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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鎖長河

作者:顧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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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同過西樓此夜寒

第十章 同過西樓此夜寒

婉初風塵僕僕了一天,她愛乾淨,自顧自去洗澡,出來的時候卻發現榮逸澤躺在自己屋子裡的貴妃榻上睡著了。
婉初穿著湖藍色寬鬆的長襖,肚子高高隆起,從後面看卻仍有窈窕姿態。她步伐很是輕快,看不出來是個孕婦。她身上披著素色嗶嘰的斗篷,滾了一圈鑲著水鑽的湖藍色辮子。那素凈的顏色襯著她紅潤的臉色,更覺得梅花堆雪似的。
明月皎皎,墨空靜朗。小院子里一地的銀光,山裡的夜更涼些。
抬頭見她只吃面並不去碰那醬,便舀了一勺子醬放在她碗里:「別看這醬不好看,卻好吃得緊,整個浮山都是遠近有名的。有些東西,別只看外頭看著不怎麼樣,心裡頭好著呢。」
榮逸澤顏色淡然:「母親總以為故去的是我,活著的是二哥……」婉初看他神色,又怕勾出他的傷心事,忙轉了話題。
一個中年婦人從小樓里走出來,看著珍兒拉著榮逸澤,嗔她道:「越來越沒規矩了!看到先生也不行禮,還拉著先生跟你胡鬧!」
下跪拜了三拜,擲了筊,將簽筒搖了幾下,掉出一支簽。請邊上的法師拿了簽文,上書「時來風送滕王閣,運至何憂跨仙鶴。 甲乙兩運天雲梯, 也知桂香味早卓」。是個上上籤。
婉初卻是垂目莞笑:「才不是。我是個調皮不愛學的,幼時母親寫字作畫的時候怕我搗亂,便罰我站在一邊給她研墨。到後來,雖然我字不成形、畫難入眼,卻是研墨研得很有心得。有一回城裡的費先生到家裡頭來做客,父親請他留一幅墨寶。那墨,就是我研的,被他好一頓誇獎。」
毛筆蘸滿了墨,下筆便知道這墨研得恰到好處。都道研墨需閨秀少女來研磨,此話果然不假。於是榮逸澤笑問她:「你也常寫詩作畫嗎?」
榮逸澤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問她:「婉初呢?」
婉初搖搖頭,也不扭捏:「不,我是有點餓了。」
榮逸澤本來今天是滿心的愉快,可聽她那樣說,分明就是委婉地跟自己畫一道線,心裏就來了無名的氣悶,臉也冷了下來,放下筷子冷冷道:「格格是皇親國戚,天潢貴胄,龍質鳳章、金枝玉葉一樣的人物,榮三怎麼敢高攀你這樣的妹妹!」
榮逸澤低低地笑了笑,只好跟隨她步伐,並肩而行。
「孔夫子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我現在疑心顏回是不是也一樣因為有佳人在側,才覺得可樂。」
她的小腹已經高高隆起,穿著麻白色的七分袖寬鬆緞袍,頭髮斜著編了一條長長的辮子,隨意地搭在胸前,胸前似乎也較從前高聳了許多。
婉初被他叫作「太太」,心裏老大彆扭,索性不攔了:「算了算了,你喝吧。」
東林寺本就在半山腰,山門往裡也就一里不算陡峭的平緩山路。兩人走走停停也沒覺得太累。倒是榮逸澤護在她身邊,提著萬分的小心。
婉初手裡繞著自己的發梢,看得有些痴了。
婉初聽她突然說起這個,面上一熱,慌得就要解釋。
榮逸澤看她笑得狡黠:「這麼長?你確定沒有說一句不好的話,哄我呢?」
小女孩的臉頓時燦爛起來,轉身衝著身後喊:「娘、娘,先生回來了!」
奪了簽筒搖了一個,是個下籤。方嵐一跺腳,說:「不算,不算!」又再抽,還是個下籤。如此連搖了幾回,都是下籤,氣得她看廟裡的和尚都不順眼。
珍兒又笑了笑,炫耀似的說:「先生,您看我現在自己能連著越三個房子……」
榮逸澤笑著說:「你這話可假了。剛才在門口珍兒才說,我都一個多月沒來了。怎麼叫『三天兩頭』?更何況,有時候你看見的未必是真的。」
過了頭幾個月,婉初低下的食慾終於轉好。素日挑食的毛病也去了不少,吃得多了,人看著也豐腴許多。
榮逸澤想到什麼,笑道:「可巧,我房裡也有他一幅字。」
婉初只好下車跟他一同過去。
這一路上滿目儘是濃郁的紅紅黃黃,層林盡染,偶有過路鴻雁的叫聲從頭上傳過,更顯得天高雲闊,高不可攀。
兩個人靠得很近,婉初臉上浮起一個得意的笑,像個孩子一樣跟人分享自己的秘密樂趣。
兩個人一同走著,榮逸澤手裡提著一盞小僧給的燈籠,在她前面給她照路。階梯一明一暗,明的在腳前,暗的落在身後。燈籠是白油紙的,上面書著一個「禪」字。燈光是淡黃色的,照得腳下的路都覺出了暖意來。
店主剛收拾妥當飯堂、廚房,脫了衣服正要躺下,就聽見前面有人拍門。他披著衣服出來,見是一個衣著鮮亮的時髦青年。「您有什麼事情?」
榮逸澤笑著說:「就你那水平,也敢跟人動剪子?上次吃飯的時候碰到一個裹著頭巾的女孩子正跟男朋友哭,說是頭髮被一個同學剪得見不了人。那女孩子好像叫陳秋月來著,你說是不是你的同學?」
路上能聽到淙淙流水的聲音,卻看不到水。走了一陣,遠遠看到東林寺金燦燦的殿頂,在秋日的驕陽下閃著迷茫的光芒。廟身都掩映在濃密的秋葉秋樹里。待走近了,就瞧見寺廟依山而建,高低相接,氣勢恢宏。
