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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鎖長河

作者:顧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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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陌上花開緩緩歸

第十九章 陌上花開緩緩歸

電話照樣沒人接聽。婉初有點氣餒,可又擔心他出什麼事情,手裡的梅花也無心欣賞。
看著他手裡的梅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婉初聽他這樣說,才松下一口氣。
碧蓁笑道:「我這表哥,我最愛了,每年過節、我生辰,他都找人送禮物給我。」
婉初抬頭看他,咬牙切齒道:「你做了什麼要我生氣的事情,這樣花心思逗我開心?」
他越想越不能平靜,於是去找父親理論。傅仰琛也只是沉默沉默再沉默,他心裏只有一句話,時機未到。
「昨天晚上。」
婉初點點頭。傅博堯看她那眼神倒有幾分孩子氣,於是忍不住笑了笑,走上去找那小販取那盞燈。
新郎射完三箭,地上鋪上紅氈子,新娘從紅氈子上走過,然後跳過火盆,取個紅紅火火的意思。
「那我就問她認不認識一位叫婉初的漂亮小姐。你想,都是姓傅的,怎麼都能碰上個把親戚吧。」
他恍然想起,卻跟婉初有幾分相像。於是偷眼去看婉初,卻見她眸子里盈盈水水的。
傅博堯不緊不慢地笑道:「你若不多出些力氣,又怎麼哄得姑姑開心?算是你運氣好。你是沒看到姑姑前兩日愁眉深鎖的模樣。」
這院子里的梅花是出名的好,本以為是簡兮的什麼女朋友過來折梅花的,沒想到卻是自己的姑姑。可這位姑姑,卻是一點姑姑的樣子都沒有。彷彿是真把自己當成小孩子逗樂。可也就只有她那樣的身份,才敢這樣對他。不懼怕他、對他天然不做作地親近。
婉初笑笑:「阿瑪嘛,是個商人,開過不少工廠。雖然頭頂著王爺的封號,卻一點不看重那些。後來總跟我說,前朝積弱不振,內憂外患、朝政腐敗。亡國,那是早晚的事情。」
婉初被他叫作太太,含著羞地笑。榮逸澤給了他幾塊錢,連籃子一同買了。街上人群散了些,忽然看到前面亂糟糟一片,還隱隱聽到有人哭鬧。
「能借我打一通電話嗎?」
婉初則提著那一盞鳳冠霞帔的燈籠隨著榮逸澤去看花燈。路上有賣花的小童拎著籃子到處叫賣,見到兩人,殷勤地上來說:「先生給太太買枝花吧。」
看婉初問他築香渚,就指了指前方不遠處一座庭院。婉初把手裡的燈又塞給他,拎著裙擺一陣風一樣往前跑。傅博堯只能快步在後頭跟著。
碧蓁吐吐舌頭:「我可不敢做他。這是我大表哥。」
第二日和榮逸澤通電話,婉初細細跟他說起婚禮當日的熱鬧和樂事,他在那頭靜靜地聽。最後婉初看他總不說話,便停下來問:「我是不是像個嘮叨的老太婆?」
榮逸澤道:「我也沒想到定軍總司令是我的大舅子,陸軍總長會是我未來的侄子。早知道,何必費這番力氣,直接找府上了。」
傅博堯笑道:「姑姑這話要讓阿瑪聽見,少不得一頓好罵。」
席上有新郎家的年輕人,見著漂亮的小姐難免過來大獻殷勤。婉初從未在定州社交場上露過面,這樣新鮮又美麗的小姐自然也吸引了不少年輕人。可還沒說上三言兩語,就被她邊上的傅博堯的眼神給凍回去了。
傅博堯心中正是抑鬱難當。如果母親還在,雖然不能談這些軍政,就是拉兩句家常,也能解解煩惱。現在這樣一個家,竟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榮逸澤眉頭散開,望著來人。兩個人目光俱是一閃,然後不露痕迹地握了握手。
傅博堯瞥見桌子上的面人,笑道:「這是碧蓁的手筆嗎?」
他這才恍悟,想起巡邊回來時聽說父親是接了老格格過來的。難道是她?怎麼會是她?
碧蓁見了她大哥,忙站起來,依著規矩給他請了安。然後瞥見了自己手上的面漬,怕被他看見,倒有些慌了,急急地把手背到後頭,小臉憋得紅彤彤的。
看她眉眼笑意盈盈地等自己請安,傅博堯只好撣袖屈膝垂手,畢恭畢敬地道:「侄子博堯,給姑姑請安。」
婉初以己推人,怎麼會不理解那種滋味,忙解釋道:「是我侄子。」從他懷裡退出來,理了理頭髮,叫了一聲:「博堯。」
放下面人,眉宇間有了幾分悵然:「阿瑪以臣子自稱……」
第二日新娘子出門,簡兮離家的時候,由傅博堯親自抱進轎子里,雙腳不落地。
榮逸澤卻笑道:「雖然我是老闆,說實在的也是頭回在這裏吃飯。不如讓博堯侄兒來點吧。」
婉初這樣一說,傅博堯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但格格這番經歷……看來您的男朋友對您真是摯愛深情了。所以說,這世界上自然不是人人都淺薄。」
婉初找丫頭要了些麵粉,跟碧蓁一同和稀泥玩。碧蓁平日里被管束慣了,不曾有過這樣放肆玩鬧的機會,早把面人的事情拋到腦後,只顧著一同搓小人玩。
父親總說無論如何都要懷著一顆臣子的心,可前朝早就覆滅了,現在的皇帝和皇宮,只是一個遺老遺少的理想里的空中樓閣、夢碎后的人生念想罷了,誰還當真?可為了這個支持,父親處處被東洋人掣肘。他早知道和東洋人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這得寸進尺的鐵路合同可不就是憑證嗎!
