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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鎖長河

作者:顧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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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人間哀樂轉相隨

第十七章 人間哀樂轉相隨

榮逸澤還沉靜在歡愉的尾音里,聽到她的問題,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摟著晚香,淡淡地說:「你身體好好的,那些不相干的東西,就別亂吃。」
榮逸澤沒想到門又打開了。婉初也沒料到他還杵在門外頭。兩人的目光就膠著在了一處。
婉初卻像怕那水滴落似的,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胡亂地「嗯」了一聲算是回復,然後倉皇地關了門。
方奕林抱著女兒出來,笑道:「你這回可錯了,這禮物是要送出去的。」
晚香進來就給她一個萬福,低首下心、伈伈俔俔做足了低姿態。梁瑩瑩也懶散地不想理她,「嗯」了一聲算是回禮。
那後悔裡頭又帶出些快意:現在,他再也不會想著別人了。
沈仲凌一步一步地退出來,邊退邊搖頭,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她是騙自己的,是的,她是騙自己的!她為了讓自己難受,故意說這樣的話。是的,一定就是這樣的!
榮逸澤伸手跟他握了握:「鄙人榮逸澤,是你們婉格格的未婚夫。」
自結婚以來,沈仲凌這番陰陽怪氣同她說話,記憶里還是頭一回。她胸中又是怒火燃起,卻強自壓著,冷冷道:「是,我錯了,不該拿人家的葯做人情送給你心尖上的人。」
沈仲凌的身子僵硬在那裡,良久轉過來。這回,她終於看到她想看到的表情——震怒前的隱忍、屈辱后的疑惑。
涼葯?梁瑩瑩沒想到那些補藥竟然是涼葯,可是現在重點並不在那裡。她被他的話刺得心都在滴血:「我的孩子?姓沈的,這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嗎?他是跟著你姓沈的!」
麻將打到八圈,唐浩成從外頭回來,客氣地過來跟她們打招呼,對著幼萱言語間也是一派的溫柔體恤。他看見明月給幾位小姐端了燕窩粥,便問她:「太太的葯喝了嗎?」
婉初聽他那樣說,臉紅了紅,嗔怪地剜了他一眼,卻並沒有反駁。
方奕林怕她那副冷臉的模樣嚇壞自家寶貝女兒,扭過身子:「可不就是納妾。男人三妻四妾的倒也正常……」
她不敢想,因為一想,她就知道,自己是懷念和他在一處過夜的。剛才的床上,柔軟,暖和,可她覺得缺了什麼。她翻來覆去的,等看到他,她才覺察出,她缺了他。
兩人心照不宣地不再談下去,卻都不得不相信天緣湊巧這回事情。
晚香的房子離綉文住得較近些,雖然也是打過照面的,可也就客氣疏離地點頭示意而已。她一眼就看出來綉文是個好相處的,於是有空沒空地就晃過來聊幾句。
想起小三從前總掛在嘴邊的「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裡怕化了……」,以前總是譏笑他,現在卻真正體會到這份心情。
鳳竹看她避重就輕,就知道她是受了不少苦,也沒敢再深問。互相說了說別情,婉初道:「看到你男人對你不錯,我也就放心了。」
他風流場里萬花叢中過,只不過是為了給外人看的,圖的是一時的發泄,是毫不在意後果,肆意的又有點報復的行為。他本性是一種沉默,更像箇舊式的文人,合該配一個這樣婉約的身體。
方嵐對他的笑話也笑不起來,指著那堆禮物:「不許送,也不許去婚宴!」
他的目光從她的雙眸落在了她的唇上,是嬌艷欲滴的,帶著誘惑的模樣。
書院裡頭,鐵了心不願意生育的,媽媽就給喝絕孕葯。大多數姑娘還有著從良嫁人生子的念想,平常避孕喝的就是這涼葯。她做了這麼多年的丫頭,這些葯都是她親自取、親自熬的。
這邊家宅總算是平靜了,梁瑩瑩想起那「補藥」的事情來。她突然覺得齒寒,什麼樣的人,會給自己的太太吃這樣的葯?心裏是不太相信的,又把剩的那包葯拿出來,找小秋去藥鋪里問問。這一問她更是覺得背涼,果然是涼葯,是不想讓幼萱有身孕的葯。
婉初緩緩道:「這幅字,正是我少時研的墨……」她倏地又是一笑,指著那紅印章下頭一處墨點,「瞧,那時候我也是調皮,費先生走後,我偷偷在下頭寫了一個『婉』字。連父親都不知道,還把它一直藏在書房裡頭,沒想到最後到你這裏了……」
誰知道明天是什麼事情,太陽從哪邊升起來?是北風、是南風?誰知道明天是有槍,還是有毒酒等著他?他只知道他想要她,再不想等。完完全全地要她。讓她好好記著自己,從此刻起,走到她身體里,才能觸摸到她的心一樣。
方奕林和聲道:「你這又怎麼了?好好的哭什麼?又不是趕著你嫁人。」
她凝眸一笑,彷彿說著什麼不相干的事情:「去年你當你在通州是怎麼出來的?你大哥怎麼逼傅婉初退婚的,你不知道吧?他用你的命逼她退婚,那個傻姑娘呀,自己跑到漢浦去,拿自己的身子換兵去救你。
明月捧著絳紅漆木的寬托盤,沒留心腳下。剛靠近桌邊,正絆在梁瑩瑩的腳上,一個踉蹌就把葯打翻在麻將桌上。幾人都是大呼小叫地從桌邊跳起來。
方嵐還是不解氣,在他身上好一陣捶打,他也只是笑嘻嘻地受了。捶得重了,也就發出幾聲哼叫。
他把她橫抱起來,放到床上。他要她,就算她說「不」,他也打定了主意,心也要,身子也要,完完全全的。
晚香有意無意地聊著,綉文就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綉文是個什麼都心不在焉的模樣,問她一句她就答一句;問她三句,她也就說三句。既不是敷衍,也不是淡漠。就是渾身上下透著懨懨的「沒意思」。
沈仲凌這陣子終於從婉初死訊的震痛里走了出來。他問了扔箱子的地方,獨自駕車而去。
鳳竹才知道,這真的就是婉初了。她哇的就哭了起來:「小姐你到哪兒去了?你怎麼這身打扮?」
他的腳固執地釘在她的門外,他從沒這樣擔心過。覺得她近在咫尺,他怎麼就好像握不住她呢?
