,然後繼續在草里尋著什麼。
清萱一嗔:「不是買的,你姐夫送的。上回去了趟東洋,帶了不少新奇的玩意兒。聽聽、聽聽,還做幾件?這一件可就頂你兩個月的月錢了,你對女朋友們倒是大方。」說著食指在他額頭上一點。
「你也老大不小了,怎麼說跑就跑了?」聲音裡頭,責備也不忍心有。
他有什麼呢?什麼都沒有,愛也沒了,恨也沒了。往事是被他埋藏的空白,未來也是一片白茫茫看不清的空白,那空白都成了寂寞。看什麼都是懨懨的,是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的無邊寂寞。
她是打定主意要走了,抹乾眼淚,先去了梁瑩瑩的房間。
說完又是一陣咳嗽。
她斟酌著想去問問沈伯允,可是他房門緊閉,概不見客。梁瑩瑩怕出意外,這才告訴沈仲凌。沈仲凌問她:「什麼事情鬧得這樣厲害?」
正是入冬,一個個的墳包上除了枯黃還是枯黃。天一直是陰的,更添了荒涼。唐浩成在墓邊蹲下,看墳山有些雜草,於是就抬手仔細地拔了。
代齊抿了一口茶,淡然道:「你自己的人,自己照顧,別在我身上打主意。」
「弟妹家大業大,那些錢對你來說不過是小數,對我來說卻是全部。」說著,眼眶子竟是又紅了些。
榮逸澤揚了揚嘴角:「二奶奶是爽快人。我今天找二奶奶,只是想要傅婉初小院子的地契。當然,我會以市價的兩倍買走。」
沈仲凌大婚的時候有人送過帖子來,他看著那帖子上的名字也是覺得難以名狀的古怪。他們不是情深似海愧鶺鴒嗎,怎麼到頭來也是勞燕南北各自飛了呢?
他知道他的心是空的,只是還跳著,也不敢不去活。他卻做不到桂少爺那樣閑散過活,他還得活著,守著那些想守著的人和事。他不過二十齣頭,卻是個看不出年紀的人。目光是冷的,面容是冰霜一樣的,瓷一樣的一個人。看著堅硬,其實一碰就碎,因為心是空的。就算碰碎了,還得自己拾起來一片一片地粘回去。
綉文咬著唇想了又想。
梁瑩瑩哼笑了一聲:「為博佳人笑,一擲萬金。三公子還真是多情種子……可你又怎麼能保證拿了地契不再把這件事情告訴家夫?」
可她這麼多年來,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的殷勤呵護,也只是一點點的感動而已。他是她的獵物,她接近他不過是因為榮逸澤的交代。而他對自己是怎麼樣的,也許不過就是獵艷而已,和京州城裡那些對自己一擲千金的恩客沒有什麼不同。他那樣長情,不過因為自己沒有被他馴服,不過就是這張臉有幾分像一個人而已。男女追逐的遊戲,她是明白的,你越不拿他當回事,他越當你是回事。
小秋道:「那人沒說。」
綉文是個沒心機的,聽得她的話,猛地轉過身,嚇得臉都白了:「弟妹可不能胡說,仔細讓人聽去了!實不相瞞,說句不好聽的,我到現在還是黃花大閨女。弟妹看到的先生,那是我本家遠房堂哥。這事情沈家是人人都知道的!」
到了自己的書房,他才問:「怎麼回事?」
唐浩成道:「傻瓜,你是沈家的媳婦,你不回沈家,你去哪裡?」
老宋看他的臉上有些許的張狂,心裏暗暗嘆了口氣。他自年輕的時候就跟著唐浩成的父親從商、打拚,浩成的父親溫和敦厚,所以最後才著了人的道,自己落得跳樓而終。唐浩成一點都不像他的父親,狠辣果決。可近幾年,榮家的生意都到了他手上后,多多少少剛愎自用了些。
他的話總是一半一半地說,梁瑩瑩的心跟著七上八下的,恨不能讓他一口氣說完,可又強作鎮定。
抬眼見了幼萱進來,指著她笑道:「瞧那一個,有錢都不會花,整天就這幾身衣服,我都替你叫屈。」
婉初走到客廳拿起電話撥了他丹闌街公館的號碼。電話響了幾聲,沒有人接。婉初的心裏更忐忑了。
晚上待沈仲凌回了家,梁瑩瑩旁敲側擊地問起地契的事情。沈仲凌並不知道她的算www.hetubook•com•com計,道:「地契文書什麼的,向來都是在大哥那裡的。」梁瑩瑩便不再說下去。
榮逸澤覺得奇怪,前一刻明明柔情萬種,后一刻怎麼就冷若冰霜了?最後他想起來,姐夫是說過的,有身孕的女人終是難伺候一些。
綉文卻是站了起來:「你不知道!你怎麼知道我一個姑娘家帶著一個孩子的苦;你怎麼知道我每天獨守空房的苦;你怎麼知道我一直喜歡你,卻又不能跟你在一起的苦;你怎麼知道當時看著你跟姐姐在一起的苦……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可此時當他離開、杳無消息的那一刻,她驚恐地發現他在潤物無聲般地在鑽那處缺口。婉初狠狠地把那處缺口堵住,不讓他再進來。但這幾秒鐘的嘟嘟聲,彷彿絕望的喇叭,吵得她腦袋發疼,吹醒了心底的真情實意。