婉初抿了一口咖啡,她一直都是信的,所以才那樣執著。雖然知道這樣的人不一定能讓自己遇到,所以後來學著隨遇而安。
聽梅軒是他母親曾經住過養病的一個小院子。母親名字里有個「梅」字,更是最愛梅花。那一院子里種著各色梅花,都是父親從江寧和蘇杭採買收集來的。母親去后,那裡也沒人居住。各房除了折梅花,也沒什麼人去,倒成了個小花園似的去處。
外頭隱約有人聲潮動,天上偶爾綻放幾朵燦爛煙花,身後是纏綿的有情人。他突然覺得寂寞了,這些熱鬧,這些溫情,跟自己都沒有關係,都不是自己的。自己有什麼呢?原來這才是寂寞。人家的歡樂都襯著他的寂寞。
年裡軍部里的事務大多是散閑下來了。往年他從不湊這個熱鬧,今年也不知道怎麼,就跟著弟弟妹妹們出來了。看著街上人人喜氣洋洋的笑臉,突然就想不起來上一回出去看燈是幾歲的事情了。
又想到小時候的經歷,不禁嘆息:「不過是國家山河零落,苦了咱們這樣的百姓,白白受外人欺侮。我小時候就遇上過這樣的同學,就算她不如你富、不如你美、功課不如你好,可依然能頤指氣使地不把人放在眼裡,處處為難你。不過就是依仗著她的國家強大過我的國家而已。」
婉初沒料到會有人來,聽到聲音才猛然轉過去,發現自己籠在一個年輕人的身影下,臉紅了紅,便往後退了幾步到合適的距離。
說著說著額頭抵到了一處,呼吸就重了幾分,側頭正要去親她,婉初想起身後還跟著傅博堯,忙推他:「還有人……」
婉初笑著搖搖頭,挺了挺背,揚了揚下頜:「我是在等你給我請安。」聲音是嬌俏帶著促狹的。
上頭的字是見過的,可還是不敢相信一般。會是他嗎?又期盼著是,心裏又有些氣惱:那頭跟別的小和-圖-書姐好了,這邊就這樣哄我嗎?
府裡頭的少爺小姐也都陸續歸了家,婉初是最後一個進門的。
那警察看無人說話,推著年輕人和那姑娘上了警車。
因定州寒冷,冬日極長,堂內通著暖氣管子,溫暖如春。迴廊兩邊春有芍藥鋪徑,夏有池荷碗蓮,秋可賞菊品蟹,冬則圍爐煮酒。百轉千回間,移步換景如桃花源似的所在,極得文人雅士的喜愛。只是今天半個人影都沒有。
婉初被他逗得一笑,榮逸澤才緩緩道:「所以,總要發展咱們國人自己的工商經濟和教育,這樣才有迎頭趕上的一天。」
榮逸澤看她杯中茶去一半,便拿起茶壺給她滿上:「這二字取的是前朝刑部尚書王士禎的一句詩:『夜來微雨歇,河漢在西堂。』」
田中卻笑著搖搖頭:「婉格格這樣說,我疑心你是為了斷了我的念想才編出來的。」
碧蓁這才破涕為笑。這時候有僕婦過來回話說小少爺醒了,正哭著。三姨太分身無力,婉初便讓她自去,自己領著碧蓁到自己房子裡頭給她修小面人。
婉初拉了拉榮逸澤的袖子,幽幽地道:「這定州倒成了半個東洋人的天下了。我回去跟博堯說說,讓他把這人放了。警察廳的人都是這樣辦事的嗎?!如此讓人寒了心,他們是怎麼當父母官管理一方的?看著這樣的事情,真是掃興得很!」
婉初也笑:「所以大哥這才和阿瑪決裂不和吧,只能說人各有志罷了。聽母親說起過,傅家人丁向來單薄。要得江山,那都是血骨堆出來的,單一個孩子,難以承擔意外而來的後果。因此傅家本就是不上心軍政,大都做個閑散的太平王爺。」
婉初輕笑道:「肉麻。」
婉初知道他不是表面上的那樣放蕩。單看今天築香渚的規模,就知道這樣一家大手筆的經營,不是一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做得起來的。也不追問他回去做什麼,微微一笑,由著他抱著。走了這麼長的路,雖然天氣說不出的冷,身上活動開了卻是熱的。
「我也就來過定州幾回,眼見都是東洋人橫行霸道,鐵路是經濟的命脈,你這邊鐵路都被東洋人把持著,商用、軍事都不得便利。現在新修的鐵路多是舉高息外債,中國人在北地連一條真正屬於自己的鐵路都沒有……你是未來的一方之主,不知道你做何感想?我雖然是商人,也明白先有國後有家的道理。」
周圍的人七嘴八舌地道:「還有王法沒有!是那東洋人調戲人家姑娘。這小夥子打抱不平,怎麼把好人給抓去了!」眾人紛紛附和,很是不忿。
傅博堯不料他問起這個,飄了一個疑惑的眼神給他。
「萬一沒等到我呢?」
「田中先生。」婉初客氣地跟他打了招呼。
傅博堯更是疑心了,將燈籠和字條一併給了婉初。婉初打開,看后卻是臉上飛個一朵紅雲。
碧蓁這才停下手裡的動作:「我娘說他身體不好,不能遠行。對了,他是桂帥的兒子。」
那小販卻說:「這盞燈只賣給姑娘。」
「回姑姑的話,我只是散步到這裏。不知道姑姑住在這裏,是侄兒驚擾了姑姑。」他跟在她後頭,長幼有序,並不敢造次。
「姑姑是看上這盞燈了嗎?」
榮逸澤笑道:「要見你,自然要找個好地方。」
倘若早知道大哥身為定軍總司令,倘若早知道這沾親帶故的桂帥的兒子……她是沒有後悔的,只是人生如果有那麼多「倘若」,又該是怎樣一番境遇?