榮逸澤就這樣明明白白地說給她聽,愛她,想要她,想娶他。他的想法,都一一地告訴她,不需要她去猜。原來可以這樣愛一個人,原來一個人可以這樣地被人愛。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帶疏狂。曾批給露支風券,累奏流雲借月章。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婉初接過酒杯,也就是抿了一口,握著杯子突然覺得局促起來。
笑談了幾句路上的趣事,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兩個人好像都有意無意地避過不談相擁而眠的夜晚。
電話打到榮逸澤公館里,卻沒人接。打到拂城小公館里,張嫂只說先生太太早回了京州城。方嵐心裏又是一感嘆,不知道婉初會不會也知道這件事情?她知道后又會怎麼想?想想愛情路上怎麼人人都這麼荊棘坎坷,不如跟婉初做個伴,到國外留學算了。這年頭,不嫁人也沒什麼了不起。
方嵐知道這人從不把自己當外人,也就不跟他蘑菇,坐著他的車去了方奕林家。
人都是這樣情如紙薄嗎?不過是一年而已,她竟然忘卻從前,想著另外一個男人了嗎?
榮逸澤被綁了后,謝廣卿找了幾回沒找到人,早急得什麼似的。沒頭沒腦地找了快一個月,又不方便明著張揚,私下裡動用了一切關係,都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婉初並沒說被綁架的事情,只說去看望一個要好的女朋友,結果在人家家裡住下時生了病,錯過了車,養好身體,才回京州。
兩個人一副莊稼夫妻的模樣,互相看了一眼,都覺得那模樣分外可樂。餓了半日,先尋了一家飯館子吃飯。要了兩個菜,兩碗飯。
婉初的「不」字還沒說出來,又被他纏住了。
他從壩上看下去,雖不是汛期,那水看著也是湍急,更有一種無情東去的決然。帶走的不僅僅是婉初,還有他的深情摯愛。他除和*圖*書了茫然還是茫然,她終究是離他而去了。
他腦子裡是紛亂的往事,忽喜忽悲,喜不知從何而來,悲也不知道在哪裡能止住。他整個人都有些失控,腦子裡是巨大的疼痛,彷彿要炸開一樣,一路跌跌撞撞地又往小院子的路衝去。
梁瑩瑩被那心頭火燒得身體發顫,她愛的是什麼樣的人啊!她掏心掏肺地愛他,他就這樣疑心她?她的手段為了誰?都是為了他啊。怎麼到頭來,卻引火燒身了呢?!
想了想,這書這樣陳舊,看來是主人經常翻動,卻未必是小三看的,怕是這位二哥也是經常捧讀吧。自己剛才不過是瞄了幾眼,心就跳成這樣,如果整日看這樣的書,怎麼受得了?
「婚禮還是要去的。」婉初道。
婉初不料那樣一個荒唐愛玩笑的人,今天也這般的拘謹,於是起身送他到門邊。
他又給榮老太太掛了一個電話,聽到電話裡頭老太太一聲「小二」,鼻子忍不住酸了酸。
她覺得自己聰慧,明白自己多少是活在另一個人的影子下頭了,可她也做得甘願。拿捏那份輕重合理,既不太像,又似有似無的幾分相像。
方軒林抱著獨身主義不從軍政,已然讓方夫人傷透了心。好不容易這個二兒子走了仕途,卻又是私訂終身的。心裏對這個媳婦就是橫豎不順眼,自然不能和平相處。
「沒看!」
婉初把手滑出來,笑道:「沒見過這樣的。我還沒答應呢,哪有先戴戒指的?」說著就要脫掉戒指。
梁瑩瑩真是後悔把她弄進門,可是不弄進門,她在外頭一樣能翻出風雨。她當真小瞧了她。
榮逸澤捉起她的手,擺在兩人面前:「婚戒都收了,還說不嫁?」
「我那一個在小三手上。」他的眼神是沉沉的,把她的手卷握住,「這個戒指雖然不值什麼錢,卻是我身上最貴重的東西了。」
梁瑩瑩一夜沒睡,醫生打了鎮靜劑就走了。看著他安靜的睡顏,想起那一回在百福宮酒店裡,她也是這樣靜靜地看著他。那時候她多樂觀、多自信。
兩人在鳳竹這裏住下,榮逸澤請她男人劉栓到京州城裡頭找謝廣卿報個信。
這一日大早,晚香又來廳裡頭給梁瑩瑩奉茶。梁瑩瑩晚上睡得並不好,茶、咖啡都給戒了,這會兒正喝著牛奶。
他的手卻上下不老實起來:「也是。太太這是讓我給你量量尺寸嗎?」
那又打開的門,像是一個暗示,又像是一個鼓勵。
榮逸澤仔細地看了看,那墨點隱約真是個「婉」字。
榮逸澤也順著婉初的目光看過去,那少婦不是別人,正是婉初的丫頭鳳竹。
明月在一旁聽到她那樣說了,心裏總算踏實了,只能道:「我再去給小姐煎藥。」
第二日,馬瑞親自過來接婉初。兩人牽著手默默無言地坐在後排。轉眼就到了火車站,這條路本來並不短,可今天卻是轉瞬即逝的路程。
他又進了一步,頭又低了低。他的呼吸全都浮在她的臉上,滾燙的、粗重的氣息,帶著他一貫好聞的煙草的味道。還有一絲的酒氣,也是醉人的。
明月恭敬道:「正在熬。」
幼萱怕驚嚇到梁瑩瑩肚子里的孩子,忙過去問她有沒有怎麼樣。看到她衣服濕了一角,掏出帕子一邊給她擦著,一邊數落明月:「你這丫頭越大越調皮,萬一燙著梁小姐,仔細你的小命!」
他回頭又說一聲:「晚安,早點睡。」聲音裡頭是掐得出水的柔情。
現在他去找誰?她死了啊,自己親手殺了她,扔在寒冷的江水裡頭了。她會多怨他?她從小就怕冷,在水裡頭泡著該有多冷?
到了二哥家裡頭,進了客廳就看到桌子上堆著大大小小的禮品盒子。她笑眯眯地打開,有珍珠鏈子,有成套的寶石首飾,還有上好的成匹衣料,因而笑道:「瞧瞧,曼曼這才周歲呢,就有人送這麼重的禮。回頭要是出嫁,人家的聘禮不得搬座金山來?」
沈仲凌冷笑了聲:「你問我?你不知道嗎?這是你給晚香的『補藥』呀。」
從此以後,再沒人知道,他的婉初移情別戀、分情破愛了。死去的婉初,愛的人只有他。反正他又找到一個「她」,只愛自己的「她」。
沈仲凌笑了笑,又把她攬了攬,心頭卻是一動。孩子?梁瑩瑩為什麼好好地給晚香葯?
