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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鎖長河

作者:顧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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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別時不似見時情

第十一章 別時不似見時情

目光就是這樣碰到一處的。原只是無心、無意思的一望,可一直望到了那黑色的眸子里,心裏突然就被什麼巨大有力的東西猛地砸了一下,然後是無聲無息地停止了片刻的跳動。那停止的片刻又積攢了莫大的能量,又有直覺的那一刻,洶湧到五臟六腑里的每一根血管,彷彿要把那心都沖裂了。
榮逸澤醒來的時候婉初早就起了,在園子里走動散步。張嫂胳膊上掛著籃子,正打算去集市買菜。看婉初那穿戴,似乎也是要跟著出門的。
瑩瑩笑了笑,撫了撫肚子。
榮逸澤覺得不快點出去,自己是要失態的,於是忙點頭稱是,借口出去喝茶,像落荒而逃一樣。
榮逸澤搖搖頭:「不是……很好。」這屋子一時間就熱了起來,他鬆了松領結,乾咳了一聲,「點兩根高燭,倒像個新房的樣子了。」
方嵐沖他咧咧嘴,並不往下接話,笑著拉著婉初的手,讓她坐下。從屋子裡拿出了一個黑盒子,打開來一看是套齊全的剪髮工具。
里裡外外忙完了,小秋扶著她一邊走,一邊晃到東院。
瑩瑩含著笑聽著,可心裡頭疑惑更大了些。按說她是沒生過孩子的,這樣的事情怎麼聽起來像個過來人?
這樣的綺麗的住所,夜晚註定是難得平靜的。婉初卻睡得意外的香甜。有時候,他會起床走過去看看她。月光透過紗鍍了一層溫婉到她臉上,於是她臉上的表情更加的溫婉。
梁瑩瑩轉過來笑笑:「沒什麼。就是看外頭,樹葉都黃了。」
婉初終被他逗笑了,淚止住了,仍自抽動兩下,撒嬌一樣拿著他的衣服擦眼角的殘淚。
窗帘從咖啡色換成了暗紅地刺繡的金色大團花,風一吹便有一種繁花盛開的錯覺。床單被套都換成了清一色水紅地的錦緞,四周滾著金線的辮子邊,面上綉著天香國色的牡丹,也是金線描邊、銀線勾脈的。一對同色枕頭綉著繁花錦雉、榴開百子。
梁瑩瑩面上一紅,把手抽出來:「嗯,你都當了一個多月的爹啦。」
劉升謀心裏藏了事,敷衍了幾句場面話,接了東西就走了。出了梁家,他臉上就冷下來,心道:老東西,到時候被沈家吃掉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榮逸澤交了籃子給張嫂,笑道:「『有人』怕是累得不輕,這是連夜裡送來的吧?『有人』又不是你的什麼人,你這樣使喚人家?」
榮逸澤聽了笑道:「這個有意思。我跟太太去買菜,你去做早飯吧。」
瑩瑩巧笑著跟他問好,從侍從官那裡接過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劉太太的生辰我給誤了,總在一處打牌,這禮物是不能省下的。」
榮逸澤本就是商場上的熟手,她說對的地方,便稱讚;說得不在點的地方,也不反駁,循循善誘地引她再思考,兩人倒是多了不少話題。婉初心裏更是藏了疑惑,這樣的人才,怎麼會有那樣差的風評?