傅博堯笑著提著籃子放在桌子上。小東西雪白一團,大約是天氣太冷,身上是細碎的抖動,看上去分外可憐。
如今卻來了這麼一位目光直勾勾打量他的小姐。他的心頭很是盪了一盪的。
傅博堯又努努嘴,鼓勵她:「過來看看。」
築香渚是個蘇幫菜館,照搬了姑蘇那邊的園林。這大堂內居然也修得九曲環廊,亂石堆疊。又有一方碧池,兩三漏窗,極得曲徑通幽的雅趣。
不一會兒有丫頭過來喊碧蓁回院子,碧蓁這才戀戀不捨地抱著狗跟婉初告安回去。
身上是翠黃色團碧花的錦繡襖,下身是黑色的散裙。高立領子,肩沿、袖邊滾著寬邊的雪白貂毛。婷婷然立在雪地里,風裡頭並沒有披著斗篷。頭髮是時髦的剪髮,正伸手在一疏斜梅上流連,似乎是在斟酌折哪一枝。
「這個好說。不過慕老闆上回提過的捐贈……」
更深夜重,他懶得驚動下人,只自己添水磨墨。等到一篇《白馬篇》寫完,才覺得心靜下來。
「不說話,就是答應了。」榮逸澤在那頭笑道。
傅仰琛受舊式教育,都稱他一句「儒帥」。自己的子女雖然也學些西人的文化,但還是在國學里很下功夫,規矩更是多,平日里連話都不可多講。
「想法子怎麼逗你開心。」
他自己也覺得怪異,一招手,尾隨的便衣侍從官余靖從人堆里閃出來。原以為他是有什麼吩咐,沒想到卻是讓他提著燈籠。
待咖啡上好,婉初就把禮物推回去,開門見山地說:「這幾日多蒙田中先生照顧,也該回請,表示感謝,更不敢收您的禮物。婉初冒昧地問田中先生一句,可是在追求我?」
「萬一其他的小姐來赴你的約呢?」
「瑪法嗎?不知道瑪法是什麼樣的人?」傅博堯也就在嬰兒時期見過傅雲章,爺爺只是一個稱呼,只是照片里虛現的人形。
傅博堯這才轉過身,走過去。
這時候有夥計過來恭敬地問榮逸澤:「先生要等的人是等到了嗎?」
出來謝過傅博堯,婉初又回了聽梅軒。
然後對碧蓁道:「你把這個給姑姑,姑姑幫你修可好?」
心中百轉千回了一番,才讓那些塵渣沉澱下去。
傅博堯掃了一眼他落在肩上的手,淡然一笑,然後目送他離開。
他又轉身看了看牆上掛的地圖。這些東洋人真是把定州當成自己的殖民地了,可父親卻是一味退讓。人人都知道有一個北地王,卻沒人知道定州北地之王是傅仰琛。
碧蓁抱著那狗湊到婉初身邊,喜愛的表情是遮也遮不住。婉初看那狗確實可愛,也跟著摸了摸。
榮逸澤知道他境況也不易,也不再相迫,又想到婉初的事情,便問:「府上的下人都可靠嗎?」
婉初看著這麼個沉穩的大侄子,總覺得好笑。低頭又暗暗笑了笑,又想起什麼來,於是問他:「你房間里有電話嗎?」
「有沒有想我?」
傅博堯卻頗有深意地笑了笑,目光掃到榮逸澤的身上:「姑姑,不如問問准姑父。」
碧蓁不過七八歲,粉妝玉琢的一個小人兒,哭得梨花帶雨的。她也是極其喜歡這個姑姑,舉著手裡的小人給婉初看:「郭裴嘉弄壞了我的小面人!」
傅博堯腹誹,這人倒是大言不慚地充起長輩來。礙著婉初在座,也不跟他計較,接過菜牌子道:「恭敬不如從命了。」點了松鼠鱖魚、黃悶鰻、醬方、碧螺蝦仁和幾道時令鮮蔬。
「我會每年再增加一成的捐贈。如今咱們是一家人,自和-圖-書然要相互照顧。別說捐贈糧食,只要侄子有用得上姑父的地方,儘管開口。」說著不溫不火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傅博堯只覺得那枝頭含苞未放的都霎時被春風吹開了香蕊。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這邊婉初又走遠了,沒走一陣子又瞧見另一個攤子上也賣著差不多的燈,也是白送給姓傅的小姐,也是同樣的字條。
余靖撇撇嘴,在傅博堯掃過來的凌厲的目光下,只好接下。
榮逸澤微微一笑:「我也就是投了些錢過來,日常經營,我也不參与。老闆娘發話了,我回頭就要好好交代給經理聽。」
婉初這才驚覺說錯了話,但是剛才聽碧蓁那意思,在學堂里,受郭裴嘉欺負不是一日半日,也有心給她說道說道,便斟酌地說:「聽說府裡頭的孩子跟宮裡頭的孩子都是在一處讀書的?」
碧蓁驚得眼睛喜成了十五的月亮:「真好玩!大哥哪裡來的小狗,讓我抱抱怎麼樣?」
那年輕人頗是英俊,眉宇明朗、劍眉星眼,雖帶著一分笑,卻是掩蓋不住的桀驁和居高位者的自負。這一分笑裡頭卻掩過去了盛氣凌人的威壓冷肅。
一個矮胖警察,手拿著警棍在手心拍了拍,陰陽怪氣道:「既然有人看見了,那就跟著去警察局做個證人吧!」
婉初被年輕的子侄們圍著,鬧在一處,拖著她一同去送親。
婉初拍拍她的手:「嫂子把我想成什麼人了?」但也明白她的顧慮,又道,「你放心,我不是亂說話的人。」
傅博堯淡淡一笑,手一伸,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婉初輕輕「嗯」了一聲。頭埋在他胸前,聽到他悶悶笑了一聲:「真想現在就把你拐走……你走了以後,我一個人都睡不著了。」