桂少爺笑了笑,算是回禮。
要說他最對不起的人,就是這個沒名沒分的妻。唐竹文就綉文這一個妹子,她把兒子托給了妹妹。那時候唐浩成才剛剛追求到榮幼萱,兒子自然是沒法帶的。這個文君未嫁的小姨子頂著閑話和白眼獨自給他養兒子,這才耽誤了青春。後來機緣巧合地嫁給了沈伯允,又想方設法地把亞修給收養了。
霍五腹誹,你有在聽嗎?可還是答道:「都是些不上檯面的瑣碎。對了,那三個老傢伙,現在要搬桂少爺出來……」
沈仲凌搖搖頭:「大嫂娘家早就沒什麼人了,父母姐姐早就去了,要不怎麼會嫁過來?」
榮逸澤掏了掏耳朵,揀了沙發坐下來,腳搭在茶几上,雙手交叉著滿不在乎地笑著:「妹夫才是大忙人,我回家的時候可巧你都不在。」
代齊跨出門去,楊靜芳卻是一臉焦急地守在外頭,看他出來神色無虞,才放下心進了屋。
到更深露重的時分,彷彿是「羅帷舒捲,似有人開」。他又想起那夜的瘋狂和荒唐,他迄今為止最親密的一個人,如今在何方呢?那一段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卻全變成「明月直入,無心可猜」。
唐浩成道:「我這個老同學早就跟我明裡暗裡交惡了。正興兄弟行……有點意思。到現在都不知道誰是背後的老闆?」
雖然榮逸澤於她,不過就是萍水相逢的買賣關係。可稀里糊塗的,在這世上,似乎能照顧自己的就剩下他了。婉初明明知道,他既不是可棲身的良枝,也不是溺水后可救命的浮木。
老宋約了謝廣卿出來喝茶,這人卻是油鹽不進。只說是老闆說了,每包藥材加收八十五塊錢的管理費。三百包就多收了兩萬五千多的銀圓。這還不算,等貨到了北地,一驗貨才發現只有上頭一層裡頭有煙土,其他的煙土不翼而飛了。
婉初卻委屈得厲害,眼淚撲簌撲簌地掉下來,有些抽泣得接不上氣。
綉文卻是怨怒、委屈一齊地往上涌,哭著道:「我能不嫁嗎?家徒四壁、食不果腹,亞修連口飯都吃不上。你倒好,一心要做榮家的姑爺,整天和四小姐在一起。縮頭縮腦,不敢讓他們知道你有老婆、有兒子,你照顧過亞修幾天?你是他爹,養他的卻是我這個小姨。你對得起我姐姐?!」綉文今天把滿腔的委屈都撒在他身上。
榮逸澤笑道:「沒孩子也沒什麼不好。瞧瞧大姐,嫁過去就是生孩子,現在都要改名字叫『雙溪』了。」
明月被他說得臉紅,拎著藥材跑出去了。幼萱只是嘆氣,這個三哥真是到處拈花惹草。
「那你就不好奇傅婉初去哪裡了嗎?你怕是不知道,凌少跟傅小姐可是青梅竹馬的。十幾年的感情,怎麼說斷就斷了呢?」他故意停了停,抿了一口咖啡。
盒子沒上鎖,她打開看了看,裡頭果然就是地契文書。翻了一通,找到了婉初院子的地契,心裏就是一陣歡喜。綉文忙把地契折好收在胸襟里,把東西又整理好放回去,擺成沒動過的樣子。
綉文道:「可我改了主意。賣房子的錢,我要三七開。我七你三。」
她有心找人說說心事,可雖然有個姐姐,清萱卻是心裏裝不下話的直腸子,怕她去跟浩成鬧。
他不愛金銀財寶,也不屑滔天權勢,既不愛男人,也不愛|女|人。吃得極其簡單,穿得只要整潔素凈,一切都是別人給他打理好,他並不挑剔,連話都懶得多說。
唐竹文是他人生的意外,愛情來的時候像洪水把兩個人淹沒,誰也擋不住一樣。他們私訂終身,他跟她說他的志向、他要做的事情。她便連名分都不要,擔著「無媒苟合」的名給他生了一個兒子,最後卻是難產死在床上的。
綉文嚇了一跳,手裡的東西就掉在了地上。「啪」的一聲,裡頭的東西就在地上摔成了幾瓣。
幼萱這才破涕為笑,轉去廚房安排飯菜。
綉文是個心眼淺的女人,心裏裝不下太大的事情。這輩子,守著一個秘密,已經讓她覺得勞累。如今擔著偷東西的事情,一整天的忐忑。
唐浩成看老宋眉宇裡頭仍舊一片擔憂的神色,便寬慰他道:「要是老二還活著,或許我還會擔心。可看看眼下榮家還有誰?除了一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玩女人的老三,他能成什麼氣候?其他的對手,也沒什麼可怕。做生意不過圖個『利』字,許給他足夠的『利』,仇敵也能成兄弟的。」
而白玉致卻是跟他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距離。偶爾她也會想,若她當年遇著的人是他而不是榮逸澤,那麼會不會又是一番境遇?