婉初一看卻是方嵐,心裏也止不住地高興。礙著老太太在場,先跟老太太請了一個安。
兩人進了山門,拾階而上。雖說是爬山,其實汽車已經開到了半山腰上。兩人不過是到山上的東林寺里逛逛。
山路不好走,婉初幾欲跌倒,榮逸澤才覺得在夜裡帶著她一個有身孕的人下山真是太魯莽了,神色就緊張了些:「你扶著我唄,看你這模樣,走得我心驚膽戰的。」
婉初俏皮一笑:「誰教我的?你看到的樣子無非是那人想讓你看到的樣子。」
等到他抄完一卷,婉初拿過來看,見他抄的是《楞嚴經》。卷首寫著:「願以此功德,迴向給子榮逸澤,願其蒙佛法益,消災解厄,離苦得樂,進而歸佛修法,共成佛道。」因而笑道:「你這經文怎麼是抄給自己的?」
今天要爬山,榮逸澤特意穿著黑色錦雲葛衫褲,黑色布鞋。眉目疏朗,和平日時髦的西裝打扮自是不同,反而添了些溫文的書卷氣。
婉初一聽他母親來了,便有些窘迫:「老太太也來拂城了?你昨天也不說,怎麼也是晚輩,總得去請個安。長輩面前,禮數是不能輸的。」
婉初笑著搖搖頭:「我沒什麼想問的。你呢?怕是要問姻緣吧。」
「人人都說三公子不學無術、胸無點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看來也不見得是真的。」
方嵐回過頭,看他們鬼鬼祟祟的模樣,嘴又噘起老高:「你們在一處又嚼舌頭!」丟了簽筒邁出了大殿。
婉初被他這熟絡的輕佻惹得臉倏地熱了,停了停道:「你還是走在我邊上,後頭跟個人不聲不響的,怪嚇人的。」
榮逸澤早看見她,卻裝作沒看到,餘光里看她面上的訝色,笑道:「怎麼這麼意外的表情?」
榮逸澤整個心都在腳下頭,似乎沒注意到她的笑話。婉初覺得這樣走路真是難為他了,於是又道:「我小時候可愛打燈籠了。有一回正月十五,我挑著燈籠去招搖。那燈籠是我阿瑪弄的上好的粉色宮紗做m•hetubook•com•com的,上面母親親筆畫了工筆的美人小扇撲流螢。我那時候覺得,這世上再沒別的孩子有我的東西好。可好東西就遭人妒忌了。路上碰到個大孩子,他就要我的燈,人人都怕他,我也怕,偏我就不愛給。他就說,『二丫頭,瞧你燈籠下頭有條蟲。』我一聽,就歪了燈籠去看,結果蠟燭一斜,燈籠就給燒了。」
榮逸澤驚疑地抬眼看她,她真的是計算得清清楚楚。他原以為留這孩子是因為她心腸軟,下不了手。沒想到她的心腸比自己想的還要冷。這孩子不過是她用來還債的東西,她覺得她母親虧欠了他姐弟倆,就拿自己的孩子去換個心安。她的心腸怎麼會硬到這個份上?還是上段感情傷她至此?想到這裏,榮逸澤的心也是沉了沉。她又會怎樣待自己?
珍兒是頂喜歡這個沒有架子的先生的,得了他的稱讚,心花怒放地笑得更燦爛:「先生一個多月沒過來了,怎麼是『幾天不見』?」
「費先生?可是京州書畫大師費南梓?」
自認識到如今,婉初倒是第一回跟他逗嘴。他也來了興緻,定定地笑著望她道:「有時候,也許那人只是為了讓你瞧見他想讓你瞧見的呢。」
榮逸澤心裏卻被刺了一下,勉強一笑:「當我榮三的太太,就這樣委屈你?」
方嵐臉一紅,跺了跺腳:「就知道,你跟著三哥待久了,他那嬉皮放蕩倒學了三分去。」
婉初被他說中了機關,臉又紅了紅。只是低頭笑,也不說話。
是啊,經歷過最苦那時候,便覺得沒什麼是時間不能愈合的傷口。看著沈仲凌夫妻雙雙出席各種場合,雖然她這裏難以給出祝福,但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安心。
榮逸澤卻不依不饒,搖著她的袖子:「說呀,這個怎麼說?回頭說給我的『紅顏知己』們聽。」
榮逸澤回頭一笑:「太太平日里吃什麼,我就吃什麼,不用特別準備。」
好容易下了山,榮逸澤終於鬆了口氣,這才發現胳膊都麻了,兩條腿也有些酸脹。車還停在山門處。他活動了活動胳膊,把婉初讓進車裡。
婉初彷彿受了驚嚇一樣,拍著胸脯穩定了好一陣,說:「你嚇到我了!」
這時候榮老太太從后|庭院里走出來,叫了一聲:「嵐嵐,過來陪我去添香火。」
婉初卻「咦」了一聲。
等到她笑容越來越多了,顯然是離傷心事越來越遠了,他才過來看看她。也不過是說幾句話而已,常常就是說上幾句話,喝一杯熱茶,然後就離開。沒多一分的過分熱情,謙和有禮中又有滿滿的呵護。
「你剛剛才說過的,怎麼翻臉就不承認了?」榮逸澤笑著問。
婉初攔下他,含著點羞澀的味道,未幾才說:「我不想吃那個。」
四下都尋不到了,她便找了榮逸澤哭訴。榮逸澤被她哭得煩亂了,這才帶著她見了婉初。見面之前,千萬交代了,不管她是什麼樣子,你都不要多問。
榮逸澤笑道:「我夫人有身子了,這不害了口、饞了肉嘛。您店裡還有沒有醬好的肉,給切上一盤,價格好說。」說著從口袋裡抽出十塊錢。
婉初便逗她唱,珍兒是個愉快大方的女孩子,清了清嗓子就唱起來:「打起鼓哎敲呀么敲起鑼,聽我那個唱起銅啊錢歌。有錢那個能使鬼推磨,無錢那個有理沒呀處呀說。銅錢是不愛我哎,愛的是哪一個?他愛的呀是老爺呀文太太呀,索那梅梅子郎當,西嗦發西嗦,還有那財主婆啊。」
她既然覺得人生只有交易才能讓她安心,那他就跟她交易,讓她安心。可她如今這出幺蛾子又是什麼意思呢?他榮逸澤,她就這麼不待見?非要弄個結拜兄妹,她才有安全感?他就是那樣的急色鬼,讓她厭煩?這時候又恨起唐浩成來,要不是因為他,他何必過這樣的日子,何必做那些偽裝?