晚香卻是笑了笑,一臉唯唯諾諾又艷羡的模樣道:「這補藥的味道真是好聞……姐姐不要笑我,大戶人家用的東西果然是不同的。就是咱們縫香包的香料,也沒這個好味道。」
第二天日已高上,兩人還都沒起。榮逸澤是早早醒了,可也不敢動,撐著頭側身看她。
「沒見過你這樣賴皮的,是你強戴上的。」婉初嬌嗔一笑,就要掙脫。
婆子們不是每次來都能遇到這個三公子的,對他常年不在公館里也見怪不怪。
晚香嚇得直掉眼淚,她不過就是想討得他幾分憐愛而已,想讓他跟梁瑩瑩吵上一架,然後在自己這裏多住幾天,趕緊懷上個孩子。如此而已,沒有更多的想法,怎麼就成了這個場面?
婉初這樣一說,鳳竹又是一陣難過。好像婉初和二少爺的事情還是昨天的事情,現在二少爺另娶了他人,婉初孤孤單單一個人流落在外頭。好在她身邊還有三公子護著。
沈仲凌霍地走到她面前,盯著她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警告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這兩個名字。」
「少時做生意,別人送的。怎麼?」
榮逸澤笑了笑:「你不會真不懂吧?我這是求婚呢。」
方嵐捏著曼曼的小手,笑意盈盈道:「是哪家的喜事,要送這樣重的禮?」
看到劉栓拿了榮逸澤的手信過來,說人都好,請他派個車過去接,謝廣卿的一顆心才是落了地。
送走馬瑞,門一合上,他就攬著她進懷裡,頭搭在她肩膀上:「我捨不得了,怎麼辦?」
她睡得很安詳,呼吸是淡淡的,她的唇和臉頰帶著歡愉后的殷艷,有些燙燙地浮在面上。這場景好像是在夢裡頭一樣。
這個晚香,一進門就弄得家裡雞飛狗跳的。她出身青樓,雖然沒接過客,可梁瑩瑩並不相信她不知道「涼葯」的事情。原只當她年紀小,又是沒見過什麼世面的農村丫頭,誰知道心計這樣深?
不多久前,也是同他道別,那時候他問她:「京州城裡就沒有讓你留戀的東西嗎?」她的心是忐忑的,是有什麼東西牽著她的心的吧。只不過那時候,心如長河,重重迷霧不辨南北。心上是矇著厚厚的塵的,如今被春風吹去了。原來讓她想念的,是這麼一個人,這麼一個從來沒想過的人。
婉初這才停下來,把手放在眼前,一枚白金素戒。轉了一圈,果然看到上頭一個「逸」字。
她有些後悔了,怎麼就這麼魯莽全說了呢?可這怨不得自己。要不是他那樣傷自己的心,她怎麼會和盤托出?她願意說嗎?!
她想不明白梁瑩瑩怎麼會有這個葯,正在琢磨這個的時候,沈仲凌卻進來了。
「我昨天夢到你跑丟了,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小三已經找不到了,連小二都不見了……」老太太說著竟然哽咽起來。
他往前走了兩步,貼得很近。她卻沒退後。他垂下目光,她仰起頭。
婉初又扭頭看了他一眼,榮逸澤都快成絡腮鬍子了,可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的,這副模樣看著也還算順眼。又不好意思總看他,便噙著笑扭回頭。
和榮逸澤擁了又擁,心裏拜遍神佛,感謝榮家是有了後人,總算對得起榮孝林的託付。
婉初梨渦里盛滿了笑意:「誰要嫁給你了?」
梁瑩瑩當他是生氣拿別人送的給她:「我說什麼呢,就是這個?你不是要跟我生這個氣吧?」她帶著嬌嗔的笑看著他。
三個人坐著大馬車晃晃悠悠地進了鎮子。還沒到十五,鎮子和_圖_書裡頭的商鋪一半是閉門不做生意的。到了鎮子上,小林就同二人告別了。
「京州軍督辦沈仲凌。」
他一把拉起她的手:「我問你什麼意思!」
梁瑩瑩愣了愣,他的手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什麼都沒說。
榮逸澤覺得自己分外的委屈:「你怎麼知道我天天看?怎麼叫受不住?」
婉初本就燙著臉,此刻更加羞澀:「你書房的書……你都是跟書上學的嗎?」她不過就是好奇而已。
梁瑩瑩後來想通了,她一個堂堂的大小姐,犯不著跟個窯子出身的人拈酸吃醋。她倒要看看,沈仲凌能寵她到什麼時候!