她看看鍾,凌晨兩點。京州到拂城不過三四小時的車程,按說他應該是到了家的。
他怎麼會不知道?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她的奉獻,偶爾給些溫暖,她就能乖乖地聽話。他從不覺得自己卑鄙,他覺得他的高尚的情操早在父親跳樓的那一刻都消失殆盡了。剩下的,只有爾虞我詐,鉤心鬥角。
「我要跟你在一起。你答應過姐姐要照顧我的。」
落地大鍾敲了十下,唐浩成這才抬頭看了看時間。合上鋼筆,叫了秘書小趙,問他:「白小姐生日要到了,我讓你買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綉文眼見車開走了,慌忙地往東院子跑,把下人都給支走了,自己就偷偷進了沈伯允的房間。雖然同住在東院,兩人卻是不同房的,沈伯允的房間在她隔壁。她偷偷摸摸進去,看見窗戶開著,心虛地掩上窗戶。
沈伯允對生活並不講究,為方便輪椅滑行,屋子裡的陳設更是能少則少。她私想著地契那是頂重要的東西,肯定是鎖在柜子里的,於是便在柜子裡頭找。柜子的鑰匙她是有的,打開柜子,果然發現了一個盒子。
走進薔薇花園,她在店裡巡視了一圈,才在一個偏僻的角落看到榮逸澤,於是在他對面坐下。
婉初沒法把自己那個可怕的夢說給他聽,聽到他的聲音突然就安心了,也突然覺得自己這個電話打得那樣突兀,於是匆匆地說:「晚了,你睡覺吧。」
幼萱又嗔他:「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榮逸澤等了等,可發現她並沒有更多的表示,心裏泛出些小小的失落:「你自己多多注意,不知道幾天能回來。」
唐浩成正在為煙土的事情生悶氣,接了電話心頭的火氣就更盛了些。
梁瑩瑩去內房開了支票塞到她手裡,看她面色還是戚戚然的,道:「嫂子還不相信我嗎?咱們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我能訛你去嗎?」
「我讓你滾出去,你沒聽見嗎!」那是竭盡全力的嘶吼,彷彿是什麼難堪被人圍觀指點的壓抑后的爆發。
綉文聽她原是要自己偷地契,嚇了一跳,霍然起身:「那可不成,萬一大爺知道了,怪罪下來……」
代齊冷冷地瞧著他出去,才在桂少爺床邊圓凳子上坐下。
梁瑩瑩笑道:「咱們以後是姐妹一樣的人,為什麼不收呢?其實我也不瞞你,我的錢來得容易。跟著幾個女朋友學著炒地皮,賺了不少。」
霍五滿頭大汗地跑進來,抓著桌子上的茶杯就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等喝完了,看見代齊閑閑的目光,才發現剛才一不留神hetubook.com.com用了他的杯子。霍五的臉就有點掛不住了:「督……督軍……」
榮逸澤笑了笑:「有些事情,電話里說不方便,請梁小姐……哦,請二奶奶出來吃頓飯,咱們邊吃邊聊,怎麼樣?不知道二奶奶能不能賞個光?」
她心裏曾經是有盤算的。她雖然對榮逸澤說不上什麼恨,心裏卻也認定了他是個幫凶。現在這樣表面上風和日麗地處在一起,她不過是明白別人能用的東西,也能為自己所用。
婉初這才停下手裡的活計,望了望外頭,天色已經黑下來了。本想說一句「走得這樣急?」,最後張開嘴只變成了「嗯,知道了」。
榮逸澤剛和謝廣卿商議完事情,送他出門,回來就聽到電話鈴聲。他聽到電話通了,看那邊卻沒人說話,不知道怎的突然有一絲的福至心靈。他端著十二萬分的小心翼翼,試著問了一句:「婉初,是你嗎?」
梁瑩瑩又想了想:「好,你給我三天時間,三天後,在這裏你來取地契。」
梁瑩瑩的臉漸漸冷了冷:「嫂子這是要坐地起價嗎?」
唐浩成道:「不管是哪國的公司,英國也好、美利堅也好、東洋也好,合辦企業,是一種趨勢。」
唐浩成強壓著心裏的怒火,面上不著痕迹地笑了笑:「那好吧。現在,大姐那裡有百分之五,幼萱這裡是百分之五,三哥這裡是百分之二十……」這時候老宋急急地走進來,匆匆跟眾人點頭招呼,在唐浩成耳邊低語了幾聲。唐浩成臉上變了變,跟眾人打了招呼,隨著老宋出去了。
這個綉文越來越不聽話,居然就離家出走了。沈仲凌也是含混不清,交代不清楚事情原委。他問了問,知道亞修還是在沈家,心總算放下了一半。
小趙忙笑著說:「東西都備好了。新進的火鑽,個頭大、切工好、成色好,光是配套的托子都花了一千。市面上,怕再難找到更好的了。這下白小姐不知道要高興成什麼樣呢。」