榮逸澤發現她多是見人殺價,遇上年紀大的菜農、小販並不討價還價,有時候零錢也不要找。
唐綉文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突然聽到有人來,嚇了一跳。從鏡子里看到梁瑩瑩,忙放下眉筆,站起來迎她。
她這個小動作被綉文收到眼裡:「弟妹總要多多注意身體,尤其是頭幾個月,孩子都不太穩的,胃口也差,能讓下人做的事情都交給下人做去。」然後又絮絮叨叨許多生養孩子的事情。
愛情本是沒有指望就沒有失望;沒有失望,就不會逼得自己入了絕望。她都經歷過一回了,她以為自己是參透了、看清了、心硬如鐵了。於是垂了雙目,依舊不吃那棗。
「我夢到媽媽要走了,我不想走,可是我什麼都沒說。要是那時候我哭了的話,說不定她心軟就不走了。你說,我那時候怎麼就沒哭呢?我為什麼就不哭呢……」然後抽泣得更厲害了。
方嵐在幾個同學那裡修鍊出的好手藝,到婉初這裏算是「登峰造極」了。掀了白布,粉撲子掃了掃脖子,方嵐把她拉起來,前後左右看了好幾回。「瞧,真是好看透了!你早就該剪短髮了。」
沈仲凌接了電話,揉著眉心,嘆了一口氣。撥了一個電話給沈府,小秋道小姐去看老爺了。沈仲凌又把電話打到梁府。
梁家軍被京州軍收管,人人都服了,就這麼一個不服氣的棘手人物。處處為難沈仲凌,挑唆下頭的兵們鬧事,搞得雞犬不寧的。他這麼鬧,不過是不想把手裡的軍權交出去而已。她料定沈仲凌礙著父親的面子不跟他計較,可總是個絆腳石。那麼她就幫他將塵埃落定好了。
張嫂又拿了塊白布給婉初圍上,邊圍邊道:「太太這是想好了嗎?可惜了一頭好頭髮了!」
撂了電話,沈仲凌就看到沈伯允在門前沖自己微笑,他忙迎m.hetubook.com.com過去:「大哥,有什麼事情?」
他又想了想,清了清嗓子,雙手不知道怎麼一扭,牆上又出現一個和尚的剪影,先是拿腔念白:「削髮為尼實可憐,禪燈一盞伴奴眠,光陰易過催人老,辜負青春美少年!小尼趙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內出家。朝夕焚香念佛,到晚來孤枕獨眠,好凄涼人也。」
婉初被他這一說,臉上也浮了緋色,卻還是不退讓:「新房那都要大紅色的,你看,這裏頭哪有大紅色?」
「快別提了,我都二十七歲了。」綉文言語里訕訕的。
梁瑩瑩知道他說的是劉升謀的事情,心裏一暖:「傻瓜,我是你的妻子,自然要為你分擔的。就算不為了你,也要為了咱們的孩子呀。」
榮逸澤稍稍沉吟,淡笑著道:「Je t'aime。」
漸漸地,屋子便顯得有些局促了。這房子本就不大,如今不知不覺到處堆了東西,卻沒有人歸整。張嫂拿不了主意,問婉初怎麼擺放那些物件。
這感覺於他們都是有些陌生的。他只覺得那感覺來得太過兇猛,讓他的那些洒脫、那些隨意都倏地手足無措。目光彷彿被什麼巨大的黑洞吸住了,膠著在某處收都收不回來。
綉文長長嘆了口氣:「這一晃眼,我嫁過來都七年了。我沒上過什麼學的,什麼都不懂。能伺候好丈夫就很費力氣了,府裡頭的事情更是沒能力管。倒是弟妹你,一看就是強過我百倍、萬倍的,看看來府里才半年多,弟妹管得那是井井有條的。」
榮逸澤笑她:「你阿瑪那是做大生意的,這些都是小本買賣,本就沒什麼利益。」
婉初喝了一半,把勺子放下,低聲正色道:「你非要賴在我房裡,睡便睡好了。麻煩三公子你自己蓋上被子,總讓人起夜給你蓋被子,這算個什麼事情!」
榮逸澤再坐不住了,拎著外套就出去了。可天亮的時候,婉初發現那人還是睡在貴妃椅子上。夜裡天涼,他蜷縮在一處,頭髮也難得瞧見亂糟糟地蓬成一團,看起來還真是像原來的那條狗。
「哦,是嗎?可跟你什麼時候回來吃晚飯,有什麼關係?」瑩瑩笑著問他。