婉初見是他,嘟了嘟嘴,把東西從他手裡拽出來:「對,織個漁網給你穿,回頭讓人把你當魚打上岸。」
半推半就,固然是有一番滋味,可他求的不僅僅是一個軀體,而是全心全意的心甘情願。
婉初也跟著臉紅了紅,榮逸澤卻覺得快活,拿了簽筒道:「你們皮薄,我來抽,問個姻緣好了。」
婉初沒想到這樣一個風流慣了的人,面色上居然也會有一點點的不好意思的表情,更覺得有趣。捉了他的手腕,輕輕放在自己肚子上。
榮逸澤走過來,俯身捏了捏小姑娘的臉:「幾天不見,珍兒越長越好看了!」
婉初看他那為難的樣子,更是不依不饒,索性夾了一塊肉皮遞到他口前:「試一下。」
榮逸澤不知道她在氣什麼,偷偷問婉初。
榮逸澤這時候倒滿了一小杯酒,打著商量道:「那我就喝一杯,我酒量大著呢。」
婉初「嗯」了一聲,紅了紅臉:「賴皮,人家給你說笑話,怎麼你就只注意這個了?不行,你得說個你的,才算公平。不知道三公子的乳名是叫什麼呢?」
未幾,拉開燈又拿了一個薄毯子賭氣一樣扔在他身上。轉身回到床上關了燈,不一會兒又打開燈。婉初走過去把毯子抖開給他蓋好,這才轉身睡下。
這時候榮老太太和方嵐都睡下了,榮逸澤交代了守夜的小僧,留了個口訊,便同婉初一起往山下去。
榮逸澤的唇就揚起一角,一直翹到天亮。
榮逸澤回身過去扶了婉初下來,店家看了看二人,又忙用乾淨毛巾把座椅擦了一遍,過了一會兒端出了一盤子醬牛肉。
榮逸澤沒有吃夜食的習慣,可看她吃得香,也來了些胃口,用醬拌著素麵就吃起來。
婉初知道張嫂一家從荊楚來,那裡民風樸實粗獷,連情歌也這樣露白,卻又不粗鄙。想著這個世界上能這樣肆意愛恨的人又有幾多?想著想著,臉上就浮現了些懨懨的情緒。
老太太卻倔強地說:「糊塗!這明明是小二!你們眼睛都花了,我眼睛可亮著呢。小三也不知道去哪裡了,到現在還沒回家!這孩子是整天在外頭瘋!你們慢慢走,我得趕緊去廟裡頭抽籤問卜去。」
可婉初精神頭卻是好的,心境也比從前開朗了許多。方嵐提著的心就放下了,雖然是好奇這孩子的父親,到底是對她的憐愛佔了上風,也不去追問。
婉初只好起來隨著他到小園子里走走。張嫂在廚房裡忙碌,珍兒自己坐在院子里剝蠶豆,嘴裏頭哼著不知名的小曲,看見他倆出來,抬頭眯著眼睛笑著叫了一聲:「先生、太太。」
卻不想現在他的一切都隨了她,連看姑娘的眼神都一樣了,「喜慶」的姑娘原也是很好的。
晚飯過後,眾人在山裡住下。婉初自從懷孕了,就添了吃消夜的習慣。吃了一天的齋飯,肚子里卻有了饞蟲一般,左右輾轉著睡不著,索性披了衣衫起床到院子里走走。
跟丈夫以外的男人說起這些,婉初還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臉上帶著些羞赧。
榮逸澤一手扶著高聳的椅子後背,彎身下來,撩起她的作品。縱是他修養好,也忍不住笑了:「你這織的什麼,漁網嗎?」
榮逸澤聽了,偏過頭在她耳邊嘀咕:「我娘一半的私房錢都到了這座廟裡,再不氣派可就說不過去了。」
https://m•hetubook.com.com店主道:「我們關門了,不做生意了。」
婉初偏過頭去,低聲道:「她在求和『公爵』的姻緣呢。」
婉初的手碰上他唇的一剎那,手下柔軟的觸覺傳來,才驚覺失了態。電也似的丟開手,臉燒得紅紅的,耳朵邊也紅了。
榮逸澤寫到一半,墨卻沒了。正準備研磨,婉初道:「我來給你研磨。」說著解下斗篷,卷了袖子,露出一截藕白皓腕,銅勺添了水,捏著墨錠細細研磨。食指輕扣頂端,兩指夾住錠身,重按輕旋,細潤無聲。
榮逸澤攔了他,道:「不用,你去睡,我隨便湊合一宿。」
婉初抿了抿嘴,走上去拍他:「三公子,醒醒,去別的房子裡頭睡。」這時候,又不方便叫張和抬他出去。可怎麼叫都叫不醒他,只聽得他嘴裏哼哼了幾聲「頭暈」,便再沒動靜。
榮逸澤卻是無奈地笑道:「我在你那裡,就如此的不堪嗎?」
榮逸澤只是笑,卻不語。為什麼?為什麼呢?不過就是那人讓你看到的,無非就是他想讓你看到的樣子而已。
她明白「眼內有塵三界窄,心頭無事一床寬」的道理,也努力去體會「但自無心於萬物,何妨萬物常圍繞」的境界,最終是坦然了「似此星辰非昨夜」,「人若無心處處閑」。
榮逸澤三指朝天,單膝跪下:「我榮三要是騙了你,就不得好死。」
榮逸澤突然前所未有地厭棄自己創造的這個形象,苦笑道:「你這到底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
婉初肚子里吃了肉,才覺得今天是吃到了飯,臉上就浮出些舒服的笑意。店家看她只吃肉,灶頭上還有火,又給他們下了兩碗素麵,並上了一碟子醬。
榮逸澤卻停下,定定地望了望她:「我都說過那麼多次,若我榮三騙你,便不得好死。」
榮逸澤看她總是不信,又說:「毛衣倒是收到過,可親手織給我的,就你一個。」
榮逸澤這才回過神來,溫言道:「這回要住久些,你都快八個月了。我大姐當初就是八個多月生的孩子。我在這裏住到你生。」
榮逸澤看過方嵐的演出,她這一說便明白了,笑著道:「他們看著不合適,我看還是韓朗適合她。」
婉初聽見他笑,只裝作沒聽見。
婉初笑得更是開心:「真的不錯嗎?我從來都不敢吃,看著就嚇人。」
榮逸澤心裏想,她說了那樣傷人的話還不自知,自己在這裏干生悶氣,實在不值得。自己也算得上精明一世,怎麼遇到她的事情上反倒不冷靜了。想她受了這樣多的苦,于感情的事情上敏感小心也屬人之常情,自己何必跟她一般見識?