桂帥,婉初聽到這兩個字,突然想起了當初在漢浦的事情。
「那我就僱人在燈籠上寫上字,明天把城裡都掛滿燈籠。只要看到燈籠,就知道我來過,你便不會惱我。你看,我又寫又畫了一天一夜,手都快斷了,才來得及在夜裡把燈籠放出去,總得給些獎勵吧?」
婉初卻是咯咯笑出聲:「這有什麼好問的,單就這家館子,好好經營也足夠生活,我有什麼好擔心的?你要是沒錢了,我還有些私房錢,養你還是養得起的。」
婉初笑道:「又說些拐彎抹角的話!」
新娘嫁妝是早一天送到夫家的,婉初也跟過去看了。光是送嫁妝的車,就開了整整二十輛。簡兮是嫡長女,嫁妝自然是豐厚些。
婉初捏起來:「可不是,這丫頭今天在外頭受了委屈,我就叫她過來玩。」她說者無心,傅博堯聽者也無心,隨意接了一句:「她今天受什麼委屈了?」
「那並不能妨礙我的仰慕。」田中倒是被她激起了好勝的心,看看這個女子能怎樣說服自己放棄追求。
博堯正要掏錢給他,那人卻不要,還遞了張疊在一處的字條給他,說是給買燈的姑娘看的。
傅博堯恭敬地回她道:「是,姑姑。」然後直身,抬眼就瞧見她纖纖蔥指上一枚素戒。
婉初拂開他的手,問他:「什麼時候來的?」
碧蓁還是哭:「是我大表哥寄來給我的,是漢浦的東西,北地沒有的。郭裴嘉是壞人!」
婉初笑著說:「我性子急,養不來這小東西,過不了多久我也是要走的。碧蓁這麼喜歡,不如送給碧蓁吧。」
走著走著,婉初突然就不動了,遠遠瞧著一盞燈籠發獃。愣了半晌,才緩緩走到那花燈攤前,仰著頭看。
婉初面上一熱,剜了他一眼卻沒反駁。傅博堯略一公事地笑了笑。
傅博堯從西北邊防巡營回來,就聽說鐵路的事情。對方送過來擬議的合同他看過,恨不能撕碎。
「怎麼不來找我?」
他生來身份尊貴,父親是北地之王、定軍總司令。自小就是當著未來的「司令」培養的,加上性子沉靜頗有城府,人人都怕他一樣。
婉初歪頭看榮逸澤,奇道:「這個你也知道?」
傅博堯答道:「回姑姑,有的。」
「難道就這樣任憑人揉捏處置了?鐵路不僅僅是鐵路,還有鐵路線的附屬地問題。如果東洋人再深入一點,這定州北地還是中國人的北地嗎?這合同交出去的不是鐵路,是北地的經濟命脈!」傅博堯難得在父親面前失態。
傅博堯知道這些弟弟妹妹素來是怕他的,這境況倒是習以為常,也不以為意,便隨意地笑了笑:「碧蓁過來看看,這是什麼?」
「婉格格。」
「做商人也簡單些,只要賺錢就好,其他的都不必費心。何況,生意在哪裡都能做。想走就能走,這種瀟洒,別人是羡慕不來的。難怪姑姑中意慕老闆。」
婉初只能無言地抿了一口茶。
兩人並肩走在一處,傅博堯道:「想不到慕老闆居然是我未來的姑父,你說這世界真是小。」
鬧到了半夜,才從新郎家回去,婉初也是興奮得沒一點困意。興奮里又生出些羡慕和嚮往,便有一份歸心似箭的心情。
傅博堯聽他又稱自己的官銜,必定是撇清姻親關係,只談生意,顏色也正了幾分:「你說的讓民商投資的事情,我也跟父親提過。可惜,他還是忌憚東洋人。」
傅博堯卻是哭笑不得了:「可巧,就是姓傅的姑娘要買。」
「實不相瞞,我是有男朋友的。」
傅博堯看她面色懨懨,便道:「姑姑若是嫌前頭打電話不方便,自可去我房間里打。侄子已經知會過下頭的人了。」
「萬一我沒出來呢?」婉初打掉他的手,歪頭笑道。
到了街上,簡兮由未婚夫陪著,幾個兄弟姐妹也各有相好的手足。弟妹們有些怕傅博堯,反而各自躲走得遠些。四下散開后,最後倒落得傅博堯和婉初形單影隻,只好湊在一處。
碧蓁這才又笑起來,覺得這個大哥原沒有那樣可怕,也是可親的。
婉初被他這樣一說,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什麼頂重要的事情。」可這解釋反而有越描越黑的意思,索性不再說話。
碧蓁這會兒正抽泣著,三姨太低聲地訓斥著她。婉初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蹲下身撫了撫碧蓁的頭髮:「碧蓁怎麼哭了?」
傅博堯坐下,把小狗抓出來讓碧蓁抱著:「這是馮家的。這狗的父親原是宮裡頭養著護院的羅威那,跟馮家的博美配了一窩小狗。今天馮至琨過來說簡兮最不耐煩這些小東西,讓趕緊都送出去,他就拎著一籃子狗崽子去了軍部給散出去了。侄子想著姑姑可能喜歡,就拿了一條來。」
婉初聽說過,這個院子本是空著沒人住的。由於梅花長得好,偶爾有丫鬟、小姐過來折梅花插瓶。她住在這裏,也喜歡這院子的景緻。今天走到院子里仔細一看,覺得梅花開得分外的好,她也忍不住想折一枝,可又覺得折下來可惜。正猶豫間,不想就被他折了。
婉初還想爭辯,他又笑道:「當然,我知道中國女子的名節卻是比命都重要的東西。你肯這樣說,表明你是萬萬不會接受我的追求,我自然不會強人所難。」和*圖*書
她沒料到他會在這時候補上求婚,鼻子卻是酸了又酸,眼眶也紅了紅,不知道說什麼好。