女人有天生的敏銳的直覺,她覺得這其中是一定有什麼的。她也從不會放棄任何蛛絲馬跡,她都一一掛在心上。一切有潛力能為自己所用的,她都會抓在手裡。
榮逸澤只覺得這頓飯吃得那叫一個舒心。
方嵐撇撇嘴:「怕是你纏著婉初教你去糊弄你的那些女朋友的吧,『我愛你』?虧你好意思。你們這些男人呀,就喜歡花言巧語的!」
榮逸澤本就不擅長這些,自己也覺得滑稽,但看著能逗她快樂,也樂得為她表演。想了想,腳尖點地做著拍子,又唱起一段:「情向前生種,人逢今世緣。怎做得伯勞東去撇卻西飛燕?教我思思想想心心念。拼得個成針磨杵休辭倦。看瞬息韶華如電。但願得一剎風光,不枉卻半生之願……」
她肩膀微微地抖著,上氣不接下氣地哭:「為什麼我不哭?為什麼我不求她呢?」反反覆復都是這句。
到了肉鋪,卻俏生生地跟賣肉的殺價。賣肉的也是少見這樣的太太親自出來買肉,柔聲細氣、眉目含笑的,她隨口一提,店家也不跟她加價,爽氣地就賣了。
這長長的頭髮,她並不嫌棄。她胸中滿溢著破繭而出的想要新生的衝動,卻無處表現,頭髮總是第一個遭殃的。剪髮,也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不能回頭的提示。
婉初不服氣道:「所以我才找肉鋪呀,瞧著他們那身板,就比菜農們家底厚些。」
婉初漸漸睡著了,他卻是不敢睡去。彷彿真是思思想想心心念,拼得個成針磨杵休辭倦;又是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
梁世榮看他那模樣,笑道:「咱們年紀大了,享幾天清福不好嗎?」
也真正到遇到了那個人,才明白,原來的「順其自然」不過就是將就。可遇上了那個人,就不願意委屈自己去將就。
沈仲凌緩過神,微微地笑了笑:「不,我只是太高興了,所以……」
自打她決定生下這個孩子的時候,她就覺得她的前半生過得那樣懵懵懂懂,好像都是不停地在別人的債和自己的債里掙扎。那些紛亂的複雜的過往,把她牢牢地拖在水下,連上岸呼吸一口的機會都沒有。
榮逸澤卻只是笑,那笑好像從心裡頭笑出來一樣:「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怕你晚上突然要生,張嫂房子在後頭,我怕你叫她她聽不見。」難得地把他那些紈絝子弟的蠻不講理耍了個十成十。
劉升謀的車開出了半個多小時,突然就爆炸了。瞬時火光衝天,那些權力和慾望瞬間灰飛煙滅了。
方嵐待到了和*圖*書下午,葉迪過來接她回了京州。
榮逸澤心裏笑道,你不知道她教我的是「臉皮厚」。
大部分的時間,她是眉目舒展的,偶爾會蹙起眉頭。有一回,他聽見她隱隱地啜泣,慌得起來去看她,她卻是在夢裡頭,被夢魘住的模樣。
方嵐笑著說:「看吧,三哥都看傻了。」婉初裝作沒看到,又拍了拍肩上、身上的碎頭髮,借口去洗澡換衣衫,便進了屋子。
兩人各拉了亞修一隻手,那感覺,怎麼說呢,倒像是一家三口。這幾個字躍進梁瑩瑩腦子裡的時候,也把自己嚇了一跳。
五斗柜上是一尊三足的貼金箔紫金釉瓷香爐,裡頭熏著不知道什麼香,將這一室的錦繡、刺目的繁華,連著心底的一片綺艷悱惻都勾了出來。是用綺麗來撫慰心的慘白,是用刺目的熱鬧來平抑要溢出的冷然寂寞嗎?
方嵐看見他們,丟了珍兒笑著迎上來:「你們這是去哪裡買菜了,這麼久才回來?有人把剪頭髮的工具送來了,婉初,我給你剪頭髮吧。」
「瑩瑩,那個劉升謀出了車禍。」
榮逸澤拉了張椅子,反坐下遠遠地看她們。
婉初終是心軟,又給他蓋了條毯子。
劉升謀哼了一聲,在梁世榮這裏碰了一個軟釘子。他本想過來探探梁世榮的口風,可看他這模樣,這是打算要金盆洗手了。他現在是一心向著自己的女婿,對這些兄弟是不管不顧了。那麼,也不要怪他這個兄弟不給他面子!