榮逸澤的手還停在她的肚子上。風從那邊吹過來,婉初的鬢角散落的頭髮也被吹起來。榮逸澤站在下風口,她的發尾就拂在他臉上,酥酥痒痒的。
張嫂以為這些菜太怠慢了,臉上就有些緊張。婉初忙笑著安慰她:「三……先生是想問我平日里怎麼吃這樣的俗菜。」
不知不覺太陽已經落去一半,蕭蕭遠樹疏林外,一半秋山帶夕陽。婉初長長噓了一口氣,青山依舊,曾經又是什麼人在這裏綿想心事、拍遍欄杆?
榮逸澤聽她說中了,笑道:「我可吃不了這樣膩人的菜,張嫂,給我再拌個芫荽香乾來吧。」
榮逸澤道:「打擾您了,能不能賣些消夜給我們?」
榮逸澤看她生氣,便故意逗她道:「我們不是在嚼你舌頭,昨天婉初教了我一句法文,我想不起來了,請她再講一回。」
婉初聽了,歪頭笑問:「比如呢?」
婉初想起昨天教他的話,慌得忙扯了扯他衣角:「你學得又不好,別亂說話,仔細讓人笑話我這個老師。」
這時候烏黑的黑鐵鏤花大門外泊下一輛車。小姑娘聽到動靜停下來,抬頭望去,看到一抹挺拔的身影走過來。黑色風衣,黑色呢子禮帽有些歪歪地扣在頭上。
榮逸澤皺了皺眉頭,看了看,還是搖搖頭。
他本想說,你若願意又有什麼不可以。但婉初又接著說:「我跟你一同去。」然後俏皮地笑了笑。
他記得她頭幾個月害喜害得厲害,食慾低下,雖然不吐,可是總也沒胃口。那時候張嫂每天給他打電話說起婉初,都是說她瘦得厲害,旁人看著也揪心。
離了平台,未幾轉到一處庭院里,從敞開的窗扉看去,見一人站著用毛筆在寫東西。雙目低垂,雙臂的袖子卷了幾卷,露出內里雪白的緞子襯,那手腕行筆瀟洒有力,竟然是榮逸澤。
說完,她眼睛里噙著盈盈滿滿的笑意。那是她心底里柔軟而歡樂的往事,雖然並不算太多,可都是她珍貴非常的記憶。
婉初自己在寺廟裡轉了一圈,梵音靡靡入耳,香煙繚繞的便不似人間。她走到一處平台,平台那邊山地一直向下傾斜,一叢叢的灌木樹林排列下去直到山腳。樹樹秋風,山山寒色。
「正是。」
婉初的筷子收回來,其實她也不愛吃肉皮,不過是來了頑皮,就想誑誑他。看他皺了眉頭嚼著肉皮,覺得極大的快樂,就咬著筷子咯咯地笑。
珍兒聽到有人捧場,也是高興,於是又唱了一個:「太陽紅光照呀照滿天,只見情哥到田邊,情哥呀,幺妹呀,我搬槽筒到澗邊,嘩啦啦啦到哇澗邊哪……」
婉初是見過榮老太太的,不料她今天看到自己卻像是見了陌生人一樣。
車開到了附近的集市裡,可這個點,飯館早就關門打烊了。兩個人繞了一圈又一圈,榮逸澤最後把車停在一個小鋪子前。「這家專賣滷肉的,味道是頂好的。別家店怕是都熄灶了,估摸著他們晚上不熄火,咱們試試看。」
榮逸澤從沒覺得這幾個字這麼順耳過,高興地走過去看她在做什麼。他逗著珍兒玩了一會兒,抬頭髮現婉初手扶著腰靜靜地立在那裡。榮逸澤急忙走過去問她:「你怎麼了?」
他的心卻如同被扭著,她還是要跟自己分出個楚河漢界,她還是要涇渭分明地過活,面上的笑就淡了些:「不是交易嗎?你用法國的莊園換這十個月的庇護。我沒覺得吃虧折本,只不過我榮三做生意總想著回頭客,所以總要把客人伺候舒服了,才有下筆生意。」
到了地方,張嫂一家都睡下了。榮逸澤拍開了門。
本來婉初的下落他一直保密著,無奈方嵐去了沈家幾趟都尋不到人,沈家的人也閃爍其詞,方嵐更起了疑心。婉初雖然當初跟她交好,但是對自己的事情說得並不多。方嵐都是後來從牌桌上聽來的隻言片語。那一片對婉初的親近之心,更添了幾分同情憐愛。
婉初不料他面色又鄭重起來,移開目光不看他:「何必如此,不過說笑而已。」
「你沒聽詩裡頭寫『山明水凈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嗎?」榮逸澤道。
雖是入了秋,可是孕婦火氣大,她貪涼不願意多穿,她身上的緞袍還是春衫的料子。手剛碰到肚子沒多久,她身上的溫度就透過衣料傳過來。肚子綳得很緊,很有一種皮薄餡多大包子的錯覺。才放上沒一會兒,果然手下頭有起起伏伏,好像裡頭真有個人拳打腳踢一樣。
方嵐話頭一轉,在婉初面前扭了一圈:「看我新https://www.hetubook•com•com剪的頭髮怎麼樣?」
婉初心裏盤算婉轉了很久,斂了笑,正色緩緩道:「三公子,我也學嵐嵐叫你一聲『三哥』,怎麼樣?」
婉初想了一想:「你?一點不貼切,你的皮囊是好看得緊……」話說了一半,才覺得不妥,低頭用筷子拌了拌麵條,吃了一口,果然香氣四溢。然後想了想自己的話,覺得好笑,嘴角就一直揚著。
榮逸澤被她的歡樂感染,也輕鬆了不少,笑著道:「你的乳名,就叫作『二丫頭』嗎?」
「怎麼,還約了別人一同來嗎?」婉初問。
婉初卻是微微一笑:「沒什麼,剛才他又踢我了。」
婉初笑著搖搖頭:「三公子三天兩頭往這裏跑,不怕你的知己們吃醋?」
榮逸澤張了張口,婉初卻不想讓他說,情急之下就去捂他的嘴。她手裡攥著一條手絹,連著手絹帶著手一同捂在他唇上。剎那間絲滑柔順的感覺,也不知道是那手絹還是她的手。他只覺得彷彿被電到了一樣,唇上麻了麻。