婉初多少年第一回主動在這樣熱鬧的場合里,婚禮總是讓人心情愉悅快樂。
他的心忽然就柔軟沉靜下來。
築香渚雙門大敞,跨進去才發現路兩邊都掛滿了粉紅宮紗的燈籠。每個燈籠上都是她,各樣的衣衫,各種的衣裙,長短的頭髮,都是她,都是他遇見過的她,都是他腦子裡的她。
傅博堯笑了笑:「別擔心,三娘若是問起來,就說幫大哥養的。」
「我自然是沒做什麼讓你生氣的事情,可是害怕你因為別的什麼不相干的事情生氣。我是想告訴你,我跟白小姐真的是清白的。」
自己這間住處卻沒有電話。家裡人多,汽車也總是在外頭的,也不好叫人帶她去電話局。
說到大表哥,婉初就記起來她這小面人就是他表哥送的:「你這表哥對你可真好。」
傅博堯一身戎裝站在門口:「剛才敲門不見有人,門又是開的,我就進來了,怕這個小東西受不住冷。」
傅仰琛沖他擺擺手:「鐵路的事情,我自有處置。你先出去。」
傅博堯讓辦公室裡頭這兩個立木樁一樣的人都下去,往窗外望了望,天地一片白茫茫,掩住了浩蕩山河。靜謐的一片不知道下頭是怎樣的激流暗涌。
婉初笑道:「你又不白。」
沉默了一陣,榮逸澤問道:「我上次提的民資籌建鐵路的事情,總長大人可想好了?」
婉初看她捏了一個自己,又捏了一個母親,還做了一個青年的模樣,便問:「這個是誰?是你大哥嗎?」
她怎麼會不了解?不過是從小在海外漂泊,國家積弱,自然難免受外族的欺凌。
「田中先生仰慕我什麼呢?外貌?學識?外貌不過是一副軀殼,以田中先生的家世,認識的天香國色的小姐自然數不勝數;學識我更是沒有,我連大學都沒上過。」
還沒靠近,就看到有警察的車過來,哨子聲劃破天空,圍著的人群這才散出一道路來。有個臉上腫了的東洋人跟在警察的邊上,嘀嘀咕咕地說個不停。
婉初約他在王府附近的一處咖啡館里。田中安正一進咖啡館就看到桌子上原封未動的禮物,心裏就明白了幾分,卻仍舊帶著一貫和氣的笑。
恍惚里就有點出神,門口有腳步聲她也沒聽見。碧蓁只顧著玩,也沒留神。傅博堯卻是進了來,手裡頭還提著一個籃子。
副官潘景昌看他那樣一個素日喜怒不形於色的人都忍不住摔了杯子,知道這回這個陸軍總長又得和司令好一頓彆扭,就偷瞥了一眼送報告來的參謀本部的局長許茂然,那意思是:「你這不是惹事兒嗎!」
三人落座,婉初自是含著笑。榮逸澤也不避嫌,牽著她的手,姿態怡然。園子裡頭伺候客人的都是閨秀少女,襯得小園子更顯著春意怡然。
鼻端似有暗香浮動,抬頭才看到瓶子里那枝梅花,正是白天折給傅婉初的那枝,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竟然插到這裏來了。想到白天的境況,情不自禁地嘴角揚了一揚。
婉初又笑:「若我阿瑪還活著,怕是要把你當成寶了!當年變法的時候,他就極其贊同康先生振興工商事業的主張。可惜,皇帝都落了那樣一個下場,他不過是個沒實權的皇親,也只能三緘其口明哲保身了。我阿瑪也是對朝廷寒了心了……」
傅仰琛的眾多子女裡頭,就這個嫡長子歲數是長過她三歲的。別的晚輩叫她一聲姑姑,她尚且能受得理直氣壯。可這一位,身量比榮逸澤還高出半個頭去,又是這樣傲然的一個人物,這「姑姑」兩個字從他嘴裏叫出來,卻是分外的有趣。她卻沒一點做長輩的自覺,嘴上帶著笑,不時地打量他。
小東西極享受地眯眯眼,逗得碧蓁和婉初都笑起來。
「慕老闆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傅博堯最近本就為這事情煩擾,此時也只能避過他的話頭。
婉初咬了咬唇,堅定又坦然道:「實不相瞞,我原先是訂過婚的。你知道為什麼退婚?因為我未婚生了一個孩子,孩子的父親卻並不是未婚夫。」
婉初面上又是一紅,偷眼看了看傅博堯。傅博堯卻裝作什麼都沒聽見,低頭呷了一口茶。
「當然。」傅博堯雖然好奇她為什麼不用廳里的電話,卻並不問,「我這一線電話和父親屋子裡頭的一樣,不過父親白天多半不在家中,所以不會有人聽到。」
婉初又仔細打量了打量他,忽地掩了唇笑了。
兩人正說著,三姨太帶著小格格碧蓁進來。婉初不好意思抱著電話說下去,三言兩語跟他道了別,掛了電話。
小販看了看傅婉初,便摘了燈籠給傅博堯。
「那你倒說說看,哪裡不適合了?」田中覺得好笑。
婉初這個角度看過去,卻看到了一條短短毛茸茸的東西露在棉絮外頭,便猜出了幾分。嘴角噙著笑,看著碧蓁。
只覺得才生出的歡喜,突然被人截去了,並且是丟到深淵去,永生沒有轉圜的可能。
手指纖長,有些粉紅,是被冷風吹冰的樣子。彷彿是一幅畫,那樣生動地畫在蒼茫的天地間。
傅博堯這才注意原來碧蓁有幾分像婉初,都說侄女像姑姑,這話倒是一點不假。
婉初卻仍舊笑著:「你這禮數可不全。第一回見著姑姑不該請個大安嗎?」
「這『西堂』二字有什麼講法?」婉初問他。