看他有些發愣的表情,才想起來這房子原是他的,婉初抱歉地笑了笑:「是不是脂粉氣太重了?」
那影子彷彿給了他一種提示,他另一隻手做著形狀,牆上就出現一條狗的剪影。嗓子里做著小狗的吠聲和偽裝的人聲:「二丫頭,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然後低聲問她,「你原來那條狗,是這個模樣的嗎?」
所以他從前覺得,就算是被安排的婚姻,也有美滿的可能。結婚於他,不過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為的東西。至於對方是什麼樣子,他一直是模糊不上心的。可漸漸的,他覺得他的心如撥雲見日一般,彷彿透過迷霧終於看清了,他想要那麼樣的一個人,和她廝守過活,和她生兒育女。
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並不想讓沈仲凌知道。她覺得她這個丈夫什麼都好,就是對沈伯允太過於言聽計從了。沈仲凌如今做了京州軍的督辦,沈伯允便應該放開手漸漸把權力都移過來給他才是。
突然斷掉的目光才讓榮逸澤緩過神來。
榮逸澤覺得「好看」那兩個字怎麼就那麼難出口,彷彿都涌在了嘴邊,一張口就泄露了滿懷的心事。他覺得他很難用一兩個詞去描述她在他眼中的模樣了,最後只化作淡淡的笑。
下人知道這劉督辦是梁世榮的拜把子兄弟,心高氣傲、蠻橫少禮的,自家老爺也是禮讓他三分。見他來了,都小心地伺候。
她轉過窗外,想在往來的車輛里尋找沈仲凌的車子,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梁瑩瑩「咦」了一聲,那不是大嫂唐綉文嗎?下午聽說她出門看戲去了,這會兒卻看著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處。那男人三十來歲,穿著煙灰色的呢子大衣,唇上兩撇鬍子,深邃凌厲的目光若隱若現地從禮帽里透出來。
亞修去上學了,唐綉文正對著鏡子描眉繪唇,一臉的春風拂面。梁瑩瑩讓小秋先下去,自己就進了房,笑道:「嫂子這眉毛畫得真好看。」
梁瑩瑩對塞納河是有獨特愛好的,她不僅僅喜歡這裏的吃食,而且喜歡這個地方。她覺得這裡是讓她婚姻成真的催化劑,是成就她錦繡良緣不可或缺的一步。
婉初其實只是怕早上見他尷尬,才要出去走走。如今見他要去,便說:「那我也不去了。」榮逸澤從張嫂那裡接了籃子,拉了拉婉初的胳膊:「去吧去吧。」然後低聲在她耳邊說,「總要給做先生的一點面子吧。」
梁世榮聽出他話裡頭挑唆的意思,也不惱,笑了笑:「再怎麼,沈老二也是我梁家的女婿。我看著這女婿不錯,咱們做長輩的,總要幫襯幫襯。」
「孩子?」沈仲凌有些迷惑。
榮逸澤叫住兩人。婉初還惱他昨天沒得自己許可,就在自己屋子裡睡下,便轉身背對著他。他只當不知道,問張嫂幹什麼去。
婉初笑道:「你就剪吧。」
梁瑩瑩摸著自己的肚子,孩子啊孩子,希望你是個男孩子。人當了父親,為人處世應該會有所不同吧。就算他不為自己謀划,總得為兒子謀划吧。她急切地想要從綉文這裏打開一個缺口,抓住些能脅迫掣肘他的東西。