婉初歪頭極有意味地盯著他笑,看得榮逸澤心裏有些發虛,摸了摸臉:「我臉上有什麼東西?」
榮逸澤怕她又亂想,便說:「看樣子明天天氣不錯,咱們到浮山上走一圈去。」
方嵐聽到動靜,轉身看到兩人,眉開眼笑地迎過來。
婉初看他呆呆傻傻的,問道:「哎,好吃嗎?」
榮老太太去聽方丈法師講課,這三個年輕人只能閑逛。三人說說笑笑進了大雄寶殿,但見當中金身菩薩寶相莊嚴,人也跟著肅靜起來。
榮逸澤手下沒停,噙著笑道:「這可怪了,你自己悄悄進來的。被嚇的人都不說被嚇到,你這個想嚇唬別人的人倒說被嚇到了。」
婉初剛才就注意到她的頭髮,這會兒細看,短短順順地貼在她頭皮上,露出大段的白|嫩的脖子,更顯得活潑。「你這頭髮剪得真好看!看到你剪了,我也想剪了。孩子月份大了,頭髮太長幹什麼都不利索。」
朱紅漆就的大圓柱子,油亮的椽子,琉璃瓦的屋頂閃亮亮的。婉初小聲道:「好氣派的寺院。」
這時候珍兒走過來,在門外問:「先生,我娘讓我來問問先生晚上吃什麼?」
他想起小時候母親也給自己說過這麼一個娃娃親。那會子他和兄弟一起去偷看,那也是個臉圓圓滾滾的小丫頭。兄弟說:「瞧那姑娘長得多喜慶。」他卻癟癟嘴:「我不愛這樣的,我喜歡清清瘦瘦的姑娘。我不要這個!我要找娘換個媳婦。」
「是我娘。」榮逸澤微微一笑。
可這感覺讓她覺得害怕,她並不想再投入另一場沒有結局的感情。更何況,他從一出現就是看不清心的。她以為他是沈伯允送來逼迫她離開沈仲凌的助手,如今他的目的達到了,可居然糊裡糊塗成了幫助自己的人。他如今是處處殷勤,那分明是追求自己的模樣。可他真來追求自己,不是太荒唐了嗎。
婉初難得不抬杠,也稱是。兩個人頭湊在一處,嘀咕著。榮逸澤只覺得入鼻都是一種芬芳。大概常常待在屋子裡,她看著比原先還要白些。興許是懷孕的緣故,臉色卻是紅撲撲的,由內而外地散發著一種女性的甜媚。他心頭的那層波就一圈一圈地盪開去了。
張和披著衣服出來,看這兩人深更半夜地到了家。榮逸澤從來沒在這邊留宿過,他不好明問榮逸澤住在哪裡,就說:「我去叫我家那口子給先生準備被褥、收拾房間。」
榮逸澤笑道:「不礙事,我只是怕她嚇著你。」然後笑而不語。
婉初讓她把菜放下,自顧自吃著。她從來不吃芫荽,可看見那一盤色澤油亮的菜,忍不住動了動筷子夾了一口。
方嵐得了興緻,說:「喲,三哥也轉性學起洋文來了,快說說看,讓我瞧瞧這老師教得怎麼樣。」
店家是有利就圖的,看他出手如此大方,忙堆著笑請他進去,把翻在桌上的椅子落好。
榮逸澤不想婉初的行跡被人發現,也交代方嵐不要常去找她。只是聽說榮老太太又來東林寺祈福,於是便一同跟著過來了。
婉初搖搖頭,笑道:「我又看不懂那個。老太太罰你抄經呢,還拉上我做什麼?我自己到處看看。」
先前瘦削的臉頰現在是稍稍的圓,憑空就讓他想起「喜慶」兩個字。
「這次過來什麼時候走?」婉初的目光還停留在她竹質的毛線針上。她手慢,把毛線在針尖上繞一下,左手帶緊線,右手的針又撥弄一下,套出一個結來。可套出來的結常常不是緊就是松,她又得手忙腳亂地調整線頭。
榮逸澤其實早就有這樣的想法。清萱有身孕的時候,是被夫家當成菩薩一樣供著的,他也很少過去走動。對於孩子這事,他多少是有些好奇的。
婉初攔住他:「你還要開車。」
婉初笑道:「這會子入秋了,秋日凄凄,百卉俱腓,山裡頭有什麼好看的?」
榮逸澤頓了頓,淡淡一笑:「可巧,我也是叫『二小子』的。」
榮逸澤也不知道自己生的哪門子氣。雖然明裡說是交易,拿了她的錢便給她辦事。可他收了地契根本就沒過戶,那莊園的名字還是傅婉初的。
婉初好氣又好笑:「誰說織給你了,這樣無賴?」
榮逸澤聽她說是織給自己的,不知道心裏哪來的歡喜:「可好,我就好好等著了。長這麼大,頭回有人織東西給我。」
婉初看他提著十二萬分小心的模樣,心裏也是有些過意不去,於是找些玩笑說:「今天幸好沒有風,不然這燈籠左右飄忽的,讓人看了去,怪嚇人的。」
張嫂聽了她的話才鬆了一口氣。婉初又道:「原來也是不愛吃的,現在卻覺得好吃得緊。」說著就夾了一塊肉到自己的碗里。
店家在邊上說:「先生還是聽太太的話吧,這酒後勁兒大著呢。」
榮逸澤拋了一個眼神給方嵐,示意她別說下去。
婉初看到一地的樹葉,揶揄她道:「佛祖怕是都算不到這樹葉今日要入輪迴。秋風都沒吹掉,卻被美人揪了。」
他是風月場上經慣的,自然明白女孩子受傷時是最容易乘虛而入的,可他在她最初的日子來得並不頻繁。一方面,沈仲凌盯他盯得厲害,他怕泄露了行蹤。另一方面,他是不想讓她覺得他在趁火打劫。
吃完了飯,兩人商量了一下,也就不回廟裡頭去了,索性開車回拂城的住處。