榮逸澤拍了拍她的手:「這事情還用不到找你侄子,明天我去一趟用點錢就放出來了。」
三姨太這才低聲說:「是皇上的內侄……」頓了頓,又說,「妹妹千萬不要在司令面前提起這件事情。」
傅博堯心潮難以平靜,半夜睡得就不踏實。輾轉左右也不能深眠,索性起床寫字。
傅家規矩大,子女們都是晨昏定省,這會兒時間卻是晚得厲害,傅仰琛早就歇息下來,就免了孩子們今天的請安。相好的姐妹兄弟有些餓了的,都讓廚房添了消夜。
博堯卻是被她看得窘了,臉也紅了紅。原來他也是會害羞的,這個更讓他覺得難堪。垂目規矩地立在她身側,等她問話。
傅博堯恭敬地回她:「回姑姑,偶爾來過幾回。這間雅室是此處最好的一間。」
婉初聽得「姑姑」兩聲極是得了趣味。婉初見他一身戎裝,做這動作時帶著幾分不情願和不得已的扭捏。怕是除了父母沒給什麼人屈過膝。
婉初把他看夠了,比照著記憶里父親年輕時的小相,估摸著父親年輕的時候大概也就是這個風流態度的,才笑道:「你也是過來折梅花的嗎?」
這下周圍的人也都不說話了。那姑娘淚眼抬起掃了一圈,竟然一個挺身而出的都沒有。大傢伙雖是憤懣,可也都不敢說什麼,訕訕地四下散開了。
他只有到這裏來。這裏肅凈,那梅花似有言語,無言也能慰藉心靈。信步走進去,轉過幾樹燦若雲霞的梅花,卻看到素日里清靜的小院子里,一棵樹下立著一抹娉婷身影。
父親對他是苛責嚴導,文化、軍事、功夫,都是m•hetubook.com.com單獨教習。兄弟姐妹都不敢打擾他功課,久而久之也開始敬畏他,手足間也並不親厚,更別提玩笑逗樂。沒人當過他是孩子,他也沒當過孩子。
榮逸澤攬著她走:「嗯,我知道你是既富又美、功課又好的。」
小販又道:「只賣給姓傅的姑娘。」
榮逸澤把婉初護在一邊, 婉初被人群擋著,看不分明。半天才看到一個戴著鴨舌帽子的年輕人被警察帶走了,背影有幾分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後面跟著個哭哭啼啼的女孩子,頭髮散亂,低著頭只是哭,也被警察拉著往車上帶。
「我只對你一個人肉麻,你要早點習慣。」
婉初的笑還沒收住,接過他手裡的梅花,笑著說:「你起來吧。」
榮逸澤捏了捏她鼻頭,笑道:「世道本就如此,我們不過是遵守世道的法則。快意恩仇固然痛快,有時候不見得比順水行舟有效率。而且,記得我說過嗎,有時候你所見的,未必就是你所見的那樣。」
「婉初,你怎麼不問我?」
婉初眉頭一皺,嗔他道:「也不知道是世道壞了,還是你們這些愛用錢辦事的人把世道弄壞了。」
榮逸澤和婉初是避過眾人從小廊里回去的。在聽梅軒前頭正遇上傅博堯,榮逸澤目送婉初進了房間,這才輕笑道:「不知道能不能麻煩大侄子送送我?」
婉初卻被他說得更加不好意思起來。所幸有婆子過來傳飯,兩人正好一同去餐廳。
這院子里平時是空的,沒見過什麼人。看她這衣服也不是伺候丫頭的模樣,只當是簡兮的什麼女同學來折梅花的。
簡兮的婚禮是在正月二十,那日風和日麗,乾爽宜人。婚禮遵循著旗人的傳統禮俗,又帶著皇家氣派。又因為夫家是財閥,更是比著揮霍一般。那叫一個熱鬧非常。
她的聲音是柔柔的帶著些姑蘇的腔調,又有一絲女孩子的嬌俏。這樣的好面貌合該襯著這樣的聲音。
「問你什麼?」
等到榮逸澤出現,她是相信了,真的讓自己遇到了。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多少覺得那像是做夢一樣,她向來運氣不算太好,怎麼就真的遇到了呢?好得不真實了一樣。
榮逸澤理了理大衣,戴上手套:「打過幾回電話,傳話的人都沒把話傳給婉初……」
傅博堯順著她目光看去,是粉色宮紗糊的一盞燈,上面工筆白描著一位美人。穿的卻是旗人舊式的衫裙,手拿團扇撲著流螢,上面是一行行書「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遊人緩緩歸」。
婉初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都是小輩,你別嚇唬人家。」
再看著燈籠也來氣了,索性塞到博堯的手裡,然後怡然自得地接著逛下去。心裏卻是七上八下地跳得厲害,猜想著他是不是偷偷躲在暗處,還是自己自作多情地認錯人。
元宵節這日,年輕的一輩照例是要去觀禮大街看花燈的。
「你這館子里的大師傅倒是好手藝,仔細善待,小心給人挖了去。」婉初打趣道。
傅博堯看這光景也猜了幾分出來。他也是交過女朋友的,但是他那樣的身世人品,多是女孩子撲上來,最不濟也就是你情我願的半推半就。這種事情上從沒有對人殷勤至此的習慣,像這樣花心思討女孩子開心,更是想都沒想過。
「博堯也來過這裏嗎?」婉初畢竟是姑姑身份,也要照顧他的情面。
婉初抬頭看他,他的目光正殷殷垂在她臉上。看著她嬌艷的唇色,忍不住又親了上去。