婉初看他不說話了,心裏也有些打鼓,要了鏡子看了看。算不上驚艷,也似乎沒到丑得說不出話來的地步呀。雖然他不是她的什麼人hetubook.com.com,可女人天生愛美麗,若得不到男子的恭維,也有幾分忐忑寂寞。於是咬著嘴唇直直地望著他。
梁瑩瑩看他那變幻莫測的神情,問:「你不高興嗎?」
也許母親不走,後來的這些都不存在了。她會無憂無慮地長大,順順利利地嫁人,不用自己獨面風雨,不用自己去解那些歲月里糾纏不斷的麻團。她什麼都不用做,開開心心生活就好。
方嵐舉著剪刀,在空中空剪了兩下:「婉初,我可要下剪子了。你要是反悔,現在還來得及呀。」
婉初倒是覺得意興闌珊了,出了肉鋪便噘著嘴抱怨:「不好玩。」她說:「小時候聽阿瑪說過好多做生意的事情,聽他說起殺價訂貨、合同談判,有時候覺得真是驚心動魄的。可現實卻是沒說幾個回合,人家自己就降價了。」
沈仲凌不一會兒就來了,看她獃獃望著外頭,在她面前搖搖手:「看什麼這麼入神?」
劉升謀一見了梁世榮就抱怨:「這人心不古了。當年一起打家劫舍的兄弟如今都跟著沈家老二混去了。沈老二也不知道許了他們什麼好前程,都屁顛顛地去番整編了!」
沈仲凌又緊了緊握住她的手,把她攬在懷裡,臉上原先溫暖的笑漸漸淡了下去。
這彷彿是每個女孩子心中都藏著的錦繡,大多數都藏到了結婚的日子才會轟然推出來,給少女生涯一個燦爛的句號。而她怕是對於那一日都不在意了,所以自己肆意地盛開,提前綻放。他想到這裏,沒來由地心裏替她疼了一下。
晚飯後榮逸澤去育嬰院轉了一圈,晚上回來的時候婉初已經靠在床上看書了。他敲了門進去,隨意聊了聊。伸了個懶腰,往她的軟榻上一躺,他笑道:「你這個貴妃椅子,怎麼就比別處的舒服呢?」
婉初被他目光烤得臉燒了起來,扭開臉又裝模作樣地看鏡子。鏡子里一張粉面,三分驚慌、七分羞澀。
京州梁家裡。劉升謀擺著一肚子的氣,進梁世榮的家如同進了自己家。把軍帽一扔,口裡連罵了幾句髒話。
他身上是絲綢的睡衣,透著成熟男性的體溫,是涼夜裡人跡罕至的慰藉。
沈仲凌輕嘆了一口氣,拉過她的手:「瑩瑩,你是婦道人家,我不需要你去做什麼。」
清醒的時候,理智尚能告訴她,不是這樣的。到了夜裡,不去想又變成想,這才哭得這樣傷心。
婉初買東西的時候多是一時興起,也沒考慮過這些東西買回來的用處。聽張嫂這一問也才驚覺,原來買了這麼多的東西。她看著這滿屋子,忽然來了整頓的興緻,說著捲起袖子就做起來。榮逸澤看著膽戰心驚,不敢讓她亂動。於是一家人在她的指揮下把屋子徹底地翻動了一遍。
看著兩個人重疊在一處,投影到牆上,影子是說不出的纏綿曖昧。他的下頜抵在她頭頂,她每每顫抖都是另一種摩挲。他的手輕輕撫著她的後背,就是不語也是一種安慰。
處得久了,才發現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麼愛靜的一個人。她安得下心,受得了靜,也並不排斥熱鬧。
綉文讓了座給她,笑道:「哪裡漂亮,我都老了。」綉文得了奉承,心裏自是歡喜的,面上浮出些緋紅。