他坐在辦公桌前,拳頭捶著眉心,煩亂的事情都攪在一處。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馬上叫上車去了唐家的老家。
唐浩成不屑地哼了一聲,道:「城裡的漂亮姑娘哪個跟老三沒有交情?宋叔,這是我的私事。」然後緩了口氣道,「您去見陳奉南了嗎?他怎麼說?」
他走了兩步,桂少爺突然問起,聲音是淡然的,聽不出情緒:「他怎麼樣?」
梁瑩瑩的心頭一頓,冷冷道:「不知道三公子有什麼事情,我好像跟你也沒什麼交情吧。」
唐浩成也跟著笑了笑,希望吧,他總是希望她能笑的。不是敷衍的笑,不是賣弄的笑,而是真正的、從心底里發出的快樂的笑。上回送的求婚戒指,她是一點沒放在眼裡。他自然知道什麼樣的東西都難以入她的眼的。可心裏只怕東西不夠好,他有時候覺得自己是把對另一個人的愧疚都補償給她了。可心裏,又極快地否認了這種想法。
楊靜芳進來,捧了一杯茶給代齊,不悅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到桂少爺跟前,桂少爺就著他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梁瑩瑩戴著寬邊的帽子,在薔薇花園下了車。她跟司機交代了一聲,一小時后再來接她,然後緩步走了進來。
在唐家村後山的村墓地里終於看到了綉文。她裹著大衣,可憐兮兮地靠著一個墓碑。本想先責罵她幾句,可看著墓碑上的名字,心還是軟了軟。
他記得頭一回遇到白玉致的時候,他還不知道那個就是京州城裡的第一美人。
未幾,女郎終於從地上撿起個東西,放在手裡,倏地就放出一張笑臉來。便如霜岩雪壁上怒放的千樹梅花,唐浩成覺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也不過如此了。
他窘迫地給她裹上毯子:「白小姐,你別這樣。」
「我早就等你來,沒想到來得這樣晚。」桂少爺身形乾瘦,臉色是少見的蒼白。眼睛下頭烏青一片,臉上卻是帶著溫和的笑意。大概撐出這個笑都要用掉幾分力氣,過了一會兒又是一陣咳嗽。
梁瑩瑩又輕蔑地笑了笑:「三公子就跟我說這個?莫說我沒有地契,就是有,我有什麼非給你不可的理由呢?傅婉初生死不明的,我怎麼敢動那個院子的主意?你當知道她和家夫的事情,我梁瑩瑩是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的。」
後來在跟幾個總長的牌局上,卻意外地遇著了。那會兒的白玉致穿著緊身的月白紗旗袍,曲線玲瓏。她很會打牌,手氣也極好。她的話不多,偶爾和了牌,便妖嬈掩唇一笑。
代齊想起桂少爺的話心裏就是一動,他自己可有什麼可牽挂的人?
身後隱隱是病入膏肓的咳嗽和溫聲輾轉的嗔怪。
他仔細一看,不過是根普通的綴著一隻玉珠子的鏈子。那女郎找到東西后,便到河邊放了兩盞燈。過了一會兒,有個年輕的男人過來,叫了她一聲「小姐,該回了」,女郎便走了。
綉文聽到這話,眼睛圓了圓。
婉初晚上睡得並不太好。最近肚子總是一陣一陣地發緊。李嫂跟她說這很平常,到了後頭就是這樣子的。當她又一次醒過來,習慣地就去望著那張貴妃軟椅,可今天上頭空空的。
「滾!我讓你滾!」沈伯允反反覆復就是這句。
榮逸澤看了看表,笑道:「二奶奶早到了十分鐘。」
錢在她這裏本不算什麼,梁瑩瑩只是好奇,向來膽小的綉文怎麼會突然獅子大開口?於是安撫她道:「好,既然嫂子這麼說了,我也不好跟你為難,三七就三七。」
唐浩成的眼睛終是冷了冷:「當初沒人逼你,是你自己要嫁的。」
梁瑩瑩並不想跟他有太多糾纏,叫了一杯果子露,冷冷問道:「三公子有什麼話就直說。」
「剛從督軍府里回來,你也知道,陳奉南空有個督軍的名頭。京州軍的軍事財務,那都是在沈家兄弟手上的。沈伯允把南邊的商線交給了正興兄弟行,咱們這半年可虧了不少。」
綉文頭低了低,再抬頭的時候眼睛里滿是堅定:「我不要回沈家了!」
「等,我都等了多少年了?」綉文來了執拗。
梁瑩瑩又說:「我問過仲凌,他說地契都在大爺這邊……你知道,我是新媳婦,自然是不方便出面要的。不然背後就會被人嚼舌頭,說我一進門就賣地產。嫂子您就不一樣了。嫂子,您看看能不能幫我從大爺那裡把地契取出來?到時候得的利潤,咱們五五分。」
為著這樣一句關心的話,他覺得他一生漂泊的心,那些無處可歸的情,終於找到了本來的所在。他的手握著電話聽筒,雖然才幾分鐘,卻已然麻了。
別人卻因為這周身的冷鷙越發敬怕他,他心裏覺得好笑,他有什麼可怕的?