婉初約了田中出來,田中是有幾分受寵若驚的,特意整理得又精神些才去赴約。
榮逸澤眉頭挑了一挑,剛才聽婉初說她總是在家,並沒怎麼出門。可是這電話總接不到她那裡,也是讓人猜疑。
傅博堯窩了一肚子的氣,又無處可撒。在軍部越待越是煩悶,今日便早早回家了。回家也無人可以交流,往常心情抑鬱的時候,也只能去聽梅軒看看梅花排解煩悶。
田中的眉頭挑了一下,好半天才理解她這一句話裡頭的豐富含意。他不料她有這番經歷,並且這樣坦然說出來。
結婚的頭一天,馮至琨是要在女方家住上一宿的。第二天一早,升高桌,傅家人按輩分入座,馮少爺依次跪在桌前行磕頭禮。意思是掃一掃夫家的氣焰,不能委屈了嫁過去的姑娘。
三人散聊閑吃了一頓, 吃完了飯,傅博堯也不願意做電燈泡,留了家裡的地址給榮逸澤,讓余靖挑著一堆燈籠先自離開。
傅博堯逸然清俊、身量玉挺,走在街上本就吸引了不少姑娘的目光。如今提著這樣脂粉的東西走著,更是引來姑娘眼波妍笑頻顧。
榮逸澤會心一笑:「過陣子還要新開兩個麵粉廠,到時候請總長大人賞臉剪個彩?」
於是呆了呆,越發地笑語柔聲道:「是折錯了嗎?」
「姑姑。」他輕聲叫了一句,倒把碧蓁和婉初都嚇了一跳。
「我這樣的經歷,就是田中先生再仰慕,也不過是一時的。等到後來被人發現了,田中先生的面子怕是也沒處擱了。」
一條觀禮大街走一半下來,卻是到處都有這燈,都收到這字條。婉初這才知道,他這人是真的來了。心跳得如鹿撞,轉身抖著聲音問傅博堯:「築香渚在什麼地方?」
傅博堯眉頭緊了緊:「這事情急不得,還得從長計議。你說的那些,我又怎麼會想不到?」
田中卻不料她問得如此直白,只當中國女子菡萏淡淡,便應該是委婉曲折的,於是輕輕咳嗽了一聲,掩蓋了尷尬:「我是很仰慕中國女子的。」
婉初看他笑容裡帶著蕩然情愫,心裏明白他所指,面上紅透,當著傅博堯的面又不好嬌鬧,只好低頭拿著菜牌遮了半張臉。可菜牌子上的字也看不進去了,索性遞給他:「你這當老闆的,介紹些招牌菜吧。」
婉初不知道怎麼跟他介紹,榮逸澤卻堂而皇之道:「我是你家未來的姑老爺。」 目光里還是將笑不笑的笑意。
三人進的雅室名為「西堂」,落座下來,有豆蔻少女先奉上幾盞香茶。婉初四下打量,笑問他:「這樣的地方,你怎樣找到的?」
抬眼打量了一圈傅博堯的房間,桌上紫砂盆里供著賞石,房間布置得乾淨雅緻,卻有些過分老成。看到他几案上一尊孔雀藍釉長頸球瓶,倒是給這房間增了些許亮色,順手就把那枝粉白的綠萼梅花插了進去。
婉初問過幾回聽差的丫頭,有沒有電話過來找她,丫頭都說沒有。她心裏多少有些疑心中間出了什麼問題,怕是榮逸澤抄錯了電話號碼,所以找不到自己。可大廳里人來人往,又不好在大廳里打電話。
其他房的電話都是跟大廳相通的,只有傅仰琛的電話是單獨的線。傅博堯是家中嫡長子,又在軍部有重職,那麼他的電話應該也是單獨的。
六角涼亭下也點著幾盞宮燈,照亮燈下的人。藏青色大衣,格子圍巾,在燈火闌珊處仔細描畫著一盞燈。
榮逸澤歪著頭不著痕迹地湊到她耳邊低聲笑道:「最要緊的本事你見識過了,其他不打緊的慢慢說給你聽。和-圖-書
傅博堯跨進園子早看見兩個人卿卿我我,便轉過身子。讓侍從官們都在外頭等著,自己在陰影處抽了一支煙捲出來。
「可惜這個時代卻不是臣子的時代了。」婉初幽幽地說,「聽母親說起過,當年阿瑪也是為這事情跟大哥極是彆扭,大哥才負氣離家。」
「問問我有多少家底,以何為生,回去做什麼……你不怕嫁個窮小子嗎?」
婉初不解地問:「三嫂,郭裴嘉是誰?」
兩人邊聊邊走,直到街上人潮漸漸散去。夜深了,寒氣更重。榮逸澤怕她在外頭待得太久受了寒氣,於是送她回府。
碧蓁雖然怕他,到底是年紀小,眼前又沒母親管束,又看見那小籃子里一起一伏,好像藏著什麼機關,目光里漸漸聚了好奇。
婉初卻是噘起嘴來,扭過頭不看他。榮逸澤捏住她下巴,逼她正視:「給你打電話,總也找不到你。又錯過你的電話,我猜你就會自個兒生悶氣,這才想出這個傻辦法。好在還是把你找到了。」
榮逸澤呵呵一笑,又將她摟得緊些。又廝磨半晌,婉初輕輕推他:「再不回去,要被人笑的。」
榮逸澤手指在她鼻子上捏了一捏:「當我是吃軟飯的小白臉嗎?」
「這次你大姐出嫁,怎麼沒瞧見他過來?」
婉初一看,是個巧奪天工惟妙惟肖的仙女:「這是哪裡買的?姑姑再給你買一個,可好?」
婉初一步一步地走過去,也不知道是該開心還是該生氣。一時都堵在胸口,湧出幾點淚花來。
婉初吃了一些,只覺得菜色清雋和醇,濃淡有度,卻是地地道道的蘇幫菜。
「婉格格何以將我想得那樣淺薄?」
榮逸澤這才抬頭去看那隱在陰影里的人,身長玉立、英挺利落,是個年輕的男子,心頭難免些許不是滋味,眉頭也輕輕蹙了一下。
「我能掐會算,知道你今天肯定會出來。」
新娘子接著就去坐帳,送親的娘家人就跟在一處喝酒。席面上都是雙方的親戚,兩家都是家大業大,光是親戚就擺了三四十桌。