她的眼淚頓時涌了出來:「你有什麼不快活的,你罵也好,摔東西也好,你別這樣嚇唬我。」
原來北地那邊沒接到婉初,就讓他去看看怎麼回事。他又去婉初的小院子找了幾次,都沒遇上。最後只好去了警察局,礙著身份又不好動用關係。警察只當作普通百姓,自然也不十分上心。這種鼠盜蜂起的年歲,丟幾個人本就不算什麼稀奇事情。於是他也只能幹等著,每天去問也沒問到結果。
「不是!」榮逸澤很果斷地回答,可答完又覺得不能這樣說,不然讓她誤會自己在外頭實戰多少回才有這樣的輕車熟路,忙又補了一句,「也不全是……」說完又覺得不太對。總之怎麼都覺得不好回答。
梁瑩瑩的心裏就泛著冷氣,突然覺出男人的可怕之處來。又打了幾圈,明月又端了葯過來。梁瑩瑩眉頭皺了皺,偷偷伸了腳出去。
她心裏糾結得不能自已。可她是想他的,她的心一想到他便軟下去了。想再看他一眼,哪怕背影也好,於是情不自禁地又拉開門。
他卻覺得那張端莊的臉沒來由地讓人討厭:「那你覺得,什麼樣的事情才夠格跟梁小姐生氣呢?」
站台上到處都是往來送行的人,他倆站立在一處低頭訴說離情。
晚香笑得更開了些,千恩萬謝的。
沈仲凌拉過她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腿上:「不過什麼?」
他把小指頭上的尾戒褪下來,套在她無名指上。意外的合適,彷彿天生為她打造的一樣。
婉初只是微微笑著,也沒細說。只說在別處教書,回京州的路上不小心遇上劫道的,東西都丟了所以才這副模樣。
他有好幾天沒過來,卻不見她抱怨,依舊溫柔模樣,心裏便有些內疚,和聲問道:「這幾天都在幹什麼呢?」
方奕林卻是笑道:「你這火又是為的什麼名頭?凌少娶的那位夫人,雖然明處稱得上是賢伉儷,背地裡誰都明白多少有點政治婚姻的意思。如今新夫人過門不過一年,納了這房如夫人,那自然是真愛了。
天色暗下來,又漸漸走向黎明。明天就要來了,只是不知道,明天會是什麼樣的,她心事重重地趴在床邊睡過去了。
晚香輕聲道:「沒做什麼,跟大奶奶說說話,自己練練字。二奶奶是有身子的人,我也不敢去打擾她。不過……」說著手停了下來。
到了晚上,馬瑞果然是找來了。
榮逸澤又從口袋裡頭掏出個東西放在她手裡。婉初正要細看,馬瑞在邊上不好意思催促,可是也不能不催,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兩個人才依依不捨地道別。
早有下人見了跑去給各個院子裡頭的主子報信。綉文推著沈伯允,小秋攙著梁瑩瑩,晚香也是一路小跑過來的。眾人都被他那發瘋的模樣嚇傻了。
方奕林的夫人是警備司令部一個副部長的女兒,兩人是留洋時候認識的。在國外私自就註冊結婚,這很讓方嵐的母親不高興。
榮逸澤送走謝廣卿,路過書房看她獃獃地望著字,走過來在她背後停住,笑道:「怎麼了,是贗品嗎?」
「沒什麼。就是看著二奶奶,晚香羡慕得不得了。也想、也想有個孩子。」說著臉是羞紅的。
晚香忙起來去迎他,心下略略一滯,柔聲說:「是太太給的。」
馬瑞不疑有他。看到榮逸澤,這才問道:「剛才只顧得跟格格說話,還沒請教這位先生是?」
婉初忙把書都擺回去,又仔細檢查了一下,確認和剛才沒動過一樣。可心卻跳得厲害,彷彿做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
方嵐一聽,笑就冷下來:「他不是才娶了妻嗎,怎麼一年不到,還要納妾不成?」
小林正好也要回去,於是雇了一輛大馬車,由小林親自送他們離開。
果然,只要自己不跟他鬧,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在自己這邊留宿的。雖然心裡頭哽著一個疙瘩,但好在沈仲凌後來也溫言細語相待,沒什麼特別出格的行為。她冷笑一聲,小妾不過就是小妾,三天新鮮的玩意兒。所以她本著寬宏的態度,也不主動提晚香的事情。
榮逸澤陪著婉初去了馬瑞當時留下的旅店,所幸他還沒有退房,可人也並不在房間。婉初留了榮逸澤的地址給櫃檯。
他卻是攬得更緊些:「我若不用強,你又怎麼會戴?戴了,可就不許脫的。你說,要不要我連嫁衣一同帶過去?」
「怎麼還不睡?」
又一想,覺得那些日子也都像做夢一樣。再看看眼前,更分不清到底哪一段是夢,哪一段是真。
方嵐卻像抓住什麼把柄似的:「什麼二哥?誰是你二哥?你二哥不是在英國嗎?我二哥怎麼就成了你二哥?」
韓朗卻只是一味地讓她,笑道:「早晚都是一家人,早管晚管都一樣。」
婉初被他這個動作弄醒了,無名指上被套上戒指的動作,就完完全全落在眼裡。她眨眨眼:「你在做什麼?」
這一串炮打過來,把韓朗擊得有點暈頭轉向,拋了一個「她怎麼了」的眼神給方奕林,方奕林只是笑,把孩子遞給保姆,走過去揉了揉方嵐的頭:「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
韓朗從後備廂里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後腳才進門,就看到方嵐臉色不好。他笑嘻嘻地叫了聲「二哥」,方奕林笑著跟他點了點頭。
那些都是別人的肺腑,你感受不到,不過是因為沒碰到這麼個人而已。
也好,也好過眼見她同別的男人在一起。他不能承受那噬心挫骨的恨,他既然得不到,那麼誰都別擁有!反正再怎樣後悔也是沒用了,是噬臍莫及了。他只能自欺欺人地當死去的那個,是曾經深愛自己的婉初。
婉初是不能想,一想到那些,心裏就亂。於是臉上也開始有了亂色,便垂頭不語了。
他這裏沒什麼固定的丫鬟婆子,只是榮家定時派人過來打掃。今天正好輪到打掃的日子,聽得外頭的動靜,婉初便推他去看看。榮逸澤戀戀不捨地披著衣服出去,看了一眼,再進來的時候,婉初已經在浴室裡頭了。
「你乖乖在定州等我。等這邊忙完了,我帶著聘禮去你家提親,可好?」
她搖搖頭:「這幅字是哪裡得來的?」
晚香翻著日曆牌子,咬著指甲想心事。
走到了盡頭卻是那道高聳的火牆,煞白煞白地刺他的眼。他恨這牆,好像是它擋在他和她之間,是它讓自己再也尋不到婉初一樣。
沈仲凌輕笑著轉身,剛走到門邊,梁瑩瑩輕嘲道:「傅婉初真是傻,我真替她不值。要讓她瞧見自己用身子換來的人是這麼個模樣,你說她會不會後悔得直哭呢?」
「上回我父親的四姨太也是病了好久,喝了多少葯都不見起色,眼瞅著病得還越發重些。最後讓父親拖到西人的醫院里,打了兩針就好了。回家找人一看藥方,才知道是大夫弄錯了,把人家的方子開給她了,氣得四姨太帶著人把人家的醫館都給砸了。」
正要結賬,內室門帘子一挑,一個背著孩子的少婦從裡間出來,衝著櫃檯喊了一聲:「劉栓,東庄萬老漢家的貨還沒送來嗎?」
方嵐碰了個軟釘子,更是委屈,拉過韓朗怒聲道:「你不許送禮!」