桂少爺聽到有人聲,掙扎著坐起來,楊靜芳丟下代齊轉回裡間。代齊這才注意到他的腿是有點瘸了。
每年的這天,榮幼萱都會折上十五隻蓮花燈。她說二哥十五歲頭上意外夭折,家裡誰也不願意提起這件事情來。幼萱自小跟二哥關係最好,別人不去,她自是要給二哥祈福的。二哥從小就是被人稱作「神童」的,博聞強識,國文、外文、算術樣樣都是穎悟絕人,人人都說二哥是榮家的棟樑,誰知道會遭了那樣的大難。
代齊卻從不看這個戲班的戲,那些舊人事漸漸也就淡了。沒想到他的腿卻是瘸了,還到了桂少爺這裏。
桂朝瑞躺在床上不能動了以後,代齊做了代理督軍,識時務的就都投了他。不識時務的,也都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可就有那麼三個,在軍中持重,代齊並沒動他們。這些人一面早就不滿桂朝瑞的苛待,一面觀察代齊是不是個可堪用的傀儡。
唐浩成嘴角抽了又抽,臉上陰沉。幼萱本想勸慰他幾句,卻還是沒敢上前。
「我也不瞞你,婉初現在是跟了我了。那院子是她傅家最後一處地產,我要那院子無非是討她歡心而已。」
唐浩成也不跟他糾纏,目光掃了一周。幼萱明白他的意思,忙道:「母親說要念經,不來了。」
「你在找什麼東西?」沈伯允的聲音www.hetubook•com•com突然響起來。
京州火車站的貨倉都是正興兄弟行照管。這車貨的貨單上標的是藥材,三百包藥材就是三百包煙土。煙土是定州北地東洋人訂的,要是貨砸在他的手上,想想就是焦頭爛額。
代齊頓了頓,頭也沒回:「活著。」
綉文本就怕他,看他那臉色更是害怕,便微顫著聲音道:「我在找亞修的庚帖……」這本就是她預備好以備不時之需的借口,如今說出來一點底氣都無。
代齊自然是個少笑的,霍五難得見他笑,尤其還笑得這樣漂亮,心裏也沒來由地跟著高興起來。
梁瑩瑩皺了皺眉頭,她向來不喜歡玩神秘的人物,勉強接了電話,只聽那人道:「梁小姐,別來無恙。哦,對了,你大喜的日子,我還沒去祝賀,現在補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她向來少到他房間里走動,對他的房間也還陌生,於是只能不得要領地左右翻翻。
「怎麼累成這樣?」代齊問他。
綉文就有了疑惑,這盒子分明就是盛女人東西的樣子。她忍不住好奇,打開來看,裡頭是酒紅色的緞子。盒子一打開撲面就是一陣香氣,緞子里似乎包著什麼東西。
梁瑩瑩心裏更是覺得納悶:「嫂子這可就為難我了,我手邊也沒有這麼多的銀圓呀。要不,我拿支票給你,你自己去取?放心,我保證你能取出來。」
唐浩成在不遠處抽著煙,看著那十五盞燈划向河流的那頭。往事種種難言,也不過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冤難有頭、債難尋主。
一個人走了過來,看到是代齊兀自愣了愣。代齊也是認得這人的,楊靜芳。
最後一咬牙道:「好,我去拿地契!」
梁瑩瑩也只是避重就輕:「不知道。看大哥那模樣,怕是夫妻拌嘴吧。」
本來桂軍上下人事一片震動,桂立文又是死成那個形狀,楊靜芳幾次三番地勸桂少爺走。他只是淡笑:「我又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能活就活,活不了也就當少受兩年的罪而已。」
綉文咬著下唇,那自尊終是戰勝了對他的敬怕:「好,姓沈的,我這就滾!一輩子都不回來了!」
榮逸澤接了謝廣卿的電話匆匆拿了衣服,路過婉初的屋子的時候,她還在那裡織著絨線衫。看她打了近一個月的毛線,可似乎沒什麼長進,還是漁網一樣歪歪扭扭沒了形狀。他徑直走進去,婉初聽到他的腳步聲就知道是他,目光也沒從毛線上抬起來,微微笑著道:「今天想好又吃什麼奇怪的玩意兒了?」
亞修回家看不到娘就哭了一陣,一時間沈府也是雞飛狗跳。
「剛才送客人出去,差點誤了你的電話。你,這是在擔心我嗎?」
他不常找她,卻總是按時送錢和禮物去,他怕她委屈了自己,委身到不願意的人身上。一來二去的,就是這許多年。他仔細想了想,這好像是他給她過的第五個生日了。