婉初哼笑了一聲:「我小時候原先是有條獅子狗的,那狗不愛睡床,就愛霸著我的貴妃椅子……」
沈仲凌無奈地搖搖頭:「今天不回去吃了。」
婉初喜歡逛店鋪,無論什麼類型的店鋪,都要去瀏覽一遍。看看陳設,碰上可心的東西就捎帶回去。回來的路上便同他品評店鋪的特點,從裝修的風格、貨品的擺放到夥計的招待,往往都很是上心。遇上生意好的鋪子,她便總結生意好的原因;碰上生意慘淡的商鋪,也試著分析緣由。
她是知道不該在這個懷裡的,可還是逞著性子撒嬌一般裝作不知道。
入秋的天,分外的透,連陽光都覺得刺目些。榮逸澤眉頭微微蹙著,一手托腮望著她。女人為情所傷的時候,要麼要死要活,要麼就鬧著鉸了頭髮去當姑子。在他看來,她剪頭髮的行為多少是有這麼點意思。所以他並不規勸,由著她去。雖然他心裡頭也是喜愛她一頭的長發。
在她的預測里,廢掉那個沒用的督軍,那是早晚的事情。於是和沈伯允這個總參謀長的關係就變得尷尬,一面要仰仗著他,一面要打壓著他。最難辦的,便是沈仲凌的態度。對於兄長,他除了恭敬還是恭敬。
婉初甩開他的手,自顧自地走出門。榮逸澤這才笑著跟上。
吃飯的時候桌子上擺了一小碟子早上買來的蜜棗,榮逸澤吃得頗有滋味,可婉初瞟都不瞟一眼。他便夾了一顆給她:「女孩子不都愛吃這個嗎?你怎麼不吃?」
他的心像被鎚子捶過,一錘https://www.hetubook.com.com重過一錘,已然沒了形狀。攬了她在懷裡,低聲安慰:「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婉初也不搭理他,回房間接著去跟她手裡頭的毛線打架去。
忙活了半天,她笑著蒙上他的眼,他於是俯下身子,就著她的身高慢慢挪進去。當眼睛上的柔軟移開,他睜開眼睛,心裏就是一跳。
客廳仍舊保持著歐式的風格,她輕車熟路地指使著張嫂夫婦擺放,像沒有經過大腦思考一樣。他就猜到這裏頭多少有些她從前在法國的家的模樣,又添了在國內這幾年的融合。中規中矩,是不張揚的文明、是內斂的富貴,跟在時髦的中間,既不逾越也不落後。是持家太太喜歡的風格和做派。
他父母就是這樣恩愛夫妻的典範。榮家家大業大,卻只有一個妻,縱然生意場上難免應酬,可十幾年也沒委屈過母親什麼。他父母當初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敬如賓,偶爾口角也是閨中之樂。
沈仲凌笑了笑:「咱們的梁大小姐原來也會感春傷懷。」
他燃了燈,輕聲地叫醒她,她的啜泣還沒止住。原來是夢到母親了。
榮逸澤受了挑戰,揚了揚眉,另一隻手從她後背伸過來,這一回是完完全全的疊在一處的影子了。兩隻手一同做形狀,婉初這才終於給了他肯定:「這隻貓比那隻強些。」
「嫂子嫁過來幾年了?聽他們說這府里上上下下嫂子可是費了不少心。」
榮逸澤使出渾身解數想逗她開心,貓狗雞鴨蛇兔豬馬羊牛,什麼都做了一遍。婉初像還不盡興一樣:「還有什麼?」
就一會兒,就任性一回,又怎麼樣呢?
可是她隱約也是聽過些傳聞的,沈伯允不能人事這似乎不是什麼秘密了,亞修不是沈家的孩子,也不是什麼秘密。那麼,這個男人是誰呢?