榮逸澤忙捂住:「別,這是小三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戒指。」
風竹又看了一眼榮逸澤,卻是忍不住笑了,邊笑便擦眼淚:「三公子這模樣,就是走到我眼前,我也是不敢認的。」
今天婉初來找他的時候,正好他又去了警察局,這才兩兩錯過。
「沒有!」
梁瑩瑩看他那反應,自己也像鬥起了氣的公雞,彷彿尋到了什麼制勝的法寶:「為什麼不能提?二爺這是心虛了嗎?也是,從前深情款款的模樣,不知道騙了多少人。娶了我這個不得不娶的倒也罷了,轉過頭,馬不停蹄地就開始新人換舊人了。二爺不如今天把話都說暢快了,外頭到底有多少個可心的人,不如全部接進家裡頭來,省得我隔三岔五地喝一杯妹妹茶!」
婉初只覺得渾身不自在。心裏有什麼東西一次又一次地爬過來爬過去,鬧得心裏痒痒的,說不出的難受,下意識地就扶了扶手臂。
他的房間陳置得雅緻,是舊式文人的模樣。博古架上精緻古玩,檀香木緙絲絹繪瑤草琪花屏風,青花瓷的落地大花瓶,裡頭卷著幾軸畫卷,滿架擺放整齊的書冊。婉初若不是知道他身世,從前她說什麼也不會相信這書房是三公子的。想到他,婉初嘴角不自覺地翹了翹。
沈仲凌次日提著葯讓郭書年去查。果然那葯是有問題的,郭書年從藥鋪回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督辦,這葯是兩份方子合的,一份是補血行氣的補藥,不過另一個是書院姑娘們常用的『涼葯』的方子……這是幹什麼用的?」
婉初只是笑,她也是戀戀不捨了。
又想到沈仲凌,他把他的愛都給了傅婉初,把他的寵都給了晚香,她得到了什麼呢?這樣的鐘鳴鼎食的大家庭背後是利益交錯,夫妻之間難道是註定沒有真情的嗎?看著眼前的幼萱,心裏難免生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悲哀。
她在他書架前流連許久,他看的書很雜,天文地理、文史經濟、科學百科,什麼都有,且書籍都是整潔嶄新的,可見主人非常愛護。
韓朗一見她,笑著拉開車門:「請吧,方小姐。今天我被三哥叫來給你當司機的,正好去給小侄女拜壽。」
梁瑩瑩動了動唇,他卻輕聲道:「你有了身子,應該好好休息。」
沈仲凌手上纏著紗布,只能握著勺子,聽他問起,便放下勺子,畢恭畢敬地回答:「昨天讓大哥擔憂了,以後不會了。」
心虛似的離書架遠些,抬頭看見牆上的一幅字。
晚香回到房間,坐在桌子前對著那藥材,一個一個地分辨。她鼻子靈,這葯夾雜的味道她熟悉,這是媽媽們常常給姑娘們喝的「涼葯」。
榮逸澤愣愣地站在門外,他覺得他應該說些什麼,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看了就看了。」
婉初早早睡下,可翻來覆去睡不著,又燃了燈,抱著腿發獃。
婉初這邊心快要跳出來了,她的臉是燒紅了的。這酒真烈,她想。怎麼就喝了一口,心就慌成這樣了?
「那咱們一起看看,學習學習,嗯?」那一聲「嗯」長長的,帶著翹音。
婉初卻當他默認了,偷笑著問:「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看那些書的?」
晚香閑來無事的時候就四處走走,名分還沒定下來,她的心還懸著,所以也並不急切地出去交際。
婉初回了房裡,不一會兒見他拿著一瓶洋酒,另一隻手裡夾著兩隻高腳杯子過來,給她倒了一杯底的酒:「稍稍喝一點,睡得會香些。」
還是如同父親說的,當女人不能一味要強,該溫柔的時候就要溫柔。可是她憑什麼!她只覺得心疼得如同穿了一個洞,流出去的都是她的溫情,越來越冷卻的,是她的心。
榮逸澤穩了穩心神,笑道:「夢都是反的,您看,我這不是回來了嗎?」老太太絮絮叨叨了好一陣,榮逸澤千哄萬哄才把她安慰好。
她和幼萱還有幾年的同學情分,卻又不知道她家裡到底是有怎麼樣的一番暗涌,不便明說。思量著這事情既然知道了,總要點撥點撥她。於是打了電話給幼萱和那兩個女朋友,約在一處打小牌。
這頓飯吃得只剩下筷子碰到碟子、勺子碰到湯碗的聲音。明明是珍饈美饌,可卻是味同嚼蠟。
她的心跳得很快,手裡頭攥著他塞給她的東西。因為攥得太緊了,這才覺得硌手,攤開來卻是她的那隻耳墜子。
他的舌很快地跟著進來,迅速地勾出她的舌,攻城略地。彷彿曾經被臣服過,如今再一次地征服,那些感覺自動地就投降了。這具身體是迎合且想念他的。
沈仲凌點點頭,也沒說什麼,十指交叉敲著自己的下巴,梁瑩瑩,你果然是有手段!表面做大方,背地裡使這樣的手段!
謝廣卿見著兩人狼狽模樣,閑話也少敘了,帶著兩人趕緊回京州。臨行時,榮逸澤又托劉栓把謝廣卿帶來的一千大洋給老林夫妻送去,以表示謝意。
他拉起她的手。因為還在夢裡,她的手是無骨一樣的柔軟。在鄉下住了一陣子,手心裏有些粗糙,手背上也有幾點紅腫。放到唇邊親了又親。
她這一哭,背後的孩子有了心靈感應一樣也跟著哭起來。鳳竹的男人也跑過來,看看自家的媳婦怎麼突然就哭起來了。
「你們不都提倡自由戀愛嗎,怎麼到這裏就不支持了?我的女兒自然不會拿去做政治婚姻,所以,我才不擔心。」說著在女兒粉|嫩的小臉上親了一下。大約是親得重了,小姑娘哇哇地哭起來。方奕林忙抖著哄,怎麼哄都哄不好。
兩個人一進一退,終於進了門裡。他反手把門關上。
沈伯允點點頭。
一口酒下去榮逸澤就知道自己有點醉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倉皇無措是從哪裡來的。好像有很多很多的東西,都埋在心裏。在心裏那方寸之地,生了根,發了芽。那芽越長越大,撐得心都要破了。
榮逸澤把書丟開,壞笑著把她轉過來:「你看了?」
韓朗接著道:「好,你說不送就不送!」
沈仲凌走進來:「怎麼一股子藥味?身子不爽快了?」
納妾的日子是定下來了,可沈仲凌對自己並不算得十分的上心。他不過就是偶然過來,床笫之間也不是非常主動,只是不拒絕她而已。大部分的時間他還是留在梁瑩瑩那裡。她也不著急,反正她還年輕,日子還長著呢。
方奕林又笑道:「人家的喜事本就沒大操辦,既然咱們知道了,禮物那是少不了的。人面應酬,可不能由著性子來。」
婉初垂著目光,嘴角是向上揚著的,眼淚卻掉了下來。從隨身的行李里拿出那單隻的耳墜子,這一次,它是自己回來了。
榮逸澤聽她言下之意,還是要回來的,心裏說不出的高興。他判斷出自己被綁,現在雖然自己逃出來,可境況還是危險的。婉初跟自己在一處也是危險,暫時到她哥哥那裡去也好,於是道:「等我這邊忙完了,就去接你。」
梁瑩瑩把手從他手裡拽出來,恨恨地想:你終於疼了,是吧?你這樣每天讓我疼,我不讓你疼疼,你怎麼知道我的苦!