他一把就將她抱上床去,他只覺得自己是不配的,那樣銷魂的身體,還有那張臉後頭模糊的人影。
唐浩成突然扔了一份賬本到他面前:「三哥還有錢去給戲子捧場嗎?你看看,你這幾年的花銷!光虧空都有兩三萬了。今天叫大家來,就是來給大家交個底,給大家看看榮家真正的家底。這幾年生意被擠對得厲害,如今生意是越發的難了。所以,我準備賣掉一部分股權給『名屋企業』……」
「小姐在找什麼東西?要不要幫忙?」唐浩成沒料到自己會說這樣的話。
他推門進去,聽到一個嬌脆的聲音道:「哪個沒長眼的!進門都不知道敲門?不知道爺剛吃了葯嗎!」
新提拔上來的,都是代齊自己帶的少壯派軍官,也都是頤指氣使,沒一個聽話的。這些個人私下裡就商量,要把桂少爺抬出來,就算不能取代代齊,好歹也能制衡壓制住他一二。
榮逸澤覺得這話分外的熨帖,好像一個小妻子隨意地問自己的丈夫。他也笑著說:「今天不能陪你吃飯了,我得連夜回京州去。」
可惜,發現身邊的老人一個接一個地去了,要麼是車子出了狀況,要麼是聽戲的時候被斧子砍死,還有在勾欄院里莫名地「馬上瘋」過去的……各種各樣詭異非常的死法,一時間哀鴻遍野。只知道這是個面冷心黑的,卻不知道手辣到如此。
卻又覺得那樣也不錯,愛固然甜蜜,恨的糾纏也總強過空白。他也想尋那麼一個人,讓他愛,或是讓他恨;愛他,或者恨他。可他等到浮生流轉,才發現「識盡千千萬萬人,終不似,伊家好」。
到霍五這裏就變成:「送我了?這麼漂亮的杯子,怎麼就送我了呢?」
早上給沈伯允收拾停當,送他出門。往常她雖然對他尊敬有加,也只是敬怕他。像今天這番親自送出門,親自站在大門外目送他上車,還是頭一回。
幼萱被他一說,倒賭了氣:「榮家本就是他的,早晚都是他的!」
清萱跟著咯咯地笑:「怎麼,終於打算安下心來找個人管了?你要有這個心思也早些說,看看你這些年鬧的那些個荒唐事兒,哪有小姐敢介紹給你?」姐弟兩人說著說著又開始鬥起嘴來。
榮逸澤也笑著起來:「我其實什麼意見也沒有,價錢合適都給他也無妨。記住,價格合適啊。便宜了,我可不賣。」說著也跟著榮清萱笑嘻嘻地出去了。
唐浩成走到河邊看那兩盞燈,上面寫著「家嚴白建鵬,家慈白李氏,梅湘上」。他便想這女郎原是父母雙亡的。可還是有人伺候的,那麼應該家庭還算不錯。
代齊接了信也不看,放下茶盞,淡淡地丟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吧。」
桂軍督軍府雞飛狗跳地鬧了半日,送走了最後一個姨太太,整個府里總算是清靜下來了。
霍五把東西推給聽差的,一步不離地跟在他後頭。
有僕人過來說大少奶奶不見了,梁瑩瑩開始不想把事情鬧大,只是讓下頭的人去找。待到第三天,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個遍,依然沒有綉文的下落。
唐浩成沉默了一會兒,又交代了幾句,轉回小花廳。
老宋一臉沉重:「楊兆雲突然把股票全都轉了。開始還答應得好好的,不知道怎麼突然就變卦了。」
綉文又喜歡又不敢收,一個勁兒地拒絕,可眼神里又帶著幾分眷戀。
榮清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當你們有什麼緊要的事情,原來是說這些無聊的事情。你們自己討論,我是女人,對這些沒興趣,你們自己拿主意吧。我家峰兒這會子午覺要醒了,我要回去看看了。」說著起身就要走的樣子。
綉文是動心了,可是她向來沒什麼主意,又有些懼怕沈伯允,臉上猶疑不定的。
她站起來走過去坐下,冰冷的寒氣從單薄的睡衣下透過來,心底有一絲小小的難以覺察的失落。她搖搖頭,不過是不習慣罷了,她想。然後就回床上躺下睡覺。
桂少爺擺了擺手讓他下去,目光盯著他的背影,卻是無限溫柔:「你看,我活這麼大,本沒什麼可牽挂的,身邊也就這麼個人了。什麼時候我過去了,還請舅舅幫我照顧他。」
清萱聽他揶揄自己的身段,惱得去掐他。榮逸澤跳起來,屋子裡頭竄著。正好撞到走進來的唐浩成身上,這才停下來。
「我跟三公子好像沒什麼非要見面說的話吧。三公子有什麼話就請在電話里直說吧。」