他又把狗變成了貓的模樣:「喵,喵,我是一隻小野貓。」
婉初噙著笑,大約是累了,在床邊坐下。身底下的紅襯著她翠黃色的長袍,真有一種恍恍然的奢靡。她臉上是舒服輕鬆的愜意。
兩個人都是被人伺候慣的,並不知道到底要添什麼菜,也想不明白一天要用到多少菜,只是見著新鮮、新奇的就往籃子里丟。
榮逸澤跟在她身邊,覺得好像這就是過日子了,也突然有一種想要有個家的感覺。似乎想象里的太太就是這個樣子,嬌滴滴,又有些主意,會心疼自己,也會嗔怪自己花錢大手大腳。
珍兒在一邊也跟著笑著說好看。
還是不能啊。還是害怕上癮了,當蜜棗不在那裡了,口裡的苦就苦得沒指望了。所以她寧願清醒地一直苦下去。
榮逸澤這才覺得,女人之間的奉承到了一種多麼不可思議的地步。短髮的婉初多了一份清爽的嬌俏,卻少了一種我見猶憐的婉約。那種嶄新的模樣娉娉婷婷地立在自己面前,生出了許多的陌生來。那陌生又帶出些好奇,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靠過去。
她們雖然住在一個府里,可平日里極少走動。綉文不知道為什麼,心裏覺得這個弟妹有些可怕,不容易相處。不像婉初,性子沉靜溫柔,就是逗上幾句笑話,也是不氣不惱的。可這個瑩瑩,面上雖然也是一團和氣,她卻連個玩笑也是不敢開的。
梁瑩瑩藏了這個疑惑,便越發留意起綉文和亞修的事情來。
梁瑩瑩嬌媚地剜了他一眼,又見他面色隱隱沉重,便問他:「軍部里又有什麼煩心事?」
婉初停了停筷子,略帶寂寥地笑了笑:「我小時候有陣子總生病,大夫開的那些葯都是苦得張不開嘴的。每次捏著鼻子喝完了,母親就給我一顆蜜棗,那時候覺得蜜棗真好吃。可我並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真愛吃,多怕是因為前頭那苦,才貪戀後頭的甜,而不是僅僅因為愛吃。」想到兩人的境況,便又緩緩添了一句,「三公子,你明白嗎?」
他以為她是幽湖裡頭的青蓮,才知道蓮花的外表下是一團馥艷的牡丹。難怪她是淡的,淡到了極致是掩不住的艷。那艷不是給人看的,是給自己看的。為自己美,為自己憐,為自己璀璨。
這時候女性剪髮是頂時髦的事情。可她剪頭髮不是為了做什麼新女性,而是想做新的自己。
歐式的寬床上頭吊著桃紅色的紗帳,從頂垂下,四角鬆散地用同色的紗捆住。紗帳的底部也是繁複的層層荷葉邊,還綴著玻璃磨成的珠子。又擺著兩尊湘繡,也是富貴花開的意思。其他素凈、極簡的小擺設,便是增添、反襯些屋子裡頭的艷。
梁瑩瑩接過電話,溫柔地問他:「你今天什麼時候回來吃晚飯?」
他心裏轉了一圈,面上就堆出些假笑。抽完一袋大煙,找了個借口,劉升謀先離了。剛走到大門,就遇到梁瑩瑩。
梁瑩瑩甜甜地笑了:「以和圖書後你就是當爹的人了,無論做什麼都要為咱們這個家打算,知道嗎?如果有些事情你不喜歡我去做,我就不去做;可不管我做了什麼,你總要記得,我是為了你、為了咱們的孩子和家。」
飯後榮逸澤照常要拉著她出門散步。這小房子是鬧市裡頭的靜街,取了一個鬧中有靜的意思,又特意選了離醫院近些的地方。出了衚衕,沒走多遠就是拂城最繁華的大街。
四姨太正給梁世榮燒大煙,梁世榮笑了笑,指指劉升謀:「小四,過去給升謀點個煙。」
當她從沈仲凌的別墅里逃出來的時候,突然就有了一種新生的感覺。這個孩子給予她的意義不是新生,而是舊事。當她生下他,把他送離自己,那就是真真正正脫胎換骨了。
他笑呵呵地在婉初對面坐下,婉初只當沒瞧見他,細細地喝著一碗粥。他便叫:「張嫂,也給我盛碗粥。」