沈仲凌「哦」了一聲,未幾又掃了一眼那葯,也沒再說什麼。晚香拉他坐下,給他捏肩膀捶背。
沈仲凌點了點頭,看也不看她一眼。兩人坐下,眾人懷著心事安靜地吃到一半,沈伯允緩緩道:「二弟今天還好吧?」
梁瑩瑩看她眼盯著那藥材,自己由於懷孕,什麼味道都不太能入自己的鼻子,覺得什麼都是怪的。看她眼神,便道:「你若喜歡就分一包去。」
方嵐聽他那樣說,心裏更是氣悶,丟了兩個人尋了個電話。
「姐姐這是身體不爽快了嗎?怎麼吃起葯來了?」晚香小聲道。
他的手卡在她的後頸,短髮下長長一截脖子,發尾柔裡帶著髮絲截面的堅硬,掃得他手指也是麻的。她的無聲,她的喘息,就是他的催情劑,像得和圖書了一個默許一樣,又吻上來。她耳邊是碎裂的幾個字:「想要你。」
又因為是長久心心念念、捧出一顆心地追求而來的,這身體便有了一分征服的興奮。憐惜和征服是交纏在一處的。他從來沒像今天這般急切,卻又不敢急切,便壓抑著自己。彷彿是一個飢餓已久的人,面對著一席盛宴。
「你又沒有我的尺寸,到哪裡做嫁衣去?」婉初捏了捏他的鼻子。
方嵐聽他這番言論卻是惱了:「正常?!二哥你願意女兒的丈夫三妻四妾嗎?」
鳳竹看在眼裡,不可置信地又斜眼掃了掃二人,心裏頓時瞭然了,原來這一對最後倒是在一處了。想想三公子論相貌家世都不輸給二少爺,雖然風評差些,可人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看著對自家小姐也真心。心裏就一掃這一年多的憂傷,快活起來,麻利地給兩人張羅住處。
兩人在床沿坐了坐,又說了些無邊無際的話。對面華衣錦服的人,好像怎麼看都覺得有些陌生。好像那相互取暖的,不真的是他們。
梁瑩瑩冷笑了一聲,眼中儘是輕鄙神色:「我現在算是明白了,傅婉初還是比我有眼光,早早就看清楚了你。要不然她怎麼寧可跟了榮三那樣的浪蕩子,也不跟你!」
看著沈仲凌失魂的面孔、痛苦的神色,她心裏也痛快了。那痛快,果然是一邊痛一邊快樂。她笑著笑著眼淚也跟著出來了:梁瑩瑩,你這是何苦,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可今日是明天的昨日,人生於她而言是往者不可諫,來者也無法追。她選了這樣的今日和明日,就是再苦也要挺起胸一日一日地走下去。
韓朗陪著方嵐到她二哥方奕林家去喝小侄女曼曼的滿歲酒。
野村鄉舍里的那個婉初,好像不是眼前這個。眼前的這個,好像是去年初識的冷若冰霜的那個;是為了沈仲凌,決然千里救城的那個;是斬斷愁怨冷然無心的那個。卻都不是曾經抱在懷裡實實在在軟玉溫香的那個。
婉初卻笑得厲害:「你天天看,受得住嗎?」
沈仲凌從前總說:「你怎麼不懂我的心呢?」他是從來沒說過愛她的。他以為她是懂的,可她不是不懂,而是不能確定。
「你什麼意思?」他說得很慢,彷彿每個字都有千斤重。
沈福和府裡頭的精壯去拉他,喚來好幾個人才把他固定住。最後沈伯允讓人綁了他,送回房去。
方嵐勸了老太太大半天也沒勸出個結果,只好自己過來。正要叫管家備車,管家卻說家裡的車被三少爺一家開走了,一輛車都沒有。方嵐正打算叫人力車,誰知道剛出門就遇上靠在車門衣冠楚楚眉開眼笑的韓朗。
沈伯允和綉文、晚香都是徹夜未眠,早早就起了,這時候已經坐下了。晚香見他們走過來,立刻站了起來叫了一聲:「二爺、二奶奶。」
橫豎睡不著,索性起來到外頭走走,走著走著就到了他的書房。
他是懂得她的。因為懂得,所以他萬分的小心,生怕哪一處觸了她的不願意。於是捧著一顆朝聖般的心。
婉初看他目光盈盈,隱約有情動,翻了身子裝睡。榮逸澤看她羞了,起來跑到書房抽了一本過來,扭開小燈,把她攬過來:「那些都是小三的書,我自己只買過這一本,你看還是新的。我就看過兩回。」是孩子氣一樣容不得委屈的口氣。
晚香就不明白了,她一個鄉下女人,似乎出嫁前還有些風言風語的。在沈家當著大奶奶,錦衣玉食、僕婦成群地伺候著,還有什麼不滿意?心裡頭並不十分願跟她親近,可在沈府裡頭,心眼實在的,似乎也就綉文一個,所以才不得不拉攏著她親熱。
婉初看他眉目間惘然的神色,知道他又想起傷心事了,便不再動,安靜地蜷在他懷裡。耳貼著他裸|露的胸膛,聽到裡頭「咚、咚、咚」有力的心跳。
榮逸澤垂目不語,婉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馬瑞,還是點了點頭。
婉初被他鬧得沒辦法,只好去看他手裡的那本,果然是新些。不過插圖更是讓人心跳,然後推他:「你這本比小三的書還不堪些。」
誰知道他卻是離了她遠些,萬分溫柔地撫了撫她的衣領,沒有笑意地笑道:「我還不是體諒你?怕你一回喝得太飽,撐壞了肚子。總要慢慢喝,才能品出茶的滋味來。萬一一杯品不出味道來,多喝幾杯也是好的。」
方嵐又來了一句:「你們韓家也不許送!」
她越說越開心,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看著他的反應。
大家聽了都跟著笑起來。但梁瑩瑩雖是笑著,眼睛卻牢牢盯著幼萱,眼神無比懇切。幼萱是個玲瓏心腸的人,聽她這樣一說,心頭就是一悸。卻也不說什麼,也是跟著笑,在她手上拍了拍:「聽你的,今天就不喝了。」
他洗漱完畢,穿戴妥當,牽著梁瑩瑩的手去飯廳裡頭吃早飯。
「真愛?!」方嵐鄙夷道。為了利益拋了「真愛」,有了權勢就拋了原配,這也配得上「真愛」兩個字?