方嵐一顆心提著,也不知道婉初到底是「什麼樣子」,見了面才發現她有了身孕。腦子裡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就是:「壞了,不會是看了我的書,學蘇清元先生去了吧。」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不用為我做這樣多。」
婉初想了想也是自己拖累了他,不欲他太過擔心,於是挽住了他胳膊,兩個人便靠在一處。榮逸澤本是瀟洒慣了,這時候卻覺得緊張,整條胳膊都繃著。
婉初看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臉稍稍紅了紅,拉住他道:「你要我在這佛門聖地吃肉不成?」
走出一陣,婉初回頭看他:「你走得這樣慢,還不如我這孕婦。」
婉初的笑靨卻淡了下去,撫了撫衣角,低聲道:「我沒打算留這個孩子。我會把他給代齊,我不願意欠他們家的。」
婉初搖搖頭。他無奈地笑了笑:「自從二www•hetubook•com•com哥出事後,母親受了些刺|激,清醒一刻糊塗一刻的。你別太在意。」
珍兒抬頭笑道:「跟我娘學來的,我也不知道叫什麼。」
婉初知道說不過她,索性就不理他,手下的線糾糾纏纏,總打不出個清晰的麻花,心裏更是急躁了。
婉初愣了愣,臉紅了紅,心道這人真是浮浪慣了,便燒著臉不理他,接著打自己的毛線。
方嵐來了興緻:「那我們說好了。可我剪髮的工具還在京州呢。」想了想,「回頭讓韓朗送過來,明天我去給你剪頭。」
可他就這樣生氣了,他從沒在她面前表現得這樣生氣的模樣。他的自尊心怕是受了挫折吧?婉初想,他生的哪門子氣呢?筷子咬了又咬,一點都沒察覺那筷子是他咬過的。
榮逸澤視那肉皮為洪水猛獸,可那夾肉的筷子是婉初的,他便覺得就是毒藥也要試一下,遲疑了一下,終於張嘴咬了吃了。
說完起身就離了飯桌出去了。
「你想學什麼呢?」
婉初被他搖得沒辦法,抿著唇想了想,說了一句「Tu tiens des insults comme gloire」,然後卻是帶出一絲促狹的笑。
她不知道榮逸澤到底在自己身上打的是什麼主意。按說她從不覺得這人是個「壞人」,但也沒把他歸到「好人」那一類去。她把他歸到「危險的人」那一類。
到了寺門口,有一位專司接待貴賓的執事僧在門口迎接他們。那執事僧雙掌合十自報了法號知慧,引了他兩人進寺里。
窗外有極好的秋天的陽光,散射進來,烘得她周身都是暖的。他忽然覺得這場面分外的柔軟。
他不求她什麼。看著她這一路走來,他真的是為她心疼了。他是真心要她開心,要她好。「真心」這兩個字在他這裡有多難得,她卻一點都不在意,還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樣。
榮逸澤回過神,遮掩著隨便說了聲:「還不錯。」
婉初看他目光里流星閃動,臉色難得的鄭重正經,嘴角的笑說不出的溫柔。雖然說的只是那麼不相關的一句話,卻好像是在說什麼海誓山盟一樣。心裏有一根弦好像被什麼撥了一下,發出錚錚的低鳴。臉上就燒了一下,她又垂了目光,掩了尷尬,擰眉冷冷地丟了一句:「快止住,跟我有什麼關係,勞三公子發這樣重的誓?」
婉初不明所以地看著榮逸澤,榮逸澤苦笑道:「沒嚇著你吧?」
婉初咬著筷子不語。
這半年來,他並不是常常來看她。可他每來一次,婉初都能驚恐地覺察自己對他的那些防備、提防,那些高築起來的惡意都漸漸退了。她心裏居然偶爾也會有些小小的溫暖了。她怕只怕,那是全世界都冷漠待她后,有人稍稍施捨些好意,便失去了抵抗能力。
榮逸澤在園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張嫂弄好了菜才發現他出去了,看婉初臉色也是訕訕的,便當他小夫妻倆拌了嘴。可她一個下人也不能說什麼,只小心地問:「太太,這,要不要叫先生?」
珍兒吃完飯就在園子里打線,幾股細線搓動幾下合成一股。婉初聽她嘴裏頭哼著小曲子,便坐在一邊的藤椅上問她:「珍兒,唱的什麼歌?」
榮逸澤的眼光落在她肚子上,他也不太明白被胎兒踢是種什麼狀況,臉上就浮現出一些疑惑。
榮老太太剛走了幾步,又轉身對著榮逸澤道:「小二,你過去替我把那經文給抄完。上回來只抄了半本,小三要是找不到都怪你不誠心!」
知慧把兩人領到這裏,便鞠躬離開。
婉初又笑了笑:「三公子這話可怪了。中國有句古話,『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如果親眼瞧見的都不是真的,還有什麼是真的?」
婉初停下手裡的活計,笑著道:「三公子說的這句話,字字都是漢文,可放在一起,我怎麼就都聽不懂了?」
清脆爽口,草腥味后別有一種清香,也並不是那樣不能下咽。看來,很多東西你不去試著吃一口,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榮逸澤點點頭:「那也好,你自己小心些。」轉身去了後堂。