「我都過門半年多了,也沒找著機會跟嫂子好好親近親近。還不知道嫂子今年貴庚,不過看著也就比我大個兩三歲,怎麼會老呢?」瑩瑩笑著道。
梁瑩瑩唇角的笑正要落下去,沈仲凌又說:「回頭接你出去吃飯。」
方嵐卻以為他是在挑剔自己的作品,便來了不服氣。想起昨天在廟裡頭聽他說起學了一兩句法文,她想這個三哥向來是不好學的,這會子估計全忘了,有心讓他丟丟醜,便問他:「婉初到底教了你什麼,你這樣藏著掖著的?」
劉升謀也不客氣,在他邊上躺下,足足吸了一口,可胸中還是有火氣。
沈伯允擺擺手,笑著說:「女人嘛,好好哄著就是聽話的。」
沈仲凌這時候腦子裡是亂的,一面是初為人父的喜悅,一面是懷孕的事情又讓他想起婉初的事情來。她當初懷著孩子的時候,對著榮逸澤也是這般的嬌羞含笑嗎?心裡頭那被藏住的嫉妒和憤怒彷彿開了閘一樣奔瀉出來。
梁瑩瑩在樓上從窗戶往外看,看見劉升謀上了車,冷冷笑了笑。
幾次三番,婉初實在看不過眼,把他掏出來的錢又推回去:「你的錢就比人家來得容易些嗎?」說著從手包里拿著零錢付了。
方嵐扭頭看了看榮逸澤:「三哥,你什麼意見?」
梁瑩瑩其實對於沈伯允沒有太多的好感,雖然他一手促成了自己的婚姻,卻覺得沈仲凌對他過於順從。
婉初聽他似是學著旦腔,又不知道這段的典故,也聽過崑劇講究「陰出陽收」的唱法,可他這段全不在點上,於是笑得前仰後合:「這個有點意思,不過你這嗓子可是差了點。再來一段。」
榮逸澤心裡頭閃過一絲人仰馬翻的失落,可轉念又安慰起自己,再等等、再等等。女孩子總是不能逼得急了,他是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
婉初卻道:「這個不像!」
沈仲凌「嗯」了一聲,也不再說什麼。
她是有後悔的,卻又不知道該後悔哪一步。好像每一步都是錯的,每一步之前的那一步也是錯的,最後發現,最錯的就是她當初應該哭著求母親留下。她是責怪如今這局面都是因為自己當初的不作為而造成的。
張嫂說:「要跟太太一起去買菜。」
兩個人逛到了快中午才提著堆得滿滿的菜籃子回家。剛推開大門,就看見方嵐在院子里跟珍兒一起跳房子。
「我這蜜棗,不管你吃不吃、愛不愛吃,我都給你放著;只要有一天你想吃了,它都在那裡。我保證你吃到的都是甜的,沒有苦。」他的眼中是從沒有過的誠懇,他是恨不得把心都捧出來給她看。
她心裏才又填上滿滿當當的溫柔:「不用了,省得你還要繞遠道來接我,我自己坐車去,對了,回頭跟你說個事情。」
梁瑩瑩回到沈府,招了全家人,上上下下都集中在一處,宣布了自己懷孕的消息。吩咐沈福動手把帶檻兒的門都拆了,不平的地也都銼平了。
先要了杯果子露,想著等下要告訴沈仲凌的事情,她臉上就禁不住地往上浮著笑意。
劉升謀說:「老子手裡沒人沒槍了,讓老子怎麼敢舒心地享福?我看沈家的野心可不小啊。說是兩軍合作,現在弄得倒是吞併的意思!」
第二日婉初一個人悶頭吃早飯,榮逸澤又神清氣爽地從卧室里出來。張嫂笑著說:「先生起了,我這就備飯。」
婉初的心從底下往外涌著潮氣,心裏早就軟了。既然那麼苦了,為什麼不吃一口呢,為什麼不呢?
擺裡間的時候,婉初卻把他堵到院子裡頭,不讓他看,臉上藏著頑皮和預謀的樣子。
逛著逛著,婉初的興味更濃些,偶爾跟商販殺殺價格。彷彿在討價還價里,能尋一點持家的樂趣。她只是覺得好玩,他就興緻高昂地瞧著。
榮逸澤身上都是大票,小商小販找不開。他索性就不要找零錢,一派紈絝子弟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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