霍五提著大包小包跟著代齊下車。桂少爺自己單獨住在外頭的別院,聽差的認得代齊,看他來了,忙開門讓了進去。
代齊靜靜喝完這一盅茶,桂少爺又從枕頭下抽出一封信來:「這封信是我本家姨母寄過來的,她是定軍大帥的三姨太。北地在廣建鐵路,他們要來借伐南邊山上的柏木。我本就不當家做主,這信也就壓下來了。要怎樣,你自己拿主意。」
梁瑩瑩的手漸漸收緊,臉色開始控制不住地難看起來。
桂少爺的別院不大,仿照著姑蘇那邊的園林做的房子,稱不上豪華,倒也算雅緻。代齊沒讓聽差的通告,自己邁步往桂少爺的房子裡頭走去。
「口說無憑,弟妹先給我一萬四的銀圓,我就把m•hetubook.com•com地契給你。」
梁瑩瑩問:「誰打來的?」
唐浩成正一肚子的火氣無處可撒。
霍五說了半天,知道自己又白說了。他的心思早就不知道飄到什麼地方了,索性就停下來。
「我不想怎麼樣,只是要那張地契罷了。那院子留在沈家,你就不怕自己的丈夫睹物思人?你看著那裡就不礙眼嗎?」
夢裡頭看見榮逸澤一臉是血地站在大門外頭,沖她隨意地笑著招手。婉初想走過去,可那路明明很近,卻怎麼也走不到他身邊,卻只見他臉上的血一直在流……
梁瑩瑩沉吟片刻:「那麼在哪裡見面?」
榮逸澤極不耐煩地道:「妹夫這會還開不開?我等著聽戲去呢。」
白玉致卻是把毯子又拉了下來,笑著問他:「唐先生這是嫌棄我臟嗎?」笑容裡頭透著骨頭裡來的涼意。
唐浩成雖然管著榮家,可總是個上門女婿。清萱的嘴巴是出了名的伶俐,無理也能說出三分理,更何況有理那更是不饒人的。兩頭都是至親,她不想鬧得姐姐跟丈夫關係不好。
那小姐搖搖頭,卻沒停下來,臉上是倔強的不認命似的表情。
她到廚房裡一轉身的工夫,榮清萱和榮逸澤就已經進來了。
榮逸澤笑著搖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實話告訴你,凌少跟婉初分手,是因為婉初懷了孩子……」榮逸澤故意拖長了音。
他偶爾也去交際,謹小慎微地多年過活,對女人向來都是避之不及的。他記得那是幾年前陪太太榮幼萱,七月十五中元節在西山公園放河燈的事情。
梁瑩瑩上去拉住她的手,柔聲道:「萬一被大爺發現了,嫂子就說是我要的,你什麼都不懂。何況,大爺也說過,沈家的內務都是我做主不是?你不必擔心這些。」
可他看在眼裡,怎麼都覺不出高興來。他覺得她真正的開心,就是河邊撿到鏈子的模樣。這樣金粉裹身的白玉致是他不熟悉的。
婉初依舊「嗯」了一聲。
但她又想做得行雲流水無半點痕迹,於是她就事事半推半就。她以為,這男女虛與委蛇的遊戲,她也玩得來。
她回到院子里,沈伯允的房間屋門緊閉。她胸中還是有氣,進了屋子快速地收拾了細軟,提著一個小箱子避開下人,從後門離開了沈家。
當然是礙眼的,可是她強作大方,不吵不鬧,為的就是博沈仲凌的內疚罷了。
婉初那個「不」字說不出口,可「是」字也說不出口,就那樣默不作聲地僵持著。在他聽來,那不作聲,就是默認了,她在擔心自己。
唐浩成見了他,乾笑了兩聲:「三舅爺真是稀客,不去請都見不到人。」
白玉致顯然沒認出他來。他坐她上手,有意無意地就喂牌給她。她顯然是感覺到了,偷眼瞧著他,送了一個感激的笑。也就是一瞬。她是很吝嗇她的美的。
榮逸澤又笑道:「那麼關於傅婉初的事情,二奶奶也想在電話里說嗎?」
代齊今天沒穿軍裝,一身素白雲葛長衫。他向來不|穿深色衣服,泥黃色軍裝算是最深的衣服。代齊還沒邁進桂少爺的房間,就聽到裡頭的咳嗽聲。
榮幼萱心裏雖然是同意他的話,可口裡一點不讓:「雖然是三哥,總是比你小上快十多歲,你當讓著些呀。我家可就這一個男丁了。」說著說著,眼眶子一紅,眼淚幾乎要掉下來了。
綉文看了又看,這才把地契拿出來給她,然後快步離開了。
他的那車貨夾帶的是煙土。這東西雖然面上是被禁的,可私下裡還是流通順暢。這車煙土從南邊過來,到京州火車站還沒來得及轉車,就被扣下來鎖在了貨倉里。
「出去。」沈伯允冷冷地說。
楊靜芳給桂少爺腰後頭墊了枕頭,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他胸口,然後退下去給代齊倒茶。