榮逸澤就閉上了口。方嵐看他倆那個模樣,更覺得有什麼機關,搖著他胳膊:「快點說來聽聽呀。」
榮逸澤卻笑了:「不早說。我去找小沙彌做消夜給你吃。」
「聽不懂,我可以慢慢教你。不如你先教我一句法文|做交換?」
她從前是拿著舊式衣衫套著自己小女兒的模樣,現在是拿著隨意淡漠開懷藏著自己厭世的心。
方嵐笑著還想糾正她,榮逸澤攔住方嵐,帶著笑搖搖頭。方嵐只好忍住,順著她的話說:「好好好,咱們先上去,讓小二跟他媳婦在後頭慢慢走。」方嵐說完沖兩人擠了擠眼睛,攙著老太太上山了。葉迪提著東西在後頭跟著。
那邊車裡頭下來三個人。榮老太太梳著光滑的髮髻,斑白似雪,卻絲毫沒有龍鍾老態,精神頭是極好的。她身邊挽著一個年輕的短髮小姐,沖婉初揮揮手。
婉初聽她一邊說一邊描繪,也跟著笑個不停:「好好,回頭下了山,就讓你剪。」
他把她安排在拂城這裏,照顧打點得周周到到,自己是半分委屈都沒有。他是社交場上的熟手,和他在一處也是說不出的舒服。
婉初還要說什麼,榮逸澤卻站起來,把她手裡的毛線拿掉:「你不要總坐著,我大姐說後面幾個月要多走動走動,回頭才好生。」
榮逸澤想了想她昨天的飯,才想起來怕是齋菜太素,她吃不下,便笑著說:「你等著,我去山下頭給你弄好吃的來。」
一座兩層小洋樓的庭院里,青石板鋪成的四方院子,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正在跳房子,身上穿著靛藍色的布衣布褲子,扎著兩條羊角辮子。每跳一下,辮子也跟著上下跳動一下。
她不是沒想過將來。她將來也是會找個人結婚生子的。可她覺得那人不該是他那個樣子的。於是她想,與其讓他這樣曖昧地照顧,不如把一切的可能扼殺在發生之前。
婉初也只是謝了他的好意,說:「有些事情,不是你不知道就代表沒發生。那些事情,我都放開了,三公子還怕什麼呢?」
榮逸澤見她笑的那樣,心裏也止不住地歡喜,彷彿這二十多年來,只為等這麼一個人,和她一同在這麼一個晚上,吃這麼一頓飯。彷彿人生里吃過的那些山珍海味,沒有哪一個能勝過這一頓,於是也笑意盈盈地吃起來。一高興,就讓店家給上了一瓶燒酒。
他突然想,這孩子要是自己的該多好,便和聲道:「回頭孩子生了,讓我當爹,怎麼樣?」
信步走進小樓,婉初的卧室本在二樓,現在肚子大了,上下樓不方便,她就住到了一樓。她房間的門沒關上,榮逸澤走過去,就看到婉初半靠在窗前的貴妃椅上,低著頭仔細地擺弄著什麼。
方嵐撇撇嘴:「就你運氣好,你桃花這樣旺,還求什麼姻緣?」
婉初放下墨錠,歪頭看他抄經。兩人都不語,空氣里只有墨香和庭中鼎里飄過來淡淡的煙火香。只覺歲月安逸,人生靜好。卻又怕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婉初一生氣,頓了頓腳,索性關燈到床上睡下。
婉初看他不說話了,才抬頭看他,卻迎上他直直的目光。婉初眨眨眼和*圖*書,叫了一聲:「三公子?」
婉初也沒糾纏,盯著他的字。筆法雍容,圓渾妍媚,或行或楷,或流或止,筆道流暢、瀟洒多姿。她於是笑道:「想不到京州城裡第一號浪蕩子、不學無術的三公子居然寫得這樣一手好字。」
「比如我啊。」
第二日吃了早飯,榮逸澤開車載她去浮山。車開得慢,到山門的時候都快到中午了。遠遠就看到另一輛白色的汽車停在那裡。那車裡人影綽綽,看到了榮逸澤的車子,車裡頭的人就下了車。
方嵐看到邊上有簽盒,就問婉初:「你可要抽籤?這裏的簽很靈的。」
說著,他鑽出車子,上前去輕拍門板。
方嵐來了興緻:「你要是想剪,我來給你剪!我好幾個同學都是我剪的。」
珍兒極喜歡看太太、先生,覺得大人口裡的「男才女貌」合該就是這樣子的。珍兒得了話,笑眯眯地找她娘去了。
婉初這才停下手裡的活,看著榮逸澤,抱歉地說:「三公子,你不必這樣。就算別人知道我未婚生子,我也沒那麼在意,不會放在心上的。」
如今看他那模樣,便奓著膽子問他:「你要不要摸摸看?」眼睛里坦蕩明亮,還有一些愉快。
張嫂布好了飯,到園子里喊他們去吃飯。等落下座,榮逸澤才看到桌子上的菜。東坡肘子、紅燒肉、紅燒獅子頭,一碗豆腐湯。榮逸澤忍不住笑道:「怎麼,太太平時就吃這些?」
方嵐面上一紅:「她倒是我同學。那也怨不得我。開始她要剪個半月式,剪了一半又要換成瘦月式。你說,我又不是神仙,剪掉的頭髮又安不上,索性給她剪了一個『方氏無月式』的頭髮。可不是我自誇,其他的女朋友的頭髮剪得真是好呢!」
那是冰凍的湖面上的一絲裂痕,乍裂后是春風春|水一時來,還是驚濤洶湧向何處?她沒有力氣再去賭一回了。她知道,壞並不是毒藥,軟弱本身才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
那嬌俏的笑聲,脆生生一串玉珠子落盤似的灑下來,竟是他從沒瞧見過的。甜得他心裏也滿滿的,卻一點都不覺得膩,人也痴了痴。