鳳竹把孩子摘了,扔到劉栓身上,把兩個人讓到裡間。
他坐了起來,在她頭上揉了揉:「乖,別哭,都過去了。都是我的錯。」
馬瑞一抱拳:「原來是三公子。」
怎麼不會呢?她那樣愛自己,她是什麼都能拋去的呀。前前後後,人事種種,越來越清晰,榮逸澤是否認過的,他那樣一個人,自己做下的事情從來不憚于承認,他是否認了。他怎麼就沒想起來?可是婉初,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
榮逸澤也是一笑:「我有辦法,你去房裡頭等我。」
梁瑩瑩沒來由地又驚又恐又委屈,撲在他身上,啜泣不止。她什麼都想到了,卻沒料到他是這樣的反應。
方奕林託了個借口出來自己住,倒也省得一大堆的麻煩事情。可方夫人心裏更認定這個媳婦把兒子給分走了,本來也想來看看孫女,可是連滿歲宴媳婦也不在方家老宅辦,卻倒要去他們的小家裡,更是氣悶,索性借口身體不舒適,不去了。
明月手忙腳亂,又帶著委屈。幼萱向來是個好脾氣的,這樣的重話是從來沒聽過的。但幼萱話雖如此,語氣卻並不算太重。只是怕梁瑩瑩有什麼意外,她這個丫頭到時候逃不過一頓重罰,所以先自己數落她。
他一拳一拳地去砸那牆,一個坑、兩個坑……一道裂紋、兩道裂紋。那裂紋的中間里開始有粉紅,接著是猩紅,越來越耀眼。他壓抑著內心的吶喊,想要哭,眼淚卻流不出來。只能一拳又一拳地,讓手上的疼去遮蓋心上的疼。讓肉體的血肉模糊,去代替心上的血肉模糊。
婉初的心被那輕輕的一句話撩撥得酥得不像話,那酥帶出的軟,讓她的身體沒有一絲的力氣去說「不」。
婉初怎麼會這麼傻?怎麼會……
「如有真愛,當真心言說」原來是這樣的。
梁瑩瑩這才看到她原來說的是茶几上幼萱的丫頭明月送來的葯。「普通的補藥罷了。」她懨懨地說。
婉初回頭看見他穿著白綢子睡衣,臉也刮乾淨了,倒換回了清逸飛揚的模樣。更有一種恍惚,好像過去的那月余都是夢一場,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吧嗒」一聲,好像是一個信號,把婉初從沉睡里喚醒一樣,她張開口剛想說什麼,他的唇就落下了。
榮逸澤笑了笑,又出去吩咐過來打掃的婆子弄些飯菜回來。
透過車窗,看那人身長玉立,看那人獨立風中,耳邊是那句呢喃:「婉初,我愛你。」
吃完飯,婉初要去找馬瑞:「不見了這麼久,也不知道大哥那邊知道不知道。」榮逸澤攬了攬她:「還是要去定州北地嗎?」
婉初凝眸一笑:「認床……」
婉初面上更紅,被他鬧得也渾身發癢,兩人又鬧了一夜。
有一排的書,書脊卻是磨舊了。抽了一本出來,是舊式線裝本《姑妄言》,隨手一翻和*圖*書卻是一本艷|情|小|說,卷首歪歪扭扭寫了一個不成體統的「逸」字,想起他說過小三最愛看這些書。又隨意抽了一本,果然都是這類的書,還帶著讓人臉紅心跳又惟妙惟肖的插圖。
看著錦衣華帳,房間里陳設的西洋家什,牆上貼著外國進口的浮雕牆紙,絳色的絲絨落地窗帘——這一切好像都是陌生得不得了的事物。彷彿那茅房泥屋、稻草土炕才是真的。
是一雙一對的完滿。
梁瑩瑩攔了明月,轉過來對幼萱道:「你今天就別喝了吧!我最近看了篇雜誌,說補藥吃多了也是會壞身體的,不如五穀雜糧慢慢養著。你看,吃了這麼久都沒什麼起色,怕是方子不好使,不如找個大夫換個方子?或者看看西醫也是好的。
馬瑞將兩人的模樣收在眼底,心裏一驚,可面上沒有一點的波動,笑著道:「原來是未來的姑爺。姑爺姓榮,不知道,跟上屆華東商會會長榮孝林榮老先生是什麼關係?」
榮逸澤心裏是空了,看她不言不語的模樣,好像她那樣的為難都是為著自己。於是不想再逼她,主動跟她道晚安。
梁瑩瑩忽然掩著唇笑起來,也不說話,拿起梳妝台上的梳子,輕快地一下又一下梳起頭髮來。
看了看落款,費南梓。一時間有一種恍然。
婉初被那壓力壓迫得往後退了一步,他卻又進了一步。
沈福客客氣氣地跟她交代了府裡頭的大致情況,晚香覺得,真是對著外人一樣客氣。她都明白,只是什麼都不說。反正,她又沒什麼大野心,安安心心做個姨太太,生幾個孩子就是她最大的願望。所以床笫之間格外賣力,那些手段都是知道的。反正是取悅男人而已,有什麼難的呢?只要男人肯疼你,還怕沒有錦衣玉食,還怕沒人尊重高看你嗎?