他有時候會想起傅婉初,想起她小時候的一顰一笑、一乖一嗔。本來都遙不可及了,可因為遙遠卻越加美好起來,一想起來都能讓他臉上情不自禁地浮出笑意來。
他頗有意味地看了半天,那小姐只是躬著身子在草地里找東西,碰上草深些的地方,就用腳撥一撥。她腳上是一雙普通的黑色皮鞋,裡頭套上一雙白色的短襪子,在這夜裡分外耀目。
唐浩成在她頭上摩挲了一下:「傻丫頭,現在不是時候。再等等,以後我會把你接回來的。」
婉初「嗯」了一聲匆匆掛掉了電話。
老宋這時候風塵僕僕地進來,聽了兩人的談話,眉頭輕輕地皺著。見小趙出去了,方才緩緩說:「浩成,那個白小姐,我看你還是少打些交道。讓四小姐知道了不好。何況,白小姐和三公子是有些交情的。」
桂少爺又咳嗽了兩聲,呢喃自語:「活著就好……」
代齊也是不語,桂少爺好容易停了咳嗽,接著說下去:「我知道你沒來找我,是念著從前姻親舅甥一場的情分;現在來找我,也是念著當年的情分。我也無須瞞你,他們來找過我,我都給打發回去了。你看我這身子,橫豎也就這一兩年的光景了。我也只想安安靜靜地過日子。那些身外之物,我並不看中,也沒有爭搶的意思,這個你也知道。」
「我本沒什麼可牽挂……」
可人的心就算是千瘡百孔、就算是百毒不侵,總也是肉長的。他這半年來的無微不至,這半年來的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的殷勤周到,彷彿填了她心裏的一處缺。
縱是綉文再遲鈍,這會兒也回過味道來。梁瑩瑩話里多少是有些敲打的意思的。她記得,唐浩成說過,他們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她就疑心,這個事情若不答應梁瑩瑩,她肯定會去沈仲凌那裡亂說。
綉文更是好奇了,把那緞子包拿出來,剛準備打開,門突然被推開了。
代齊的手抵在唇前,目光不知道落在哪裡,一副閑散心不在焉的模樣。
「放心,凌少自是不知道的。如果他知道了,以凌少的為人,梁小姐以為『二奶奶』這個名分還會是你的嗎?」說完又笑了笑,喝了一口咖啡。
唐浩成這才轉過去安慰她:「好好,讓著他。你看我這不一直讓著他嗎。不用他幹活,每個月的月錢都給了四百,比你的還多些。京州大學的教授也沒他月錢多。可他的吃穿用度全用在聲色犬馬上。你說說,你背地裡給他貼補過多少?」
梁瑩瑩揚了揚眉毛:「當然了。怎麼了?」
他聽到電話里好像有隱隱的抽泣聲,緊張地問:「婉初,是你嗎?怎麼了?是要生了嗎?你別哭,快點說話呀!」他像熱鍋上的螞蟻,恨不能肋生雙翅飛過去。
老宋搖搖頭。
「我的聲音都沒聽出來?」那人笑道,「你忘了,那一天可是我給你打過電話去接凌少的。我是榮三。」
這一聲「姐夫」裡頭有無限的委屈,他的心也跟著軟了軟,責怪的話,怎麼都說不出口了。
婉初這才止住抽泣:「我沒事。就是看看你到了沒有。」
幼萱聽見,丟了一個花生砸他:「你這做哥哥的好意思嗎,我的錢還不都貼給你了!」
正要關柜子,就瞥見柜子的最下層還有一個墨綠色的絲絨盒子,周圍是水鑽鑲了一圈的花邊。那盒子外形雖然簡單,可顯得格外漂亮。開盒子的地方都磨掉了些絨,顯然是主人常常打開的。
「難得你還記掛我。以後就別費心了,我看我這病是好不了了。就是可惜了不能給浩成留個一男半女的。」想到孩子,臉上就是鬱郁的表情。
綉文看見地上碎的是一個玉石的牌子,有心撿起來。蹲下身,剛伸手去碰,沈伯允順手拿了一個花瓶就扔了過去。
綉文的臉上還是不情願的表情,把剛才那串珠子推得遠些。
他姐弟倆初到漢浦,便是同他在一個戲班裡頭唱戲的。楊靜芳嘴角抽動了幾下,頷首叫了一聲:「齊少。」
掛了電話稍做收拾梁瑩瑩就出門了。她從不覺得傅婉初是個什麼障礙,但畢竟是丈夫的舊愛。舊愛並不可懼,可懼的是有人拿舊愛來做文章。
綉文一走就是三天沒回來。沈伯允在房間里也沒出來。梁瑩瑩找人查了戶頭,錢已經支走了,可人去了哪裡都沒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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