婉初忙說:「怎麼會。」
方嵐才想起來這兩個人不過是挂名的夫妻,只不過剛才回身一看,兩個玉一樣的人站在一處,說不出的合襯,這才失了言。
「我想你。」榮逸澤說得又慢又清楚,偏又因此帶著一種低沉而迷離的曖昧。
李嫂忙下去再給他弄菜。婉初卻說:「嘗嘗看,張嫂手藝真的不錯。」
婉初聽他口氣頑皮,也跟著低聲輕笑。
婉初自顧自地吃了個半飽,也沒心情再吃下去。緩步走出來,瞥見榮逸澤倚在園子里的棗樹下抽煙,她只當沒看見。
婉初緩緩走過去,他抄得極是用心的模樣,彷彿沒覺察有人進來,眼睛也沒從宣紙上抬起來。
榮逸澤走過去,婉初聽著動靜眼睛卻沒抬起來,眉頭蹙著,像是忍著極大的耐心:「張嫂,我等會兒再吃飯,這個麻花怎麼都打不出來!」聲音里像個受氣的小媳婦。
張嫂攬過珍兒,笑著說:「太太在學打絨線衫。」
婉初卻帶著懷疑的笑,目光還垂在兩支針尖上:「三公子這話說出去怕是沒人信的。你那樣多的紅顏知己,怎麼就沒收到過一件絨線衣?」
榮逸澤哈哈大笑,又在她臉上捏了一下:「好凌厲的丫頭!」
榮逸澤看著她卷著的睫毛,蓋了盈盈的雙眸。鼻子頭小巧卻有肉,有江南女子特殊的秀氣,可臉上似乎還帶著有致的線條,是北方旗人的深邃。他心裏就突然想,她真是會長。
榮逸澤才回過神,知道自己被她算計了,卻也是開心,笑著望著她。
她心裏忐忑,他的「幫助」是源於什麼樣的目的?倘若為了別的,她尚能抵擋一二。她是怕他有其他的想法的。
方嵐一甩手,笑道:「原來你才是個伶牙俐齒的!總怕你被三哥欺負了去,現在看來誰被欺負還說不定呢。」
榮逸澤突然覺得自己的目光停留的位置不太對,臉熱了熱,又把目光落在她手裡。
榮逸澤挑了挑眉:「怎麼?」
到了大雄寶殿外,就看到方嵐站在一棵樹前扯樹葉子玩。
他一直這樣看著,直到膝蓋發麻,才起來動了動發麻的小腿:「你總這樣悶在屋子裡不好。明天帶你出去走走,浮山現在真是極好的風光。」
榮逸澤就從京州趕過來看她。婉初雖然瘦,精神卻是很好的。本來他特意交代張嫂和她男人張和,外頭的報紙不要往家裡送,更不要讓婉初瞧見了。可等他過來的時候就看見她的床頭柜上放著當日的報紙,她神色平靜得讓人心驚。
婉初偏過頭去笑他:「三公子離了京州城,怎麼就不像三公子了?」
桌上燈火如豆,相對著的兩個人,心底彷彿也被這一點的溫熱煎烤得溫柔起來。
榮逸澤跟源明法師下棋才回來,就看她一個人立在園子里。怕驚著她,於是故意放重了腳步,走了幾步才開口問:「怎麼還沒睡?認床嗎?」
這一番千迴百轉的心事,無異於束手無策的自我安慰,卻還是寬慰了他自己,於是也強擠個笑,走過去讓珍兒再唱一個。
婉初卻是不信:「你這是逗我呢?」
榮老太太眼前一亮,拉起婉初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這是小二的媳婦吧,生的模樣真好!喲,這是有了身孕了吧?那得好好養身子。小二你怎麼讓媳婦過來爬山了?」
榮逸澤心裏便沒來由地高興,讓她添了件厚衣衫,一同步行下山。
婉初只是笑而不語。
這種靜謐的時光,是他從沒享受過的。放下那些家恨,放下那些算計,跟一個女人就這樣簡單地過下去,鬥鬥嘴,談談吃食,談談孩子。好像人生到頭來,波瀾壯闊也好,跌宕起伏也好,最後求的不過就是這樣一刻的平平淡淡。
榮逸澤點頭稱好,老太太這才跟方嵐去添香火錢。婉初轉頭看他,只覺得他面色有些抑鬱,卻仍舊強掛著笑。「我去廂房裡抄經,你要不要去?」
榮逸澤的心思沒在肉皮上,卻在筷子上。想著他咬過一口的筷子,她又放在嘴裏咬了。想著想著,便想到別的地方去了,心頭就是一盪。
婉初自從打定主意生下這個孩子后,心思就寬廣了許多。隨著胎兒月份大了,那些母愛似乎都被勾了出來。她平常也不怎麼跟人往來,偶爾跟張嫂聊聊孩子。張嫂怕嚇著她,揀著好聽寬慰的說給她聽。那些身體上的、肚子里的變化就少有機會和人交流。
榮逸澤挑了挑眉頭,這可是他沒想到的。上次來的時候婉初還懨懨的懶得行動,這會子卻開始打起絨線彩來了。
他兩眉烏黑,長睫微卷如扇半蓋在黑白分明的眸子上,兩片朱唇常是欲笑不笑,面色難得的虔誠恭敬。順著看下去,目光落在他的字上。
方嵐搖了搖榮老太太的胳膊:「姨母,這是小三,三哥。不是小二。」
榮逸澤笑笑:「沒良心的!我還不是怕你跌倒,走在後面好扶著,還說我走得慢。」
婉初從小到大都沒聽過這樣的山野小曲,一臉的津津有味。榮逸澤在邊上自是聽見了,聽到最後一句,也忍不住笑出聲。
方嵐這才想起來錢都在自己的手袋裡,於是衝著兩人擠了擠眼睛:「回頭再問你。」一蹦一跳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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