鳳竹看到兩個人有點難以置信,臉上猶疑不定,緩步走過來。
梁瑩瑩哪裡看不出來,心裏更是一陣唏噓,這樣心地善良的幼萱,背後卻被自己的丈夫算計。又想起沈家那一攤爛事情,想想父親雖然有三個姨太太,可都被父親管得老老實實,誰敢挑頭玩花招、弄手段?雖然她從小就不喜歡她們,但那些姨太太卻從來都是乖覺不敢造次的。
婉初開口叫了一聲:「鳳竹。」
「那是家父。」
一個長長的吻下來,兩人都有些喘不過氣。雙唇分離,他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他的氣息還沒平息,聲音是激動后的沙啞:「我能做壞事嗎?」
梁瑩瑩拉住幼萱的手,微笑道:「你別緊張,不礙事的,別嚇著她。」
梁瑩瑩卻不料她是真的要,心裏鄙夷,面色卻淡淡的。小秋也鄙薄了她一眼,可總也是未來的姨太太,不好太放肆,便很不情願地過來拆了一包給她。
看著婉初這模樣,鳳竹又是一陣傷心落淚。
傍晚回家,沈仲凌徑直走回房間。梁瑩瑩正梳著頭,沈仲凌把藥包往她梳妝台上一丟。本來這幾天他們難得的相安無事、相敬如賓,那蜜月的甜蜜彷彿又回來了。她笑著問:「這是什麼呀?」
兩人見了面,謝廣卿已是老淚縱橫,那叫一個人事難言。上一回,是他帶著人把小三的屍體從山裡的破房子給抱出來的,至今都忘不了那冰冷僵硬的感覺,這一回他多怕又要經歷一回。
我愛你,不管你愛不愛我。我娶你,不管你嫁或不嫁。蠻橫霸道的感情,睥睨常情的傲氣。她這一生第一句這樣的話,竟然是他說的。
婉初聽到這話,愣了愣,放下筷子轉過頭去看那說話的婦人。
燈不知道什麼時候熄滅了,窗帘沒有合上。月亮周圍是明凈的一片墨藍,更襯出它的明亮。月光灑得半個屋子是銀亮銀亮的。此時此刻真就是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
方奕林卻看不過眼:「你這丫頭,你又不是韓家人,怎麼管得了韓家的事情?」
「你知道她懷孕了吧,那孩子根本不是榮三的,是代齊的。是為了救你呀,凌少。你怎麼對人家的?嘖嘖嘖嘖,可憐的姑娘……不過總算是她長了眼,跟了榮三也強過跟你這個朝三暮四喜新厭舊的!」梁瑩瑩覺得自己終於出了一口惡氣。
沈仲凌鼻子里「哼」了一聲:「你倒是會推託!誰好好弄些涼葯送人?你是怕晚香生的孩子跟你搶嗎?你想得太遠了,二奶奶!你這個位子可是明媒正娶,誰搶得走你孩子嫡子的位子?!她一個鄉下姑娘,什麼都沒有,你連個孩子都不肯給她?梁瑩瑩,我知道你有手段,不過我勸你不要在晚香身上打主意!」
榮逸澤這才想起來她說的是什麼,有點發窘地捧起她的臉:「什麼是跟書上學的?」
沈仲凌睜開眼睛,眼睛里還是那熟悉的帳頂。微微側頭,是眼睛紅腫、眼下淡青的梁瑩瑩。
漸漸地,晚香也就磨出個輪廓來。又偷偷給下頭的人一些錢,那些一絲一縷的消息也都主動送到她耳朵里,也就知道了婉初的事情。隱晦曲折地問些喜好性格類的話,她更是牢牢記下。
京郊水壩這時候還沒冰封上,天地之間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彷彿時間都靜止住了。
牆壁上鑲著一盞琉璃荷葉蓋的電燈,只那一處散著柔和的光亮,其他的地方都是看不分明的微茫。窗帘被婉初拉得大開,斜過頭去能看到一彎上弦月,透過垂著的那層玻璃窗紗,把邊都鍍出一片朦朧來。
沈仲凌的手動了動。他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握在梁瑩瑩的手裡。所以他一動,她便醒了。她心裏忐忑,做好了一切的準備。
圓臉盤,綰了一個髮髻在腦後,穿著湖藍色的綢緞襖,身後背著一個孩子。那少婦也感到有目光掃過來,循著目光望過去,卻是呆了呆。
他們都沒睡,婉初的臉埋在他胸前,有點不敢看他。聽著他劇烈的心跳慢慢平靜下來,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你都是跟書上學的嗎?」
冷風吹起了她鬢邊短髮,火車發出低鳴。他伸手給她理了理頭髮,快速地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婉初的臉倏地就紅透了。
沒有要求、不求回報的一句,像是宣誓一樣。
兩人寒暄客套了幾句,就跟婉初商量北去的事宜。婚禮不日就要舉行,馬瑞的意思是越早去越好,斟酌了問兩人:「明日如何?」
她卻故意沒聽到一樣:「反正你有新歡了,舊愛的事情,你何必這樣假惺惺地裝作在意?」
晚香彷彿什麼都不懂一樣,閃著眼睛道:「二爺說什麼就是什麼。」然後把頭埋進他頸窩,嘴角是他看不見的一縷輕笑。
方嵐覺得天底下果真就沒什麼真心的好男人了,那肚子里的委屈、胸中的不忿都攪和在一處,眼眶就紅了。
韓朗看她好好的就鬧起性子來,也不管她說的什麼,就忙著點頭:「好,不送。」
她像回應一樣,擁住他笑道:「又不是不回來。」
到了丹闌大街的公館,彷彿是一顆心都回到了原處,各自去梳洗休息。
梁瑩瑩咬著下唇,唇上是慘白慘白的牙印,心裏反反覆復的都是那句話:「爾能負心於彼,於我必無情。」她怎麼還是有奢望,還沒看透呢?
他知道榮逸澤也是常常要外出辦事的,但是往往都留著聯繫的方式。這樣不聲不響地消失,是絕無僅有的事情。想著榮孝林一輩子就剩這麼一個兒子了,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他心裏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可又不敢想下去。
梁瑩瑩立在遠處冷冷看著,除了心冷還是心冷。只有她,他心裏果然還是只有她。只有她能讓他笑,讓他疼成這麼一個樣子。
她早就輸了,她以為人生那麼長,他總有愛上自己的那天。可原來是沒有可能的。他是在後悔嗎?這樣後悔?
過了年,婉初身體已經徹底大好,大路也清出來了。兩人這才依依不捨地同老夫妻倆告別。婉初出來的時候,戴著一對鑽石耳釘,便強留下做了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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