待到呼吸稍稍平息,榮逸澤才把婉初送進王府。
許茂然收了他的眼神,又送了一個眼神回去:「早晚知道,早些知道好早做準備。」
「不,是世人多被外在所迷惑。我知道田中先生的父親是內閣首相,田中先生未來前途自然不可限量。田中先生要是覺得我這個格格的身份值得你追求,那就大錯特錯了。先生這樣身份的人,婉初並不適合你。」
傅博堯怎麼會聽不出他話里的意思:「慕老闆請放心,我自會好好照顧姑姑。」
街上人潮比肩接踵,傅博堯怕她走丟,亦步亦趨地跟護在左右。婉初見著新鮮玩意兒必然要湊過去看。
榮逸澤給她抹著眼淚:「好好的哭什麼?誰給你委屈了?難道是我的畫把你畫丑了?」歪頭又看了看宮燈上的人,溫聲笑道,「大約是要比伯母畫得差一些,可也不至於讓你這樣傷心。」
他一心為小三報仇,也不知道如今怎麼樣了。雖然也明白冤冤相報何時了的道理,但至親骨肉的深仇,不是一兩句寬慰就能化解的。只是心裏多少擔心他的處境,怕他再涉險。
兩人往傅博堯的院子去,婉初還攜著那枝梅花,進了他的房間里,博堯就退了出去。
婉初很久沒湊過這樣的熱鬧,看什麼都新奇,步伐是說不出的輕快靈動。傅博堯默默地跟在她後頭。
榮逸澤肅然道:「不是……婉初,我一無江山為聘,二無匹國陶朱之富。我所能給你的保證,就是一輩子讓你衣食無憂,一輩子待你好,一輩子不委屈……傅婉初小姐,你願意嫁給我嗎?」
剛到府門前,他又把她拉進懷裡,密集深吻訴說心中思念。婉初抬頭看他:「你怎麼了?」
「生意做得再大,也不過是個生意人,也大不過總長這樣做江山買賣的人。王爺的志氣是在於復辟,總長的志氣,怕是不一樣。難道要把辛苦打下的江山拱手讓人嗎?」
婉初扭過頭看了看這一盞,面上不是白描的畫,而是工筆重彩的自己,一身大紅的鳳冠霞帔含笑端坐著。不知怎麼,卻是哭得更厲害。
婉初聽他一說,便有些不好意思,強自笑了笑,心道榮逸澤私下的生意怕都是用著「慕老闆」的名號。
「怎麼姑姑不知道,這間館子是准姑父名下的產業嗎?」傅博堯好整以暇道。
畫面上的美人螓首蛾眉、妍姿巧笑,怎麼看都有幾分面熟。
婉初卻愛和三姨太嘮嗑,一來二去,知道了她原是出身於一個家道中落的書香門第。碧蓁得她母親指點過,手又極巧,揉出的小動物、小人,也分外有模有樣。
榮逸澤點了點頭,夥計於是在前頭引著他們穿廊過堂進了一間雅室。
婉初也忍不住摸了兩下:「這小東西是哪裡得來的?」
特別是園子里的一棵照水和一棵綠萼,兩棵樹植在一處,相依相托,玫紅粉白交相輝映,煞是好看。這時候正是梅花開得最好的時候。
婉初笑意更甚:「你還有什麼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傅博堯卻是不苟言笑,側耳低語:「是准姑父特意交代給侄兒,要好好照顧姑姑。」
好像依稀能記得跟著母親去過一回,後面家裡再怎麼熱鬧,也沒什麼記憶了。好像那些熱鬧都跟自己沒什麼關係,也沒人記得叫上他。可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姑姑,比自己還小上幾歲,同自己說話卻是長輩的口氣,又時不時冒出年輕小姐的嬌俏做派,憑空就給他添了幾分興緻。
傅博堯覺得好笑,便道:「就是姑娘要買。」
原來人生繞了這麼一個大彎,兜兜轉轉的,還是能讓她碰上舊時的人事。
碧蓁這才一跳一跳地走過去,掀了上頭的棉布,露出一條雪白的小狗來。
腳步是情不自禁地走過去的,看她又踮起腳來,於是走過去折了一枝下來。他身量很高,折那一枝梅花,是信手拈來的方便。然後遞到她面前,笑著問:「是這枝嗎?」
於是正色叫了一聲:「姑姑。」垂了垂目光強把臉上的落寞掩去,再抬起時,沒有一絲的失落,而是帶著慣有的冷矜倨傲。
家裡幾個調皮的格格,更是想著法子逗他。馮至琨是個話不多的青年,被捉弄的時候也只是紅著臉,恭敬地由著她們鬧。
榮逸澤抬頭看見她,粲然一笑,放下筆,走過去擁住她,在她耳邊柔聲道:「可是畫完最後一盞了,這回不怕燒了吧?」
三姨太忙捂著碧蓁的嘴巴:「娘怎麼說的?這樣的話不可亂說!」臉色卻是極其的嚴肅。
碧蓁得了小狗喜上眉梢,又看了看博堯,扭捏地說:「大哥,您能不能跟我娘說說?」
新娘的送親隊伍與新郎的迎親隊伍一起到新郎家,新郎要在新娘下轎前向轎下射三箭。按說這三箭是不裝箭頭的,或者空拉三回弓,可馮至琨在軍中是出了名的神射手,便被人慫恿著安了箭頭射了三箭,箭箭都中了轎身上,眾人又是一陣叫好,更添一分熱鬧。
榮逸澤緊緊擁著她:「別動,讓我再抱一會兒。明天一早還要回京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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